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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社会(修订版) 完结

作者:熊培云

二十世纪流血,二十一世纪流汗

——巴黎答客问



本篇访谈根据本书作者2004至2009年间的数篇谈话整理而成。一部分内容来自作者在巴黎寓所里与友人的闲谈,其余部分辑录于近几年间作者分别接受《南都周刊》《南方周末》《大江生活城市周刊》以及美国《芝加哥论坛报》、丹麦《政治报》、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等境内外媒体采访时所表达的观点。


从鲁迅到胡适


问:中国人谈二十世纪,绕不过鲁迅与胡适。有人说,胡适是二十世纪少数堪与鲁迅比肩的大师,你怎么看鲁迅与胡适?

答:在关天茶舍回一些朋友们的帖子时,我谈到鲁迅和胡适不是一个境界,引来不少争论。有位网友读后说我运笔如龙,回答精彩,但也表示“看待胡、鲁二人,实在不须是坐翘翘板:把一人顶起来,就非要压下另一个去”。这点我是赞成的。在这里我要说明的是,我区分胡、鲁二人,不涉及各自的人格。在我看来,鲁迅更多是孤立、否定与苛刻,而胡适则是合群、建设与宽容。今日中国最需要的是宽容,而不是“一个也不宽恕”。

我推崇胡适不只是为了怀念他,还因为他对当今中国的济世功用。毫无疑问,中国社会现在是一个混合体。一个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位一体”的怪胎。当今中国如何真正实现现代化,实现文明政治、轻松生活,我认为有两个要件:一方面要保守已有的现代,另一方面需要现代、后现代文化瓦解前现代的消极的东西,就像网络文明正在无孔不入地瓦解专制主义一样。众所周知,后现代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宽容,是多元化,是胡适先生晚年倡导的“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此一层面,“鲁迅精神”显然是格格不入的。

李慎之先生说“二十世纪是鲁迅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胡适的世纪”。我的理解是,“二十世纪是流血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流汗的世纪”。前一世纪是革命的世纪,后一世纪是改良的世纪(我把它理解成真正的革命);前一世纪风雨飘摇,终点回到了起点,基本上宣告失败;后一世纪需要大家的耐心,需要多一些坚定与坚守,甚至包括无可逃避的忍辱负重。不要像庸俗短视的革命家一样,盼着在有生之年看见革命的一切成果。

几年前,我第一次去海南旅行,当车子行驶在新修的宽阔路面上时,我突然有一阵感动。我在想,我写了不少慷慨文章,但之于中国的贡献,也许不如一位民工。他们虽然被泼上了廉价的污名,不如精舍里的学者们高贵,但修出来的路都踏踏实实,是可以看得见的。这种自责,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并有了下面的结论:我们这代人,与其拿着主义去“争夺青年”,还不如脚踏实地,像民工一样一点一滴地建设。他们修筑的同样是政治意义上的“第三条道路”。就像马尔罗所说,真正有济世精神的人,会忙于修建公墓与图书馆,而不是忙于革命。


在光明中失明


问:启蒙是否结束?什么是真正的启蒙?

答:有一次坐在索邦内广场的雨果塑像下面和一个德国学生聊天,她对我说,在西方,启蒙结束了,大家整天好像没有什么事,不像你们中国,危机四伏,德国人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呢!

启蒙结束了吗?我不这样认为,虽然基础主义与普遍主义的受挫让启蒙运动陷入困境。我十分赞同哈贝马斯的立场——既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对传统的否定,又不放过对现代性的各种弊病的批判。现代性是一项并未完成、需要不断完善、不断更新的事业。我以为,人类除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与自由外,没有其他的宏大叙事。后现代主义和启蒙时代的主义论一样,在这个追问下双双破产。一方面,宏大叙事颗粒化,每个人的精神都还原到最朴素的境地;另一方面,人人都追求自己的幸福自由,这是人的天性,这个天性汇合成一组宏大叙事。它将击破空洞与虚无,人类会因此团结。

康德说,启蒙就是人类摆脱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所谓不成熟状态就是:我们在需要大胆运用自己理性的领域却接受别人的权威。康德举了未成熟状态的例子:有本书能代替我理解,有位牧师能代替我拥有良知,有位医生代替我选择食谱。这几个例子,不幸预言了此后启蒙运动何以陷入困境,即启蒙者大包大揽,争当真理代言人、牧师与医生。然而,没有人能做到真理在握、绝对正确,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限的世界;我们拥有的是短暂的生命;我们的知识理性同样是有限的,如波普尔所说,历史没有宿命,我们能做的就是运用自己的有限理性不断地纠错。在此意义上,启蒙没有绝对的是。

在法语中,启蒙是Lumière,是光明的意思。启蒙,说到底就是要有光。这种光不是先验获得的,也不可能被谁后天绝对掌握。启蒙没有结束,但是推销绝对真理的启蒙时代已经结束了。中国现在流行的某些精英主义仍然具有启蒙时代的一些危险特征。即,以自己的话语权的优势,对大众运用牧师与医生式的权威逻辑。历史是人民写的,历史文本却是知识分子写的。知识分子的这种职业便利,决定了这个群体通常自视过高,在解释历史与现实时,总倾向于夸大自己的作用。

以自己为救世主者就像这样一群“鸟人”,他们飘在空中,鸟瞰世界,自信真理在握,略作思考便可以为尘世开出包治百病的偏方。这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就像在黑夜里打手电,他们不是谦卑地把光打到远处,照亮道路、田野与山峦,让你自己判断该往哪走,而是对着你的眼睛照射,告诉你这就是你需要的光明,舍此全是黑暗。那一刻在你眼中,除了他们手电里射出的光亮外,你什么也看不见,导致启蒙后失明。这就是我时常提到的“在光明中失明”。梭罗在《瓦尔登湖》结束语里有句话说得也很好——那种使我们失去视觉的光明,对于我们是黑暗。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孩子在出生,在长大,在问自己或问大人十万个为什么。人类的处境其实就像这些孩子,除非人类灭亡,否则启蒙永远也不会结束。启蒙的前提是自由,每个人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有自由才有平等,有平等才会有自由交流。只有在这种自由、平等的语境中,我们才有可能真正享受医生的食谱,并能随时发现其中的毒药。同时,启蒙者不因对理性的不正当运用,加上自己天马行空的幻觉,做了教条主义和他律的奴仆。

今天是永远的现代,启蒙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启蒙就是自由交流,它不止于言论自由。言论自由可能是单向的,而自由交流是一种互动,是彼此尊重,是程抱一院士所说的“一加一大于二,接近三”。


大家都来DIY


问:有人说中国文艺复兴的时代已经来临?

答:文艺复兴的前提是这个时代必须张扬一种价值。中国要张扬的价值是什么?这似乎还是个“国家机密”。文化产品不同于其他产品,它不是以复制多少件来计算的。举例说,一个音像店,摆满了DVD,全是些好莱坞的大片与帝王戏,而像《鬼子来了》这样的国产好片在国内不能公映,这说明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文艺复兴的条件还不成熟。值得庆幸的是,由于传媒科技的发展与普及,一个自我解放的时代正要到来。个体传播的兴起,是中国实现平稳转型的历史机遇。

当代中国,“在浮躁中前进”。消极而言,互联网像大众传媒的专栏文章一样,裹挟无数泡沫,浇灭了智者嘴上的烟斗;积极而言,后现代的价值观挟传媒科技之力正在瓦解前现代的铜墙铁壁。比如歌手自己刻录CD卖、学生拍DV电影在网上发行以及个人博客的兴起……个体的崛起打破了文化上的垄断,从此告别崔健、张艺谋等“文化代言人”。中国正在走向多元化,主流文化流行于民间,它们不会被几打子精英简单地代表,也不会因为某个精英的“堕落”而背上黑锅。我在巴黎大街上经常能看到章子怡的脸,我觉得她亲切,若有人说中国文艺将在她身上复兴,就有点太扯脸蛋了;同样,说她丢中国人的脸蛋,自然也是扯淡。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是这样,无论富有还是贫穷,人们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经营自己,DIY自己的人生,DIY自己的文化,甚至制造流行与时尚。胡适曾说,每个人争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今天,每个人DIY自己的文化,也就是DIY中国的文化。中国文化的转变,将更多地决定于这些文化的消长。如果民众都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正视自己的欲念,表达自己的主张,假以时日,转型定将水到渠成。所谓民主,说到底就是自作主张、讨价还价。市场经济,也是对民主生活的一种训练。人们有权DIY自己的经济、文化与生活,是民主得以实现的基础。

自由即秩序,宽容即自由。北京王府井大街上出现“汉服青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与其说有人在搞复古,不如说这是中国文化走向多元化的一个注脚。当你在巴黎大街上看到一些裹着被单式衣服的黑人妇女,最初可能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久而久之,你会从中领略到一种国际情怀、一种宽容、一种城市文明的温暖。服饰多样性是文化多样性的一种表述,文明的富庶,来自文化多样性,得益于彼此宽容。

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一辈子做了两件大事:一是打意大利战争,结果功败垂成,当了俘虏;二是积极向当时已经气象万千的意大利学习,因此成为法国文艺复兴之父。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学习他者的文明远比征服它更重要。对内对外,有兼收并蓄的宽怀雅量,是中国文艺复兴的前提。


民族主义,转型时期的乡愁


问:如何看中国的民族主义及对中国未来的影响?

答:现代政治意义的民族主义在中国的形成是很晚近的事。尽管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义和团运动,但是整体而论,今日中国并不适合极端民族主义生长。

首先,从传统上讲,中国文化具有天下主义传统,没有可供民族主义走向极端的哲学支撑或思想来源。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宇内”等都不具备“民族国家”的概念。举例说战国和三国时期的混战,大家要争夺的是“天下”,而不只是为了统一民族国家。此外,中国也没有发育出那种排他性的宗教,中国文化极其包容。

应该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继承了这个“四海之内皆家国”的天下传统。今日中国思想界在这方面也有着足够的清醒,大家努力做的是公民教育。当极端民族主义抬头,许多人会起来积极反对。

其次,从一个大的时势上讲,中国现在从一个封闭的社会走向开放的社会,和平发展是现在的主流。即使相当一部分中国人有“复仇心理”,但是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他们也未必真的可以抛弃现有的、通过努力渐渐取得的有质量的生活。历史也证明,小家不幸福,大家也幸福不到哪儿去。我曾经打了个比方,国家是个珠宝盒,其价值是次于作为珠宝的国民的价值的。我们常讲中国民智已开或渐开,就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自身的价值。

要强调的是,自1990年代以来,中国出现意识形态真空,从官方拜祭黄帝陵开始,政府希望通过民族意识凝聚民心。但是,我相信这种凝聚是一种内敛式的民族主义,而不是扩张型的民族主义。换言之,中国人广泛认同的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而非具有进攻性的政治民族主义。从中国现在执行的外交政策和危机应对来看,政府已经意识到极端民族主义的危险性。迎合极端民族主义不但不会增加政府的合法性,相反可能会使其引火烧身。所以,在2005年爆发的反日游行时,像吴建民那样有开放思维的外交官会在高校举行演讲,安抚学生,平息众怒。

我不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像外界担心的那样危险,极端的民族主义者有,但不会成什么气候。举例说“网络民族主义”,不过是中国人活得太压抑的一种表现,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政治话题可谈,于是让民族主义和“反美”捡了便宜。这是一种口水民族主义,是一种释放情绪的民族主义,是一种“休闲民族主义”。中国人礼外严内,郑和下西洋,连下半截都没带,哪有什么侵略性?真正的民族主义者,其身上是具有某种信仰成分的。然而,你若是去问占中国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有多少人坚持民族主义立场,恐怕他们连你的这个问题都懒得关心。

目前中国人心涣散,一盘散沙,更需要这种民族认同感。这种认同感,让民族主义具有某种人道主义的特征。如我在《米哈博桥上的眼泪》一文中所写的巴黎:“一个弥漫书香的民族,爱它的祖先,用他们光荣的名字温暖一座城市;爱它的子孙,为他们呵护过去与现在的一切人与物;爱他们自己,做一个幸福的人,甘于辛勤、奋斗一生,最后可以温暖地死去。”

民族主义本身并不危险,真正的危险是政治与信息——包括商业——的不透明,它可能操纵民族主义,最后也可能被民族主义操纵,水涨船高,骑虎难下。增加民族凝聚力是实现政治的一条途径,但过于依赖民族主义,在特定的时期,也可能会因民族主义失控,造成“引狼入室”的乱局。

海德格尔讲,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在英人伯林笔下,文化民族主义是一种天然生成的,也是最不具有侵略性的民族主义。人需要自由,也需要群体归属感。若没有可归属的群体,人会觉得无依无靠,会觉得不幸福快乐。所以,我希望民族主义只是一种乡愁,只是一种像乡愁一样高贵的痛苦。

从文化情感上说,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民族主义者。当我们尊重其他民族的民族情感时,我们便有了一种世界主义的情怀,一种对“地球是全人类家园”的怀乡之情。一个真正的民族主义者,同时也应该是个世界主义者,他要有开阔的心胸去接纳外部世界的美好。文明的成长如同一个人的成长,它得益于自由交流。转型时期,是满地乡愁的时期。它有《告别列宁》和《地下》里的彷徨与失落,更有对未来幸福自由生活的无限期许。


愤青也有理性


问:如何理解愤青?

答:愤青现在已经被标签化,道德化,这并不利于我们分析社会问题。在我看来,愤青作为一股力量,本身是无所谓好坏。它是把双刃剑,既可能有利于一个国家,也可能遗祸于一个国家。我们不能简单地在理性与愤怒之间画上等号或不等号。一方面,愤怒未必有理;另一方面,愤怒也不必然意味着理性丧失。法国思想家帕斯卡讲,“心有理性忽略之理性”,这里讲的心,同样包括愤怒。就像我们对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报之以同情,因为他的不幸流下感伤的泪水,这是不需要任何理性算计的,皆人性使然。所有人类理性都是以人为前提,即是说建立在人的自觉上,由此我们说在理性与愤怒之间有一座可以互相抵达的桥梁。今日中国人心离散,犬儒流行,有愤怒青年在,未必是件坏事。凡高也曾经讲过一句话:“一个人不要让灵魂之火熄灭,但也不能让它烧出来。”在此,我们不妨把“灵魂之火”理解为某种愤怒,把“不要让灵魂之火熄灭”理解为不断地为自己的生命提供给养,避免活于麻木;同样我把“不能让它烧出来”,视之为一种理性。在此基础上,我认为一个国家或一个人的最好的前途或状态就是愤怒与理性能互相救济。

问:你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王直墓的评论,批评中国的极端民族主义,在网上引起一些争论。

答:关于我写在《南方都市报》上的《汉奸也是人民的儿子》,我想立论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该评论被搜狐网转载后,一天内有了大概五百条回复,其中有四百条给我贴上了“汉奸”的标签。一位法国外交官朋友看到后,甚至告诫我从此谨言慎行,小心卷入中国正在上升的极端民族主义浪潮。首先我要说,一个独立思想者被读者谩骂并非全然是坏事。积极生活与积极思考是同样重要的。如果你能积极处之,这些谩骂不过是表明了你的文章找到了真正需要阅读它的人。即使你不是出于说服的目的,至少你会相信,当这些“认死理”的人了解到一些与他们不同的观点,这对他们思考世界或中国时可能是有益的。他们不会立即改变“先入为主”的观点,但是也许能够“后入为辅”。

谈到王直,我的观点是,没有谁生来就是做汉奸的坯子。既然“时势造英雄”,自然也会“时势造汉奸”。所谓时势,就是一个时代的命运。从这个角度上说,今日中国人更应该反省的是我们的文化与时代本身,而不是停留于指责某人是“汉奸”,实际上也是在为众人开脱。如雨果评论法国大革命一样,“真正的革命观点是不指控任何人。谁都不是无辜者,谁都没有罪。”事实上,从时代命运或社会的角度来说,王直这位被追认的“汉奸”亦不过是弱者。

至于为什么许多人反对你,那不是我要考虑的。值得一提的是,传播学有个“沉默的螺旋”的理论,可以用来解释这个现象:人们在表达自己想法和观点的时候,如果看到自己赞同的观点,并且受到广泛欢迎,就会积极参与进来,这类观点越发大胆地发表和扩散;而发觉某一观点无人或很少有人理会,即使自己赞同它,也会保持沉默。否则,为什么同一篇文章在不同的论坛得到的反馈却完全不同?为什么在门户网站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而在天涯、凯迪等论坛却成了“国家的栋梁”?

问:你认为现在还有什么在为中国的民族主义推波助澜?

