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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社会(修订版) 完结

作者:熊培云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诗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论语》



从孔夫子到“孔先生”



2006年,北大教授张颐武主张“要善待孔子一样善待章子怡”“一个章子怡胜过万本孔子”。此言一出,除了引起部分媒体的讨伐,在网上同样招致无数谩骂。当说,孔子与章子怡,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死一活,两人时代际遇也各不相同,硬是要将两人放到一起PK,比比谁更伟大,着实是给公众出了道难题。

同在蓝天下,在笔者看来,以一个人的人生实践为标准去否认另一个人的价值,就像责备加勒比海的海豚为什么不去红磨坊跳舞一样荒诞不经。


“多选题”还是“是非题”?


众所周知,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中国的发展,限制了中国人的创造力。正因为此,上世纪初,当人们意识到“孔先生”误人子弟时,陈独秀等人将“德先生”与“赛先生”请进了中国大课堂。

当然,与此同时,孔子也成了中国没落的替罪羊或替罪狼。钱穆先生曾在《国史大纲》里开宗明义地指出,吾民对吾国历史应该保持“温情与敬意”。然而,彼时已经出离愤怒的“国人”纷纷拿孔子“泄公愤”,以为只要彻底否定了孔子,便可以拉直中国人的脊梁,“孔圣人”因此“由神而鬼”,经历两重天。当然,这种善恶两分的极端主义在近年来又开始抬头。随着中国经济成长,中国人渐渐恢复了信心。当“敢为天下先”的才子佳人们积极推动中国公民社会的建设时,“敢为儒学后”的文人学士同样大张旗鼓地搞“复兴儒教运动”,要为孔子“封圣”。于是,“尊孔”还是“废孔”,再次成了舆论的焦点。从中可见的,更有知识分子的势利。

然而,以上这些争论都没有谈到问题的最紧要处。众所周知,国学并非只有儒学,孔子也不是中国价值的唯一生产者与引领者。在中国由封闭社会走向开放社会的今天,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立足现实回答“中国需要什么样的孔子”这道“多选题”,而不是“孔子是否伟大”这道“是非题”。换言之,在面对历史人物时,应该学会做选择题,而非判断题,以期找出对这个时代有用的东西,而不是牵强附会地全盘肯定或全盘打倒。


“十佳青年”孔丘


应该说,孔子的一生,是积极有为的一生,是自我实现的一生。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子奔走呼号,试图通过道德重建人的价值与社会秩序,知其不可而为之,着实是做了件了不起的事。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远在春秋时期,孔子和被诛杀的少正卯一样,不过是“十佳”或“百佳青年”中的一个,是那个时代的“青年领袖”之一。

弘扬中华传统的最好方式,莫过于恢复人们关于过往知识和历史的记忆。只有真心寻找失落的记忆,我们才有可能立足过去再造文明。从这方面说,我们应该把孔子的思想纳入到中国文化体系中,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中国文化纳入到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如果我们把民族思想比做仓库,孔子思想不过是储藏其中的工具或产品,我们应该好好利用它,改造它,而不是膜拜它。任何主义和思想,就像是锄头,都是我们援手可用的工具。它应该是被我们握在手中用来开辟道路的,而不是堆积于我们面前用来阻塞交通的。


“半吊子人的传统”


有人总结出一个“神州悖论”:中国自称“神州”,然而却没有“神”。关于这一点,我并不赞成。从传统上讲,西方似乎只有天上的神(上帝),而中国不但有天上的神(玉皇大帝)、地下的神(阎王),而且还造出了无数地上的神(天子)。所以我说,中国并不缺少“神鬼传统”。中国最缺的恰恰不是“神的传统”,而是“人的传统”,目前中国最需要建立的也正是这种“人的传统”。

应该说,两千年前,孔子便已经着手建立一种“人的传统”。孔子志存高远,希望建立一个大同社会,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孔子提倡“仁爱”,讲“匹夫不可夺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此种种,都关乎建立一种“人的传统”。同样,孔子的思想中也并不缺少开放的观念。孔子认为“性相近,习相远”,主张“文化下嫁”“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由此而聚徒讲学,首创中国私学。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至今仍为人所赞美,究其原因,就在于孔子打破了此前“学在官府”的特权。

然而,孔子所建立的仍不过是个“半吊子的人的传统”。

孔子把维护奴隶制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概括为“礼”“乐”,所谓“礼乐不兴则民无所措手足”。把恢复和巩固西周周礼的统治秩序叫做“仁”,所谓“民兴于仁”。但是,在春秋时期仍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然而今天,当我们站在历史的峡谷里游目骋怀,不难发现,孔子时代的“礼崩乐坏”,实际上是霞光之下,每个人都在赶自己的路。然而,在孔子眼里,那种失去等级之分的场面显然过于混乱,“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孔子要求人们“克己复礼”,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道德。

笔者认为,孔子只看到了这个转型时代的乱象,却没有看到乱象之下的蓬勃生机;或者说,只看到了“时代在交媾”,却没看到“时代在孕育”。事实上,先秦时期文化与思想的繁荣,正是拜“礼崩乐坏”之所赐。也正是在这个“让公田长草”的时代,在这个思想解放、精神自由的时代,“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由周天子垄断的政权及其思想,逐渐失去往日的权威,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自我实现,寻找并创造自己的价值。而这一切,正是“百家争鸣”得以出现的一个历史大前提。与此相关的时代背景是,此时诸侯林立,竞相招贤纳士,为诸子创造了一个学术自由的环境。从这方面说,中国人曾经享受过的思想自由与社会进步,并不逊于那时花开的雅典。

遗憾的是,当社会回到“大治”,当孔子的道德之学被注入制度为统治者所用,当孔子被各代帝王追授为“优秀意识形态分子”,实际上也是他背负骂名的开始。由此而论,孔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代人受过,是手枪替代枪手谢罪。当然,孔子被利用的直接原因,正在于他建立起一套等级森严的“半吊子人的传统”。


人力车文明


有人讲,东方是精神文明,西方是物质文明。比较东西文明,1926年7月胡适路过哈尔滨租界附近的一座小城市时曾有如下一段感悟:

“我在这里游玩的时候,有一件事令我很注意:中国城里一切运输都是用黄包车或是用其他人力车,但是在租界上这种车子不准通行……那些夸耀东方精神文明者,对于这种种事实可以考虑考虑。一种文化容许残忍的人力车存在,其‘精神’何在呢?不知道什么是最低限度工资,也不知什么工作时间的限制,一天到晚只知辛苦地工作,这还有什么精神生活呢?”胡适因此认为,东西方文明的一个区别在于东方是“人力车文明”,而西方是“摩托车文明”。我们可以轻松找到两种文明的区别,前者燃料来自于人,而后者则来自于自然。

如马尔库塞谈及人类创造工具的悖论,发明工具者亦为工具所奴役。就像发明家发明了自行车,同时也限定了骑车者必须用手抓住车把。同样,当孔子为中国人“发明了”道德人力车时,也因其拙劣的设计开始奴役中国人——在没有人力车时,人们各顾各走路,寻找自己的归宿;而有了“孔子牌”人力车后,便有了坐车与拉车之分,人的不平等因此被仪式化或合法化了。无疑,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若干主张,就是要把一些人扶正在车上,并将另一部分人套上索枙,逼迫他们必须在人力车前跑步前进。

历史证明,人多不直接奴役人,而是通过工具(譬如说制度、主义、道德)间接奴役人。所以,当“孔子牌”人力车被君王钦定为“帝国人力车”时,这也决定了崇尚道德的孔子为世界最不道德的“人力车文明”提供源头活水。

孔子虽然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仁爱”,但是其在制度上的思考是极其有限的。孔子以道德之名将一小部分人扶上人力车,但是绝大多数人所获得的却是“非人”的待遇,只能在人力车前“当牛做马”。而套索缠得再人性化,也逃不出我们关于“天鹅绒监狱”的定义。只要这种设计从一开始便为人奴役人提供合法性,那么孔子所谓的“仁政”,就不过是要求坐在人力车上的王公贵族的皮鞭,要轻轻地落在拉车者的背上而已。

显然,鞭打只是统治之恶的一种,轻轻鞭打也并非真正的善治。与此同时,人力车夫们的反抗更发自于对这种制度设计的不平。当他们终于不堪重负时,便出现“人仰车翻”式的改朝换代。如果那些新近爬上人力车座的人,仍然赞成这种秩序,假以时日同样会面临新的“人仰车翻”。这一点,我们称之为历史的“恶性循环”。

换言之,面对“礼崩乐坏”的现实,孔子试图用周礼的形式去匡正变化多端的社会现实,但是他并没有从更深的制度层面去考察问题,没有真正做到以人为本。其实,“以德(制)服人”的周礼,不过是套等级森严的宗法制度,其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规定,更彰显了社会之不公。然而,孔子却赞叹“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所犯下的,也许是个简单的逻辑错误——既然周礼如此完美无缺,何以会出现“礼崩乐坏”之乱局?


从“德先生”“赛先生”到“孔先生”


商汤盘铭有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诗经·大雅·文王》里也谈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邦如何获得新命,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若干年前,我在探讨法国社会的阶层流动时提及瓦尔特·本雅明,一位流亡思想者。在1925年的那不勒斯旅行中,本雅明由城市多孔性(La Porosité)的结构看到了社会生活对于一个人的行为和态度的渗透,指出“多孔性是这个城市永不衰竭的生活法则,是无处不在的”。换言之,多孔性正是旧邦获得新命的源泉。

如上所述,在中国大课堂风雨交加之时,因为“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到来,孔子被逼下课。值得一提的是,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获得前所未有的活力,更有赖于另一位先生,他不像“德先生”和“赛先生”那样为人们所瞩目与高歌,但是却在滴水穿石,一点一滴地改造中国。这就是我所说的“孔先生”。当然,此“孔先生”并非本文所论及的孔子,而是指在一个开放社会中被奉为常识的“多孔性”的价值,开放的价值。它和民主与科学价值一样,共同推进中国社会的成长。

孔子已逝,“孔先生”当来。开放的社会是多孔性的流动社会。没有多孔性的制度,就不会有活力四射的社会。如有学者论及法国十九世纪社会的流动性:流动的机制给现代政治民主进程以深远的影响,因为在等级社会里,社会上层既要求下层服从,又给下层以某种意义上的“保护”,上下层之间存在某种“权利”与“义务”的纽带……这种家长式的经济关系与社会关系的存在,致使下层对上层存在一种心理和观念上的依赖,这也是庇护性政治即专制政治存在的社会基础。当社会流动出现后,新经济链条把人与人连接起来,原来上下层之间那种“权利义务”的关系解除,人人成为自由的人,万能的行政权力和专制的庇护性的政治制度从此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而这种流动性使等级金字塔倒塌,在国家权力与人民大众之间形成一个中间阶级,它的特性同样是多孔性,可以流动的。

今日中国可谓“三代同堂”,它部分体现为前现代(政治)、现代(经济)与后现代(文化)参差为营。尽管中国正在从封闭社会走向开放社会,但是现代性的完成仍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要完成这种现代性,就必须充分认识到开放社会的重要性,必须着手建设一个多孔性的社会。这种开放不仅意味着中国打开国门,它同样意味着在社会内部有尽可能多的通道,让更多的人有自我实现的机会。我相信,正是许多人标榜自我价值的自我实现,对旧观念、旧事物的改造起着摧枯拉朽般的作用。这也是我为何在一系列文章中为“超级女声”辩护,并将人们在合法框架下可以“一夜暴富”视为社会进步之原因所在。那些对人类有卓越贡献的人,那些冲破封闭走在时代前列的人,那些心怀远见又能身体力行的人,那些带领大家告别谜团走向柳暗花明的人,其贡献理应为社会所识。

让孔子的归孔子,让章子怡的归章子怡。“孔子PK章子怡”本质上是“孔子PK孔先生”。正是在谋求开放社会的语境下,笔者主张中国知识界应该抛开孔子“存废之争”,而应该更多地关注开放社会的建设,关注今人的自我实现及其对于整个社会发展的长远意义。中国现在应该讨论的不是需不需要孔子的问题,而是如何做好我所说的“孔先生”这门功课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好社会的“多孔性”的问题。如果说“德先生”和“赛先生”分别着眼于群体权益与社会整体性进步,那么“孔先生”则着眼于个体自由与自我实现。而中国能否获得脚踏实地的进步,前者与后者同样至关重要。



从榜样年华到“青年领袖”



张靓颖是不是“青年领袖”?她凭什么做“青年领袖”?

