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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都:一位奥地利学者的北京随笔 完结

作者:(奥)雷立柏

 

每当外国朋友来北京时,我便要带他们去故宫,有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去天坛。我很喜欢天坛公园,那里有很多古树(也有很多“我的”树:柏树)。天坛的回音壁内有三间殿,中间的是圆的,献给“昊天上帝”,而左右两边的殿是长方形的,右边的殿中有天体之神的牌位,从“北斗之神”到“大明之神”(“大明”指“太阳”)。看到这些,我想到古希腊人和罗马人对太阳神的崇拜,现代人对明星的崇拜;毛主席则是被称为“中国的救星”。我想,救星、明星、歌星等词是现代汉语的产物,而西方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称某个人为救星的呢?在奥维德(Ovidius)的《变形记》中有关于恺撒成为星星的故事,这就意味着他成为神;而恺撒在去世后确实受人崇拜,很多地方就要建设献给恺撒的庙宇。古中国和古罗马也许很相似:所以天坛的祈年殿中,“昊天上帝”和清朝皇帝们都受到敬拜。

回到天坛的回音壁那里,左边的长方形殿里有“夜明之神”的牌位,这就是月亮神,即希腊语的Selene或罗马人的Luna女神。(古罗马和希腊将神分为女神和男神,而中国古代的自然神不强调这种性别的区分。)说到“女神”我想到2015年的春晚,其中有一个节目讽刺“女汉子”和“女神”,但这里的“女神”和“美女”是一个意思,没有什么超人的神圣感。

在“夜明之神”旁边还有“风神”和“雨神”的牌位,而在最后的位置还有“雷师之神”的牌位。每次到那个地方我都非常感动,因为“雷师”和“雷老师”有点儿关系。我的神的牌位已经在北京经过了多少年?但如果我将自己和“神明”相提并论,会不会是一种不敬的表现?天坛毕竟是“圣地”,原来是只有皇帝才可以进去举行神圣宗教仪式的地方:只有到了国际旅游盛行的时代,天坛才成为了一个供千万人“赏玩”的地方。

我记得很清楚,1998年某天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世界宗教所(建国门内)就“儒教问题”开了一次小型会议,当时著名的学者何光沪提出这个问题:西方人去罗马的彼得大教堂时,他们会见到一些牌子提醒他们“肃静,这是圣地”或“衣服要端庄”,在天坛也应该有这样的牌子,提醒人们,天坛是圣地。当时有天坛公园的某管理员也在场,她说她根本不懂为什么天坛是圣地,那不只是封建时代的皇帝们举行政治游戏的地方吗?儒家是宗教吗?天坛是圣地吗?这些问题都很有趣,大概在一百年后还会启发人们的思想&&这些问题也几乎是永恒的问题,四百年以前的利玛窦也肯定思考过这些问题。

大约2005年,我带一些来自德国的客人去天坛。天坛公园里有一些中老年人坐在长椅上吹笛子和唢呐,还有一些在拉二胡。中国的民乐很特殊,它没有固定的曲调,也没有节奏,所以这种演奏可以很灵活,很自由。德国客人对我说:“多难听啊!他们自己怎么受得了!”部分欧洲客人就是这样认为的。我有一名学生对音乐有所研究,他认为日本的民乐比较好,因为日本人在19世纪就用现代科学重新“设置”了自己的传统乐器,这样便也可以吹出五线谱上的曲调。我是奥地利人,当然很喜欢古典的曲调,喜欢海顿和莫扎特,也喜欢钢琴和五线谱。

天坛在古代是不是一个宗教场所?圆形的祈年殿是北京最有名的建筑物之一,但“祈年”是什么意思?在儒家传统中,“天”是不是一个“神灵”呢?祈年殿中的最高宝座是留给“昊天上帝”的,但这个上帝不说话,也没有启示什么文献,更没有给中国人一部法典,所以“昊天上帝”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它与“玉皇大帝”“天道”和“老天爷”有什么关系?因此,很多中国人认为,儒家不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种哲学、伦理学等。

我的导师汤一介曾在一次对话中(大概是2000年)对我说:“中国本来没有宗教,只有佛教的‘宗’和儒学的‘教’,但‘宗教’是一个新的概念,中国本来没有。”这是很有意思的说法,但是在古汉语中“宗教”是有的,但有另一些意思,比如是一种官名。当然,“宗教”是西方来的概念,是拉丁语religio(英语religion)的翻译词。值得注意的是,在大部分西方学者口中,“宗教”是一个中立的概念;但在20世纪的汉语中,“宗教”经常和“迷信”或“鸦片”联系在一起,所以已经不再是中立的概念。在北京也有学者写了很厚的著作来证明儒家就是“儒教”,是一种宗教,而这就意味着,儒家是“落后的”“封建的”“迷信的”,这其中就包含着一种强烈的价值判断。这和外国传教士兼汉学家鲍润生(Biallas)1928年在德国出版的《孔子和他的崇拜》(Konfuzius und sein Kult)所述有多大的差别!那时的外国汉学家在努力保护和记录原来的传统文化,认为这些都是宝贵而独特的文化因素,是一种很特殊的文化现象,所以先不要判断它是不是“迷信”。

在另一次会议上,社会科学院的一位学者问我说:“我们研究宗教多年,但一直不知道西方的语言中的‘宗教’一词是什么意思?你能说明吗?”我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明明知道“宗教”是外来词,为什么不研究其词源?拉丁语的religio来自动词ligo(约束),它也是obligo, obligatio(英语obligation,义务)的词根。所以religio可以译为“约束”“纪律”和“法则”。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所有生活在“宗教”中的人都有某些规律,在时间上有某些“圣日”(“节日”“节庆”),而在空间上则有“圣地”(比如“教堂”),而这些“宗教规定”制定了一定的人生“纪律”。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是“无法无天的”,可能连“最底线”都没有,这很可怕&&

也许还得用拉丁语的religio一词来恢复汉语“宗教”的原来意义。我想只有古代语言的研究才可以帮助中国人理解“西方文化原本的味道”。2003年和2005年我去天坛时,两次问过那里的导游:“天坛是不是一个宗教场所?这是不是一个圣地?”导游两次都坚决反对我的说法:“不是,不是!”我确实也没有见过中国人在天坛向“天”祈祷或求福,但如果去北京的雍和宫或潭柘寺就可以看到很多人“求福”或跪下祈祷。

这座圆殿中间有四根很高的柱子(支撑最高圆顶),代表四个季节,中间十二根柱子(支撑第二层圆顶)代表十二个月,外环十二根柱子(支撑第三层圆顶)代表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十二被视为最完美的数字。我对学习古希腊语的学生说:二十四根柱子代表古希腊字母二十四个符号(从阿尔法到奥梅迦),而中间的四根柱子则代表希腊语的四个标点符号:句号、逗号、分号、冒号。无论是希腊人还是中国人,都认为十二和二十四是很完美的数字:天下为公,都是一家人,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