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自由在高处(增订版) 完结

作者:熊培云
古希腊的时候,有个叫芙丽涅的人体模特,据说是雅典城最美的女人。因为“亵渎神灵”,芙丽涅被送上了法庭,面对她的将是死刑判决。关键时刻,辩护人希佩里德斯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褪去了衣袍,并对在场的所有市民陪审团成员说:“你们忍心让这样美的乳房消失吗?”
这是古典时代有关美与正义的最动人的故事。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肉体之美(芙丽涅)和精神之美(希佩里德斯)的双重感召下,雅典法庭最终宣判芙丽涅无罪。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热罗姆曾经为此创作了油画《法庭上的芙丽涅》,场面香艳生动,不愧为世界名画。不过,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实在太过浪漫,以至于让人觉得不真实。据说芙丽涅被释放后,雅典通过法律,禁止被告在法庭上裸露胸部或私处,以免对法官造成影响。
本文将要重点介绍的是另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它发生在近几十年,而故事的主角正是《断臂上的花朵》一书的作者萨克斯。
1935年,萨克斯出生于约翰内斯堡一个立陶宛犹太裔移民家庭。在父亲的鼓励下,他年少立志,愿投身于人权事业。十七岁,在开普顿大学学习法律期间,曾参与抵制恶法运动(Defiance of Unjust Laws Campaign)。几年后,作为人权律师,萨克斯成为南非当局的眼中钉,并因此被拘禁和刑讯逼供。1966年,出狱后的萨克斯被迫流亡海外。
然而厄运并未因为流亡而结束。1988年4月7日,在莫桑比克从事法律研究的萨克斯惨遭汽车炸弹袭击。虽然大难不死,他却丢掉了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而凶手正是南非当局派来的情治特务。萨克斯在他的自传里生动地回忆了自己醒来时的情景。他像天主教徒在胸前画十字架一样,对自己进行“眼镜、睪丸、钱包、手表”式的检查:

⋯⋯我的手往下摸,毯子下的我光溜溜的,所以很容易就能摸到我的身体,我的阳具还在!我的老鸡鸡啊!(当时我独自一人,这么说应该无伤大雅吧。)这家伙曾经带给我许多的欢乐与哀愁,我相信往后它也会继续带给我许多欢乐或悲伤。接着检查蛋蛋,一、二,两颗都在!既然在医院中,也许我该称它们为睪丸以示尊重。我弯曲手肘,人又有了欲望是多么的美好,其次就是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萨克斯将自己近乎荒诞的反应归功于他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他对自己肢体的残缺没有一点悲伤,只是因为他知道空洞的悲伤已经于事无补。既然以推进南非人权状况为自己一生的志业,他对于任何可能付出的代价也早有心理准备:

马普托墓园葬满了被南非特务谋杀的人。我们身边已经死了好多人。所以当我在马普托中央医院里暂时苏醒过来时,我感到胜利的喜悦。我活下来了。作为一名自由斗士,你每天都会猜想这一刻什么时候会到来,会是今天吗?会是今晚吗?会是明天吗?我在面对它的时候能保持勇敢吗?它真的到来了,而我活了下来,活了下来,活了下来。

莎士比亚说,懦夫在未死以前,就已经死了好多次,而勇士一生只死一次。萨克斯显然无愧于勇士的荣誉。按说,如此遭遇足以在精神上毁掉一个人,让他从此丢掉初心,陷入复仇主义的深渊。然而,这颗汽车炸弹不但没有摧毁萨克斯,反而使他获得了更加平静而昂扬的生命。
我之所以说这是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是因为我看到许多心地美好的人在此打击下难免以牙还牙,甘于同流合污,与敌同沉。而萨克斯几乎没有做太多的思想斗争便救出了自己。早在第一次被拘捕时,萨克斯就意识到自己与南非白人政权的较量是意志与品格的较量。因为抓捕他的人对他的折磨已无关他手上的信息,而只是想打垮他。“他们的目的在于证明他们比我强大。”然而,即使是作为一个牢笼中的弱者,他也不希望与囚禁他的人互换角色。他必须将自己从复仇的野蛮中救出来,必须呵护好内心高贵的东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憎恨的是一种坏制度,而不是在这种坏制度中各扮角色的可怜人。作恶者人性的世界已经坍塌,而萨克斯人性的世界还在。那里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如果他也像敌人那样以剥夺别人的自由为目的,那他就等于爬进敌人的战壕,与他们为伍了。
在《断臂上的花朵》中,萨克斯曾这样重申自己的理想与道义:

让所有南非人民都获得自由,远比囚禁、施加酷刑于那些也曾如此对待我们的人,更属有力的复仇。以牙还牙意味着,我们将变成他们的同类,变成帮派分子、骗子和暴徒。虽然为了更加高尚的目的本身没错,但最后我们就会和他们沦为一丘之貉,只比他们更加有权力。我们的灵魂会像他们的灵魂,而我们的凶残也将和他们的凶残无所区别。

虽然肉体之我被迫害者做了减法,但在遭此劫难之后,萨克斯知道如何坚定信念,为精神之我做加法。

不管我怎样身受重创,我还是比他们优越——我的行为准则和价值比他们更高尚,我的信仰深度为他们无法企及,我才是真正的人类,我为正义而战、我为自由奋斗,我永远不会变成他们那种样子。某种程度上,慈悲为怀的信念,而非残忍的以暴制暴,赋予我一种道德上的胜利,让我能够坚强地走下去。