2005年,章子怡与其他几位出色的艺人、经济学家、报人被国内某家媒体评为“十大青年领袖”,旋即在国内引起不小的争论,甚至有人撰文耻于这种“人造领袖”的行为。一年后,当有消息称张靓颖将作为亚洲娱乐圈唯一代表,与李彦宏等知名企业家一起出席4月21日召开的博鳌亚洲论坛“青年领袖特别圆桌会议”时,同样引来无数网民的声讨。


领袖、“青年领袖”和“意见领袖”


网上纷纷扰扰的诸多争论,让我不得不感叹“有限的语言”是“无限的牢笼”。我们用语言思考,又不得不在语言的陷阱或者窠臼里坐井观天。“领袖”一词,便可援为一例。近代以降,“领袖”一词被圣化,而由于“领袖”导致的记忆伤痕更让人们在重新见到它时不约而同地产生畏惧之心。然而,在今天走向开放的时代,“领袖”之语义已经发生了本质变化,如果我们仍然套用从前“政治领导一切,包罗生活万象”的“领袖观”来阐述今天“青年领袖”们的生活,难免会驴唇不对马嘴。在此,为更好地分析“青年领袖”的含义,我们有必要考查这些词语的诞生,做一番简单的、正本清源的工作。

那么何为“领袖”?从字面的意思来看,自然就是“领子”和“袖子”。比如《续汉书志·第四·礼仪志上》所说,“皆服都紵大袍单衣,皁缘领袖中衣,冠进贤,扶杖。”由此可知,“领袖”原本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最为平凡的词汇。一个人出门入室,作为社会礼仪的一部分,“领袖”常常是为自己留意、被他人注意的。

当然,由于“领袖”在服饰美学上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它后来被用来指称一个国家或者某个团体的领导者,带头人或中坚力量。《儒林外史》第十七回“匡秀才重游旧地赵医生高踞诗坛”里面便有关于“领袖”的记载:“景兰江指着那一个麻子道:‘这位是支剑峰先生。’指着那一个胡子道:‘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们诗会中领袖。’”由此可见,旧时“领袖”不但未必玉树临风,甚至可能丑态可掬。

在有些时候“领袖”同样被当做对坏人的奖赏。比如说在《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二》“陶家翁大雨留宾蒋震卿片言得妇”里:“谁知这人,却是扬州一个大光棍。当机兵、养娼妓、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

所以说,在“领袖”一词被圣化以前,它并非完全以褒义的、值得赞美的形式出现。甚至到了清季,“领袖”和“领头”“头目”等词汇仍有意境相通之处。

从词源上看,“领袖”一词的出现至少可以上推到晋代。《晋书》记载了司马昭对魏舒的一段评论:“文帝深器重之,每朝会坐罢,目送之曰:‘魏舒堂堂,人之领袖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魏舒这人不错,堪当人之表率。

但是,这并不是说那“路人皆知”的司马昭愿意禅让其位,希望四十岁才开始做芝麻官的魏舒先生成为国家的政治领袖,让他来领导魏晋,以此收揽竹林里的人心。换言之,司马昭讲魏舒乃“人之领袖也”,并不是要拱手把“自己的领(与)袖”让将出去,甘心自己穿着一个谦卑的背心走在历史的光阴里。

至于“青年领袖”,则是一个外来词。达沃斯经济论坛的重要奖项之一便是“全球青年领袖”(Global Young Leaders),每年全世界都有约3500名40岁以下杰出的精英青年领导被列入候选人名单,然后遴选出200人作为“全球青年领袖论坛”的正式成员。值得注意的是,“Leader”确指“领导者”“引领者”,本身并不具有中文语境下“君临一切、驾驭一切”的特殊含义。事实上,有关“青年领袖”的误读,和人们对“意见领袖”这一概念的误读如出一辙。过去几年间,当一些活跃于互联网上的时代批评者陆陆续续被国内媒体或学人称为“意见领袖”时,立即遭到了许多激烈的反对。然而,之所以有这么多抗议,主要原因是许多人对“意见领袖”这一词语并不了解。

同样,“意见领袖”也是中国传播学界对“Opinion Leaders”这一关键概念的引入。当然,“意见领袖”更准确的含义是“观点引领者”,它是拉扎斯菲尔德及其助手最早在《人民的选择》中提出的概念。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两点,其一,“意见领袖”是指“在媒介信息传给社会群体的过程中,那些扮演某种有影响力的中介角色者”,即所谓“意见领袖”是指“信息掮客”,而不是意见的决定者;其二,“意见领袖”通常是作为一个复数概念被引用,这点很重要,它足以说明意见领袖在话语空间里所具有的多元特征,即舆论形成并不是由具体某个人单方面完成的大一统的意见布局。进一步说,在理论上人人都可以充当意见领袖,就像“圆桌武士”这个概念,除了特指武士外,实际上它还暗合了一种平等精神。

如上所述,在汉语语境下,将“Opinion Leaders”译为“观点引领者”可能更加符合人们对这一关键概念的理解。但是,如果我们考察中文“领袖”一词的起源,同样发现“领袖”最初并不是作为拥有最高政治道德与政治智慧的统治者的化身出现,可以高高在上、为万民万世所景仰。


“榜样年华”


叹息徘徊在婚外的恋人 ,多会想到“花样年华”;感慨“时间不会流逝,流逝的是我们”者,多会谈到“水样年华”;甚至有畅销小说被冠之以“草样年华”,引人注目。凡此种种,无不说明时光对于人之生命是何其珍贵!倘使我们有心盘点中国过往的历史,亦不难发现,几千年来,由于过度强调政治道德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人性与自我意识的压迫,实际上也使中华文明史变成了一部“榜样年华”史。

古代的青年才俊谈到自己的人生极乐时,莫不提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用今天话来说,就是同时收获了爱情与事业,不但结得了婚,还买得起房。

然而,古时的“金榜题名”,同样酝酿了无数悲剧。那些穷其一生只读圣贤书的人,其所谓勤学苦读,不过是“练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把自己一生的抱负都寄托于帝王将相的恩泽。所以,一旦上榜无望,许多人会因此丢失了宝贵人生的意义。更有皓首穷经者,像是《肖申克的救赎》里终于自杀的监狱图书馆老管理员——既然上不了皇上的榜,就索性上了屋下的梁。

今天,我们可以轻易看穿苦求上榜者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把自我评价的重任与自我实现的标准拱手让给了他人,全然忽略自己才是一生最真实的主人与创造者。

关于这一点,黄建新在其执导的影片《求求你,表扬我》中亦有所演绎:儿子名叫杨红旗,四十多岁都没有得到过一张奖状,而他的父亲则当了一辈子劳模、拿了几面墙的奖状。父亲生前唯一的愿望是儿子也能拿上一张。由于没有拿过一张奖状,儿子也自觉没出息。为此,跑到当地的一家报社不厌其烦地给记者讲自己如何解救一名险被强奸的女大学生的事迹,希望得到表扬。然而,人们并不相信他,甚至把他当做了精神病人。而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完全被打破,奖状成了他生活的主角。

应该说,渴望受表扬、拿奖状、上光荣榜或金榜题名,本无可厚非。然而,一个人如果将自己一生的意义评判完全交付给他人,它同时意味着主体意识的沦陷。久而久之,人们所谓“无私奉献”或“积极上进”,亦不过是“自我淘空”与“自我放逐”的代名词,原本强健的人因此变得虚弱不堪。否则,你很难理解,一个曾经奋发有为的青年,会因为“落榜”“得不到表扬”而自我否认。事实上,无论榜上有无他的名字,都不能真正增减他丝毫聪明才智。更有甚者,像电影《铁十字勋章》里的德国军官,他之所以上前线杀敌人、杀战友,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胸口上能别一枚勋章。

自古以来,榜样及其所具有的力量一直被高歌。然而,榜样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评价标准。譬如说古人为了维护男权社会的“贞洁政治”,于是把某些贞烈或守活寡的女人立为榜样。但是,在人心开放的今天,我们知道这不过是通过一种表扬的方式惩罚一个人,给一个活生生的人“盖棺定论”,使之成为远离其真实生活的“符号的奴仆”。显然,这种牺牲个人真实幸福以谋求道德秩序的行为在今天已不再受到人们的推崇。在一个开放的社会里,国家作为利益共同体,人们最关心的是公正平等的契约精神是否得到了有效执行,而不是竞争谁应该额外多付出一些,并以此指责别人不道德。

青年领袖的进步意义也在于此。这些人之所以取得成就,并不是因为他们在创业之初,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要当选“青年领袖”,号召他人,而是因为他们追求自我实现。“青年领袖”和榜样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是开放的,反对权威的,后者则是封闭的,作为道德标杆同时也是排他的。所以,当有论者抨击“青年领袖”的评选缺乏权威性时,我以为没有权威性恰恰是“青年领袖”最可珍视的地方。如果我们认同思想共和国的价值,赞成每个人都可以而且能够自由思想,那么就不应该稀罕这种权威。因为,任何人都“有领有袖”,都可以借着自己独立的判断与奔放的热情让自己或他人充当一时一势的英雄或“领袖”,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或为丰富自己的生活。正是在此基础上,今日中国“青年领袖”异军突起,让人不禁联想起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之上升”以及随之而来的文化繁荣。中国也将因此迎来一个“领袖辈出”的开放时代。


开放时代,领袖辈出


张靓颖作为娱乐圈的新人,为何能进入“青年领袖”的行列并受到如此意义重大的论坛的邀请?赞成者如有参评人士指出:“张靓颖是博鳌亚洲论坛结合各个评选人的意见评选出来的。张靓颖是从‘超女’中冲出来的‘大众音乐’的英雄。无论她的出身、成长、成名,还是她本人的条件、水平,都是对‘大众音乐’最好的注释。”

今天,我们生活在“地球村”(麦克卢汉语)里,套用诗人韦尔特书信里的词语,传播“正在改变地球的面貌”。但是,当“大众+传媒”赋予一些青年才俊以“领袖”之名,以致“镁光灯下,领袖辈出”时,无论是台上的领袖,还是台下的观众,都更应该有一颗平常心。这一判断之最紧要处就在于,无论是大众还是传媒,和司马昭一样,并没有真正放弃自己手中的权柄,而“商界领袖”“娱乐领袖”也没有因为“抱得领袖归”而多半点执行力或者强制力。就像新闻记者被人们“封(无冕之)王”,然而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终究还是要在柴米油盐中过着庸碌寻常、仓促无力的一生。