答:中国已翻过了“奖状治国”的时代。关于这一点,还是要从“谁投资、谁受益”这个实用的角度来分析。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民族主义受到了海内外学界以及各国政府持续的关注。九十年代的“说不热”,不过是一次关于民族主义营销的成功案例。同样,现在像《环球时报》等报纸关于民族主义的暧昧态度,我宁愿把它看做是该报关于民族主义的市场营销。此类媒体真正关注的不是极端民族主义,而是极端利润主义,是发“未来的国难财”。所以,我讲中国的极端民族主义(如果有的话)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休闲民族主义”与“经济民族主义”齐头并进,水涨船高。

我之所以对中国的民族主义持怀疑态度,还因为中国并没有一个关乎民族主义的“统一纲领”。比如说,中国指向美国的“民族主义”偏重官方色彩,目的是要保住中国政治的本土特色,然而事实上,从历史上讲,中美之间并没有什么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和世界上许多国家一样,中国的发展在很多方面受惠于美国;而对日本的“民族主义”则偏重民间。由于日本侵华犯下的滔天罪行以及中国两党争相放弃索赔的历史玩笑,战后几十年,这种仇日情绪被简化为“中国要复仇”,但这是一种“复仇主义”,而不能简单归类为极端的、排外的、扩张型的民族主义。如果说民族主义仍以民族利益为最高指引,那么“复仇主义”所追求的则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与满足,它可能包括一毁俱毁、玉石俱焚。这种复仇与人们追求的幸福与自由并无关系,甚至完全背道而驰。


如何看待“左”派毛主义者?


问:为什么“左”派毛泽东主义者对改革开放和中国的发展那么失望?

答:一方面是社会本身的变化,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当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另一部分人变相被国家抛弃;当权力寻租的现象越来越猖獗;当贫富分化的事实越来越严重,人们对中国发展的失望是整体性的。只要不无视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不公正,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会表现出某种失望的情绪。

但是,自由派或者右派与“左”派毛主义者不同的是,前者不仅看到了这种不公平,同时看到了社会整体性的进步,即从过去的极权体制中走出来后,从纵向来看,每个人的权利实际上都比过去扩大了,社会也更加多元开放了。至于在改革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他们倾向于认为这是改革不彻底的结果,如政治体制改革未真正启动,人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参政议政权,而这也是今天权力与资本勾结、不受约束的原因。这一切,本应在改革的过程中得到解决,而不是回到未改革之初。那个时代,中国的经济、政治与社会实际上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一个国家,若不能给民众带来幸福,这个国家之成立,实际上失去了某种正当性,在理论上已经接近破产。

相较右派或者自由派而言,“左”派无视几十年来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这多少有些口是心非。一方面,从个人来说,他们尽得现在社会开放多元的好处;另一方面又站在社会的角度,否定这种好处。当然,我并不否认毛时代也有些好东西,比如当时的社会相对公平;但是从逻辑上讲,不能拿现在最坏的东西和那个时代最好的东西相比来证明那个时代比现在好。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这种比较不是心灵有问题,就是头脑有问题。

问:为什么他们觉得那么被边缘化、被孤立?

答:在表达方面,极“左”派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表达的平台,这主要归功于中国媒体的市场化。中国传媒现在处于半自由与半封闭之间。一方面它们要迎合市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临政府的管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政府与市场之间找一个平衡点。如果像过去一样完全听任政府而无所作为,媒体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就决定了媒体必须向民意市场提供合格的产品。而今日中国,最真实的民意是希望能够走向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和社会公民化。

另一方面,一个不是靠大选产生的政权,必须不断通过政绩来重述其合法性。几十年来的经济成长使改革开放已经是中国政府合法性的一个来源,在此意义上,政府自然也不希望极左派来干扰改革或者彻底否定改革。因为这种否定,不但会阻挠新的政绩的实现,而且可以被理解为挖政府合法性的墙脚。

至于社会层面,虽然大家也在呼吁公正,甚至说“想念毛主席”,但是这种想念严格说并不真实。其一,民众想念毛主席是一种功利主义的,而非价值论或者观念上的。如果现在的社会足够公正,毛主席这个符号就会被忘掉。或者说,毛主席对于民众来说,只是证明现在某种不好的牌,但它并不足以自证毛时代好。其二,对于毛犯下的错误乃至罪过,许多真相是被遮蔽的,如果民众对此有一个清晰的了解,这种“想念毛主席”的情感也会大大减弱。这也决定了毛主义者将失去群众基础。

问:为什么左派毛泽东思想能够吸引中国的年轻人?

答:由于对真实的历史缺乏了解,很多年轻人对现实失去了判断能力。长期以来,中国重意识形态化政治教育,而轻公民教育,许多年轻人对社会与国家的关系,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的理解,其实是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从这方面说,与其用观点劝说年轻人,不如让他们了解更多的史实。

另一方面,年轻人被吸引,也表明他们对现实的不满以及渴望对未来有所担当。同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将来如果有所作为,就必定要把中国引向一个封闭的中国。

问:崇尚毛的人,为什么能够忽视毛发起的“文化大革命”和大跃进对老百姓的伤害?

答:为了推崇而推崇,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种有意的忽视和断章取义,表明他们对世界的理解缺乏足够的客观与真诚,表明毛主义者只是将毛当做一个反对现实的工具,而非一种可以溯古的价值。

问:“左派”日益活跃的运动对中国政府危险吗?它能够改变政治吗?

答:目前中国“左派”和“右派”政治还没有形成和西方政治生活中的共同底线,比如在民主与自由方面没有达成共识。当然,在有些方面也有共识,比如官民对立。事实上,自古以来,中国一直未解决的问题还是上下关系,是官民关系,而不是公民社会层面的左右关系。只有从臣民社会走向公民社会,只有权力不再高高在上,只有官员不再是公民的监护人、父母官,只有当社会可以公开地、受法律保护地表示自己的反对,中国社会才能说是获得了历史性的进步。宋朝的时候政治宽松,朝廷议政多少有点两党制的意思,但所有朝臣都不过是给帝王人家打工,都是皇家的打工仔,说停薪就停薪了,说解雇就解雇了。如果再考虑到可能被抄家,被杀头,实无异于当奴隶。

整体而言,中国政府面临的危险不是左右派的社会运动,而是来自政府是否能够跟上社会求变的思潮与步伐。中国不可能回到左派要求的时代,也不可能完全按着某些当权者的意愿滞步不前。未来会怎样,取决于各种力量的博弈。


爱国首先是个自由问题


问:中国青年应该如何爱国?

答:相较以前,中国的确在进步。以前爱国是无条件的,而现在无论爱国还是不爱国,怎样爱国,这些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也成为问题。而且,曾经无人质疑的高尚情感,在很多场合,比如网络之上,如今已经沦为一种“脏话”。

如果我们站在三十年来社会成长的角度来加以审视,不难发现,这种“精神分裂”暗含着一种自省,表明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正在走出旧有的“国家至上”的价值体系,开始重新审视一个现代国家的价值内涵以及国民应该就此秉持一种怎样的情感,并认同:从个人权益来看,爱国首先是个自由问题。

问:抵制家乐福运动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法国青年会有如此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和国家认同感吗?

答:法国也有愤青,不过从整体上看,法国的世界公民化程度很深,同时社会表达也很充分,任何人都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你可以反对,别人可以反对你的反对。而且,别人不会因为你不反对,便说你不爱国。就像1968年的“五月革命”,在这场运动中,法国社会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理性。当有人不仅撬走了铺路石,而且连根拔起了拉丁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树木,并开始焚毁居民的汽车时,市民终于忍无可忍。很快,媒体对学生的同情声浪明显减弱。社会有自我纠正的过程。当观点可以平衡运动,社会就不易走向极端了。


时代如何“变话”


问:你提出,“俯卧撑”的流行表明网民开始关注公共事务了。这种起哄式、带有戏谑意味的网络语言能真正传达网民诉求吗?

答:不是开始吧,应该说网民一直是关注公共事务的,过去很多公共事件也是网民推动的,从孙志刚、非典、“黑砖窑”到“周老虎案”……只是现在大家又找到另一种方式,就是通过类似“做俯卧撑”这样的词语“公开地窃窃私语”。这不是简单的起哄,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种日常的、磨碎了激烈的“起议”,一种特别的、夹杂着嘲笑的反抗。

当然,由于不能尽情、尽理地表达,从传达民意的角度来说,这种“马戏式”的表达是打了折的。但我不觉得无聊,实际上这是一种全新意义的“新话”。奥威尔在《1984》里面谈到用一种“新话”替代旧的话语以便让民众忘记过去,而现在流行于网络上的“新话”,恰恰是社会收复思考能力的一种尝试,其所见证的是中国社会的成长。如果承认话语是观念的载体,就知道今日“新话”的出现是件很有希望的事情。今日的“新话”代替过去的“新话”,我说这是——江山代有“新话”出,时代后浪推前浪。

至于表达不畅,中国过去几十年官方话语对社会话语侵蚀得很厉害,现在实际上是民间或者社会话语开始复苏了,社会在创造新的语言。当人们回归生活的经验与常识,必然会重新拾起甚至创造适合或者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而不是简单的“听话”。所以,如今社会层面不仅有大众话语、知识分子群体话语,还有代表八○后、九○后的年轻人话语。互联网话语更是千奇百怪,且不说“拍砖”“灌水”“顶”早已流行,更有“火星文”横空出世。比如“3Q得Orz”,这小段火星文字一般人恐怕是看不懂了,译成正常汉语就是“感谢得五体投地”。大凡追求思维乐趣的人,看到孩子们这种奇思妙想,大概只有赞叹的份。如果这点小创造都要去封杀,语言生活谈何趣味?

这里有个关键词——“变话”。看中国的变化,其实是可以从“变话”中看到的。我理解的“变话”,就是话语体系的变化。过去只有官方的话语体系,现在是官方话语体系和民间(或者说社会)话语体系并存。

与此同时,这种“变话”还表现在,除了创造“新词”,同时也创造“新义”。比如在“公家至上”的过去,“钉子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但是,随着国民物权观念的萌发与成长,如今“钉子户”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捍卫民权的一种象征,网上甚至还出现了“钉子户引导人民”的“PS版油画”。

问:比起知识分子话语体系,网络话语的影响是否同样有力?如“俯卧撑”式调侃。

答:网络话语影响不小。“俯卧撑”在网上刚开始流行,南京的中央路上便立即出现了一张巨幅房产海报——“房价不会跳水,只是在做俯卧撑”。此前,也有媒体分析中国上气不接下气的股市“已经进入俯卧撑阶段”。其实,“做俯卧撑”这个词即使慢慢消失,新的词语也会出来。比如最近不又有了“裸体做官”吗?很形象。不要小看这种调侃。一个好的笑话或者嘲笑,胜过一个大道理。中国现在有些东西还没法儿跨越,网民都来“俯卧撑”,我想一方面是在寻求心理慰藉,另一方面也说明大家心存希望,在关注一些事情。表面上看,上述“新词”的流行或者重新阐释都有些戏谑的成分,不过,它们让我想得更多的却是这个转型时代的“变话”,“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鹿桥说《未央歌》里的时代是诗歌加论文的时代。我想我们这个时代是有诗歌,有论文,也有俯卧撑。也就是说心灵、理性以及介乎心灵与理性之间的模糊表达都有。但无论是做论文,写诗歌,还是做俯卧撑,都是一种表达意见的方式。对于中国公共空间的成长来说,我更倾向于将这种“俯卧撑”表达看做一种增量。如果我是“非俯卧撑”表达者,我会继续我原来的表达方式,“来做三个俯卧撑”更不会强制我减少自己的表达。简单说,“俯卧撑”只是增加了一种社会批评的形式。


个人与国家


问:请分别回答下面四个问题:你为国家做了什么?国家为你做了什么?你还能为国家做什么?国家还能为你做什么?

答:其一,我对国家的最大贡献,不是少年时勤学苦读走出了闭塞偏远的山村,给了自己一个相对宽阔的前途;不是大学毕业后拿了几倍于父母的薪水,可以作为家族的“临时政府”或“小政府”为他们提供教育、医疗、社保等福利却从不向他们征税;不是在巴黎留学时让外国朋友看到我来自东方,是个意气风发、彬彬有礼的好青年;也不是和平常人一样相亲相爱、生儿育女,谱写诗歌、赞美胡适,热爱学生、创造雕塑……而是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自由的趣味与独立的人格。

其二,污蔑不是一个好品性,我决定在自己还没有一个好记性之前,拒绝回答类似问题。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倘使我的生命中还有些美好的记忆,那绝不是因为国家对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国家对我没做什么。

其三,把一生当做自己的远大前程,这才是我的主观愿望。至于客观上我能为国家做的,不过是和所有时代同路人一起,以批评建设国家,使国家这一工具为公民所用,而不是相反。否则,这就是“人为物役”了——因为我们是人,而国家不是人。我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个细碎的工程,也从不奢望这些批评能在一夜之间改天换地。但毕竟功不唐捐,通过大家一点一滴地努力,日复一日地做事,终究会多一些改变的希望。所谓“草色遥看近却无”,至于这种努力最终能否有个赏心悦目的前景,我相信在更远的将来回首时,你我都能远远望到。

其四,国家过度操劳,理应好好休息。五十多年来,国家为我们把心都操坏了。我们这代人自立且独立,在许多方面真的很不想麻烦国家。既然国家没有一个集体的胃代替我消化,也请国家不要用一个并不存在的集体之脑代替我思考。如果是在会场上,我会“含笑”劝告国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让我把接下来的话讲完。


有钞票,有选票


问:谈谈你对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整体看法。

答:要了解改革开放三十年,就必须把它放到建国六十年的背景下来看。1949年以后的三十年是中国不断集权化的三十年,一切都是政治领袖说了算,而改革开放则是去集权化的三十年。前三十年,资本、社会与知识都被国家没收或充公,有割资本主义尾巴、集体化、大跃进、反右、文革以及无所不在的单位体制等等,这个时期名义上虽然是社会主义,但实际上是“国家吞并社会”“有主义没社会”的三十年。在社会崩溃之后,中国政治与经济也差不多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也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中国政府被迫开始了政治调整。所以我说1978年以后,实际上是中国开始重新发现社会,或者社会解放的过程,是人的觉醒的过程。

而这三十年,同样可以分为三个十年,八十年代群体争民主,波澜壮阔;九十年代是个体争自由,润物无声;而最近十年,则是社会与国家充分博弈的十年。中国人不断地从国家体制中抢回自己。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从主权到人权,从政治到生活,从官方话语的衰微到民间话语的流行,这实际上也是中国人重新发现社会的维度。许多变化平时不觉得,但回过头看十年、二十年的变化,却是波澜壮阔的。所以,当有人对中国未来表示悲观时,我却认为中国因为社会的成长而大有希望。而且,伴随着中国经济与社会的成长,政治必定会有一个大的改观,从有钞票到有选票,不过是件水到渠自成的事。



从游民到梭罗

——与王学泰谈游民与中国社会



“中国向何处去?”一直是世界关注的焦点。在有答案之前,必先对中国社会的隐性与显性特点有一个通盘了解。为更好理解转型期中国的种种时代疑难,并窥视未来前景,本书作者特就若干问题访问了著名学者、中国游民问题研究专家王学泰先生,借此助益读者之思考。


“小说教”与中国人


熊培云:有人将您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和吴思的《潜规则》并称为了解中国历史与社会的两把钥匙。李慎之先生当年也称这本书“发现另一个中国”。先不妨以《水浒传》为例,谈谈通俗文艺里的游民文化是如何影响中国社会的?

王学泰:《水浒传》除了用其生动的故事(如逼上梁山、智取生辰纲等)昭示它所说明的道理外,还通过它所创造的话语影响受众,我称之为“话语植入”。书中许多话语成为流行语,活跃在后世人们的口头,甚至成为人们认识社会和行为的指导。例如“聚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逼上梁山”“替天行道”“好汉”等等。“好汉”这个词唐代就有,但那时多指读书人,到了《水浒传》则专指绿林英雄,而且这个词义被后世普遍接受。《水浒传》之后,世人便称那些勇武有力、敢于作奸犯科、又稍有点义气的人为“好汉”。过去我们碰上劫道的,你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为好,现在就可以叫他“好汉爷”了。又如拦路抢劫、入户偷盗,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情。有了智取生辰纲的故事,大家就知道了“不义之财,取之无碍”,而且在《水浒传》的语境中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谁来定义“不义之财”呢?当然是强盗。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强盗逻辑”。

熊培云:也就是说,这些通俗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中国人的“拳匪精神”或者“游民性格”。

王学泰:游民性格不是我空想出来的,而是根据《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等总结出来的。这些小说由江湖艺人初创、再经过文人改写,因此留下了许多游民痕迹。清代有个史学家叫钱大昕,他提出自古有儒、道、释三教,但在明以后又多了个“小说教”。为什么呢?因为小说太吸引人了,不仅士大夫们喜欢,而且连不识字的妇女、儿童以及连圆圈都画不好的阿Q也都喜欢。论及影响,“小说教”比儒、道、释三教还要大些。像阿Q唱的“悔不该手执钢鞭将你打……”就是《龙虎斗》的唱词。钱大昕说,如果说佛教、道教等是教人为善的话,那么“小说教”则是教人“作恶”。他主要举了两个例子。一是以《水浒传》为代表的“以杀人为好汉”的一类作品,包括戏曲、曲艺;一是以《西厢记》为代表的“以渔色为风流”的一类作品。当然,现在不同于那个时代,但可以肯定的是,长期以来像水浒、三国这样的作品,既反映了底层社会的游民意识,同时也强化了这种意识的扎根与流行。

熊培云:具体到中国近现代社会运动,这些充满“朴刀杆棒”的小说又起了什么作用?

