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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都:一位奥地利学者的北京随笔 完结

作者:(奥)雷立柏

 

在明代和清代闭关锁国政策的影响下,任何外来因素都被视为负面的存在,甚至是威胁。那时的外国人也不可能受到欢迎。孔子还说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论语》3:5)。因为孔子对北京精神文明的影响有几百年之久,他的每一句话都塑造着人们的心态和对外来事物的感情。一切“外来的”因素都容易引起猜疑,1760年代的杨光先反对汤若望“以西方新法”修历,1793年的乾隆认为不需要英国人的技术,1890年的慈禧太后禁止西方的教科书在中国学堂中出现。

到了1900年,反对外国人的情绪达到一个高峰。义和团的人将外国人称“大毛子”,将中国基督徒称“二毛子”,将贩卖“洋货”的小商人称“三毛子”。可怕的是,他们主张,无论是外国人还是“二毛子、三毛子”,都得杀死,因此那时也有很多无辜的人遇难。有学者认为,有两万到三万中国人被杀。其实,义和团的组织和社会影响力在不同地区有所差别。比如山东的袁世凯镇压义和团,同时尽力保护外国人,下令将山东的外国人都护送到青岛等港口。相反,太原的满清高官毓贤积极逮捕外国人并处死他们,并鼓励义和团围攻太原周围的教友村。

义和团反映了晚清政府内部的分裂和矛盾:部分人想推动改革,而另一些人则激烈反对进行任何改革。1898年的戊戌变法运动失败以后,保守力量占了上风,所以镇压义和团的人没有得到必要的支持。清朝政府没有镇压义和团,这和皇室内部的权力斗争有关系。光绪皇帝没有儿子,所以他的堂兄弟爱新觉罗·载漪试图废除光绪帝,立自己的儿子溥为新皇帝。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反对改革派并劝慈禧支持义和团。原来慈禧不认为义和团好,她也想镇压那些带来不安因素的下层组织。但是,载漪多次上奏慈禧,极力赞美义和团的战术,说他们比洋枪大炮还要强,而“因召入面试,于是太后亦信矣”。好像载漪自己也真的相信义和团的“神功”,他在自己的府邸设立了一个神坛,整天去膜拜。1900年春天,在北京郊区各村也都有人建立神坛,天天在那里聚会练武。

另有一些满人贵族也支持义和团,比如1899年任山东巡抚的毓贤,他暗中怂恿义和团攻击教堂,虽然清廷1899年3月公布了《传教章程》,其中写道:近以民教多不相安,叠次钦奉谕旨严饬各省地方官切实保护。因思地方官保护教堂教民,必须平日与主教教士善为联络,情意相通,而后彼此悉泯猜嫌,小事可消化无形,大事可和衷商办&&很明显,当时有部分中国官员不愿“小事消化,大事商办”,而更希望加深对中国教民和外国人的憎恨。煽动民族主义当然比“善为联络,情意相通”容易多了。

由于载漪阻碍政府部门镇压义和团,这个迷信组织得以迅速传遍北京地区,而一切和外国人有关系的人则都面临着生命危险,包括朝廷中的大臣。我特别敬佩当时有勇气反对慈禧太后的五位大臣,比如许景澄(1845—1900)。他曾是清廷驻法、德、奥、荷的公使,是一位很有贡献的人,而且比较了解外国的情况。对于慈禧太后的决定,许景澄也敢于直接反对。1900年7月28日,许景澄因“勾结洋人,莠言乱政,语多离间”的罪名,与袁昶同时被杀。几天后,立山、联元和徐用仪也在北京被处死,这就是所谓“庚子被祸五大臣”。

这五位大臣可以说是当时中国的“良心”,他们真心为中国的将来着想,忧国忧民。他们主张和外国军队谈判议和,追求和平,不愿向外国“宣战”;因为对国际政治有基本了解,他们反对围攻各国使馆;而且他们认为,不安局面的原因就是义和团,所以他们主张严格镇压义和团的暴力行动。比如袁昶(1846—1900)向朝廷上了三份奏折,最后一份就是《清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文中主张严劾酿乱大臣。然而,载漪和他的党羽阻碍了这个奏折的传达,袁昶则下狱,最终被处决。

红旗人联元(1838—1900)当时是内阁学士,在御前大臣会议上,他也反对围攻各国使馆,并因此被处死。另一位满人贵族荣禄(1836—1903)也曾多次奏请镇压义和团。蒙古正黄旗人杨立山(立山)因为在大臣会议上说“主张和”,没有支持“主战派”,也同样被处死。75岁的徐用仪(1826—1900)和立山、联元一同于1900年8月11日在北京菜市口被处死。三天后,八国联军就进入北京,而慈禧太后和光绪帝逃往西安。

值得注意的是,五位大臣中有三人是浙江人:袁昶来自浙江桐庐,许景澄来自浙江嘉兴,而徐用仪来自浙江海盐。也许当那些南方人的思想比较开明,比较有远见。另一位大臣当时正好在广东,即李鸿章。如果他当时在北京,可能也同样会被处决吧。