从这方面说,笔者更愿意将“青年领袖”们视为一群穿戴着光鲜或古老的时代价值的模特儿。换句话说,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推选出几个“青年领袖”,一方面,这是一个开放社会对青年才俊的奖赏,是一个理性社会自我激励在某种意义上的实现;另一方面,这也为我们平凡无奇的生活添选一点亮色。虽然这些才子佳人在某种程度上被称为“引领时代精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遂其心愿左右整个社会,让社会在他们的哨声里齐头并进。

如上所述,从契约的角度来说,无论这些青年荣膺怎样的“领袖”头衔,社会并没有赋予他们任何强制力,让他们可以逼迫台下或远程的看客换上被摊派的衣裳,走到T型台上去合唱。

如有媒体指出,青年领袖的出现,实际上是中国社会走向开放的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他们(指李彦宏等)奋斗之初不属于哪一个利益团体,没有把自己的未来交给某一个‘家长’。他们没有家族资产可以继承,也没有某一个组织的照顾和扶持,但他们也因此而拥有了更宽广的天地。……他们的传奇,是这个时代的传奇,是开放时代的必然。他们的共同点就是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更多的开放,更多的希望。”(《开放的时代创造青年领袖》,《新京报》,2006年4月21日)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已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究其根源,就在于中国从一个积贫积弱的封闭社会走向了一个人各有志的开放的社会。因为开放,中国人正在源源不断地获得历史的酬劳。

如果说上世纪七八年代末以来的思想解放开始了“领袖下凡”,那么,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经济和文化生活上的成长,同样为“凡上领袖”提供了良好的契机。我们因此看到许多寻常人家的子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非凡成就,并被一些媒体或团体,追捧为“商界领袖”或“娱乐领袖”。“领袖下凡”与“凡上领袖”所为我们一起展示的,就是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动人图景。领袖与凡人之间的政治樊篱被彻底打破,没有高高在上与低低在下的区别。

传播本质上都是双向交流。对于旧有观念与仪式的瓦解,仅靠“领袖下凡”显然仍不足以完成。如果我们有着开阔的心胸检讨过去,就不得不承认对“英明领袖”的崇拜与对自我的放逐曾经导致中国历史上一场整体性的社会灾难。但是,对“包罗万象的领袖”的防治,以及有关记忆伤痕的弥合,并不是通过抛弃“领袖”这一词汇所能解决。相反,我们更应该对“领袖”正本清源,通过“领袖下凡”和“凡上领袖”见证“领袖”回归平凡。

今日中国,世易时移。正是由于以上诸种原因,在这个渐次开放的转型时期,我们应该抛弃原有的关于政治或意识形态的旧识或歧见,鼓励更多的“青年领袖”出来抛头露面。事实证明,这个社会不但没有因为众多“青年领袖”的出现遭受亏损,反而因为他们的活力四射有所增益。就像“意见领袖”在公共空间代表着“观点掮客”一样,各行各业的“青年领袖”,同样以时代价值与生活进步的掮客姿态出现于公共视野,但是他们并不实施任何强制的说服。至于“买卖”是否会成功、价值是否被引领,则完全取决于各自判断,毕竟在“人的生意”上强买强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更何况,我们现在应该批评的不是“领袖”太多,而是“领袖”太少——人人生龙活虎,国家才有希望。



一个人的传统



人生而现代,却无往不在传统之中。

在《死亡诗社》这部电影的开篇,校长问学生们什么是威尔顿教会学校的四大支柱。在大庭广众之下,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是“传统、荣誉、纪律、优秀”。然而在私下里,学生们则把这所按部就班、载满荣誉的名校视为“地狱”。

新来的基丁老师讲的每句话都显得那样意味深长,“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为了不枉度“不纵即逝”的青春,年轻人应该迎难而上,敢于挑战传统和权威。当然,如果我们视界开阔,就不难发现,敢于创新与挑战权威,同样是一种传统。所谓“挑战传统”,可能是以一种新的传统挑战另一种传统。


传统即信息


什么是“传统”?《现代汉语词典》里关于传统的经典解释是“世代相传、具有特点的社会因素,如文化、道德、思想和制度等”。如果我们将文化、道德、思想以及制度等都视为一种信息变量,就不难发现,所谓传统同样是可变的。即使传播如此发达的今天,也没有人能给我们一个关于中国传统的精确指标。从传播学角度来说,因为时光永无歇息地流逝,传统在传播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加入新的元素。比如,新的传统(噪声)不断地被发明,而旧的传统(信息)在一点点消逝。新旧交替或交融,才有了我们今天的传统。

传统即信息。换言之,传统作为信息整体而存在,在时间和空间中不断地编码与流播。然而,任何信息都有开放性,所谓“隔墙有耳”“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这个道理。当传统变成信号发射,会有各种各样的噪声(积极或消极)加入进来。由此,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以下两点结论:

① 旧传统不可能完整地传达到下一个时代;

② 旧传统可能为本地或他者新传统的发明提供材料。

当传统被视为信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传统中充满悖论。毕竟,信息有真有伪,它只追求传播,并不负责绝对正确。

如明恩溥在《中国人的素质》里所指出,“中国政治家的生活和国事文件,好像卢梭的忏悔一样,充满着最崇高的情感和最卑鄙的行为。他杀了一万个人,然后引述孟子的一段话,讲人的生命是神圣的。他把修河堤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结果使全省惨遭洪水之害,然后他再悲叹耕者失其田”。

作为鸦片战争以来对中国人性剖析最深刻的人士之一,明恩溥的批评,同样可以作为一种外来信息加入到对中国传统的改造。


传统的发明


谈到传统的改造,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个经典的“寓言”。

实验人员把五只猴子关进一个笼子里。笼子上面挂着一串香蕉和一个自动喷水装置,只要有猴子拿香蕉,马上会有水喷向笼子,将五只猴子淋湿。每次尝试都失败后,最后猴子们达成共识:不要碰香蕉,否则水会喷出来。

后来,实验人员把其中一只猴子换掉,换进一只新猴(A猴)。“A猴”看到香蕉,立刻去拿,结果被另外四只猴子暴打一顿。因为那四只猴子认为“A猴”的行为会让它们淋水,因此齐心协力制止“A猴”碰香蕉。当“A猴”的每次尝试都会引来一阵暴打,它便很快接受了香蕉屁股摸不得的所谓“猴子共识”。

用相同的步骤,实验人员陆续换掉了所有旧猴。当新来的“B猴”想拿香蕉时也遭到其他猴子的暴打。有意思的是,维持秩序者同样也包括“A猴”。当禁忌变成了一种传统,“A猴”变成了传统的忠实捍卫者。就这样,当笼中猴子都被换成新猴子,也没有哪只猴子敢动笼子顶上的香蕉。它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香蕉成为禁忌。即使实验人员早已经挪走了喷水装置,猴群仍会通过他律与自律来维护它们的“猴子共识”。这便是“传统”的由来。

当然,这里的传统是一种消极的传统。就像房龙在《宽容》里写的一样,第一个走出山谷的人,回来后注定要被乱棍打死。套用哈维尔关于人权与主权的叙述,这个故事同样告诉我们,“人是上帝的造物,传统是人的造物”。传统只有不断地被发明,被改造,真正以人为本,传统才会有价值。

关于传统如何被发明,在霍布斯鲍姆主编的《传统的发明》一书中有详细叙述——“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作者通过对威尔士的民族服装、苏格兰的典籍再造、英国皇家仪式变迁、英国统治下印度庆典礼仪的变化、非洲民族对英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模仿以及1870至1914年英、法、德三国民族节日和大众文化方面的变化等不同的个案来详尽地论证“传统是被发明”这一似乎违背常识的看法。在这里,传统不再是不变的、恒定的历史连续性叙述的神话,而是源于晚近历史的“发明”和“生产”。

在中国,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汉人的头发。清军入关时,为了保住所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的传统,因此有了“江阴十日”,清军屠城,死17万人;至清廷势去,民国初立,过去“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头令又变成了“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而时至今日,中国男人的长发传统与辫子传统早已双双绝迹。

就像汉语被发明并成为中国人的母语一样,一切文化、制度和思想一样,也都是人之造物,都是被人发明出来的。人类文明的杰作,就是通过人力一点一滴地努力,终于聚沙成塔、滴水穿石,在有意无意中创造出来的。


传统无国界


德国外长费舍尔谈到德国与欧盟的关系时意味深长地说:“德国是我们的家乡,欧洲是我们的未来。”当然,我们可以放宽过去与未来的视界,将这种文化观念应用到人类全部的历史。

必须承认,“传统”语义的模糊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偏见。有人刻板地以为“传统”就是“传而统之”,就是坚守本土文化,于是倾向于将自己的文化走向海外视为对传统的弘扬,而将外来传统的引入视为文化殖民或侵略。

如前所述,“传统即信息”,传统一经发明,就不可能像国家机密一样被死守,或像祖传秘方一样代代单传。开放与传播是信息的属性,传统一经发明,其所面对的注定是全世界。真正的文明会让人类相通,任何先行者都不会独享自己的文明。尽管传统的发展,有强弱先后,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任何国家或民族的传统,都从属于人类这个大传统,都有自己的长处,只是历史风云际会,各自发展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形式。人类不过是徘徊在理智与情感之间的钟摆,它决定了不同的传统同样具有某种同一性。

有人曾经得出结论,认为直觉是东方的传统,理性是西方的传统。譬如说,古往今来,中国的学说,包括政治、社会与人生,多是语录体的结论,而没有推理的过程。然而,我们不能就此论定中国没有理性思维的传统,那些理性思维的传统只不过是被历史的烟尘所掩盖,失去了往日的光辉罢了。

有位法国老人曾经问过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当我转述给中国学生,无一答错。然而,我的一位法国校友却被难住了。

“本雅明有三个姐姐,每个姐姐都有一个弟弟,本雅明家有多少兄弟姐妹?”相信读者立刻就能得出答案。大概过了两三分钟,这个法国学生算出来了,答案是七个。本雅明,加上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我说,答案不对。他仍不信,继续在纸上画三条线在求证。直到我和他讲每个弟弟都是本雅明本人,他才恍然大悟,说自己笨。

讲这个故事,并非要证明法国人笨。法国是世界上鲜有的具有创造性的民族,它不但为世界进步贡献了笛卡尔、帕斯卡、居里夫人、雨果、托克维尔,同样贡献了奥运会与世界杯,甚至欧盟。然而,人类的思维却是那样奇特无比,“理性”有时也会让我们绕弯路。倘使我们不能意识到自己理性的有限性,难免执迷不悟,将半吊子理性视为真理。不可否认,启蒙运动以来出现的一系列乌托邦悲剧,正是与此有关。

当然,东方人鼓吹的直觉同样面临问题。黄仁宇曾在《万历十五年》中批判中国“以德治国”和没有数目字管理。在我看来,孔孟之学便是一种源于直觉的学问,而专制中国所建立的统治,同样是一种疑神疑鬼的直觉统治。得天下者终日疑心他人谋反,于是“从直觉中来,到幻觉中去”,把整个国家变成一座上至皇帝老儿、下至黎民百姓都无法脱逃的监狱。而“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式文字狱案的发生,更见证了这种疑神疑鬼的直觉统治走到了极致。