王学泰:自宋以后中国社会受戏曲、曲艺影响极大。到清末,太平天国的装束、官职以及作战方式受通俗文艺影响也很明显,同样,义和团成员在重大活动中都要化妆为通俗文艺中的人物(在义和团中这些人物变成了神),如化妆成孙悟空、猪八戒、黄忠、马超等。包括辛亥革命也一样,它受到天地会支持,而天地会也是个戏剧化程度很深的组织。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江西有了苏维埃共和国,大家不懂“苏维埃”是什么意思,就以为最初来这儿造反做皇帝的是苏兆征,而“苏维埃”则是“太子继位”。

熊培云:所言极是。直到现在,我农村老家房门上的门神贴画也还是三国、水浒里的人物。透过您的这些分析,我更能体会当下充斥荧屏的各种帝王戏对中国公民社会的建立有多大负面影响。甚至可以说,正是它们在继续塑造中国人的游民兼臣民的双重性格。那么,历史上的统治者对那些具有反叛性质的小说通常采取什么态度?

王学泰:总的来说,统治阶级对类似作品采取的通常是一种压制态度。比如清代甚至为此颁布圣旨,禁止类似作品的出版和演出。《水浒传》在历史上也几度被禁,不过有时它也会被皇家改编,比如乾隆年间的宫廷大戏《忠义璇图》便是关于水浒人物的。也就是说,在反传播的同时,统治阶级也想将其纳入主流意识形态。

熊培云:哲学家黎鸣先生曾经和我谈到,中国的四大名著其实反映了“四大绝望”。如《三国演义》里“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负我”的霸主,《水浒传》里贪赃枉法的官僚,《西游记》里社会体制的僵死以及对未来深沉的绝望,还有《红楼梦》所体现的儒家理想的幻灭,等等。

王学泰:和《红楼梦》不同,《西游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是由说书人等等慢慢发展来的,反映的是底层的事情。我想黎鸣讲的“四大绝望”也是真实的,专制社会本来就是没有前途的社会。中国社会在过去也一直没有逃出战乱、治乱的循环。不过在我看来,一切“乱”其实都是始于“治”,或者说是“治中之乱”为“乱中之乱”埋下了伏笔。


贵族传统与游侠精神


熊培云:记得有一年在柬埔寨旅行,有当地人和我大谈《水浒传》不错。几年前,《水浒传》在中国热播时,社会上最流行的一句话便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如何理解中国人津津乐道的“侠义精神”?

王学泰:《水浒传》是游民讲给游民听的故事。游民自诩为侠,实际上宋朝及其以后是“江湖侠骨已无多”的时代了。“侠义精神”最早源自游侠,“侠义”的“精神”实质是什么?我认为最少有两点:一是利他;二是反主流。所以,水浒里只有鲁智深才算侠,他不仅反主流,而且救人不求回报。相反,其他人的打抱不平大都是从自己利益出发的。

李慎之先生当年问我西方是否也有游民心态,我说当然也有,但西方的宗教和贵族传统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游民心态,这和中国有些不同。从大的历史脉络来看,游侠其实是贵族社会的流风余绪,或者说只有贵族社会之后才会出现游侠。为什么汉、唐游侠多,主要原因就在于先秦是贵族社会,南北朝期间建立的诸多国家(特别是北朝)也具有贵族化倾向。比如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贵族被消灭了,但热衷公共事务的贵族精神却不是一两代便可以消失的,这些贵族精神流传到汉代,就形成了一些反主流的、抗上的,同时具有利他精神的游侠。游侠与游民不同,游侠是一种生活抉择。为什么要做侠?可能是因为良知、习惯,甚至是受到记录游侠作品的影响向往不平凡的生活,而不是简单地为生活所迫。不一定有什么政治目的,而是基于内在的强烈追求。像堂吉诃德,大家笑他,但如果他挑战的不是风车而是真的敌人,我们还会笑他吗?

严文井先生曾说中国的土壤里产生不了堂吉诃德,只能产生阿Q,就是因为贵族社会过早地消失(与欧洲相比)。自宋代以来游民文化泛滥,而唐代还是有些贵族气的,到了宋代就完全是个世俗社会了。

熊培云:所以像李白能够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句。不过,就民间创造和社会发展而言,唐远不及宋时那般气象万千。

王学泰:唐朝的诗人脚步都走得特别开,视野很宽阔,什么也不在乎,因为没有生存之虞(盛唐时),“游”只能使他们心怀开阔。杜甫写了一首诗记录自己的万里之游,名为《壮游》。这时候游民倒是很少,当然也没有游民生存发展的环境,如果失去了土地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城市养不活他们。唐朝不像宋朝经济全面发展,人口十万以上的城市就有数十个,而盛唐的繁华主要集中在长安等几个城市。

熊培云:我注意到您提到的无论是先秦还是南北朝时期,当时都是天下分立。是不是可以认为贵族的产生有赖于社会开放,而在大一统的时代不会有真正的贵族社会?

王学泰:贵族社会是身份社会,贵族的身份注定他们生下来就是要管公共事务的,管“他人事”是伴随着他的身份而来的。而广大的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则没有这种权力,自然就不会有这种习惯。梁启超说中国人没有公德,没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哪能培养公德?身份社会不一定是开放社会,而且为了维持身份制度,统治者是倾向封闭的。游侠热衷于管“他人事”一方面是贵族传统习惯(汉代游侠多出于豪贵之家),另一方面也是受人类少年良知的驱使。

熊培云:李慎之先生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的序言里提到中国的大传统是孔夫子,小传统是关王爷。大概是上世纪初,英国有位学者也讲每个中国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孔子、一个道家和一个土匪。如何看这种划分或者概括?

王学泰:大传统与小传统之说来自台湾李亦园院士,是芝加哥学派考察文化社会学的一种方法。它视纽约一类的城市文化为大传统,墨西哥印第安乡村怪力乱神文化为小传统。用这个来套中国的传统我觉得有点“不合”。在我看来,中国上下几千年城乡的传统是类似的,都属于主流文化。如果说有个与主流文化大相径庭的文化,应该是游民文化。但是中国的游民文化不是在乡村发展起来,而是在城里发展起来的。孔子、道家是指中国士人思想主流,也就是李泽厚说的“儒道互补”。“土匪”如果指游民文化,我以为如果以此分析宋代以后的士人思想,那是“虽不中,不远矣”。

熊培云:您知道,墨家在秦以后就渐渐没落了。《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是否是“落草的墨家”呢?

王学泰:这点我是不同意的。墨家曾经是显学,历史上有天下“不归杨,即归墨”的时期。春秋时期君主、诸侯、大夫、士、庶民各安其位,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点”,所谓天下“无旷土,无游民”虽然有些夸张,但在当时游民的确很少。《左传》里有“大夫无境外之交”的说法,周朝建立的是一个垂直统治的专制政体,其对治下的“横向联合”必然是加以防范的。但是到了春秋后期,孔子的《论语》开篇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说明那时候社会的横向联系发生、发展了。这种横向联系也是侠得以产生的条件。《史记》里的“战国四君子”如信陵君、春申君、平原君、孟尝君等都是善于横向交往的人。“侠”字最初意思就是一个大人夹两个“小人”,表示有人追随,“四君子”都是有大批人追随的贵族。这不同于金庸小说里独来独往的武侠(近代武侠小说,特别突出独行侠,作者不懂传统的“侠”却是热衷于成帮搭伙的)。墨子也可以说是侠,有许多人追随他。同匪不同的是,墨家还有自己坚定的信仰。


从江湖到庙堂


熊培云: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感慨“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对于许多人来说,通常都意味着高高在上的权力。但江湖却不一样。中国人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意指“江湖险恶”,而“重出江湖”与“退隐江湖”里“江湖”的内涵更是完全对立。如何理解中国人心目中的“一样的庙堂”与“不一样的江湖”?

王学泰:“江湖”作为一个词在先秦就已经出现,最初的意义就是指江河湖海。这是江湖的第一种含义,即大自然中的江湖。二是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意指逃避名利的隐居之所。第三个是游民的江湖,也是我们现在经常活跃在口头的江湖。这种江湖充满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和你死我活的斗争。所谓“常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讲的就是水浒里的江湖。

论及庙堂,中国两千年历史中,基本上是五十年一小换,两百年一大换。改朝换代垂直流动最大的就是皇族与游民。前者生命不保,后者有可能做了功臣显贵甚至皇帝。比如朱元璋,有人说他是农民,其实他没有土地,以乞食为生,做了很多年游僧,真正的身份是游民。高高在上的帝王与沉沦底层的游民,表面上看相隔云泥,是尖锐对立的,但实际上两者在心态、思考问题的方式上往往是相通的,而士大夫属于夹心层,通常会受到来自两方面的夹击。

熊培云:所以困顿其中、左右为难的士大夫阶层通常是既有儒家修齐治平的入世精神,又有道家闲云野鹤的出世精神。

王学泰:庙堂与江湖对立,一个主流,一个隐性。打天下和治天下通常都少不了儒家的一些精神。当然,儒家很多东西是好说不好做,更多只能是幻想。如果儒者统治一个以宗族为主体的小国家,几万人,可能还可以。儒家要解决的是熟人社会的问题,比如它强调的“知耻”,便是调整熟人关系的。但现代社会更需要调整的是陌生人之间的关系。记得解放初每个家庭都要拟订“家庭爱国公约”,实际上家庭是不需要公约的,真正需要公约的是陌生人社会。

熊培云: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政治高度介入家庭,使家庭成员“陌生化”,互不信任。

王学泰:回过头说五伦。孟子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所调整的都是熟人关系。然而,从秦始皇开始中国就进入一个陌生社会了。陌生社会怎么能用熟人社会的办法统治呢?陌生社会遇到更多的是五伦以外的问题,这就是所谓的“第六伦”,即陌生人之间的关系。而调整这种关系最有效的还是法律。你知道文革的乱,当时中国人已经基本没有什么法律意识了,虽然“判决书”上照例说“特依法判决如下”,但“依”的什么“法”,不仅被判决人不知道,恐怕连判决者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文革中“公检法”已经被砸烂,“法律”被视为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产物。历史学家唐德刚说当时是“两部法律(《宪法》与《婚姻法》)治中国”,实际上当时连《宪法》也已废止,所以准确说是“一部《婚姻法》治中国”。

熊培云:梁漱溟先生曾将个人与组织的关系称为“第六伦”。您曾谈到中国人“庙堂很远,江湖很近”的现象。中国不断开放,游民意义上的江湖也在不断开放、膨胀,此过程是否也在孕育危机?

王学泰:担心是有的。封闭时代农民逆来顺受,认为不公平生活是“应该的”。当传统社会解体,农民子弟走出家乡,眼界宽了,想法也会变化。你看为什么近代革命在湖南闹得那么厉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曾国藩将一帮淳朴的乡野子弟带出去当兵打仗。后来曾国藩功成名就,为了避嫌就把军队解散了。这些有见识、对不公正敏感,而且强壮勇武、有功名、没收入的“复员兵”,回到家乡,马上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后来湖南帮会林立,山堂香水遍地,就与这帮人有关。

熊培云: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在国家与社会之间,中国人是否还有其他栖身之所,比如心灵?

王学泰:李敖说,知识分子首先要解决自己吃饭的问题。我想这点是十分重要的,而且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中国这些年的进步首先就体现在告别了管仲所谓的“利出一孔”的时代。我写中国饮食文化史,说到夏、商两朝灭亡理由几乎都是一个样——君王贪恋女色,吃喝没有节制。当时所谓大吃大喝也只是“肉林酒池”,这有什么美好呢?但是在底层社会眼里,的确是没有比“多吃多占”更令人憎恨的了。应该说,这种憎恨与大家长期吃不饱有很大关系。现在人们对吃倾注了那么多的热情,是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物质饥渴”有关的。文革中对知识人来说是精神饥渴时代,刚改革开放,人们也曾有过一哄而起的精神追求,但很快就平复了,而“吃”的追求仍是方兴未艾。我们这个民族的长期贫困,单独对心灵方面的追求是比较少的,对“心”也是忽略的,所以中国传统小说里对心理描写也很少。

熊培云:三国里倒是有,但更多只是心机与权谋。中国人的心灵,可能更多是通过诗词来表现的。

王学泰:《红楼梦》就不一样。整体来说,只有满足了温饱之后,人们才会注意精神上的追求。当然,独立的心灵空间在文人士大夫世界里是存在的。《易经》里就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说法,后来衍生出老庄学派,有了对功名利禄的拒绝。而“江湖”最早也是见于庄子,虽然指的是江河湖海,却有广大无边、自由自在的意味。庄子感慨涸辙之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若没有宽阔的江湖,就不可能“相忘于江湖”。


大王专制与大哥专制


熊培云:王蒙在《〈三国演义〉里的前现代》一文中谈到:一些三国故事,颇有浓厚的黑社会黑手党故事的意味。上来就是“桃园三结义”,典型的黑社会做法和黑手党语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副盗匪的亡命气。请问庙堂与江湖对社会成员的控制有何异同?

王学泰:儒家较重视长远利益,庙堂自西汉以后重“外儒内法”,儒家思想多少对皇权还有约束。因此虽然皇权也专制,但想到子孙还是有些通融之处的;而江湖是大哥专制,他们处在隐形状态,面临的风险更大,其专制力度更大,也更容易极端。例如洪门成员常说“哥不大,弟不小”,实际上“大哥”是受会众崇拜的。臣民崇拜的皇帝只是个符号(很遥远),而后者却是很具体。比如李逵对宋公明的崇拜要比百姓对天子的崇拜就更狂热更具体。在大哥专制里,熟人社会和生人社会的统治兼而有之。

熊培云:这样说来,这里的庙堂与江湖,便可以分别称为“大王专制”和“大哥专制”了。不过,“大王专制”到了极致,可能比大哥专制也并不差。比如,历史上敢于到南洋创业的人,一旦在外面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被人杀害,中国皇帝的反应是臣民离开本土死了活该。这个传统可以上溯到姜子牙时期,据说当时有臣民想到小岛上自耕自足,姜子牙认为不配合当时的周王就把他给杀了。现在我们讲国家应该是“自由人的联合”,但上面的这种国家伦理却意味着国民想“退出国家”,或像古罗马平民一样用脚投票(另一种意义上的“金盆洗手”)几乎是不可能的。到了近代,清朝的闭关锁国政策不仅钳制民权,而且也直接导致了一个帝国的衰弱。

王学泰:过去把国看成帝王之家,不让民众出去。另外,中国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对于不接受国家教化的人们(离开故土被视为脱离教化)是敌视的,是看做“可诛”的。这都不是现代国家所追求的。前不久,我对记者说,考察欧洲的人口发展,英国是个好例子,可与中国对照。英国可供耕作土地并不多,农业生产的条件也不是太好。十五世纪中叶英国才200万人,五百年后增加了至少100倍。中国那时(相当于明朝中叶)人口接近一亿。英国传统没有安土重迁的观念,自十七世纪以来,先是自发地向外流动,政府不管,后来得到政府的支持。其实,“殖民”是一个中性词,在民族国家形成(十九世纪)以前,人口密度大的地区向人口密度较小的地区流动是正常的,错的是有些国家武力殖民,杀戮原住民。自古汉民族安土重迁,视他乡为畏途;政府对于人口外流不仅不支持反而打压。

乾隆时期,荷兰在婆罗洲杀了好几千中国人,那时清朝还很强大,荷兰人很恐惧,向乾隆致歉。但乾隆说这些“莠民”不顾祖宗“庐墓”跑到外面谋生,做化外之民,回来也要杀头的,你们替我们惩办很好。这就是统治者对于老百姓到海外去谋生所持的态度。当中国人口发展到四亿,以当时的农业生产力很难养活这么多人的时候,本来有可能分流到南洋去,但被禁止了;向东北流动,但那是满洲皇帝的禁脔,有柳条边政策,不许汉人染指。遂使东北疆域广大,人口稀少,清统治者又保护不了自己的土地,以至于被西来的俄罗斯人占领了很多。直到清末才开放东北,但已经晚了。西伯利亚一带,滨海一带,清末民初中国人数远过于俄罗斯人,十月革命后,或被遣回,或被同化。

如果清朝不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亚洲版图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从这一点来说,使华人在世界上失去机会,历代统治者都有责任。最近在《万象》读到张大千在1960年代写给大陆亲属的家书,看到在那个极端困难时期对有可能外流人口的严密控制,真让人感慨万千。

熊培云:有时我想,在庙堂与江湖之间,最需要的是能够回到人的内心和个体的权利本身。这也让我不由得想起亨利·梭罗,他既能回到瓦尔登湖那样的自然江湖,又能独立并守卫自己的权利江湖,而且他的努力与修为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个体价值高扬于庙堂之上,即有所谓“公民不服从”的权利。在实现普选的公民社会,我想每位公民其实已经“从江湖到庙堂”了。


科举与革命


熊培云:古代人通过科举“考公务员”。科举制度是读书人不入江湖而跻身庙堂的重要途径。黄仁宇先生说中国“上面是一块长面包,大而无当,此即是文官集团。下面也是一块长面包,大而无当,此即是成千上万的农民,其组织以淳朴雷同为主。中层机构简单……上下的联系,倚靠科举制度”。黄先生称之为“潜水艇夹肉面包”(Submarine Sandwich)。您如何看科举存废对中国社会的影响?