“我知道只要我能康复,我的国家也将会康复。”——这是我在萨克斯书里读到的最感动的一句话。我丝毫不认为这是一种狂妄自大,恰恰相反,在这里我听到的是一个人在惊魂初定后立即找回的责任心。对制度之恶不同常人的理解,对同代人苦难命运的广泛同情,对内心美好世界的坚守不移⋯⋯如果不是这些观念与责任心,萨克斯也不可能绕开冤冤相报的复仇,重新踏上康复南非的道路。
后面有关南非转型的故事,早已广为人知。被囚二十七年的曼德拉在1990年被德克勒克请出监狱。同年,萨克斯回到了阔别了几十年的祖国。四年后,曼德拉当选总统,并指派萨克斯担负新南非的宪法法院大法官。大法官卸任后,萨克斯著书立说,经常去世界各地演讲,分享南非转型经验与宪政成就,帮那些深陷仇恨的国家愈合伤口。
维克多•雨果说过,最高贵的复仇是宽容。一个屡遭来自祖国的恐怖主义袭击的人,没有因此憎恨自己的国家,反而不断要求提升自己的德行,并召唤同类,这在南非并不少见。南非能够平稳转型,正是有赖于那些长年斗争的人彻底放下了心中的仇恨,走向和解。一个渐渐达成的共识是,南非或许需要复仇,但它指向的决不是人,而是人心中不义的观念与现世不公的制度,包括仇恨本身。关于这一切,读者很容易在曼德拉和图图的宽宏大量中找到共鸣。
新制度将原来的迫害者还原为普通人,曾经的作恶者终于回归内心。新南非无法做到将原来的迫害者统统关进监狱,新南非也不能建立在大规模扩建的监狱之上,而应该奠基于一种全新的观念和制度。以复仇为目的的清算不仅会使新南非国父们的理想显得缺少诚意,而且会让这个国家因为冤冤相报而永无宁日。在此意义上,宽恕不仅具有道义内涵,而且是理想南非必须支付的社会成本。
萨克斯曾在书中谈及自己的理想追求:“但若民主能在南非落地生根,那么代表纯洁和殉道的玫瑰与百合花将从我的断臂上开出。”在个人恩怨与理想南非之间,萨克斯选择了后者。这就是他“温柔的复仇”。而且,这种“温柔的复仇”是强而有力的。“我在被监禁时所立下的誓言,现在终于实现了,但不是在意识形态斗争上击败对方,而是升华为一套哲学与情感的圭臬,勾勒出我心中的理想人格、我想要生活于其中的理想国家,以及我愿意奉行恪守的理想宪法。”
萨克斯不辱天命。由于恶法和恶政的存在,他曾经由法律的研究者变成了“法律的敌人”,而现在他作为大法官成为新南非法律忠实的捍卫者。在这个犹太裔南非白人的主导下,南非宪法确立了废除死刑,保障同性恋婚姻权利、艾滋病人权利等若干原则,成为“最受世界尊敬的一部宪法”。在萨克斯看来,法律不是冷冰冰的机器,法律必须像人一样拥有灵魂。换句话说,我们不能一味地要求人要有法的精神,却对法缺少人的精神置若罔闻。
写作此文,并不是为萨克斯歌功颂德。我更愿意将他“温柔的复仇”视作人类历史中的宝贵经验。毕竟,从远古的同态复仇到博弈论中的报复平衡,从近现代仇恨煽动下的革命、战争到今日的核威慑,我们可以找出无数例子来证明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复仇史。而萨克斯“英雄救美”的意义,在于时刻提醒那些有着远大理想的人如何做到不违初衷,不借口恶人的过错而让自己成为自己所反对的人。
转型期南非的政治精英能放下仇恨,固然有时代整体氛围的影响,但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个体选择的堆积。除了从流亡者到大法官的萨克斯,还有甘愿放下手中权力的白人总统德克勒克,主导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大主教图图,从监狱里走出来的黑人政治领袖曼德拉⋯⋯这些新南非的国父们无一不在向世人昭示他们的意义并发问:当世界坍塌之时,个人如何守卫自己心中的世界?在死握权柄与扬言报复之间,交战中的精英该以怎么宽广的心怀去带领受伤的人民?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芙丽涅的那场审判吧。人类为自己创立思想和制度,同时不得不接受它们的奴役。芙丽涅自法庭平安归来,让世人看到“渎神罪”的弹性,也看到了由此而生的种种悲喜剧——与其说它们是来自于上帝的威仪与审判,不如说是来自于人类的自我裁决。当然,这既包括群体对于个体的群裁,也包括个体对群体的审视和自我意义的抉择。
我不得不承认,与希佩里德斯那场古老的英雄救美相比,萨克斯在二十世纪的“温柔的复仇”更让我为之动容。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自救救他的故事,它还有着关于人生美学的深广内涵。萨克斯用他一生“温柔的复仇”,昭告身怀理想的人如何听从天命的召唤以抵抗不幸的命运。萨克斯是不幸的,他因为追求世界之美而不得不面对身体的残缺。萨克斯又是何等幸运!他没有因为憎恨而失去内心之美。而真正的英雄救美,就是同时对世界之美和内心之美担起责任。
总之,无论是曼德拉、图图,还是萨克斯,他们能够在抗恶的过程中不与恶同沉,都是基于以下思想与信念:作恶者嚣张于一时,但并不掌控这个世界,包括你高贵的灵魂。作恶者表面不可一世,实际卑微十足,他们唯一能负责的只有自己的罪恶。而你真的可以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你另有乾坤,当作恶者负责恶时,你必须负责美。美到作恶者暗淡无光,美到作恶者为自己流泪,美到作恶者为你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