今天,我们可以批评中国古代的注经学问没有发展成诠释学,批评巴金没有达到索尔仁尼琴的高度。然而,中国并非没有抽象思维的传统。

举例说,庄子便是一个很好的逻辑大师。事实上,庄子在欧洲的普及程度,并不逊于孔子。庄子因“化蝶”“子非鱼”等著名思辨收获的美名,甚至超过了孔子。同样,《墨子》的思想也有很强的思辨性。

两汉时期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不能说它没有思辨性,而魏晋玄学更是“中华民族抽象思维的空前发展”(冯友兰语)。历史上没有哪个时代能像魏晋那样沉迷于抽象思维。《世说新语》里便有这样一个故事:某户人家在婚宴之后安排了一个辩论会。当时人们谈论的问题主要是有与无、共相与殊相、一般和特殊等的关系,因此被称为“玄学”。其时盛况,不禁让人想起流行于十八九世纪英国的咖啡馆与法国的沙龙。

《晋书》里有一个“看杀卫玠”的典故。据《卫玠传》载:“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意思是卫玠玉树临风,活活被京城里色胆迷人的粉丝团给看死了。

不过,《世说新语》认为卫玠之死另有原因:卫玠渡江后,去拜见王大将军(王敦),晚上坐着闲聊,大将军就召来了谢幼舆(谢鲲)。卫玠见到谢鲲很高兴,都不顾和王敦说话了,就一起谈论玄理,直到天明,王敦也没插上话。卫玠身体向来不好,母亲不允许他应酬太多。由于当晚疲惫过度,卫玠从此一卧不起,一命呜呼。

也就是说,卫玠是狂热于辩论而累死的。

中国的传统充满悖论。一方面,要格物致知;另一方面,又要经世致用。显然,过于强调经世致用,格物致知便会受影响。对于卫玠而言,空谈只是误了自己的身体。然而,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空谈则被理解为“误国”。

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反思中国为什么没有西方社会系统的政治学理论时曾做过如此分析:

“汉代兵制是全国皆兵的。在西方,直到近代普鲁士王国在俾斯麦为相时历经了不得已的压迫才发明了这样的制度的,而我们在汉代也就早已实行了……近代的中国人,往往藐视自己以往的政治传统,又说中国没有成套的政治理论,没有大的政治思想家。当然,在中国以往的著作里,很少有专讲政治理论的书,也很少专以政治思想成名的人物。这并不是中国人对政治无理论,无思想,只因中国的读书人多半做了官,他们对政治上的理论和思想,早就在实际政治中表现了。用不着凭空著书,脱离现实,来完成他书本上的一套空理论。”

钱穆先生此言未必完全正确,却为我们开辟了一个思路,即中国之所以没有诞生一套完整的政治理论,是因为中国历史上空谈的人太少,知识分子多为“经世致用”的五斗米折腰去了。因此,中国的政治理论基本上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郎中理论。所以,中国没有发明“三权分立”,却发明了“三从四德”。

有理由相信,从知识培育的角度上说,“空谈”不但不“误国”,反而可能成为一个民族集体理性成长的关键。事实上,西方哲学与政治学理论,很多便是从几何式的空谈出发,一点点积累为经世致用的科学的。

2005年,笔者曾在中国驻法大使馆教育处遇到一位职员,这位先生和我谈到中国交响乐之所以没发展起来,就是因为齐宣王的儿子打压了“滥竽充数”。这个说法似乎有些荒诞。然而,我们从中也能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附庸风雅、装腔作势,未必全然是坏事。启蒙时代,法国沙龙文化之所以蔚然成风,正是因为许多附庸风雅的贵妇人参与其中,无意中担当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角色。她们和南郭一样起着“维持形式”的作用。有形式,然后才有内容,在此意义上,我们更能理解正是历史的风云际会造就了传统。


一个人的传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随着民族主义的抬头,中国“尊孔运动”热闹非凡。近几年更是如火如荼,出了“读经运动”“汉服秀”“文化保守主义”,从文化生态上来说,这一切本无可厚非。让我忧虑的是,那些锦衣玉食的才子佳人,何苦非要在中国选出个“文化黄帝”来惟其独尊。

“天下苦秦久矣”,此苦自在专制主义。众所周知,自始皇帝以后,中国大一统思想盛行。在此背景下,中国历史上的所谓传统,都在不同程度上践行着“成王败寇”的宿命。秦始皇和若干年后活跃于柏林的希特勒一样,抛投书本搞“篝火晚会”,或将人种到庄稼地里去,无非是想形成一种新的独一无二的传统。

汉武帝之后,董仲舒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文化虽然从此得到尊重,但也未必迎来了好光景。从此前被始皇帝视做魔鬼,到后来又被汉武帝当做天神,归根到底,儒家文化所受的都是“非人的待遇”。当中原儒文化大行其道,在春秋战国时代生龙活虎的吴楚文化开始气息奄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成了中国的传统。五四运动时期,孔子本以为从此可投生凡胎,谁想到黑云电火之下,又被激进的知识分子当成鬼魅推进了臭水沟。

关于孔子及其学说的是是非非,直到今日,似乎仍未脱离大一统的思想枷锁。即使几位曾经与我论战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挟孔子以令诸侯”,又何尝不是想有朝一日在学术上一统江湖。

笔者真正关心的是接下来的问题:今日中国能否建立一种不关乎神鬼,而是关乎芸芸众生的“人的传统”?中国洋洋洒洒几千年历史,难道只有孔子这个千疮百孔的传统?难道孔子生前死后的中国人都枉度了他们的一生,以致中国传统“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当后现代主义者鼓吹一切宏大叙事都已经寿终正寝时,我坚信有个东西却是与人类同在的,这就是人类追求幸福与自由的最大传统。如果今日中国人能够心怀高远,学着打开视界,就不难发现,中国的传统不过是人类大传统中的一个小传统而已。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争自己的传统,就是争国家的传统,争国家的自由。

传统如文化,无远弗届。今日中国人谈宪政、谈人权,往往要先跑到欧洲去找哈维尔先生帮忙。然而,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孟子就说过“民为贵,社禝次之,君为轻”。短短十个字,便道出了“人权高于主权,主权高于政权(君权)”的真谛,把一个立宪国家的价值取向讲得清清楚楚。

什么是一个国家的传统?在我看来,人人皆有自己的传统,一个国家的传统应该具体到每个人身上。中国人说自己是“炎黄子孙”,其实这里讲的炎黄并非炎帝与黄帝本人,而是一个符号,而炎黄子孙亦更不是炎帝和黄帝的子孙后代,而是炎黄那一代人的子孙后代(当然也包括其他许多外域融入的血统)。也就是说,所谓“炎黄”是指一个时代的生息,而非一个家族的血脉。

从血缘上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先;从传统继承上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化血缘(或传统血缘)。比如我读胡适,胡适的思想便是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传统进入我的思想;我读董时进,董时进为我研究农民问题加入历史感;我读英人卡尔·波普尔,波普尔同样会成为我在文化上的思想来源。这些思想相互辉映,加上我自己习得的经验与日常的思考,久而久之,会在我身上形成一种既属于我自己同时又可能影响他人的传统。换言之,传统离不开具体的人,且因人而异,因此传统是有个性的,是可能变化的,而不是大一统、人人可以如法炮制的。

每时每刻都在成为历史,并且形成新的传统。没有哪个时代是属于一个人的。历史也不会为了一个人,或一种思想书写。所以我说,人类有一个大的传统,中国有一个相对大的传统,每个人有自己的小传统。由于每个人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世故、接受的教育不同,这个小传统自然也不同。正是这些甚至可能大异其趣的传统,组成了中国的大传统。它们有些被历史淹没,有些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甚至成为流行物。

鉴于有许多比金子还珍贵的传统被王权淹没或被历史遗忘,所以我坚持弘扬传统的最好方式,不是给皇帝老儿迎驾一样让某个曾经称王的传统或学说再次称王,而是逐步恢复历史的记忆,让所有的传统、智慧在知识的图景下复活。我相信凡此种种努力终有回报,就像我们下围棋,一颗貌似死去的棋子,在新的时势下会恢复生机,甚至于无声处翻盘,就像那瓦霍语那样建功立业。二战时期,正是那瓦霍人使用的已经濒死的语言,在被编成密码用语后,让日本人很快输了太平洋战争。

在《争自己的传统,就是争国家的自由》一文中我谈到:我虽然已经离开乡村很多年,却依稀记得老家的坟山上时常有人哭错坟头的情景。想来一个国家的传统就像是一大片坟地,理论上人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祖先(属于自己的传统)。但是由于年代久远,或遇到风暴雷雨,或有人搬走了墓碑,拿去捣衣或做猪圈,祖坟因此并不十分清晰可辨。于是来了几个貌似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他们站在高地之上,指称某个巍峨的土包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所有祖先的坟,仿佛其他的那周遭的坟头都是兔子逃生时刨出来的。然而,在这个渐次开放,崇尚知识而非真理的时代,谁还会去相信那些鬼话?!谁愿出那哭错坟头的洋相?


“我们是欧洲的先人”


言及“中华文明”,人们多随之以“源远流长”。由此可见,文明永远“在河床”“在路上”,处于不断地交汇与形成之中。文明没有定型,只有转型。

如上所述,真正伟大的传统,是人的传统,是具有开放精神的传统。人类千百年来的努力,不过是建立一种关乎人类幸福与自由的人的传统。因此,我们既要敢于面对过去、不遗余力地打捞历史记忆,又要敢于面向未来、倾情打造一个生龙活虎的社会。而不是以“成王败寇”的庸俗与短视来钦定本国“大一统”的传统,或在“子为父隐”的历史观里耗尽青春岁月。

每个民族都有伟大的传统和卑劣的传统,如今领先于世界的文明,不过是伟大的传统压倒了卑劣的传统。西方国家并非自古就尊重人权,上世纪的美国,仍然在废奴运动的旋涡里挣扎;而法国妇女取得选举权,也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事。

在巴黎,我曾遇到一位到欧洲旅行的中国官员。他的心态和中国这个充满活气的国家一样同时充满了悖论。一方面,他为“没落的欧洲”没有北京、上海那样用高楼大厦装点的现代化而不知所以;另一方面,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中国文化的自卑之情。有一次,他甚至直截了当地问一个德国人:“你们歧视我们中国人吗?”