王学泰:虽然科举制度始于隋唐,但真正发展起来还是在宋朝,全凭试卷说话。唐朝科举有点像文革时期选工农兵大学生,是试卷与推荐相结合,能否中进士,取决于在长安的声望,而声望的形成有赖于豪贵名流的推举。如顾况之于白居易,玉真公主之于王维,这些人除了有好成绩外,还得有人推荐。但到了宋朝就不一样了。誊录、糊名、回避、锁院等制度的设立,考生基本上凭考卷定去取。三代内没有做官的考生占到了40%以上,打破了贵官豪门对仕途的垄断。科举出身的官僚在庙堂占据优势的时候,它必然形成一个无形的文人集团与皇权抗立。宋代皇帝有“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明确意识,宋代士人有派别,但不互相杀戮,士人与朝廷合作较好。

中国传统的权力转移方式至少有以下三种:一是通过血缘传给后代,这实行了三千多年;二是打天下坐天下,这实行了二千一百多年;三是通过科举这样的选拔制度完成“小权力”的转移。科举制度设置聪明之处在于,它通过选拔很少人进入统治集团(基本上是千分之一),就能调动全国文士一生围绕科举转,而不作他想。它的作用是突出皇权,运用制度化的方法不断地淘汰重臣、功臣、大臣,提拔小臣。同时,又能给皇帝选贤任能的美号。科举制度成功使得小权力和平转移,不必以屠戮大臣为代价。

熊培云:如何看待文人修齐治平、匡扶天下的理想?

王学泰:由于儒家的教诲与陶冶,士人长期分不清楚自己做官(包括后来的“闹革命”)究竟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为了“兼济天下”?我认为这里既有幻想,也有利益。近百年来知识界卷入革命如此之深,而且是前赴后继,一个接着一个,与知识分子的“失职不平”密切相关,而这么多人“失职不平”又与科举制度废除密切相关。科举制度结束后引进了现代学校制度,这是以工业化方式批量生产毕业生。这种生产方式是适应工业社会的,而当时的中国并没有形成相应的产业规模,导致了成批毕业生出来以后无业可就。而知识人的习惯是“做官”(或说管理公共事务),于是许多大知识分子奔走豪门,或作军阀的幕僚,小知识分子要想出人头地,则走了另一条非常之路。所以说,1905年是关键之年,它废除了科举科考做官的时代,实际上也造成了知识分子革命的时代。

熊培云:难怪黄仁宇先生会感慨,中国传统社会无法局部改造,过去政府与民间的联系着重于尊卑男女长幼,纯靠科举制度做主。1905年停止科举之后,上层机构(Superstructure)与下层机构(Infrastructure)更为脱节,满清之覆亡,更无可避免。


话语体系与社会转型


熊培云:改革开放三十年也是中国重新发现社会的三十年。准确说,现在的博弈更多也是发生在国家与社会之间,是上下之争,而非左右之争。以您的经历,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王学泰:不可否认,建国以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中国是个有政府没社会的国家。每个人都有个单位或生产队。它们都是准政府,具有政府职能。语录也说“无产阶级专政要落实到每个农村、单位、工厂、学校”。这个单位或生产队与宗法网络有些相似,对于个体实施既保护又控制政策的。改革开放以后这种“准政府”解体了。

为什么没有社会呢?因为建立社会主义要实现经济和社会的全面改造,很多是以强力或以强力为后盾的行政力量推行开的,待每个领域的改造完成后,这个行政强力就遗留了下来,把本来是社会的东西也变成行政层级的了,于是一级管一级,形成了自上而下的垂直统治。现在的进步就在于行政层级管理模式随着单位的解体逐渐退出,一个以横向结合为主体的多元化社会正在形成。改革开放后,且不说各种体制经济组织的发展成长,许多以横向联系的网络关系也在形成。

熊培云:这方面,我想除了以横向关系为主要特征的社会资本得到发展之外,社会话语体系也有了充分的发育。

王学泰:是这样的。记得很多年前我参加过一个婚礼,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在大跃进的大好形势下,舍妹与某某成婚”。结婚成家与“大跃进”有什么关系?这是典型的官方话语入侵社会。老百姓离开官方话语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这是很可怕的。我们号称有五千年文明,可是竟落得除了报纸上官员教给我们那点话外,没有自己的语言了。时至今日,中国不只有官方话语体系,而是有各式各样的话语体系,而且相互影响。除了新华社、中央台的官方话语外,还有大众话语,有代表八○后、九○后的年轻人话语,此外,还有网络话语以及知识分子群体的话语体系。

熊培云: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与社会的开放,现在大家不但可以“公开地窃窃私语”,可以“做三个俯卧撑”,与此同时,社会话语也开始改变官方话语,应该说这也是社会进步之希望所在。

王学泰:是啊,比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吴冷西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批评“媒体”一词,说“媒体”是“党的喉舌”,用这个没有阶级性的词会混淆和弱化报刊的党性。结果现在呢?北京广播学院都改名为“中国传媒大学”了。这就是社会进步。过去不能随便谈爱,所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都是阶级的人性。现在呢,也不一样了。我说秦晖就特别会发明词,他的“黄宗羲定律”便被官方文件采用,同样的情况还有吴思和他的“潜规则”。

熊培云:转型社会,实际上开启了一个不断开放的旅程。要有制度的开放,就必须有思想与行动上的开放。这就意味着社会应该打破不合时宜的自律,不断创造与重新组织自己的语言,从精神上首先解放自己。这也是我说当下中国“你默许自己一份自由,中国就前进一步”的原因。几个月前,官方也再次强调了要“思想解放”,有的官员甚至主张没有禁止的都可以做,鼓励社会创造,允许社会犯错误。

王学泰:我常说,争取社会的自由,就像是站在橡皮筋圆圈里面。如果你站在中间,离橡皮筋远远的,你不知道空间有多大,这时候就得不断地靠近皮筋去撑大它。回头看中国的社会空间,显然也是大家不断试验的结果。就“表达权”这个概念而言,过去把它等同于古代进谏纳谏,意思是说进言本来是为当局好,反而受到惩处。显然这种论说本身就是从皇权专制出发的。其实,表达权的说法确立了在言说领域人的价值。作为人,他需要表达,大而言之关系到人权,小而言之关系到一个人的幸福感。对于那些不断拓展舆论空间的人,我也是心怀感激的。当然,一切试验也只是权宜之计,最重要的还是建立制度,有章可循。


从“有点精神”到“有点精神病”


熊培云:您上面提到儒家理想有其局限性,有时候甚至也只是一种空想。历史上的游民起义,也常打着“等贵贱,均贫富”的旗帜,水浒传里的“替天行道”大家也并不陌生。但是,回顾历史,许多“替天行道”的“义举”,发展到最后可能还是难免落个强奸民意、“替天行房”的结局。“替天行道”有何玄机?为何得此命运?

王学泰: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里我谈到,“替天行道”这一口号具有临界性,被统治者把它看成反抗的旗帜,统治者有时也可以容忍。它能把广大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群众,主要是游民于其他阶层的边缘分子集合到这面旗帜下与政府对抗,也能使具有一定规模的反政府力量向皇权进行投降,接受招安。“替天行道”是一个进可取,退可守的口号。关于这一点,尤其在《水浒传》里有较多的体现。

其实,无论是统治守成,还是想取而代之,凡是有活力的人都有改善现实的追求,推至群体就形成社会理想。儒家讲“大同”设立了一个理想的前途,但历代儒者并不把它当成追求实现的目标,大多只追求小康。大同只是批判社会现实,张扬人类幸福理想的标尺,我想这是聪明的。只有康有为那样的妄人才写《大同书》,真的要建立大同社会。如果他真有机会勉强实施,一定会走向波尔布特式的“共产主义”。

熊培云:雷蒙·阿隆在《知识分子的鸦片》里曾经谈到过类似的观点。

王学泰:自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对于美好社会的追求是个永恒的问题。然而社会的利弊往往是人性中的善恶引伸出来的。只要人性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十全十美的社会也不可能出现。遥想五十年前,我们曾想一鼓作气,“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人们仿佛得了魔怔,做出许多正常人想象不出的事情。前两年,和邵燕祥先生聊天,谈到“三面红旗”我曾说,企望“有点精神”,结果变成“有点精神病”。邵先生填了一首《蝶恋花》(遍地山鸣兼谷应。旗帜争飞,锣鼓喧天竞。一变精神成物用,英明自是夸天纵。振奋三生真有幸。有点精神,有点精神病。直到浇头知水冷,瘟神何待瘟神送),颇能展现当时的现实。我与陈四益先生各和一首。黄一龙先生就此写了篇《我们都曾“有点精神病”》发表在《同舟共进》上。今天我们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标准社会。大家争着挤进天堂,挤进去的可能是地狱。为此我们已经付出了残酷的代价。

儒家、孔子成了当代的大众话题,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的确,我们是从孔子开始才逐渐彰显了人类的“同类意识”。然而孔子肯定了人的价值,但忽略了个体价值。儒家将天、地、人并称“三才”,但是这里只有人类,而个体往往会埋没在整体之中。什么是先进文化?首先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弘扬。我想,这个问题在欧洲早就解决了。周作人说过:西洋在十六世纪发现了人,十八世纪发现了妇女,十九世纪发现了儿童。与此相比,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还在争论该不该有人道主义的问题。有人把人道主义视为修正主义思想基础,要严加杜绝。

在思想史上,儒家还是奉献了许多好东西的。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庸。中庸是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以恰到好处为宜。犯精神病、走极端却是最简单、最容易做到的。另外孔子强调仁爱、忠恕等观念确比前代有所进步,也比只知有统治者忽视普通百姓的法家更人性化一些。皇权专制社会中作为主流思想的儒家给中国历史涂上了许多亮色。如果两千年都是法家统治,中国的历史将更黑暗。

其实,当前解决中国问题,不需要特别深奥的道理。我们常常与常识作战。几十年中我们做的一些蠢事,恰恰是追求深奥得来的。我们曾经有过“精神病”的时代,这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年,可以作为反面材料进入我们的病历。可以说这也是我们的精神财富,每当我们头脑发烧,通体发热时就要检查一下会不会现在不太明显了,但是隐性的“精神病”还是有的。



一场丰衣足食的反叛

——反思法国“五月风暴”



1968年5月,一场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冲击法国。它不仅在极短时间内席卷了法国的各所大学,而且迅速扩大到工人阶级,引发了全国性大罢工,并最终导致国会改选、总理下台。而这一切,事先似乎毫无征兆。政治观察家们认为不可能在西方国家出现的“古典意义上的革命”,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爆发了,而且这一次又是在巴黎。

一群在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起来反抗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这是人们关于“五月革命”的粗略印象。至于这场“革命”有何意义,那个五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十年来,即使是当年亲历其中的“六八分子”,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针对这场“革命”的批评与记忆,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断裂。


“要么现在死,要么永远不死”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法国,正处于战后重建的“光辉三十年(Les  Trente Glorieuses,1945—1975)”的中途。五十年代“欧洲经济共同体”削减关税,扩大市场,法国成为世界第四大出口国,进入了空前的繁荣。货币坚挺,经济年增长率保持在5%上下。国家结束了殖民战争,并且扭转了工业化和城市化落后的局面,农村人口向城市外流已接近完成。

然而,在“经济繁荣、政治安定”的表象之下,法国同样面临着一场“物质上升,信仰下降”的危机,仿佛社会在懵懵懂懂的富裕中丢失了理想。与此同时,马尔罗、加缪、萨特、福柯等人的思想,戈达尔的电影叙事等等焕发张力,一切有关人的意义的询问也为这场社会运动打下了“造反”的底色。简而言之,1945年戛然而止的灾难与现在的丰衣足食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当有关人类命运的宏大叙事渐渐让位于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时,这一代法国人对目前的庸碌生活表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关于这一点,在“五月革命”即将发生前的一个月,戴高乐甚至也在不同场合这样吐露心声:“如今再没有什么事要对付了,也再没有什么英雄业绩可创造了,我反倒觉得没劲。”

不可否认,法兰西有着举世无双的创造力。在很多方面,如科学发明,人道主义、自由、平等人权观念,法国当之无愧是人类的进步之源。不过,尽管法国历史上发生了许多革命,但是“不自由,毋宁死”并不足以概括法国人的特性。在我看来,更准确的概括当是“不创造,毋宁死”。正因为此,法国在任何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安于锦衣玉食、随大流显然不是法国人的性格。乌托邦在这片六角形的土地上永远不会褪去油彩,当有关生命与生活的意义探寻开始发酵时,一个响亮的口号立即开始流行——“要么现在死,要么永远不死。”

历史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大学生。这是一群出生于1944年到1950年之间,从未经历过饥饿与贫困,未体验过“战斗到一无所有”的人。然而,充沛的精力、不可一世的理想主义,以及不断穿梭于家庭、社会与学校等种种束缚之中的他们,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处于一片安定繁荣之中的六十年代,来自各阶层的孩子越来越被中学会考和上大学所吸引,加上战后法国人口快速增长,大学生人数从1958年的20万增加到1968年的50万。然而,大学教育却对生源膨胀装聋作哑,不思改革,以至于在学生眼里,大学变成了一种“只谈存在,不谈意义”的社会结构,一个“无用知识的自动发送机”和“毕业文凭制造厂”,这种填鸭式教育使他们患上了“知识不育症”。

如此危情,早在1964年哲学家保罗·里克尔在《精神》杂志上就发出警告:“如果国家不采取适当办法解决大学的发展问题,将会招来酿成全国性灾难的学校大爆炸。”而事实上学生们的确正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不能说眼下这个世界十足糟糕,有时它甚至是美好的,但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有面包更有玫瑰的世界,法国需要一场运动。


社会运动与街头戏剧


1968年5月,学潮从南泰尔蔓延到索邦,愤怒的学生占领巴黎大学,导致警察干预,继而形成一种“反抗—镇压—反抗”式的循环升级。应该承认,对于这一事件,起初政府表现得有些过于自信,以至于人们讥讽它在风暴来临时更像是一个“聋哑政权”。它墨守成规,支支吾吾,既想平息事态又不想向“街头压力”让步,甚至异想天开通过抓捕几个捣乱分子实现对学生的分而治之。直到5月中旬,运动演变为一场全国性的危机,总罢工扩大到所有部门,到5月24日,法国已经陷入瘫痪状态。戴高乐的讲话变成了国民的耳旁风,这下轮到反抗者装聋作哑了,一切理性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运动的节庆声中。

的确,似乎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年轻人沉浸在“同仇敌忾”织起的团结、友爱中,在幻象之网里一起冲锋陷阵。面对牛气冲天的街头运动,许多起先彷徨的人也加入其中。就像那些经不起同伴热情忽悠的中国人,会在沪指六千多点时慨而且慷地杀进股市。1968年5月,许多法国年轻人相信,如果不去大街上走走,不去拉丁区的巷道里撬起几块铺路石,人生可能会因此黯淡无光——法国人不怕错过赚钱的机会,怕的是错过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

“同学们,向前跑吧,旧世界就会被抛在脑后。”至于跑到哪儿去呢,人们并不清楚。四通八达的大街,被街垒分割成一个个舞台,也像是一架架巨大的跑步机。显然,在这里真正上演的更像是一场场革命的戏剧,它让每个人有机会相信自己会走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如果说过去是平庸的一群,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堪称“伟大”“顶天立地”。雅克·本尼特在《红与黑的春天》里这样描摹:“从今以后,我们有节日可过,有创造奇迹的时间,有自由讲话的权利……人从新石器时代过渡到雅典式的民主,奴隶少了,但多了成千上万的广场!驱走了黑夜,战胜了权力,生活将会改变,终于可以活得自由、平等、博爱、幸福了……”而且,相较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的“你不想自由,强迫你自由”,“五月风暴”似乎甚至有些清高与孤芳自赏:“如果一个人不想通过奋斗取得一样东西,那么你给他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要来解放我,我负责自己解放自己。”法国著名思想家雷蒙·阿隆在《费加罗报》上提出了自己的批评:“大学生和工人们将又一次对这些日子的罢工、节庆、游行、无休止的讨论和暴动留下美好的回忆,仿佛日常生活的烦恼、技术和官僚主义所造成的窒息感需要时不时地突然宣泄一下;似乎法国人只有在革命(或者假革命)的心理剧中才能使孤独感得到解脱。”

当然,事实也并非全然这么糟糕。不管怎样,这只是一群共和国的孩子。他们有热情,有责任心,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一个能协调法律和自由、劳动和平等的美好社会,一个真正享受博爱和无等级制度的美好社会,一个无僵化体制,既无监狱,也无精神病人的美好社会。


“六八底线”


在法国过往的历史中,革命总是会让人想起那些滚动在巴黎街头的湿漉漉的人头。然而,今天人们知道,革命者的勇敢在于赴死而不在于杀戮,因剑得到的,必将因剑而失去。

尽管人们习惯于将发生于这一年的这场社会运动称为“五月风暴”或者“五月革命”,然而,今日法国,人们更倾向于用“Mai 68”(1968年5月)这一中性的时间刻度来标刻这段历史。的确,和以往的“风暴”或者“革命”相比,它已经脱胎换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表现,即是从政府到社会,无论是参与运动、反对运动者还是维护秩序者,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拒绝暴力和流血是“五月革命”的共同底线。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如果法兰西要继承其“革命”传统,那么1968年5月可被视为法国革命的新起点。或者说,“六八底线”才是1968年5月这场运动留给世界的最珍贵的遗产。换一个角度说,这种表面激烈,实际平和的社会运动,也是一种“告别革命”的方式。

学生方面,作为学生运动领袖之一的科恩·本迪特对暴力并无偏爱,人们在他身上看到的是对雅典式民主的追求。对于零星出现的暴力事件,本迪特认为“搞暴力并不是运动负责人决定的,而是大学生自发地选择了抵抗……我们没有任何责任”,“尽管一切有些过分,但毕竟还是恪守在民主的范畴内”。

“足够的行动,足够的词语。”这是“五月风暴”中的一道风景。“拥有你的爱,但不要放下枪杆子”,“最美的雕塑是铺路石的砂岩石,最具批判力的石块就是打在警察脸上的石块”。“铺路石下是海滩”等等,一切更像是一种浪漫抒情,一种随心所欲的创作。当一切云开日出、风平浪静,不难发现,那些标语口号中尽管充斥了对暴力的怂恿,但更多只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暴力宣泄。对于许多人来说,口号被发明出来,有关暴力的审美便已经完成。我曾说,没有嘴上起议,将有街上起义。发生在法国的这场运动,显然不是暴力革命或者带有暴力性质的街头起义,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街上起议”。

尽管政府一度严重错估形势,甚至认为法国已经走到了“内战的边缘”;尽管学生夸大其词,将警察描绘成挥舞棍棒的德国党卫军,但从整体上看,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一方面,学生们没有异想天开地去攻打政府;另一方面,政府同样心知肚明的是:巴黎大学被占领以及割据四方的街垒只是一种反抗的象征,而不是一种军事手段。有数据表明,五六月间,巴黎有两千多人受伤,其中200人受重伤,此外,还有5人死亡,但并不是警察开枪所致。革共青联的领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被创作者们画上“SS”(党卫军)标记的警察并不狰狞,他们乐于同学生们讨论,愿意理解。当然,背后的英雄是警察总署署长莫里斯·格里莫,一位有教养的人道主义者。从运动开始到结束,他尽其所能地避免流血悲剧的发生。所以,人们不仅看到他经常在拉丁区和示威者讨论,而且在警察开始变得粗暴、即将失控时,格里莫还亲自致函给每一位警察:“打击一个倒地的示威者就是打击自己、打击警察的职业形象。”

如让·戈夫在《1968年5月,无奈的遗产》中所说:“六十年代末的历史形势是不同寻常的。昔日的血腥暴动,二次大战的恐怖,阿尔及利亚战争时期的镇压、残忍和屠杀都还停留在人们的脑海里,但国家毕竟进入了新时代。它结束了殖民战争;阶级斗争虽然尚未消失,但已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斗争。”

事实上,在这场运动中,法国社会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理性。当有人不仅撬走了铺路石,而且连根拔起了拉丁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树木,并开始焚毁居民的汽车时,市民终于忍无可忍。风暴正在酝酿灾害,很快,媒体对学生的同情声浪明显减弱。《世界报》社长伯夫·梅里批评说:“学生们虽然得到了慷慨的声援,但也会因盲目而自毁。不管正确与否,有哪届政府会容忍巴黎的街道布满街垒?”《图片报》则开始动员:“我们没有权利让警察和他们的水枪独自承担这种大事。”很快,“反对者的反对者”也开始走上街头,要求“把索邦打扫干净”,“法国要工作”,“共产主义行不通”。这些不甘心永远生活在“混乱诗歌”回声中的巴黎人,开始对法国的无政府状态说不。


“索尔仁尼琴效应”


观点平衡世界,真相消退激烈。“五月风暴”退潮后的“后戏”,同样是我们回忆或者梳理这场社会运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和世界许多地方一样,“五月风暴”发生时,巴黎沉浸在格瓦拉式的革命情调里。对于刚刚发生在遥远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巴黎极左派们更能感受到一种心气相通的朦胧之美。

尽管和中国实为“政治大革命”的“文化大革命”相比,“五月风暴”更具有文化革新的内涵,但是二两之间有所呼应是显而易见的。至少,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吸引了许多法国知识分子和年轻学生——对他们来说,“文化大革命”像是一场否定现政权并反对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斗争,是“在实践中超越斯大林主义”,是避免苏联发生的情况重演的唯一办法。遗憾的是,由于历史的局限,这些人对这场运动的“工具性”及其他“黑暗面”一无所知。当然,这种一无所知,还包括这一代法国人对世界其他地方的乌托邦试验的错误理解。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极左派的革命理想在法国正式退潮,有赖于一个真实世界的呈现。这一时期,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著作《古拉格群岛》法文版面世,种种有关斯大林独裁统治的真实细节震惊了整个巴黎;两年后的1976年,中国结束了巴黎左派们怀揣春兔的“文化大革命”;1978年,红色高棉惨绝人寰的种族大屠杀也渐渐为世人所知。这一切,足以让活跃于当年的“六八分子”从希望陷入失望,并且“走到绝望的尽头”。

“索尔仁尼琴效应”说到底就是“真相的效应”,历史以其特有的残忍让那些原本诚心诚意想着推动社会进步的人背负起一种“逻辑上的负罪感”。就像早在十年前的1958年,曾在信仰上改弦更张的埃德加·莫兰在《自我检讨》一书中所感慨,对“昔日信心的源泉”,今朝已经“形同陌路”。呼应中国的文革,巴黎的极左派曾经相信“红宝书”可以解决“人类遇到的所有问题”,然而,事实告诉他们,天堂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堂而皇之地被搬到地上来。克劳迪和布鲁瓦耶勒在《幸福的石头》一书里的诘问是意味深长的:那些极端的“六八分子”虽然没有时间,没有力量,没有愿望用鲜血去彰显活力——“这很好!但共犯暴行的条约,我们不是一样签了吗?”


要面包,更要玫瑰


岁月无情,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步入生命的暮年。反思这场运动,主流态度不外乎两种:一部分人持否定态度,有人甚至将这场运动简化为一场“打砸抢”、一场“意识形态病”的急性发作;另一部分人则得了怀乡病,1968年的5月,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远逝的梦想。至于在这一运动中受到冲击的官方,尽管他们当中许多精英都是“‘六八’下的蛋”,但没有人会给当年那群“越革命越想做爱,越做爱越想革命”的才子佳人们颁发奖章。

毫无疑问的是,1968年5月改变了法国。如上所述,这与其说是一次“失败的革命”,不如说是一次“成功的改良”。度过七十年代的广泛的自责与失落后,当历史进入八十年代,“五月革命”的成果才依稀显现。过去僵硬的社会关系消逝了,象征性的等级制度不明显了,取而代之的是工资的迅速提高而带来的收入等级。“五月革命”以其特有的反抗方式改变了当代法国的历史风尚。用一个法国学者的话来说,“五月革命”以后的法国的生活变得性感。

从此以后,“对话”与“商讨”成了法国政治中的一个常态。法定的程序、绝对的命令、神圣的指示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五月风暴”以其特有的方式客观上完成了社会力量对政治力量的一种抗衡或者分权,表明这场文化革命所具有的政治内涵。

几百年前,托克维尔曾经指出,法国大革命的一个根源在于法国农民受到的束缚大幅度减少,生活水准显著提高,而随着手铐的去除,剩下的脚镣往往会变得百倍的不能容忍。这说明,革命或者群体性混乱并非都是在一个国家政治、经济走向崩溃时才会发生。发生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同样具有这一内涵。不同的是,这次“革命”已经不像往常,而是褪去了尖牙利爪。

进一步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疑难,革命并非只是发生在贫穷、落后或有冲突的地区,解决了“温饱问题”不等于解决了“革命问题”。法国“五月风暴”便是在一片莺歌燕舞的社会转型中发生的,而且,这场“革命”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不是为了面包,而是为了玫瑰而发起的。1968年的法国,正处于法国由古老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强力转型的混合时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即将流行的新潮思想,与二三十年代的家长制社会并存。这种新旧混合同样表现在那些要求革新的年轻人身上——他们喊着二十世纪之初的革命词语,引领法国走向一个新的时代。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1968年“不创造,毋宁死”的改革诉求,还是今日法国遭遇的“谁改革,谁下台”的政治困境,其背后的逻辑都是法国的社会力量对政治运行有着深刻的影响。或许可以说,从1968年开始的“五月革命”并没有真正结束,政治力量与社会力量的对话或者对垒从来没有停歇。正是对话的存在,避免了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冲突与动荡。

世界永不完美,冲突还在继续。回顾发生在四十年前的这场近乎风花雪月的“革命”,不难发现,对于任何国家来说,当危机来临时,最重要的是社会力量与政治力量必须恪守自己的边界,一起守住底线,一起守望未来。



错过胡适一百年



我常把读书的乐趣融于人的历史。在所谓人的历史中,读传是条捷径——传记“浓缩人生精华”。你甚至只需几个小时,就能把一个人看进了坟墓,想象他在坟墓中仰卧起坐,唉声叹气。茔墓之外,我们在逝者的影子下完成对社会的回忆与改造,完成对往届社会优良品质与智慧的追索与继承。

坦率地说,是黄仁宇让我重拾对历史的兴趣。我是说,我从学术上看出了历史的乐趣。这位国民党军官在美国写了《万历十五年》,用他的话来说,他研究的是大历史(Macro-history),这个词很玄乎,我倒宁愿把它想成“随心所欲读历史”。黄仁宇的学问的确是做得很好,也很中立,因此也给了我们读者一次换个角度读历史的机会。黄仁宇和周恩来同是南开校友,遗憾的是,南开大学没有把肄业生周恩来的礼遇分给肄业生黄仁宇一点,但这并不影响黄仁宇声名远播。

读了黄仁宇的历史书,我开始对海外的中国史家产生了兴趣。作为旅美学者,唐德刚自然成了我书屋里的贵宾了。虽然直到今天,唐德刚的书我只看了两本,一本是《晚清七十年》,另一本即是我这里要介绍的《胡适杂忆》——严格地说,还有《胡适口述自传》,收录在《胡适文集》中。对于胡适的追寻,大概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

唐德刚是胡适晚年的入室弟子,曾亲自录制并译注《胡适口述自传》,被公认为海外论胡允当者。唐之“胡说”,不辱大方,意创笔随,明珠走盘,的确是些好书。唐德刚在《杂忆》书尾称:“关于了解胡适——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要了解胡适,我个人的看法,最可靠的两部书,便是《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在我看来,《杂忆》是可以和上述两本比肩的。在该书中,唐德刚对胡适没有太多的隐讳,尽可能地做到客观(当然,也有些看法和读者大相径庭)。

在杂忆胡适时,唐德刚并未因为是胡适的入室弟子而像罗尔纲写《师门五年记》《胡适琐忆》时那样毕恭毕敬,更多是尖刻、风趣与超脱。比如谈到胡适与政治,唐德刚说胡适是“不要儿子,儿子来了”;胡适容忍,是“爱惜羽毛”“畏首畏尾”(借李宗仁语);搞政治胡适后天不足,“在主观条件上,胡先生所缺乏的是:他没有大政治家的肩膀、中上级官僚的脸皮和政客与外交家的手腕,他甚至也没有足够作政论家的眼光”;胡适被杜威老师牵了一辈子鼻子,做了几十年齐天大圣,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个癞和尚的保镖;老顽童甚至向读者回忆起胡老师挤上公共汽车时的情景,“一个瘦骨嶙峋的脊椎动物”。

当然这些并不影响唐德刚对老师的正面评价:“(胡适是)近代中国唯一没有枪杆子做后盾而思想言论能风靡一时,在意识形态上能颠倒众生的思想家。”胡适的确是个圣人,在他身上,全然没有两千年来无数乡愿、学究、家天下帝王及其臣仆们自阉精神的“继往”,更没有极端年代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狂阉他人的“开来”。

对于“五四运动”,唐德刚与胡适的观点并不一样。胡适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反对政治,另一方面,却又做了一辈子的政治票友,“胡先生是反对五四运动的。他认为新文化运动的夭折,便是把五四运动政治化的结果”。唐德刚后来解释道:“新文化运动这部列车,被这批小伙计扳错了方向盘,就横冲直撞起来,结果,目的热,方向盲,列车出了轨、翻了车,弄得伤亡遍野。可怜的老胡适也被弄得教授当不成,新文化运动前功尽弃,而跑到纽约来落草。所以他反对五四运动。”

对于五四运动的是非褒贬由来已久。胡适的观点是:“新文化运动才是那害了两千年瘫痪病的中国固有文明的对症良药,是当前救国救民的唯一道路。”胡适的理想是在一个非政治化的环境下投身文化与科学教育,再造文明,完成中国的文艺复兴。折腾了一百年往回看,胡老夫子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忽略真正的文化和教育,仅靠几个先知先进带着群盲打打杀杀瓜田分地杀资本家,仅图一时一势的革命,是不能真正改良社会的。革命到底是解放人的事业,而不只是解放猪圈里的牲口,让它从张家的院子跑到李家的厨房。

历史车轮鬼打墙。转到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到处都是“人文关怀”。除了卖猪饲料的,什么样的企业都开始将“以人为本”的招牌挂上了大街。当然,以人为本并非舶来品,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的国粹。中国从来就是以人为本的。只不过,中国的人本是以钳制人为本,而西方的人本却是以尊重人、解放人为本。关于这一点,胡适在一次出游东北时有所感悟:中西方文明的区别是,前者是人力车文明,后者是摩托车文明。所以胡适要在思想上解放中国,再造文明,要实用主义,要杜威哲学,要全盘西化(后措辞为“充分世界化”);因为要自由,所以要容忍。胡适说的容忍并不是菩萨说的容忍。

胡适一生奉行多研究些问题,少谈点主义。唐弟子给胡老师的“挽联”却是,“多研究经济,好研究问题”。

“胡先生告诉我,他在康乃尔读大学本科时,对经济学就没有兴趣,未尝先修有关经济学的科目,因而他一辈子对各种经济学也很少涉猎。这便是他老人家晚年谈政治问题的致命伤”“胡适之先生对中国民主政治的发展,虽然生死以之,他却始终没有搞出一套完整的理论来。不是他无此才华,而是他在社会科学上无此功力!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来对近百年——乃至三千年——的中国政治经济的演变做一番通盘的了解,而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去搞一点一滴的改革,那就必然扶得东来西又倒。”

胡老夫子如果知道他的入室弟子这样给他盖棺定论,定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生死以之,忙了一辈子竟然被弟子说成了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江湖郎中。