显然,较之于欧洲,尤其在如何维护人的权利等方面,中国仍是个发展中国家。但是,任何积极推动中国文化与社会改造的人都没有理由自卑。作为历史的迟到者,当代中国人更像是欧洲的先人一样肩负时代命运。今天的法国知识分子不能嘲笑那些致力于国家转型的异乡人,正如他们不能隔着时代嘲笑雨果、大仲马及其笔底走向宽恕的冉阿让和基督山伯爵。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随着中国经济的成长,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渐渐恢复了信心。笔者以为,弘扬中华传统的最好方式莫过于恢复人们关于过往知识和历史的记忆。只有真心寻找失落的记忆,我们才有可能立足过去再造伟大的传统与文明。当记忆留存,伟大的传统不会死去,即使睡去也会在夜半觉醒;而卑劣的传统,无论如何改头换面、招摇过市,终究会被人们识破与抛弃。

托克维尔说:“当过去不再照亮未来时,人心将在黑暗中徘徊。”影片《满洲候选人》同样见证人之存在决定于自己的真实记忆与自主抉择。当记忆被淘空与置换,当思想被控制与操纵,我们便不再是我们自己。正因为此,我认为这个时代的希望就在于可以不知疲倦地寻找那些飘散于历史旷野中的或强或弱的声音,寻找那些我们百倍珍视的信念与价值,共同建设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的伟大的传统。



整理国故:从墨子到胡适



伴随着中国经济与社会的成长,中国同时迎来了传统文化热。众所周知,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间,中国从一个曾经在经济、政治、文化方面遥遥领先于世界的大国,沦落到在西方的洋枪洋炮面前不堪一击。巨大的反差,使中国知识界在思考这个问题时,纷纷将矛头指向了本国的传统文化,认为它是导致中国落后与受辱的根源。同样,迫于革命形势的需要,扶正革命理想的合法性与优越性,传统文化也被彻底否定。

而当中国渐渐走出意识形态的桎梏,走出“不破不立”“推倒重来”的革命思维,开始诚恳地对待周边国家与地区,尤其是亚洲四小龙(新加坡、韩国和中国的台湾、香港地区)的发展,人们发现,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而重拾传统文化也被视为中国人恢复民族自信心的一个象征。

当然,在此背后,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如港台新儒家代表人物的推动,填补后政治全能主义信仰真空的民族主义的回潮,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认同,社会诚信与商业伦理的缺失,以及政治层面以德治国、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等诉求的推波助澜。正是这些因素所造成的天时、地利、人和,在商业媒体的包裹下,成就了以“孔子热”为代表的“国学热”,以“学术超女”于丹为代表的“读经热”。


整理国故,再造文明


为了更好地理解传统文化在中国的命运,让我们重新审视上一世纪的极端年代。在革命思维下,“整理国故”运动一直被视为一股反动的文化逆流,颇遭物议。论者一方面批评它在政治思想上诱导青年脱离现实政治,另一方面又指责它在文化思想上背离新文化运动的方向。

事实并非如此,胡适并没有脱离中国现实的国情。在揭橥整理国故运动的《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强调“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所对应的便是当下的问题。而且,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是“社会人生切要的问题”,是“关切人生”的“逼人的活问题”,亦即正视社会现实的政治问题与人生问题,而非仅局限于学术问题。虽然中国后来有启蒙与救亡之争,但胡适的意义与远见却是无人可以低估的。

另一方面,“但开风气不为师”,胡适又是一个在时间上打通过去与未来的先行者与协调者。当时的中国,正陷于两种极端力量之间,保守者极度恋古,而革命者又秉持“不破不立”的思维,认为但要有个好的未来,就必须推倒重来,完全否定过去。如陈独秀所说: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新青年》6卷1号10页,转引自胡适《新思潮的意义》)

相较而言,以胡适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则是介乎其中又超乎其上的一股力量。他们中和、理性,提出了“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口号,主张立足“评判的态度”“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出中西文明的有机结合点。

胡适认为,“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缪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比如谈到墨家时,胡适说:“大凡一种学说,决不是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如果能仔细研究,定可以寻出那种学说有许多前因,有许多后果。”胡适又说:“要不懂他的前因,便不懂得他的真意义。要不懂他的后果,便不能明白他在历史上的位置。”他把墨家思想学说看做先秦诸子思想学说中一部分来研究,考察墨家与其他各家的关系。

至于“整理国故”的目的,就是“再造文明”。据胡适的理解,“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地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地进化的。现今的人爱谈‘解放与改造’,须知解放不是笼统解放,改造也不是笼统改造。解放是这个那个制度的解放,这种那种思想的解放,这个那个人的解放,是一点一滴的解放。改造是这个那个制度的改造,这种那种思想的改造,这个那个人的改造,是一点一滴的改造”。

在被称为“全盘”“彻底”反传统的新文化运动的诸多思想先进中,胡适首先提出要“整理国故”,就像波普尔在晚年主张要有“媒体审查”一样的确有些出人意外。为什么在新文化运动达到顶点、“新思潮”势如破竹的1919年,胡适突然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提出要“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主张?此论既出,立即引起不小争论。

一方面,在胡适的倡导下,从二十年代初起,“整理国故”开始流行起来。胡适也身体力行,不遗余力。另一方面,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更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种整理事业的评价我们尤不可估之过高。整理的事业,充其量只是一种报告,是一种旧价值的重新估评,并不是一种新价值的重新创造,它在一个时代的文化的进展上,所效的贡献殊属微末”。(郭沫若,《整理国故的评价》)。回顾二十世纪中国革命走过的弯路,笔者以为,胡适整理国故的意义与贡献,首先并不在于它是否达到整理的目的——毕竟,整理国故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而在于他对中国历史所抱持的态度。

在否定历史的革命到来之前,胡适提倡“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主张“一点一滴的改造”,自然有其先知的一面。不过,胡适的这种思想,放在人类历史的大背景下,也并非超前。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和爱德蒙·柏克所理解的那样,不要全盘否定本国的历史与文化,不要一代代白手起家,做“没有本钱的生意”。


下跪救不了国学


“国学”产生于西学东渐、文化转型的特定历史时期,由于中国文化出现认同危机,人们杜撰出了“国学”这个概念并试图加以拯救。然而,国学的内涵与外延也并不确定。和“关系”一样,“国学”是个中国特色十足的词汇。要想翻译得准确,大概只能直接译成“Guoxue”,然后加上各种注解了。

不乐见的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文化保守主义者要求将儒学上升为“国教”时,这些人又将本应体现在“国学”上的“温情与敬意”(钱穆语)转向了另一个极端——对“国学”的迷信。

比如在2007年,为弘扬国学,郑州市晋唐书画学校把自己印制的十万本《弟子规》无偿赠送给市内小学,作为学生自律和书法选修课。赠书第一天,赠书方的张森校长面对要赠出的5000本书,虔诚跪下。面对众人惊异,张校长称自己是“对国学的下跪”,目的是希望国人从孩子开始振兴国学,与异域优秀文化百家争鸣。

据说这位校长坚持推广国学十余年,由于历史上的“批林批孔”,国学一度沉沦,而一些外来文化以及近利文化则“抢滩”国人思想,致使真正的国学一度没落。现在很多国人都认识到了国学的好处。“越是民族的越是国际的,我对国学下跪,是我要推广国学的决心和诚心。振兴国学必须从孩子们抓起,这正是我免费赠书的缘由。”

本书作者并不怀疑该校长对于“国学”所具有的某种“虔敬”之心,以及匡扶国学的诚恳。显然,张校长跪在尚未成年的孩子们面前不仅仅是一种“抒情方式”,既然“国学从娃娃抓起”,这里的下跪自然也是一种“讲道理”的方式,一种“在明明德”的方式。

同样,下跪有时是一种用膝盖代替嘴巴辩论的急中生智。就像中国酒宴上的酒鬼劝酒,不善于劝的人总是少了些花言巧语,于是一口闷了下去,只听“咕咚”一声,“我啥也不说了”,于是别人也只好啥也别说了。当众下跪有时候也是这样,那些想方设法劝谏别人听从或者跟随自己的人,同样只需“扑通”一声,同样只需“我啥也别说了”,最后别人也只好“啥也别说了”,自当他是对的——谁要是辩解或者反对,多少是有些残忍了。在此意义上,藏在这种下跪背后的,却是一种逼人就范的“道德软暴力”。

王小波在《知识分子的不幸》里这样写道:知识分子最大的罪恶是建造关押自己的思想监狱。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人,假如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王小波对国学的看法是:“这种东西实在厉害。最可怕之处就在那个‘国’字。顶着这个字,谁还敢有不同意见?这种套子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来是枉然的;否则也不至于套了好几千年。它的诱人之处也在这个‘国’字,抢到这个制高点,就可以压制一切不同意见;所以它对一切想在思想领域里巧取豪夺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诱惑力。”

在急功近利、人心浮躁的当下,“国学”二字更像是个可供连锁的名牌。国学的作用来自两方面,一是利于推销,“国字号”加“老字号”的学问,年代久远,好号召大家都来买,所以有了近乎天价的“国学培训班”;二是好保护自己,谁要是反对国学,谁就在“与国家作对”,与文化上的立国之本作对。如此一来,“国学”便成了可攻可守的学术坦克。做学问的人,一旦将自己的主张包装到“国学”里去,就算入编装甲部队了。近年来中国文化保守主义者之大呼小叫,有人听见热闹,有人听到荒凉,而我听到的则是国学装甲车的链条拖过大街。

任何一个国家只可能通过知识寻求解放,而不是“通过国学寻求解放”,更不可以跪倒在国学面前等待国学的拯救。那样,我们活生生的人、知识的主人就真的要被国学奴役了。而真正的学问,本也无所谓属于哪个国家或者民族,知识在人们获得的那一刻起就是属于全人类的。在一次访谈中,哲学家黎鸣向本书作者谈到他对“国学”的理解:任何一门“学”,一旦被命名为“国学”,就一定会成为该国人民精神的枷锁,成为对该国人民的智能发展形成严重阻碍作用的教条。从人类的历史上看,所谓的“国学”,并不只是给中国人带来过巨大的灾难。“世界上凡是把一门单一的学说命名为‘国学’的国家,也全都尝到过历史的苦头。”

每一个国家都应该珍惜自己的过去,无论是自己下跪,还是逼人下跪,都救不了国学。说到底,所谓国学也不过是流淌于中国历史长河中的几件文化产品。就像微软的Windows,产品好用不好用,还是使用者说了算。微软有今天的事业,盖茨没有下跪,他的营销团队也没有下跪。

如肯·威尔伯在《万物简史》一书中所说,“我们都想认可、尊重全世界过去文化里的许多重大成就,尽可能多地保留和吸取其智能。但不管如何,文明这辆列车在运行之中,从最初到现在,若是只看反光镜驾驶可能会导致更多的事故。”笔者以为,一个人即使是开着一辆质地优良的“传统牌装甲车”,如果只顾在后视镜的指导下横冲直撞,而不随时往前看,同样不会有一个好的前程——等待他的显然只有危机重重。


国学不如知识


中国人常讲“礼失求诸野”,却很少谈到知识被主义或国家充公时求诸什么。回顾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当一个学派被尊奉为“国学”,往往也是这门学问步入穷途末路的开始。浅显的道理是,国学是国家之学而非社会之学,是封闭之学而非开放之学。与此相反,我们之所以可以通过知识寻求解放,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无限接近真理的可能,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不断地学习取得进步,可以通过互相纠错共同推动一个社会滴水穿石的成长。

不可否认,儒学当年成为国家之学,对于其他学派来说不啻是一场灾难。众所周知,早在战国时期,和儒家一样,墨家同为显学。孟子曾感慨“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韩非子在《显学》中称“世之显学,儒、墨也”;吕不韦同样孔、墨并举,说“举天下之显荣者,必称此二士(孔、墨)也——孔、墨之后学,显荣于天下者众矣,不可胜数”。至于墨家之没落则在《史记》中有所体现。在这部被称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史学巨著中,有关墨子这个“人”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司马迁含糊其辞,只为后人留下寥寥数字——“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或许,儒、墨之分野,关键在于儒家走上层路线,并最终导致文化精英与统治者合流;而墨家来自劳动阶层,走的是下层路线,墨家的衰败,实际上也是中国社会力量在王权背景下彻底衰败的一个必然结果。当王权择器而用,致儒之鼎盛而墨之极衰,难免为历史留下无数“笔头剥削锄头”“笔头磨秃变棍棒”的悲剧。还应该看到的是,当儒学上升为“国学”与“帝王之学”,同样是儒学被“充公”并且从此不能继续发展与自我修正之原因所在。正因为此,笔者认为,一千年来儒学表面上被王权圣化,但内底里早已因为摧断脊梁而被矮化为“侏儒学”。