胡适生前建树颇多,也因此被“我的学生毛泽东”(胡适语)组织了大陆学界搞了数百万字的批判。

胡适膝下有二子,长子胡祖望,得名于胡母冯顺弟,有光宗耀祖之意;次子胡思杜,由胡适亲赐,寓意“思念杜威”,既表达了他对老师的敬重之情,更含着他一生对自由主义的坚定信仰。1949年后,胡适去了美国,祖望继续留在美国,而思杜却留在了大陆,并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改造。1939年6月27日,性格泼辣的江冬秀在给胡适的信中写道:“小三(胡思杜)死没有出息,他要学政治,日后做狗官。”其实在那样一个政治压倒一切的年代里,即使胡思杜当年不问政治,政治最后也是会问到他的。

“不要儿子,儿子来了。”胡适曾说,“思杜是我创造的”。大意是说中国该选择杜威,更要一代代“思杜”下去,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儿子竟会朝他飞来投枪,称他是“帝国主义的走狗”。1951年,胡思杜在《中国青年》上发表了《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他对反对派的赤胆忠心,终于挽救不了人民公敌的颓运,全国胜利来临时,他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中国……今天,受了党的教育,我再不怕那座历史上的大山,敢于认识它,也敢于推倒它,也敢于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天秤衡量他对人民的作用。从阶级分析上,我明确了他是反动阶级的忠臣,人民的敌人。在政治上他是没有什么进步性……这一系列反人民的罪恶和他的有限的(动机在于在中国开辟资本主义道路的)反封建的进步作用相比,后者是太卑微不足道的……在他没有回到人民的怀抱来以前,他总是人民的敌人,也是我自己的敌人。在决心背叛自己阶级的今日,我感受了在父亲问题上有划分敌我的必要。经过长期的斗争,我以为在阶级上大致划分了敌我,但是在感情上仍有许多不能明朗割开的地方。除了自己随时警惕这种感情的危害性以外,我并要求自己树立起工农大众的感情来。”

对胡适的批判,我在《胡适日记》第八卷(1950—1960年)里能找到不少记录。

1950年9月23日

附录一则英文剪报:Chinese ex-envoy denounced by son(《中国前公使受到儿子的谴责》)。引语是“胡适之子接受共产党教育,胡适成为攻击目标——指控其受美国影响”。

1950年9月24日

附录一则英文剪报:The case of DR.Hu Shih(《胡适案》),剪报提到,胡适博士获悉其子“因受中国共产党人的赤化反戈一击”,谴责他是“反动派的忠实官吏及人民的公敌”消息后,做出下述简明但是意味深长的评论。他说,过去我们注意到,在共产主义国家中是没有言论自由的;但现在还可以看到,在这些国家中也没有“沉默的自由”。他说,在共产主义的统治下,人们必须做效忠与信仰的声明。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没有“沉默的自由”导致目前令人作呕的滑稽事件的发生。我们所有的人对此一定会感到非常难过,不是为胡适博士,而是为被迫做出这种虚假荒唐声明的年轻人。……胡适博士时常睿智尖刻地批评国民党政府的种种错误,然而,面临国民党政府与共产主义(从知识上和道德上奴役人)两种选择时,他显然选择了前者……

另附一则英文剪报:Father not disturbed(《父亲巍然不动》)。

1950年9月26日

附录《华侨日报》9月25日的文章,文章提到“胡适被自己之儿子声讨为帝国主义走狗及人民公敌”。

1950年9月28日

胡适收到两位朋友转给他的胡思杜批判他的全文——《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分别刊于《大公报》和《工商报》)。

1950年10月4日

附录一则剪报:Danger zones,No freedom of silence(《危险地带——没有沉默的自由》)。

1950年11月11日

“……(侄儿)思猷某日在芜湖共党干部开会时,说了许多话。散会后,人就不见了。芜湖公安局宣布他是自杀的,并且留有遗书给他的妻子庆萱,但庆萱没有看见这遗书,也没有找到尸首。”

1951年2月24日

江冬秀收到亲戚的一封信,署名“弟友生”。“但此信明明是受他人逼迫,抄了别人所拟好的信稿,寄出来向我作宣传的!”(胡适)

1951年11月26日

附录《什么立场?为谁服务?京津高校六千人改造思想》:

[新华社北京十一月十二日电]北京、天津高等学校教师思想改造学习运动,一个月来在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京津高等学校教师学习委员会领导下,已经有了初步的成绩。参加学习的教师已从三千多人增加到六千一百八十八人。部分学校的职员也参加了学习……北京、天津高等学校的学生对教师的思想改造学习表示极大的关怀和兴奋。许多学校的学生都向教师提出了他们的意见和希望,帮助教师反省和批判……

1951年12月7日

附录11月30日香港《大公报》上的一则报道——《北大南大教授分别座谈控诉胡适,检讨张伯苓》。

1951年12月10日

附录《京津高等学校教师的学习运动》一文。值得注意的是,这则剪报出自储安平主编的《新观察》杂志。

1951年12月17日

附录《控诉胡适批评自己——北大教师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

1952年1月3日

附录1951年12月22日刊于《大公报》的《从我自己看胡适》(顾颉刚)。在该文中,经过改造“认识了改良主义无益有害”的顾颉刚指出,“这二十年来,我陆续发现了胡适的种种毛病……现在觉悟到应该严格分清敌我,所以我确认胡适是政治上的敌人,也是思想的敌人,唯有彻底清除他散布的毒素,才尽我们的职责。我们是如何的光荣,能受毛主席的领导,走上正确的思想道路”。

1952年1月9日

附录一则英文剪报:Hu Shih——Red’s New Target(《共产党的新目标——胡适》)。其中写道,“胡博士的书在全国被禁。与此同时,各地方所有出售共产主义的书籍杂志的书店都停止销售胡适的著作……用一位敏锐的观察家的话来说,反胡运动是‘性格暗杀’。他指出,敌人痛恨胡是因为他是正统的中国生活观和世界观的代表,而这两者与共产主义理论恰好是对立面”。

1952年1月20日

附录一则剪报。《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发表文章,污蔑“胡适这个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爬上买办资产阶级的一个典型。他爱出风头,热衷名利,矛盾善变,走上风,往上爬,爬进买办资产阶级的营垒,成了勾结帝国主义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反革命派。据胡适的一位老同学告诉我:胡适留学美国,原是学农的,到辛亥革命成功,他说他‘有做大总统的希望’了,就弃农改学文哲了”。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写过《为国家求饶》的王芸生和储安平一样,都是旧中国了不起的媒体人士。然而,相较而言,储安平保持了自己的风骨。储安平的《观察》变成了《新观察》,但是储安平却是旧人一个,保持了自己的人格,所以他能批评“党天下”。王芸生的转变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抗战一胜利王芸生就表示:“我们建议政府要做一件事,就是——取消新闻检查,开放言论自由。”(《政府可以先做一件事》,1946年9月1日)当《大公报》记者因采访学潮而被逮捕时,他义正词严地抨击了国民党当局的暴行,并尖锐地指出:新闻检查不仅有“掩饰罪恶,包庇顽邪”的作用,而且还会“使政府与人民都受了蒙蔽……使报纸丧失了信用”;在这种情况下,“一切撒谎欺罔的责任”,就只能“由执行新闻检查的政府一肩承担”了(《逮捕记者与新闻检查》,1947年6月)。然而解放后,虽然《大公报》没有改为《进步日报》,但是1949年到1952年,《大公报》的发行量从16万份急剧下降到6万多份,广告收入减少了60%。王芸生以阶级斗争的理论为武器,不断地反省、检讨、自责、自污,并积极参加政协组织的学习以及各种社会活动。而在1931年,胡适在《后生可畏》一文中曾经赞扬《大公报》:“不但从一个天津的地方报纸变成一个全国的舆论机关,而且安然当得起‘中国最好的报纸’的荣誉。”原因是《大公报》坚持了两个底线:一是“登载确实的消息”,二是“发表负责任的评论”。

此外,1952年1月8日胡适的日记里有一则剪报,作者是美国专栏作家George E.Sokolsky,对胡适最近被批判进行了回顾。他写道,“胡适对现代中国之贡献可与但丁、薄伽丘、彼特拉克之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之贡献媲美。他沟通了古代与当代。他用人民的口头语言(而非古汉语)创作诗歌。他的《中国哲学史》(卷上)风靡中国。他编辑出版的大量小说,在中国广为流传,家喻户晓,被人们称为‘文学革命’之父。他早年就学于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受到威廉·詹姆士和约翰·杜威的影响,并将美国的实用主义带回中国。无论人们对实用主义的看法如何,胡博士没有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术研究中,而是成为一个勇于身体力行的人,对他的时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谈到胡思杜对胡适的批判时,这位专栏作家写道:“读到这篇令人伤感的文章(指胡思杜的公开信),不禁想起约翰·J.斯维夫特上尉结束在匈牙利的监狱生涯后对记者说的话。他说‘这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这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这两句话应该从英语语言中删除。”

事实上,从1949年开始,京津地区高校和文艺界陆续掀起整风和批胡运动。北大副校长汤用彤、北大法学院院长钱端升、清华哲学系主任金岳霖以及梁思成、朱光潜、费孝通、顾颉刚等名教授都纷纷著文批判以胡适为代表的中国自由主义思潮。1954年12月9日,郭沫若在《人民日报》发表《三点建议》说:“中国近三十年来,资产阶级唯心论的代表人物就是胡适。”郭是五十年代大陆批胡的主帅,他在1954年11月8日接见《光明日报》记者时说:“我们在政治上已宣布胡适为战犯。”其后一直到文革,作为“买办资产阶级代表和唯心主义代表”的胡适终于被轮番批得千疮百孔。

1949年11月,胡适在台湾以发行人的身份出版了《自由中国》。《自由中国》标榜自由、民主,讨论的问题从理论到实际,其根本主张是言论自由和建立反对党。应该说,胡适的这些主张对于台湾当权派同样是致命的。蒋介石将胡适的思想视为其潜在的敌人,欲除之而后快。他们先是散发一些批胡反胡的小册子,比如《胡适与国运》《向毒素思想总攻击》。后者第一条即是:“有一种叫《自由中国》的刊物,最近企图不良,别有用心,假借民主自由的招牌,发出反对主义,反对政府,反对本党的滥调,以达到颠倒是非,淆乱听闻,遂行其某种政治野心的不正当目的。”

1930年4月,胡适曾写信给杨杏佛,称“我受了十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的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的太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五十年代,他又说,“我挨了四十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说这话时,他大概不会料到,1957年,儿子胡思杜被划为右派,后自杀身亡。胡适痛失骨肉,“思杜”的希望化作一缕轻烟。历史以其特有的残忍将胡适的自由主义大旗扔进了虽前仆而无后继的悲观处境。江冬秀常抱怨,“胡适房间里给死人的地方多(胡适爱藏书),给活人的地方少”。事实上,胡适彼时,凄凉晚境,已经无人愿为他挺血肉之躯,更不会如他改写的《西游记》第八十一难“观音点簿添一难    唐僧割肉度群魔”般割肉喂了小鬼,一切苦难只得由他自己去担当了。

读书人一生长叹!2001年,我花了半年时间通读《胡适文集》,时长痛短痛,嘘声震壁。盖是因为以下胡适诸多理论,几十年后当年曾经敌视他的政府,无论台湾当局还是中国大陆都在悄悄地实践着: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胡适的真理观:见七十年代末中国结束“两个凡是”所引发的真理标准讨论);

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胡适版“摸着石头过河”:几十年后见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胡适的实用主义:见于邓小平的“黑猫白猫”论);

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胡适的多元论:见于2001年中共“七一”讲话,意识形态之争开始放松,“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长期共存”);

充分西方化(中国改革开放,充分世界化);

教育破产的救济方法仍是教育(“再穷也不能穷教育”);

把国民党分成两半或成立一个新的政党实行民主政治(胡适的两党制设想几十年后在中国台湾实现);

宪政是宪政的最好训练(国民党放弃党政与训政走向宪政,新中国成立近四十年后中国农村出现海选及其他民主试验);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台湾解开报禁)。

…… ……

胡适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从生命的这一阶段看生命的次一阶段的发展”,可惜胡适大半辈子看到的只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荒诞与扰乱。在《晚清七十年》中,唐德刚曾说中国穿越历史的三峡,大约要花两百年的时间(1840—2040年)完成第二次社会文化转型。但只要你看看中国过去一个世纪的理论折腾,你就知道胡老夫子为什么在棺材里仅坐起来一次是不够的。笔者仍是相信:错过胡适,就错过了一百年的好时光。胡适不仅是罗曼·罗兰笔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更是奥里维。他是思想之军,而不是暴力之军。他被忽略了,却从未有人能把他击垮。

与大规模批判相反的是,关于胡适的思想,殷海光、李敖等人有着高度的评价。在殷海光看来,胡适的这种思想,就是开放的社会(Open Society)里开放的自我(Open Self)所具有的思想。整个的西方社会,就是浸润在这种思想之中。所以,实质说来,整个的西方社会大致生活在胡适思想中。或者说胡适思想大致是从整个西方社会的实际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而这种思想,正是西方人过着自由、平等、康乐和幸福的日子的源泉。现在的问题,并非胡适思想将来在中国是否会普及的问题,而是必须让胡适思想在中国普及,中国人才有办法,中国人才能坦坦易易地活下去,中国才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其他的思想路子,不是情感的发泄,就是历史的浪费。

同样,李敖在《播种者胡适》一文中写道:

“显然的,以胡适今天所处的地位来看,他还不是一个过时的人。过时的人社会早把他遗弃,至少不再重视他……我们知道他还是一个毁誉交加的新闻人物,可笑的是乱骂胡适之的人和乱捧他的人一样,统统抓不到痒处!一个稍有现代化头脑的人,一看就知道胡适思想只不过是一个‘开放社会’(Open Society)所应具有的最基本的必要条件。说他叛道离经则可,说他洪水猛兽则未必。基本在某几点上,我们还嫌他太保守、太旧式,想不到这些平淡无奇的起码言论居然还不为人所容,这真是中国社会的大悲哀!”

李敖还说:“我真希望胡适之是过了时的人了。胡适之不过时证明了我们四十年来没进步。学术与时代的进步对个人来得快才好;学术与时代赶过胡适之总比还让胡适之卖老命来得好。胡适之是一个豪迈的人,他若能看到学术与时代跑到他前面,他又何吝于自己是个落伍者?”

关于胡适与他的思想,唐德刚在《胡适杂忆》中有一段精彩的点评,摘录如下:

一次在背后看他打麻将,我忽有所悟。胡氏抓了一手杂牌,连呼:“不成气候,不成气候!”可是“好张子”却不断地来,他东拼西凑,手忙脚乱,结果还是和不了牌。原来胡适之这位启蒙大师就是这样东拼西凑,手忙脚乱。再看他下家,那位女士慢条斯理,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她正在摸“清一色”,所以不管“好张子,坏张子”,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

其实“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又岂止胡家这位女客。在胡氏有生之年里,各党派、各学派、各宗师……哪一个不是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呢?!胸有成竹,取舍分明,所以他们没有胡适之那样博学多才,他们也就没有胡适之那样手忙脚乱了!

时光倒流一百年,读后大笑,我笑出了眼泪。



“上帝”为什么不亲自传教



2006年11月16日,弗里德曼先生走了,许多人开始怀念他。张五常说,“他是还会站在那里的。”不过,在我看来,继续站在那里的不只是拿了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更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学家。显然,弗里德曼对政治与国家的理解超越了与他同时代的人,更超越了那位被美国人选为政治Party“总主持”的肯尼迪先生。

众所周知,肯尼迪总统在就职演说中留下了一句疑似不朽的名言:“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应该问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就在人们以饱满的热情四处传播、赞扬肯尼迪的爱国主义时,弗里德曼却以如炬慧眼洞见了这位明星总统话语里的黑暗——正是这种个体与国家职能的倒置,在肆无忌惮地腐蚀一个国家自由的根基。


要市场经济,也要市场政治


回顾二十世纪国家主义的狂热,生活于今天的人们不会忘记“爱国”如何一度沦为肮脏的字眼。在弗里德曼看来,肯尼迪的这句名言前后两部分都没有正确地表达出合乎自由社会的理想以及公民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家长主义式的“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意味着政府是保护者而公民是被保护者。这个观点和自由人对自己命运负责的信念显然是背道而驰的。同样,“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意味着政府是主人或神,而公民则为仆人或信徒。对每个自由人而言,国家只是自由人的集合,而不是超越于自由人之上的东西。自由人对共同继承下来的事物感到自豪并且对共同的传统表示忠顺,但是从本质上说,政府仍不过是一个手段,一个工具。政府既不是一个给我们带来恩惠与礼物的人,也不是使我们盲目崇拜和为之服役的主人或神灵。所以,弗里德曼说:“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服务的意见一致的目标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目标;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奋斗的意见一致的理想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理想。”

正是在此基础上,弗里德曼坚定地认为:自由人既不会问他的国家能为他做些什么,也不会问他能为他的国家做些什么。而是会问:“我和我的同胞们能通过政府做些什么”,以便尽到我们个人的责任,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和理想,其中最重要的是:保护我们的自由。进一步说,政府可以为我们所用,才是政府得以存在的合法性基础。紧接下来的问题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我们才能让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政府不至于成为一个会毁灭我们自由的、无法控制的怪物?

显然,这种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回顾人类文明进程,不难发现,对自由最大的威胁是权力的过度集中。其结果是,公权力武装到牙齿强大无比,私权利却如窗户纸一捅即破。所以,为了使国民持久地保有自由,一方面,我们承认政府是必要的,通过政府这一工具我们可以行使我们的自由,可以共同致力于某一个目标。与此同时,还应该看到的是,由于权力集中在当权者的手中,它势必对自由形成威胁。道德王是靠不住的,用弗里德曼的话说,“已经集中起来的权力不会由于创造它的那些人的良好愿望而变为无害”。

所以,政府一旦建立起来,公民立即兵分两路:一方面要借助政府防范外在的敌人;另一方面,又要防范来自内部的敌人,即政府本身。前者是防范霸权,后者是抵御极权。必须指出的是,只有权倾一国的极权与祸乱世界、横行无忌的霸权,才有可能真正成为全民公敌。

那么,如何剔除政府的尖牙利爪,使其不再伤害民众?任何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不会反对政府的存在,人们的分歧只是在于如何制造政府。如果我们承认人类永远生存于一种竞争状态之中,就应该承认,任何政府的成立都得益于本国国民的挑选与豢养。所谓“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整体而言,无论是以民主的或是非民主的方式建立政府,都是一国国民选择或放弃选择的开花结果。问题的关键在于:任何有责任心的公民,都不应该在制造了政府后又与政府断绝一切联系,任凭它像孤儿一般长大,沾染野蛮的习气,缺乏教养。

关于这一点,大凡有真知灼见者都会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最有效的办法是将政府关进或劝进笼子里,即通过宪政使公权力得到约束。显然,弗里德曼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限制权力的最好办法是分散权力,而美国的联邦制的好处是,它不仅允许民众参加选举,还允许他们在不同的州里选择自己的生活。在这里,我们不难发现,弗里德曼所主张的,是一个国家不仅要有自己的市场经济,同样有自己的“市场政治”。活跃于政治市场的竞争不仅体现在不同国家之间的移民,同样体现在一国之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迁移。就像他说的,“假如我不喜欢我居住的州所做的事情,我能迁移到另一个州”。

不可否认,时间与地理上的这种开放,正是一个开放社会最动人心魄的图景。这种开放同样表现在,人们不仅有可供选择的市场经济,同样有着可供选择的“市场政治”,那些不为人们接受的,或者经过实践证明不能真正有益于国家与民众的政治,终将被人抛弃。政治市场的形成对于一个开放社会所具有的决定性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没有谁可以做出永远正确的选择,如果说政治意义上的选举意味着在时间上公民可以“通过选择救济选择”,那么日常生活中的自由迁徙同样意味着人们可以在地理层面“通过选择救济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当法国前总理若斯潘疾呼“要市场经济,不要市场社会”时,笔者则主张“要市场经济,更要市场政治”的原因所在。没有市场政治,就不会有真正的市场经济,也只有当政治进入市场,充分竞争,才有可能创造出廉价而有力的公共产品。


选择与真理


假如我们承认市场的意义在于促成交易各方以平等的讨价还价获利,那么,就不能忽略市场的出现同样关乎精神革命。即,在市场经济与市场政治面前,每位“经济人”与公民都可以选择一种抬头挺胸的生活。进一步说,政府维护的是程序正义,是如何更好地提供公共产品,但是它并不负责或垄断每个人对生活意义的解释。就像体育场上的裁判员无权过问运动员在家里时是否早睡早起,究竟和谁在谈恋爱一样。

回顾人类历史上的权力运行,我们同样发现,几乎所有“前现代政治”都有着一个共性——从表面上看,权力拥有者都会或多或少地承认自己不过是在代行某种神圣的权力。而这种“神圣的权力”,要么来自一个虚拟的民众实体,比如“人民”、“群众”;要么来自某种神秘的力量,比如“上天”“上帝”“神”等等,而不是那些具体的、掌握选票的人。在此情形下,无论是代行“人权”,还是代行“神权”;无论是君王或政府,作为权力拥有者与使用者,它们都是民众获取权利的唯一中介。而且,在口头上君王或政府至少会承认自己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万民之福”。

在此,不妨将这些政治称为“中介政治”。显然,“天子”“君权神授”等等统治术都是这个逻辑的延续。就“天子”而论,如果我们将民众比做A(此岸),将君王比做B(唯一桥梁),将天比做C(彼岸),表面上看,君王存在的合法性是天赋予的,但是,究竟天有怎样的意图,解释权完全在君王手里。换言之,权力的起点表面上是在C那里,实际上是在B那里,B因为有强力的解释权而在这里拥有了对C和A的绝对主动权。B想要“天”具有怎样的意义,“天”就有怎样的意义。当社会认同这种天的统治,同样意味着臣民在君王的金口玉言中不断地被添加意义。

启蒙运动以来,“人民”这一概念和“天”一样,被强力随意定义与打扮。所谓“人民”不过是从此岸的民众(A)中提炼出的一个具有神性的概念。从表面上看,政府的合法性来自“人民”,但是,由于它是一个虚拟的主体,一个可塑性概念,其解释权在政府手中,这也意味着权力的起点仍在政府(B)。事实上,这也是纳粹当年口口声声代表人民,最后却只能代表人民作恶的原因所在。

不难发现,在“前现代政治”时期,人们尊重的不是精神平等的契约,而是一些神秘力量。一方面,皇帝、教会、极权组织都会通过对上天、上帝、人民等概念的解释来合法化、强化自己的统治,他们吹嘘自己是上天之子,或是通向天堂与真理的唯一中介,并且漫天要价,收取天价过桥费与中介费;另一方面,当民众在法庭上反抗而不得时,同样会将自己的拯救希望诉诸鬼神,有的甚至还会希望自己变成厉鬼,为往世的冤屈复仇。对鬼神资源的挖掘,为我们生动地展示了长期存在于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悖论——人类的正义只有通过“非人类”的赠予才可以解决。

在人类的心灵深处,“非人类”总是那样迷人。那种先验式的“天赋人权”总是比生长于大地上的“人赋人权”更具有合法性,也更具有煽动性。所以,历史上即使是那些“人赋政权”的起义,通常也会打出“天赋政权”的旗帜以招揽民心。比如说在中国,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时以鱼腹藏书言明“天意”,表明是“天”要灭秦;水浒里的造反派同样搞“替天行道”,借“天”落草,继续上演“天民反抗天子”的历史连续剧;太平天国时期,洪秀全让杨秀清口吐白沫,搞天父与天兄的“行为政治”,就在口中白沫四溅之时,这位“米斯特杨”立即变成了一部传达上帝旨意的传真机。当然,这与上帝联网的传真机的真正价值就在于世上仅此一部,正是这种绝无仅有垄断了来自天堂的所有消息。从这方面说,历朝历代,以祖宗、上天或真理之名义夺权者,多半都有一个口吐白沫,争当上帝传真机的过程。谁又能说,前苏联的《真理报》不是这样一部收发真理的传真机呢?

伏尔泰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它造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真诚地相信,人类确实制造出了上帝。二十世纪,当启蒙运动将人的理性上升为真理,而权力拥有者因为独占真理而获得某种神性时,他们同样将自己变成真理与民众之间的唯一中介。不同的是,从前所谓的“君权神授”,此时变成了“政(府)权(力)真理授”。权力垄断了有关真理的一切定义与解释,从而使自己变成了真理的唯一生产者与捍卫者。

如果说民主是“通过选择救济选择”,那么专制则是“通过真理救济真理”。两者虽然都是行动上的重复,但其意义却有着天壤之别。民主“以选择救济选择”,是在试错与纠错的基础上实现的,所以在骨子里它是具有忏悔精神的。与此相反,“以真理救济真理”的可能结果却是,为了维护最初的真理的正确与威严,必须不断地制造新的真理,真理才因此具有某种原教旨主义气息。其一逻辑更像是,说了一个谎,必须用一千个谎来圆它。

不难发现,正是因为源源不断地生产真理,导致真理因为通货膨胀而贬值或失去信用,真理因此只具有审查而无动员的效力。换言之,它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民众什么是符合真理的,但是却不能号召大家继续为真理效忠,为某种神秘力量献祭。

显而易见的是,西方国家终于从神权走向人权,实现民主政治的好处就在于,公民知道自己需要怎样的公权力,有着怎样的私权利,知道自己每时每刻的想法,一切都由自己做主,而不必揣测那缥缈的“上帝”或“真理”究竟为何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更不必担心被那些垄断了上帝与真理的解释权的唯一“政治中介”揩油。


一只特立独行的猩猩


权力垄断者不遗余力地告诉人们,唯有自己才是国民走向幸福生活的唯一可能。就像媒婆“会说媒的两头瞒,不会说媒的两头传”,为了获取垄断权力的高额利润,垄断信息无疑是政治中介“揩油”的最有效途径。关于这一点,前南斯拉夫著名导演库斯图里察的史诗电影无疑有着很好的诠释。

《地下》是一部充斥着酒精、枪声和吉普赛音乐的影片,是一部浓缩了前南斯拉夫从1941年到1992年巨变的心灵史。主人公马高(诗人)和黑仔是贝尔格莱德的黑道双雄,在干着走私勾当的同时又和革命党有着紧密的联系。德军入侵贝尔格莱德时,黑仔迷上了话剧演员娜塔莉,并且因为和纳粹军官争风吃醋被纳粹逮捕。庆幸的是,黑仔被马高救了出来;不幸的是,受了重伤的他和许多群众一样被马高送到了自家的地窖里避难。马高因此成了他们和贝尔格莱德的唯一联系人。

解救只是绑架的开端。四年之后,侵略者被赶走了,南斯拉夫解放,身居高位的革命诗人马高已经和娜塔莉结婚,到处揭幕、演讲、朗诵诗歌,被群众崇拜。卑鄙的是,他没有把德国人被赶走的消息告诉生活在地窖里的人,而是以各种手段让他们相信战争还在继续,告诉他们报国的唯一方法就是在地窖里为“革命”继续制造枪炮。为此,马高调慢了地窖里的钟表,伪造空袭警报,每次到地窖里代表铁托看望同志时总是打扮成一副刚被纳粹折磨的样子,以此激发黑仔们的斗志。而这些被同志绑架了的同志,做梦也想不到,马高早已变成了军火贩子。

二十年后,在一场醉醺醺的宴会上,生活在地窖里的猩猩索尼无意中扣动了坦克的扳机,将地洞打开。当这些前南斯拉夫的幽灵从地底冒出来的时候,他们回到的已经不是纳粹占领的家园,而是米诺舍维奇执政的时代。黑仔荷枪实弹,带着儿子祖凡一起为消灭纳粹继续战斗,身穿纳粹军装的演员被他们打死……

影片中,儿子祖凡更像是一个隐喻。黑仔的妻子被带到地下室的当天,便生下了祖凡,然后死去。祖凡的一生,是地下室生活的见证。像电影《楚门秀》一样,自一生下来,祖凡便生活在谎言世界里。地下室里的生活,是他生活的全部。所谓的外部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虚假的宣传、过时的照片、戏剧和影音资料拼凑而成。所以,当这位穴居者第一次来到地上时,将月亮当做了太阳,并且“指鹿为马”。

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有一个著名的洞穴寓言:

有一群囚犯在一个洞穴中,他们手脚都被捆绑,身体也无法转身,只能背对着洞口。他们面前有一堵白墙,他们身后燃烧着一堆火。在那面白墙上他们看到了自己以及身后到火堆之间的事物的影子,由于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这群囚犯会以为影子就是真实的东西。而且,除了墙上的影子之外,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了。

不难发现,一个与真实世界隔绝,又被无数虚假的负信息包围的群体,会对现实做出怎样错误的判断!祖凡的命运,就是这些戴着镣铐的文化囚徒的命运。

意味深长的是,在地窖生活的所有生物里,唯一没有被马高洗脑的是那只开炮的猩猩。显然,它不是动物战士,也不是人类利益的守护者,它不过是随心所欲触动了大炮,这不经意的破坏在客观上起到了解放地下室的作用。从这方面说,猩猩与人言语不通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在这个地窖里,猩猩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不为马高虚假的战争宣传所蒙骗。所谓“众人皆睡,猩猩独醒”。

在此,我们不妨将场景转换到发生在1840年的鸦片战争。当时的英国人,何尝不是这样一只猩猩?自哥伦布以来,欧洲人开始在茫茫大海上胡乱摸索,以至于将美洲误认作印度。而到了中国,历史的风云际会使他们将鸦片装到了枪膛里,并且扣动了扳机。正是那几声隆隆炮响,打开了中国的千年暗室。明白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说在一个思想高度统一的国家,若想寻求解放,就不得不借助外力——哪怕有时候它只是一只猩猩,但至少它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猩猩。

如上所述,革命诗人马高同样是通过制造一个虚假的意义来实现少数对多数的统治。当他将世界分为地上与地下,并且垄断地下与地上的一切传播途径,由自己负责解释地面上的一切时,他便成了救世主一样的英雄。他首先剥夺了穴居者的一切,然后一点点地给予。而这些心怀恐惧的人同样毫无戒心地把自己了解地面上一切事情的权利交给了马高。

《地下》里有一段假传圣旨的情节。为了鼓励黑仔在地下室里安心干活,马高以铁托同志的名义转送给他一块印有铁托头像的手表,并向他转告了铁托的“原话”:“现在离战争结束还早呢,告诉黑仔,在地下别让他出来。他是决战必需的人才。”黑仔为此欣喜若狂。谎言,就像萨满咒语一样,只有你相信它时才会起作用。对马高深信不疑的黑仔们因此变成了一群为虚幻的“自由”概念生产枪炮的奴隶。就像中世纪的人们把自己追寻真理与幸福的钥匙全盘托付给教会,使这个“中介巨无霸”有机会揩尽人与上帝的油水。


“信上帝,但不信教会”


人人生而平等,多么动听的口号!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生而平等。无论身高、体重还是智力,无论是时代的境遇还是父母的条件,每个人都不可能绝对平等。但是,我们推进政治文明的意义,就在于可以通过一代代的努力,以期建设一种制度,让每个人生而自由,让每一位共和国的公民都有条件含着一把自由的钥匙诞生。

弗里德曼曾引用某位法官的话说,“我移动拳头的自由必须受到你下巴所处的位置的限制。”为了合群生活,不彼此伤害,人们被迫将自己的钥匙部分上交给政府代为保管。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掌管仓库的钥匙的人,是否会将仓库据为己有?高薪聘请的保姆是否会将主人锁在门外让他回不了家?