如上所述,若是墨家文化没有湮没无闻,中国社会不但不会被王权全面压倒,甚至还有可能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培育出民主政治。只是历史早已不容我们如此多情地假设。回到当下,笔者讲“中国重新发现社会”,可以肯定的是,“重新发现社会”的要义在于重新发现个体在历史中的创造,在于尊重每个人的思想尊严与人生价值。在此背景下,有理由相信,今日中国从重新发现胡适到重新发现墨子,作为中国重新发现传统与社会的重要一环,至少在观念上将为中国转型带来一个光明的前景。


重新发现墨子


2006年11月底,改编自日本漫画的电影《墨攻》开始上映,票房成绩不俗。该片讲述两千三百多年前墨家弟子革离运用其高超的守城术与技战法帮助弱小梁国抵御十万赵军的故事。

有学者断定影片编导对墨学“知之甚少”“无知者无畏”,这种苛刻批评显然低估了《墨攻》的标杆意义。在我看来,《墨攻》诞生于中国电影市场的意义,关键不在于电影人是否完全读懂了墨子,而在于墨子之精神回归大众生活,见证了此一时代中国民众的思想高度。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降,随着民族主义的抬头,中国“尊孔运动”可谓热闹非凡。近几年更是如火如荼,出了“读经运动”“汉服秀”“文化保守主义”。凡此种种,从文化生态上来说,本无可厚非。令人忧虑的是,当那些自封为“新儒家代表”的“文化保守主义者”试图为“儒教”抢占中国传统的头排甚至呼吁建立“儒教”,或者如有人批判以尊孔之名“讨政府以德治国的欢心”时,笔者却发现这些“文化投机者”或复古者未得要领——其实,近三十年来中国政府早已“另辟蹊径”“暗通款曲”,在被罢黜的百家(如墨家)之中寻找智慧,并不认同才子佳人们跪在孔像下面的“独尊儒术”。

中国重新发现墨子,此一特征,自“胡温新政”以来表现尤为明显。透过“胡温新政”以来中国主要的政治议题,不难发现,诸如“创新型国家”“和谐社会”“和平崛起”“节约型社会”等等都能从墨家学说中找到精神或思想之源流。

一、创新型国家。中国政府讲创新,讲科学发展观。而墨子是“东方的亚里士多德”。墨子的科学思想最集中地体现在《墨经》以及《大取》《小取》之中,里面既有科学概念的定义,也有方法论的探讨。墨子善于从几何的观点看待具体世界,并且做了世界最早的“小孔成像”实验。墨子曾制成“木鸢”,据说三天三夜飞在天上没掉下来。难怪有人说,倘使墨学不曾没落,中国早成科技大国。可惜古代思想家只有墨子重视科技,而后来者都搞科举、忙着争当七品芝麻官去了。所以,直到今天,谬种流传,科学家求官成风以至于无所作为的例子屡见不鲜。

二、和谐社会。“胡温新政”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推动中国社会的改革,开展社会建设,“和谐社会”自此而出。同样,“兼相爱”也是墨子的核心思想之一。与“兼相爱”齐名的“交相利”同样可被视为市场经济的一个精神源流。墨子的义利合一也可以视为现代市场经济的伦理准则和得以存在的基础。尽管中国知识界在解构什么是“和谐”时与官方话语时有出入,但是二者与“兼相爱”相行不悖。

孟子曾说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显然,墨子兼相爱始于人性平等的原则。在他看来,人性本无差别,如同蚕丝一样,“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两千年后,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提出了“白板论”)。基于人性有“恶化”的可能,墨子先于韩非提出了“法治”,规范人性。墨子反对“命定论”,称“执有命者,此天下之厚害也”。

三、节约型社会。几十年来,在“GDP压倒一切”的错误政绩观的引导下,中国资源的过度开采与对环境的破坏早已有目共睹。无论是生态社会主义还是节约型社会,都对这种只图一时一势的经济增长敲响警钟。

众所周知,墨子也讲求节约,主张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反对繁文缛礼,反对厚葬久丧,认为这些都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

四、和平崛起。近年来,面对西方国家的担忧,中国政府不遗余力地强调中国的崛起是和平崛起,中国要做负责任的大国。与此对应,墨家始终站在民众立场上,其“非攻”思想是建立在弱小一方的基础上,认为战争是一种盗窃行为,战争的获利者为君主,受害者为人民。应该说,墨子是世界上最早的和平主义者,也是中国最早的世界主义者。关于这一点,在影片《墨攻》中同样有所体现,主人公“革离”或许就是“革命,然后离开”,是位切·格瓦拉式的革命流浪汉。

针对大国侵略小国,墨子提出了尖锐批评。在墨子看来,这些“精神分裂者”以偷人一瓜一果为耻,却以侵占一国一城为荣,实为“颠倒黑白”。所谓“窃人之桃李瓜姜者,数千万矣,而自曰义也”。

五、中国重提社会公正与墨子精神遥相呼应。无疑,社会公正同样是墨子坚守的一项重要价值。墨子痛恨“国相攻”“家相篡”“人相贼”“强劫弱”“众暴寡”“富侮贫”“贵做贱”。在《非乐上》中,墨子批评当政者无视民众生存权与休息权,指出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从这方面说,“胡温新政”中的“新三民主义”——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与墨子之“三不得”在精神上亦有契合。今天,中国政府在逐步解决了民众“不得衣”与“不得食”等“温饱问题”后,开始着力解决“不得息”的问题。显然,从总量上说,中国民众已经获得了越来越多的休闲的权利。


从墨子到胡适


墨子的“三表”思想与“三个代表”并无关系,但是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它与上世纪初胡适舶来的“实用主义”却有着相同的精神气质。

墨子所说的“三表”,包括(一)借鉴前人的经验教训(本之);(二)从百姓的经验中寻找立论的根据(原之);(三)使政治符合民众的利益(用之)。前二表讲的是知识的来源,既强调经验与传统,又主张民众当拥有解释权和创造力——这一点颇像胡适主张的“整理国故,再造文明”;至于后者“符合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更可视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之古代版。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神似”,早在上世纪之初,胡适就称墨翟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

所谓新思想,都是旧主张。不可否认,每个国家在思想变迁中所取得的进步,都不可能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它必然得益于历史的点滴报偿与累积回馈。在历史并非风平浪静的发展过程中,许多“不合时宜”的思想既会因一个特殊的时代的降临被遮蔽,同样会在新的时代开启时重新显山露水。

几年前笔者曾在《错过胡适一百年》一文中提到,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重拾了胡适的道路。众所周知,1949年建国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胡适思想一直受到批判。从五十年代毛泽东组织的数百万字的大批判,到今天“谁代表中国二十世纪精神高度”的胡鲁之争以及《胡适全集》的出版,都不难看出一个时代思想解冻与观念进步的大脉络。

今天,当我们重温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思想历程,许多关键点都可以从胡适思想中找到印证。

而我在该文中列举的种种神似,并非认同今天的“中国道路”与当年的“胡适道路”完全重合,但是不同时代的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具有相通之处是有目共睹的,它也间接说明人类在经历山重水复的挫折之后可以抛却隔阂,让理性贯穿历史。与此同时,必须承认的是,我们身处人类知识的大传统之中,而知识本身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并非简单地用“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等一个单一的主义可以概括。只有以知识为信仰,一个社会才能取得脚踏实地的进步。虽然胡适及其实用主义等思想在中国没有被明确“翻案”,但是邓小平以来的中国改革与胡适思想之间存在着某种渊源是不可否认的。其更广大的背景是,当一个国家重新踏上由落后到进步,由封闭到开放的道路,以更加理性务实的态度寻找自己的现代性时,必定会经历一个重新发现传统的过程。

进一步说,在人类文明进程中,传统不仅是不断地被发明创造出来的,同样需要不断地被发现出来。如果说胡适的思想重新被发现是百年来中国政治思想由极端走向理性的一个脚注,那么中国重新发现墨子更意味着今日中国人在重新寻找自己文明的坐标时已跨越两千年皇权上接到了先秦—— 一个和五四时期一样充满自由气息的时代。


谁是新青年?


1915年9月,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即后来的《新青年》)上发表《敬告青年》一文,感叹中国人的衰老:在中国,人多以“少年老成”相谓,而在英美等国家,却以“年长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相勖。“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

当我们重新回味这段话时,不难发现,在早年陈独秀身上所具有的某种改良倾向——新陈代谢必然是有序的、渐进的,是“天然淘汰之途”,而非“美丽新世界”里所写的那样急风骤雨般制造“新人”或“新青年”。

谈到实证主义时,陈独秀表示:“举凡政治之所营,教育之所期,文学技术之所风尚,万马奔驰,无不齐集于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虚文空想之无裨于现实生活者,吐弃殆尽。……若事之无利于个人或社会现实生活者,皆虚文也,诳人之事也。诳人之事,虽祖宗之所遗留,圣贤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会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由此可见,在陈独秀眼里,政治的终极目的是生活,是厚生利用,而非其他虚无的宏大理想与道德说教。

不可否认的是,在经过二十世纪诸多波折之后,时至今日,生活文明已被视做政治文明的重要标杆。关于这一点,即使是在若干年以前,我们亦可从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中找到证据。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中,昆德拉说,那些行进在大街上的捷克人民手里高举某个主义万岁的标语,而喊在他们心里的没有写出来的口号却是“生活万岁”。从某种意义上说,承认“生活万岁”,就是从集体自负回到人的内心与本性;让极端的革命狂热回到脚踏实地的改良,让削足适履的政治从此服务于人的生活。所谓政治当为人所利用,而非人为政治所奴役。

同样,在谈到科学时,陈独秀抨击了那些不切实际的臆想。“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的中国人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急起直追。“无常识之思维,无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为科学……夫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诸证实,较之想象武断之所为,其步度诚缓,然其步步皆踏实地,不若幻想突飞者之终无寸进也。”

上世纪初,中国正面临一场文化与政治上的危机,在选择疾风骤雨的革命与润物无声的改良之间,陈独秀最终选择了前者。显然,陈独秀的家长式作风与激进的态度使他在参与社会改良时同样保持着一种“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立场。应该看到的是,在几十年后的新启蒙运动中,当中国知识分子群起要求“告别革命”时,其所告别的,并非带来社会进步的革命本身,而是在革命无序中滋生的“真理病”与强制。因为“真理”及其排他性的存在,在一定条件下,原来的进步力量会迅速转向保守甚至反动。关于这一点,在二十世纪初期自由辩论的黄金时期,陈独秀已经表露无遗。

1917年1月1日,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上发表,因此引发了一场意义深远的“白话文学运动”。在这场争论中,主持《新青年》的陈独秀的立场是“(白话文运动)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之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而胡适所持的自由立场是,“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即熟,是非自明。吾辈主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绝不敢以吾辈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新青年》,第3卷第3号)。在胡适看来,陈独秀之“不容”,恰恰是中国政治与社会败落的症结所在,是迫切需要改进的地方。

1925年12月,北京发生《晨报》报馆被焚事件。时已成为“新青年领袖”的陈独秀对此回答竟是一个“该”字。这个态度让自由的胡适一时寝食难安。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胡适表示,争自由的唯一原理是:“异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众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众人之所非未必真非。争自由的唯一理由,换句话说,就是要大家容忍异己的意见和信仰。凡不承认异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争自由,就不配谈自由。”(《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0册)

在胡适看来,没有宽容精神的新青年就不是真正的新青年,他们注定会重拾旧势力的道路。诚如是,有同乡同人之谊的陈独秀不但无法做朋友,“简直要做仇敌了”。

无疑,胡适之于近现代中国的贡献,在于倡言精神独立与思想宽容。胡适提倡“做学问要于不疑处有疑,待人要于有疑处不疑”“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1926年5月,当鲁迅、周作人和陈源之间的论争转向彼此对骂时,胡适“怀着无限的友谊的好意,无限的希望”,致信给鲁迅、周作人和陈源:“……三位这八九个月的深仇也似的笔战是朋友中最可惋惜的事……我最怕的是一个猜疑、冷酷、不容忍的社会。我深深感觉你们的笔战里双方都含有一点不容忍的态度,所以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不少的少年朋友,暗示他们朝着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胡适书信集》,上册)

如胡适所说,二十年代,“不容忍的空气充满了国中”。这一切与“五四运动总司令”陈独秀等人启蒙下成长起来的“新青年”不无关系——“并不是旧势力的不容忍,他们早已没有摧残异己的能力了,而是来自一批自命为最新人物的人”。胡适所担心的是,“如果一个社会不容忍的风气造成之后,这个社会要变成一个更残忍更惨酷的社会,我们爱自由争自由的人怕没有立足容身之地了”。(《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0册)

然而,早在1915年,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如此诠释个体解放与精神自由:“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

显然,陈独秀早先的这一主张与胡适奔走呼号的自由思想不谋而合:“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1930年)

孰料,当陈独秀成为新青年们景仰的导师之时,他已自封为真理的绝对拥有者,以致当日有志同道合者拂袖而去。二三十年代,胡适偎心挂怀的是,只有每个人争自由,中国才会有自由;与此相反,陈独秀认为只有跟着陈独秀本人争自由,中国才会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迟早是要到来的,然而不容辩说。在写给陈独秀的信里,胡适坚持即使是一个常识,每个人都应有机会自己判断,而非通过强力灌输。如其所言,“我的根本信仰是别人有尝试的自由”。

英人卡尔·波普尔有言,多见一只白天鹅不能证明所有天鹅是白的,因为只要有一只其他颜色的天鹅出现,“天鹅皆白色”这个命题就会被推翻。既然谁也无法保证此“真理的白天鹅”可以永远不被证伪,那么“非真理”“非主流”的价值就有自我尝试的权利。换言之,人类没有一劳永逸的真理,只有基于经验与创造而生的源源不断的知识,人类只能“通过知识寻求解放”。

1920年9月,陈独秀发表《论政治》,公开与年轻十二岁的胡适决裂。九十年前的这场风云际会不欢而散,新文化运动从此绑上了政治的马车冲出了原有的跑道,其本质上是中国知识精英关于真理标准的一次分道扬镳。如果说陈独秀曾经代表着与帝王中国决裂的新青年的勇气,胡适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新青年的灵魂。陈独秀一生颠沛流离,思想多有流变,至晚年重新回归五四时期民主、科学的立场,而胡适一以贯之地坚持自己最初的关于自由与容忍的理想。

亲历了二十世纪的风雨洗礼与返朴归真的中国人渐渐知道,真正政治文明必定奠基于生活文明之上。没有生活文明,政治文明就会失之空洞与轻佻。应该说,今日中国人多以生活诉求(而非政治诉求)为旗,为自己的权利奔走,它非吊诡而是真实地表明了中国的进步。正是这种对生活文明的琐碎而真实、循序渐进的追求与争取,在一点点锻炼中国的政治文明,推动中国积百年之沉郁的转型。



“庸俗革命家”与“增量历史”



曾经读过一本名为《蚂蚁的革命》(La Revolution des Fourmis)的法国小说。书中提到的“庸俗革命家”这个概念给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所谓“庸俗革命家”,就是那种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采取什么手段,也要在其有生之年见到所有革命成果的人。不可否认,人类历史上的许多社会运动,由最初的革命走向最后的极端,便是在这种心理驱动下发生的。关于这一点,法国大革命无疑是最好的解剖样本。


“没有本钱的生意”


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无疑是世界历史上的划时代的大事件。转年,柏克发表《法国革命论》,猛烈地攻击法国大革命的原则。你也许会说,柏克带有长久以来英国人对于法国人的偏见。但不可否定,柏克在书中提到的一些观点有着极其重要的时代内涵。柏克反对法国大革命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这场革命不是来自生活经验,来自现实生活,而是以抽象的理性观念为基础。在柏克看来,法国大革命所标榜的“自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那只能造成灾难。真正的自由乃是现实生活中的具体自由,是符合自然秩序的自由。“高谈一个人对食物和药品的抽象权利又有什么用呢?问题在于怎样取得和支配它们。”

和卢梭主张的“天赋人权”不同的是,柏克更注重“人赋人权”。柏克并不否定“天赋人权”里人权的价值,但是认为它更多只是价值论上的,而非方法论的。天赋是先天的,是既定的,而人赋是后天的,是需要生长培育的。在此意义上,柏克所谓“人赋人权”,既包括价值论,又包括方法论。如胡适所主张,考虑到人的局限性与社会的复杂性,只能是一点一滴地建设。

对于流行于革命岁月的乌托邦主义,柏克认为它们也是靠不住的。“人性是错综复杂的;社会的目标也有着最大可能的复杂性;因此之故权力就没有一种单纯的意图或者取向是能够适合于人性或者人事的性质的。当我听说有任何新的政治体制在寻求并且炫耀自己设计的简捷性的时候,我就毫不怀疑可以断定设计者们对自己的行当是全然无知,或者根本就不懂得自己的责任。”“他们不尊重别人的智慧;他们以对自己的过分自信取代了这种尊重。对于他们,一种事物的规格只要是旧的,就有足够的理由被毁掉。至于匆促建立起来的新规格,他们也丝毫不关心它的持续……”在柏克看来,当理论家们所号称的权利走向极端,“这些政治的宏伟目标就是要使法国变形,从一个伟大的王国变为一个大赌场;把它的居民变为一个赌徒的民族……”

同样是在《法国革命论》一书中,柏克这样写道:“你们(指大革命时期的法国人)开始得很糟糕,因为你们是以鄙视属于你们的一切事物而开始的。你们是在做没有本钱的生意……尊敬你们的前人,你们也就学会了尊重你们自己。你们就不会认定法国人是一个昨天的民族,是一个天生低贱、奴颜婢膝的可怜虫的民族,直到1789年的解放为止。”


什么时候4等于3?


4等于3,你相信吗?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用数学的方法证明给你看。

具体解答步骤如下:

第一步:假设A+B=C;

第二步:推出(4A-3A)+(4B-3B)=4C-3C;

第三步:整理方程式4A+4B-4C=3A+3B-3C;

第四步:提取公因式4(A+B-C)=3(A+B-C);

第五步:去掉同类项(A+B-C);

结论:4=3。

看到这里,有些读者一定会兴奋起来。他当然知道4是不等于3的,这是常识。否则,这世界也太荒谬了吧。然而为什么出现这荒谬的等式呢?

聪明的读者大概注意到了,问题出在第一步的假设上:

既然A+B=C,那么第四步“A+B-C”便会等于0。也就是说,4(A+B-C)=3(A+B-C)实为0×4=0×3,而这个等式之所以成立,正是因为这个0已经“毁灭”了与其相乘的任何数字的价值。

在此,我不是为了研究数学,而是想借此机会表明我对历史的态度。回想世人否定一切历史、打倒一切旧文明的态度与行为,何尝不是将这个“否定一切的0”加入了这个乘法运算,从而颠覆了世界的秩序,使世界失去本真的意义?这个“0”就像一场否定一切的荒诞革命,使历史创造都灰飞烟灭,余下就是“一穷二白”了。

而我所谓做“历史的加法”“历史的增量”,追求的是文明正向的累积,而以“否定一切的0”做“历史的乘法”,实则是使历史归零,归于虚无。在我看来,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凡急功近利地以为只要否定过去的一切,便可以从头再来,便可以开创一个“勇敢新世界”,都是不切实际的。忽略0在乘法运算中具有否定一切的能量,其最后所能收获的“文明的等式”,只能是“0×4=0×3”式的毁灭与“4=3”式的荒诞。


历史的加法


在此,我们不必赘述发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所走过的曲折。只需通过几个生活的片断,谈谈过去的“革命思维”对今日中国仍然有着怎样的影响。

2006年河南项城市政府打算投6500万元巨资,大规模维修袁世凯的旧居,并为此动员市民捐款。倡议一出,立即引来部分公众的讨伐。除了抗议政府动员纳税人捐款外,也有不少人将矛头指向了袁世凯的历史地位——由于袁某人“窃取了革命果实”,是中国宪政运动史上的历史罪人、一个复辟主义者,所以,为其重修故居是个错误。更有甚者认为此举是为那些顶过王冠的死鬼招魂。

中国人常讲“爱屋及乌”,意思是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号召捐款一事诚然值得商榷,至于后者,由于人们习惯于把袁当成中国历史上的“不吉祥的乌鸦”,在其故居问题上,大家无疑有点“恨乌及屋”了。

此前不久,浙江横店集团宣称筹资200亿元,准备耗时五年在横店再造圆明园时,面对波涛汹涌的反对之声,笔者提出“增量历史”这一概念。意思是,面对历史与未来,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多做“历史的加法”,既为还原历史,也为盘活历史的存量、谋求历史的增量。

其一,就历史本身而言,为更好地了解过往的一切,社会理应尽可能多地发掘史料,务求接近历史真相。不可否认,今日史学研究多有“英雄主义”倾向,就像树典型一样做“历史的减法”、削枝去叶,仅将余下“有用的事迹”入史。以至于我们的历史粗犷得只剩下两极分化的“好话”和“坏话”,只有著名的“好人”和“坏人”。

其二,着眼未来,人类历史就是一个不断创造、不断谋求历史增量的过程,一个循序渐进、点滴积累的过程。为此,要尽可能鼓励创造并保护已有的创造物,因为人类一切增量历史都源于创造的累加。历史存量加上增量将转变为一个更大的存量,见证人类文明的累积与成长。

关于前者,袁世凯的一生并非只有83天,今人否定袁世凯,只是反对袁氏当国,夭折了革命,显然这与其故居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袁世凯的故居,也是父辈遗留下来的,作为历史文物,有理由得到修葺与保护。这也是二十年前河南省将袁宅列为省级保护文物的一个重要原因。

谁也不会一口咬定袁氏当上皇帝是因为故居为他打开了魔法之门。果真如此,恐怕需要拆除的就不只是这灵异的故居,还应该包括住了二十几位皇帝的故宫。

至于后者,如果修葺旧宅可以较好地保留旧时建筑的风貌,对于历史存量的保持与增加无疑是有益的。一方面,该旧宅见证了旧中国的一段历史;另一方面,我们至少不能否认那些为了讨生活而建起该宅子的民众的汗水与智慧。若是因袁废宅,是否意味着我们对那些名不见经传者的人生及其平凡无奇的创造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株连?显然,那些人在做“历史的加法”,与此相反,主张拆去旧宅者,所做的却是“历史的减法”,历史并不会因为他们雷厉风行“拆屋子”而有所增益。楚霸王一把大火,并没有烧掉帝制,他烧掉的只是无数劳工用血汗换来的一座建筑。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德国,有一个小镇准备砍掉希特勒当年种下的一棵树。其实,树木何辜?