俄国思想家舍斯托夫在《钥匙的统治》(Potestas Clavium)里写道,天主教徒引用圣经里的话认为,“上帝把自己的权力转授给了自己的继承人,直至现在仍然健在的教皇。”天主教徒坚决地对多神教徒说,“钥匙是有的,它保存在地上,只是不在你们的破庙里,而在我们的神庙里。”当信仰上升为权力并且开始取代国民的思想,教会与教徒们同样相信自己已经抵达真理,拥有了通往最后的秘密和永恒极乐之路的钥匙。如舍斯托夫说,天主教所信仰的,不是上帝,而是它自己。假如基督重现人间,伟大的宗教大法官定会把他烧死,就像它烧死了所有的异教徒。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里写下了他深切的忧虑。当耶稣重新回到人间,作为上帝权力代理人的宗教大法官,不但不像仆人一样侍奉耶稣,反而逮捕了它。《宗教大法官》为我们讲述了人类不再渴望“天上的粮食”,而是沉醉于“地上的粮食”的故事,也间接印证了中国人讲的“县官不如现管”。魔鬼徘徊于人间,上帝习惯于对恶的纵容与惩罚,当人类需要正义时,它总是姗姗来迟。

同样的原因,在几百年前,路德视教皇为反基督徒。在经历了十年僧侣生活后,他不得不相信自己落入了反基督徒的阵营,确信他所服务的,不是基督,而是基督的那个永恒的、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对他来说,当他走进修道院时,他期待的是自己的拯救,逃避的是毁灭,同样,当他离开修道院时,他期待的同样是拯救,逃避的同样是毁灭。

在没有上帝之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上帝;当上帝的印象由教会充公并制成标准像推广,这也意味着人们将钥匙的全部权力转交给一个人或一个机构,这个联系人与上帝的唯一中介因此也变成了人与上帝沟通的最大障碍。廉价的许诺从此取代了活生生的上帝,取代了人类真正的自由。教会脚踩两条船——在上帝那里代表人民,在人民那里代表上帝。对于教会来说,这是一笔两头有赚的宗教生意。正是因为这种不信任,在波兰感觉自己一直处于“赔本赚吆喝”状态的米奇尼克们产生了“信上帝,但不信教会”的念头。

然而,在舍斯托夫看来,钥匙的统治一直保持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侍奉上帝的人拥有教徒,哲学家们拥有群众。绝大多数人都被教会如何去过一种劳动的、有节制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教皇找到了与哲学家妥协的途径,而哲学家也不再与教皇为敌,甚至把它视做自己的同盟。思想与权力的合流,必将以貌似浑然天成的暴力,拒绝政治回归于国民内心的抉择。

十九世纪,天上的神死了;二十世纪,地上的神死了。有人担心,在娱乐至死的二十一世纪里,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恐怕人也快保不住了。然而,我们内心仍有一种信念,人可以坚定地活下去——因为时间没有崩溃,选择仍在继续。有选择才有希望,我们的全部希望就在于可以选择。

如上所述,在一个推行市场政治的国家里,“选民就是上帝”。既然“教会”不能完全表达“上帝”的心声,“上帝”为什么不亲自传教,借此直接言明自己的愿望?同样,如席勒在诗歌《愿望》里所慨叹,既然谁也不会给地上的生灵以天上的保证,为什么不让他们从此栖身大地,倾听内心的声音?



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今日世界,多数国家都已经实现了政治民主化,而尚未实现民主化的国家也正在试图从“后极权”的坑坑洼洼中走出。许多人可能会认为,当历史翻过黑暗的一页,过去那个血腥而愚昧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世界离独裁有多远?35岁的德国导演丹尼斯·甘赛尔透过他杰出的电影《浪潮》(Die Welle)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纳粹速成班


汽车摇摇摆摆,车外人来人往,影片《浪潮》在一片轻松而热烈的摇滚音乐中开场。这是一所普通的德国中学,主人公赖纳·文格尔是该校一位老师。不巧的是,今天他被告知自己喜欢的“无政府主义”课被另一老师抢先一步,而且事情已毫无回旋余地,文格尔只能硬着头皮在接下来的“国家体制”主题活动周上主讲他并不喜欢的“独裁统治”。

故事就这样围绕着接下来的一周展开:

星期一。文格尔来到教室时,教室里一片自由散漫的气氛。显然,文格尔并不适应这个课堂以及他将要讲的课。“如果我是你们会去上无政府主义的课,而不是听这倒霉的独裁统治。”这是他的开场白。当他将“Autokratie”(独裁统治)写在黑板上时,学生们仍在看闲书、发短信,东倒西歪,以至于文格尔不得不停下来希望大家“给点反应”“好歹这一周要打发过去”。然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漫不经心地讨论独裁统治时,文格尔陷入了深思。显然,他并不相信学生们所说的“纳粹已经远离我们了,我们德国人不必总带着负罪感”。或“独裁统治不可能发生在今天,因为没有民众基础”。课间休息后,文格尔让学生重排桌椅和座次,他准备做一个试验,让学生们体会独裁的魅力。文格尔说,独裁的主要特征就是“纪律性”。通过口头投票,最后文格尔成为课堂上的“元首”。接下来他要纠正大家的坐姿,而且发言时必须站立,必须尊称他“文格尔先生”,不服从者可以退出。

星期二。文格尔再次走进教室时正襟而坐的学生们向他齐呼“早安,文格尔先生”。“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这节课,文格尔要求大家站起来像军人一样踏步,“感觉所有人都融为一体,这就是集体的力量”。而且,踏步的另一个目的是,一起将楼下的“无政府主义课”踩在脚下,“让我们的敌人吃天花板上的灰”。显然,通过这种集体行动,文格尔试图给“独裁班”的学生们一种优越感——“无论表现怎样,我们这个班也比楼下的‘无政府主义班’要好”。接下来,文格尔与学生们一起讨论是否需要穿着统一的服装,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将一种廉价的白上衣与牛仔裤定为他们的“制服”。

星期三。课堂上,只有女生卡罗继续穿着她的红上衣,其他学生都如约穿上了白衬衫。制服使卡罗陷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她仿佛不属于这个集体。上学路上,她的男友在说她“自私”,而现在文格尔几乎无视她的存在,同学们也不和她讨论,并视之为异类与不合作者。有人建议给班集体取个名字,最后“浪潮”从“恐怖小组”“梦想家俱乐部”“海啸”“基石”“白色巨人”“核心”等名字中脱颖而出,成功当选。红衣女生被冷落,她提出的“变革者”无人响应。这节课还定下了“浪潮”的标志。当晚,“浪潮”成员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张贴他们的浪潮标志。

星期四。在“浪潮”组织中获得归属感的成员们的创造力也被激发出来。课上有人动议,既然每个团体都有自己的手势,浪潮也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手势。这是一个右手在胸前划波浪的手势。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浪潮”,并以是否做这个手势与他人划分界线。甚至连卡罗年轻而玩世不恭的小弟弟也加入进来,甘愿为“浪潮”把门,凡不能做浪潮手势的人,都不许进学校。卡罗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妙,她奉劝文格尔立即中止这个游戏,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

星期五。课程接近尾声,文格尔希望大家将参与“浪潮”的体会写下来。文格尔激进的教学方式同时受到来自校方与家庭的越来越大的压力。因为情绪失控而掌掴女友卡罗的马尔科后悔不已,乞求文格尔能终止这一切,并指责这所谓的“纪律性”不过是法西斯的一套。文格尔知道,一切该结束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如期漂亮的结尾。当晚,所有浪潮成员都收到文格尔发来的一条短信:事关“浪潮”的将来,周六12点务必在学校礼堂开会。

星期六。学校礼堂。文格尔让学生关闭了礼堂。在选读了几篇学生们关于“浪潮”的体会后,文格尔发表了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并煽动学生们将其间提出异议的马尔科揪上台来。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声中,马尔科被争先恐后的学生们举到了台上,以接受惩罚。事情本来到此为止,接下来文格尔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法西斯当年做的”,并宣布独裁实验结束,“浪潮”从此解散!然而,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按着文格尔的意愿发展下去。狂热分子蒂姆拔出了从网上购得的手枪,乞求文格尔不要解散“浪潮”。“浪潮”是他的第二生命,他绝不允许背叛,即使文格尔也不成。电影由此进入高潮,蒂姆枪杀了一位同学并在绝望中吞枪自尽,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就是“浪潮”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纳粹速成班”的故事。它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顺理成章。


蒂姆是一个隐喻


《浪潮》是根据美国加州帕洛阿尔托市克柏莱高中发生的真实历史事件改编。那是在1967年4月的一节历史课上,一位学生向老师罗恩·琼斯提了个问题,“为什么德国人声称,对于屠杀犹太人不知情?为什么无论农民、银行雇员、教师还是医生都声称,他们并不知道集中营里发生的惨剧”?对此,琼斯不知道如何回答。之后他决定,大胆地进行一项实验。他要重建纳粹德国,一个微型的纳粹德国,就在他的教室里。他想让他的学生们亲身体会法西斯主义,不仅体会其恐怖,也体会其魅力。而且,不出琼斯所料,正如《浪潮》所表现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一实验中,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狂热,而且告密成风。五天以后,当几百名学生在礼堂里伸出手臂向琼斯致以崇高的“浪潮”问候礼时,你首先能想到的,或许正是瑞芬斯塔尔在《意志的胜利》(1934)中记录的德国人向希特勒欢呼的场面。不过一切还好,琼斯最后控制了局势,戛然而止——“我们差一点就成为了优秀的纳粹。”在最后的聚会上,琼斯接下来给学生们播放了一部关于第三帝国的影片:帝国党代会、集体、纪律、服从,以及这个集体的所作所为:恐怖、暴力、毒气室。琼斯看着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最初的那个问题得到了回答。

相较琼斯的教学实验来说,《浪潮》的结局显然更富戏剧性,残酷的陡转让你不得不认为导演甘赛尔从《死亡诗社》的结尾中获得灵感。尽管这种剧烈的冲突招致一些批评。但在我看来,狂热者蒂姆的出场,恰恰是《浪潮》区别乃至超越琼斯教学实验之关键所在。我甚至认为,从影片所要达到的思想高度来说,《浪潮》的主人公与其说是文格尔,不如说是蒂姆。

蒂姆性格内向、不善交流,少有成就感,在学校更是经常被人欺负,被人称做“软脚虾”。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一直希望周围能有几个“兄弟”。为此,他经常给其他男生送些小恩小惠,并在后者近乎鄙夷的目光中讨好说:“是送你们的,我们是兄弟。”然而,事实上,没有人把他这个窝囊鬼当兄弟。

对于为什么加入“浪潮”,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理由。显然,对于蒂姆来说,“浪潮”更意味着一种梦寐以求的力量,就像他后来握在手里的手枪一样。文格尔的介入与“浪潮”的成立,显然给一直处于“校园底层”的蒂姆的生活带来转机。而且,他竟是那样全心全意,甘于冒险犯难。为了制服,他焚毁了家里所有名牌上衣。制服的确给蒂姆带来一种神奇的力量感。当他被欺负时,他开始试着反抗,而与他同穿制服的“浪潮”成员也走过来保护了他。因为浪潮的存在,蒂姆感觉自己不再是一条虫,而是一条龙的一部分。在喷涂“浪潮”标记时,他不顾危险爬上市政府大楼。他不仅用假手枪吓退了寻衅斗殴者,甚至自告奋勇要成为“元首”文格尔的保镖,弄得文格尔莫明其妙。蒂姆诚心诚意地想维护“浪潮”的坚固,要光大它的荣耀。在他看来“浪潮”就是他梦想中的帝国,而文格尔先生就是能为他引领未来的领袖。

了解了蒂姆的这种近于迷狂的心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最后会拔枪。从中也不难发现,在类似“浪潮”的组织中,加入组织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互相绑架的过程。它提倡以组织的名义消灭异类,却不允许成员主动退出,因为主动退出对于组织而言是一种不可控的行为。文格尔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浪潮的利益代言人。当他像赵匡胤一样被手下皇袍加身,他只能应允,而不能主动退出。

伏尔泰说,“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地走向罪恶”。荷尔德林说,“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一个人信仰乌托邦并非恶,真正的恶是这种乌托邦被赋予魔力,从而具有进攻性。显然,在《浪潮》中,蒂姆更像是一个隐喻,被革命唤醒的怪兽,被科学家创造的弗兰克斯坦,抑或其他。“浪潮”使蒂姆获得了“新生”,他的成长远远超出了文格尔所能控制的范围。组织之我的成长,同时意味着个体之我的消亡。


通向奴役之路


“纳粹速成班”不仅为观众展示了一个微缩的纳粹德国,也清晰地呈现了这些学生如何通向奴役之路。与之同时进行的是个体如何被集体化异化。

在第一节课上,当被问及“独裁统治的基础是什么?”学生们回答包括意识形态、控制、监视、一位元首等等。同样,高失业率与社会不公、通货膨胀、政治信用破产、民族主义等等,这一切都有利于独裁的诞生。不过,这都是一些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当这一切变成一种日常的和风细雨时,“浪潮”成员们似乎都失去了警觉,而是沉醉于他们的同志友爱和共同理想。

在《浪潮》中,观众几乎可以看到所有有关独裁的典型元素:没有原则的集体主义,泯灭个性、消除差异的制服,对异己的隔离与言论自由的取消,一个元首,替罪羊,光天化日之下类似黑话的手势,煽动性的反政府演讲,利他名义下的强迫,对未来利益的许诺,标榜团结的仪式,归属感等等。

而且,“浪潮”不仅是一个平等的集体,也是一个健康的集体,站起来回答问题首先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星期六的会场上,当文格尔指责马尔科是受女朋友唆使的“叛徒”时,旁边一位女生称马尔科“已经被传染了”。在他们看来,谁反对浪潮谁就是瘟疫。只有拥护“浪潮”的人才是健康的。为了维持这种健康,文格尔在演讲中指责德国在全球化过程中成为输家,政治家根本是经济的傀儡。“当我们把自己的星球一步步推向毁灭的时候,那些富人却在一旁摩拳擦掌,建造空间站,还想从高处来欣赏这一切。此时此地,我们要创造历史。从现在开始,浪潮将席卷全国,谁阻止它,浪潮就将它吞噬。”也正是这个原因,觉醒者马尔科被当做敌人要被“浪潮”清除、吞噬。

关于为什么加入并沉醉于“浪潮”,文格尔选读了学生们的部分感想:“这几天的生活十分有趣,谁最漂亮,谁成绩最好都不重要,‘浪潮’让我们人人平等。出身、信仰、家庭环境都不重要,我们都是一场运动的一分子,‘浪潮’让我们的生活重新有了意义,给了我们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理想。”“从前我总是惹是生非,‘浪潮’让我投身于一件有意义的事,这就足够了。”“如果我们能够相互信任,可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我愿为此重新做人。”

然而,如果说民主扩展个人自由的范围,而专制却对其加以限制;民主尽可能地赋予每一个人价值,而专制却仅仅使每一个人成为一个工具、一个数字;民主在自由之中寻求平等,而专制则在约束和奴役之中寻求平等,那么,显而易见的是,浪潮寻求平等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通向奴役之路的过程。

正如文格尔最后打开谜底时所说的:“你们还记得我曾经问过的问题吗,独裁统治是否会实现,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法西斯主义。我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比别人优秀,我们将所有反对我们的人排除在这个集体之外,我们伤害了他们,我们不知道还将会发生多么严重的事情。”“浪潮”本是个中性词,当它成为一种暴力,便成了吞噬一切的恶。


人性没有终结


纳粹党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审判时,一个问题困扰着许多人。“艾希曼以及其他千百万名参与了犹太人大屠杀的纳粹追随者,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地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呢?我们能称呼他们为大屠杀的凶手吗?”著名的极权主义研究专家阿伦特发现了一种基于日常服从的恶。也就是说,艾希曼之所以恶行累累,不是因为他本性恶,而在于他在一种恶的体制中“尽职”,而这种尽职的背后,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甚至还是一种美德。

为此,美国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在1974年做过一个很著名的实验:请一批实验志愿者在一群实验组织者——心理学家们的监督下,考察一群被实验对象的单词记忆能力。每个实验对象的身体被连接到一根电击棒上,电击棒由志愿者们操控,被实验对象每次背错一个单词,志愿者就要对他进行电击一次,电压强度逐次提高15伏,最高达到300伏。实验过程中,很多被实验对象在高压电流的刺激下,反复挣扎,发出惨叫,请求停止实验,当时情形如同梦魇,按照一般人的逻辑,目睹被实验对象的种种挣扎,很多志愿者一定会停止电击,放弃实验。然而事实是,所有志愿者中只有很少的人停下来,其余全部完成了实验,也就是说,对被实验对象都实施了电击,最高达到450伏。也就是权威在场时,人们会服从权威,即使作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心理不安。

当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夺池、遍地开花时,弗兰西斯·福山认为人类历史“已经终结”。在福山看来,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然而,即便如此,谁也不能打包票说,人类可以坐享民主之成,从此一劳永逸,因为“人性没有终结”,因为任何制度都不如人性古老,亦都比人性更早消亡。无论是独裁,还是民主,抑或是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屡屡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

比如2008年4月13日晚,昆明某高校发生一起内衣丢失的小事,激化成一桩恶劣的校园暴力案件。10个女生围住另一位不停殴打,有人向她头上浇淋吃剩的方便面汤,有人在她脸上用眉笔写字。更为恶劣的是,甚至当着男生的面,这些人强迫这位女生脱下裤子暴露下身,并用手机拍下施暴与受辱的照片和视频……

谁能想象,这些恶正是被视为善与美的象征的女人干的。我曾经说,没有底线的合群,人类会走向疯癫。每个人心目中都住着一个暴君,每个人都是独裁的种子,也都有灌溉独裁的潜力。只要条件成熟,这一切难免会与一种恶的集体主义里应外合,长出独裁的恶之花。

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让我们回到1967年4月克柏莱中学的那场试验。就在试验结束之时,罗恩·琼斯对他的学生说:“和德国人一样,你们也很难承认,竟然做得如此过分,你们不会愿意承认被人操纵,你们不会愿意承认,参与了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