将汉字绑去杀头


汉字,让中国人诗意地栖居。今日中国人无不庆幸汉字逃过了上一个世纪的劫难。它祸起中华衰微的国运,也源自城市脆弱的人心。好在这毕竟是个伟大的民族,穿越历史无穷的险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终以忍辱负重之心,使中华文明薪火相传,未蒙灭顶之辱。

1918年钱玄同首先在《新青年》上发难,在这篇《中国今后的文字问题》中,钱玄同称,“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须(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钱玄同希望中国能废除汉字,因为“处处都足以证明(汉字)这个老寿星的不合时宜,过不惯二十世纪科学昌明时代的新生活”。那个时代大多数有头有脸的文人,对用来表达自己思想的汉字几乎到了仇恨的地步。鲁迅被称作“民族的脊梁”,却差点上房揭了“汉瓦”,将汉字绑去“杀头”。鲁迅说,汉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是“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倘若不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与此同时,文人政治家瞿秋白也不甘示弱,其对汉字的辱骂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浑蛋的中世纪的茅坑。”在瞿秋白眼里,拉丁文字是印有ISO9001标签的抽水马桶,代表先进文明。

清末以降,国事既已衰微,西学乃当务之急,“西体中用”“中体西用”之争便是明证。糟糕的是,中国大多数激进知识分子为使“东方不败”,纷纷将西文视做葵花宝典,“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索性阉了这“象形文字的残余”。透过一个世纪的烟云,回想起历史上的这些声音,笔者时常惊诧于中国知识分子勾肩搭背、群起赶时髦时有多么疯癫。无论是国统区的国语罗马化运动,还是“汉字一定要走拉丁化”的“反右斗争”,都让我在事后想起它们时冒一身冷汗。语言是一个民族的血液,是承载文明的江河,失去它,就失去了根本。这与古人所说的“亡其国,先亡其史”的道理是一样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若是将汉字消灭了,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山河”就不在了。

陈独秀与胡适也是主张废除汉字的。只是胡适态度稍显温和一些,认为一切都得慢慢来,先把汉字变成白话文,再谈消灭汉字,因为文言文里有太多的单音节词,“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胡适持此主张,虽是权宜之计,但他的白话文运动让汉字这个“象形文字的残根余孽”能爬出“中世纪的茅坑”,多少算是救了汉字。所以才有今日汉字与拼音同生共气的机会,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最经典的“中西合璧”了。

其实,真正“茅坑援手”、挽汉字茅坑于既倒的还是不愿“被进步”的中国老百姓。因为在精英们努力推广罗马汉语和拉丁汉语时,草根阶层大多“甘心愚昧”,没有一点“与时俱进”的精气神。所谓思想的“龙种”收获现实的“茅坑”,字母化在中国一直只停留在自负革命的知识分子的书斋里,汉字因此存活下来。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可以“愚昧图存”的例子。它让我相信柏克所说的保守主义有其金贵的一面。


“Exiled to English”


以上是我2003年写在《汉字与国运》一文中的主要内容。关于此文,网上曾经有很多讨论。在我看来,上世纪初许多中国人主张废除汉字,实乃逻辑上出了问题。清末中国出现严重危机,包括民族心理。废汉字,即是这种心理危机的失控、泛滥。此景,如农民种庄稼,遭受虫害,颗粒无收。第二年,不去努力灭虫害,却要消灭种子。如此舍本逐末,再文盲的农民也不会去做。事实上,这秀美的汉字不但不是中华文明的施害者,反而是文字狱的受害者。

至于我们该如何改革汉字,我想最紧要的还是还汉字以自由。胡适等人在新文化运动做了些努力,如文言变白话,汉字有了大进步,形式上得到了一定解放,然而精神上汉字仍不自由。几年前,我译陈彦先生的《中国之觉醒》一书,如同用法语开“三中全会”。为什么呢?因为他原籍中国,我来自中国,书也是中国研究,用的却是法文。最初我对海外华人忙着用外语写书很不理解。后来在巴黎大学做了几篇论文,渐渐有了共鸣,有次竟一口气写了十几天,忽觉快意平生。为什么?这并非我长于写法文,而是因为没有不自由,意创笔随,无拘无束。我瞻前顾后,无非查查字典,校校语法。几年以后,当我在《纽约时报》上读到旅美华裔作家哈金写的《Exiled to English》(逃亡到英文)一文,更是感同身受。

西文较汉字并非优越却有优势,这和文字本身无关。我从不怀疑汉字的表达能力,况且,表达方式可以变化多端,比如从诗到词,从戏曲到小说,从文言到白话。我长在江南,漂泊异乡,每念及少年情境,常回吟丘迟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谓梦萦魂牵。今天白话再好,也是抵达不了这几句骈文的意境的。当说,各种文体,各有各的千秋,各有各的繁荣,也各有各的局限,若只限于其中一种,汉字仍不自由。唐宋诗词的繁荣,不失为中华文明的瑰宝,但这种格律词牌让文人才子醉心写了几百年的情绪,玩填字游戏,也是一种局限,还是因为汉字不自由。

汉字逃过上世纪的劫难,终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如果我们失去了母语,我们的心灵将会面临怎样的漂泊,当我们的孩子读不懂我们的童年,又将是怎样的惆怅悲伤?写《汉字与国运》一文,并非笔者泥足保守,而是心向更真实的自由。寄语中国,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对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多点理性和宽容,更不要视自己文明为无物。所谓“苏格拉底有苏格拉底的庙宇,孔子有孔子的庙宇”,将自己的文明连根拔去,终究是不理智的。今日对汉字最好的改造,不在于向外求,而在于给汉字更多的自由,更理性、更宽容地对待汉字和使用汉字的人,这点政府和民众都有责任。使用汉字的人,珍惜已经获得的自由,也宽容他人使用汉字的自由,努力争取完全的自由。若说汉字与国运之有关联,仍在于汉字是否自由。


“民国不如大清”


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袁氏当国》一书中提到“民国不如大清”的现象。“一个曾经数千年不断改革修正的政治社会体制,不可能一无是处,在抵挡不了西方文明的挑战而逐渐崩溃之时,断壁残垣之下往往也有黄金和名人字画,不可玉石皆焚。不幸的是,我们老一代的探索者多是一次革命论者,以为一座合乎他们理想的西式摩天大楼立刻就可耸入云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群众露宿街头,饿殍载道,疠疫横行,如此则受害群众就要抱怨今不如古,民国不如大清了。”

在这里,我们不妨将“建新居”理解为做“历史的加法”,而拆旧居理解为做“历史的减法”。不可否认,人类在革故鼎新中进步,有时也不可避免地会用到“历史的减法”。然而,要想做好“历史的减法”,首先要做好“历史的加法”。否则,就难免会出现唐德刚所说的“群众露宿街头,饿殍载道,疠疫横行”那种状态。虽然我们从价值上认同民国较清朝、民主伊拉克较专制伊拉克是个进步,但是,如何在转型进程中先做好加法再做减法,无疑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笔者曾将中国的传统总结为“拆迁”二字。转型期的中国,“China”也时常被人们念成“拆哪”,以此自嘲中国式“拆迁文明”。虽然中国有几千年文明,然而,所谓气象万千的农民起义,都不过是一个朝代对另一个朝代的拆迁运动,而且都是先拆迁,后搬家。与此相反,由于时刻保有我之所谓“增量历史观”,文明晚于中国许多城市的巴黎却成了世界上最诗性浪漫、最有文明气息的城市。相信所有到过巴黎的人,都会感受到“增量历史”所带来的震撼。

事实上,我之所以主张废除死刑同样是出于对增量历史的考量。国家以多数人的名义将束手就擒者绑去杀头,并不会使历史有所增加。在我看来,“杀人偿命”同样是在做一种“历史的减法”。如两百年前贝卡利亚所说,国家对杀人犯进行报复,实际上是安排公共杀人犯杀人。断头台竖起之时,即是在杀人犯对人类做了一次减法后,再由国家做一次减法。

一个旧制度可以被消灭,继而代之以新制度,借此达到历史增量的完成。然而,杀死一个人,并不会使人类历史有所增加。死刑判决只会给人类带来长期亏损,一个人不会因为被消灭而变成一个新人,所以这种“历史的减法”将是永久的。


从猢狲怎样到公民?


2006年,萨达姆终于被吊死了,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有疑问的是,被吊死的究竟是个独裁者,还是个老头?

打掉王冠,割掉脑袋。有人欢呼,独裁者得到了“应有下场”。然而,在我看来,独裁者的“应有下场”是从权力体系中消失,而非在肉体上消失。事实上,萨达姆被剥夺一切权力、被剔去所有尖牙和利爪的时候,“独裁者萨达姆”便已经死了。

伊拉克没有因为独裁者被吊死而恢复安宁。在萨达姆被处死之后,伊境内发生数起暴力事件。美联社2009年4月公布的一份统计数字显示,伊拉克战争至少造成了11万伊拉克平民的死亡。截至2009年11月9日,驻伊美军士兵死亡人数已达4362人。各式冲突更给人一种“诸神渴了”的乱象。没有谁会怀疑美国政府深陷伊战泥潭,而伊拉克也已坠入内战的深渊。

12月24日,美国《时代》周刊将伊拉克人选为年度重要人物。入选理由是“挣扎在死亡线的边缘”。自“解放”以来,伊拉克百姓每天都在经受无尽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即使是在萨达姆当政时期,这个国家历经十二年多的经济制裁,伊拉克民众也从未遭遇过如此地狱般的生活。

在此笔者并不怀疑民主之于伊拉克的价值,但是伊拉克今天的乱局,难免给人一种“民主伊拉克”不如“专制伊拉克”的错误印象。这不是“民主伊拉克”不好,而是“民主伊拉克”的大厦根本没有建立起来,而“专制伊拉克”的流弊却在大街上明火执仗、耀武扬威。

几年来,随着萨达姆这棵大树的倒掉,原先的猢狲早已散尽。然而,对于这些猢狲来说,如果在树上曾经有过“美好生活”,或者觉着下树后的生活不如树上或想象中如意,多半要找机会重新上树。

如上所述,美国大兵将伊拉克大树锯倒,将猢狲赶跑。然而,旧树已去,新楼未建,今日伊拉克犹似花果山。臣民时代的猢狲若不能直接住进民主时代的房屋,且逢乱世,就难免要忍受此一过渡时期的天寒地冻了。

从臣民社会到公民社会,从猢狲到公民,此一转变决定于各种社会力量的成长,而社会成长的关键就在于个体权利与意识的崛起。在此转型过程中,外力与内力的共同作用无疑是重要的。然而,战争的害处即在于打破或中断了原有的历史积累,并且增添了许多不确定因素。

总结美国和伊拉克以及伊拉克内部不同教派之间的屠戮,不难发现,这两个国家仿佛被报复诅咒。如甘地所说:“以眼还眼,只会使全世界都变成瞎子。”显然,今日伊拉克最需要的是和解、宽恕与拯救,而不是将那些“罪恶者”推上绞刑架,继续做人类的减法。从这方面说,美、伊政府坚持处决萨达姆,既是放弃了萨达姆身上可资促进伊拉克和解的资源,也可能为当前的“复仇之局”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