无论是李鸿章或者是许景澄,他们都是“桥梁人物”,愿意与外界沟通和谈判。在这些桥梁人物被杀死后,清廷只有一个声音:杀外国人,不和他们沟通。最愚笨懦弱的态度就是载漪的态度:封闭自我和逃跑。这种态度的后果最严重。应当记住的是,八国联军入京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清廷中的保守派迷信义和团的能力,夜郎自大,失去和现实的联系,高估了自己的力量,盲目地反对一切外国的事物。

清廷没有镇压义和团,这使得1900年春夏的北京陷入混乱状态,很多有“大毛子”或中国基督徒所在之处被围攻,房屋被焚烧,而且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也被围攻。除了使馆区以外,还有很多其他地方也被围攻,比如北京的西什库教堂(俗称北堂)。当时北堂成为3000名中国天主教信徒和樊国梁(Favier,1837—1905)主教的避难所,义和拳与清兵围攻了这里62天!每当我去北堂,就会想起这位樊国梁。他是法国人,生于第戎(Dijon)附近的马尔撒乃(Marsannay),1858年在巴黎加入遣使会的修院,1861年被祝圣司铎(司铎俗称神父),1862年来到北京,在北京传教多年,1876年后在北堂迁移一事的谈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慈禧要扩建中南海御苑,因而要求迁走原来的北堂,在西什库划拨新土地;樊国梁指导西什库教堂的建设。他于1887年任北京郊区副主教,1898年在北京由包主教(Bruguere)被祝圣为主教,1899年任直隶北境代牧区宗座代牧。樊主教与清廷有良好的关系,他愿意和清廷合作,而清政府也曾向他建议在北京办理大学堂,即一所天主教大学。1899年3月15日他与清廷签订关于教务的条约,其中要求政府官员要与教会的主教进行协商与合作。然而,义和团的突然出现改变了一切。1900年春天樊主教预先通知法国驻华公使,指出义和团的危险性,但法国人没有回应。1900年7月到8月樊主教与3400个信徒一同在北堂(西什库)避难,他们遭义和团围攻62天之久(信徒中约有500多人被杀或饿死)。1901年樊主教参与了列强和清廷之间的谈判。他于1901年到欧洲,在很多地方讲演,引起了人们对中国的兴趣,比如,这些演讲就激励了雷鸣远(Lebbe)随樊主教乘船来华。樊主教1905年4月4日病逝于北京,其墓就在北堂。他还写了一些书,比如法语的Pekin: histoire et description(《北京:历史与现况》,1897年)和汉语的《燕京开教略》等书。

在许多中国书籍中,樊国梁主教都被视为帝国主义的帮凶,因为他在法国公使的允许之下,下令教徒在八国联军进京以后“参与抢劫,从1900年8月16日开始,连续抢劫八天”。但做出这个决定的背景是,那些在北堂被围攻两个月的3000多名信徒没有东西吃,而他们在北京市里或郊区的家也都已经被焚烧。在这种“急需”的情况中,夺回自己的部分财产或至少抢一些食品应该是合理的行动,否则就会饿死。这些中国信徒当然向樊主教提出要求,请他下令让他们争回自己的部分财物。樊主教规定“八天之内”,这样会对信徒们的抢劫行为有所限制。当时的外国传教士肯定也有部分人对清廷彻底绝望,他们认为,清廷不会为义和团造成的损失进行任何赔偿,所以他们自己“动手”,夺走了很多北京贵族(满人贵族)的财物。

如果你是当时的樊国梁主教,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这是北京城里的情况,而在郊区也有很多地方的基督徒被围攻,比如门头沟区的后桑峪村,那里是一个传统的天主教村落。村里的信徒在雍正、乾隆和嘉庆时期就已经在勇敢地保护自己的信仰了,而在1900年6月,他们意识到义和团的宣传可能预示着他们都将被杀掉。因此,后桑峪的教友开始抵抗那些侵略者,他们派人去城里买火药,自己制造四尺长的炮,并训练自己的青年用枪。村子很小,只有“124名能打仗之教友”,但这一百多人从1900年7月11日到7月25日成功地挡住了“两万个”义和团和当地的士兵。和他们一起度过这个恐怖时期的外国人只有一位年轻的法国神父,即白(Bel)神父。他和樊主教一样,指导着信徒们的防卫,而当地的信徒也完全信任和拥护他。也许这种“救对方性命的关系”在北京历史上很少出现:外国人准备为自己的中国朋友牺牲自己的性命,而中国人也准备为他们的神父奉献一切。没有什么友谊比这种爱更深&&

在网上可以看关于我的老乡傅莱(Richard Frey,1920—2004)的故事,他在希特勒迫害犹太人的时期到上海避难,在医院服务,又加入了共产党,并在延安和一名中国女子结了婚,但在60年代他因极左思想的影响而被迫离婚:“大毛子”的思想又回来了&&虽然因自己的肤色他肯定也曾遇到过很多麻烦,但傅莱始终忠于自己的“第二个家乡”,他一生都在中国服务,也是一位可敬的人物。

我是外国人,也是“大毛子”,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北京人对外国人怀有某种反感或猜疑。一般来说,80年代后的中国人对我们白人很客气,虽然我们的汉语不太好,虽然我们的行为有时候是“另类的”,虽然我们喜欢批评。应该说,宽容和开放的态度是北京人固有的精神,只是多年的“闭关锁国”违背了这种开放的态度。当我观察地铁里的小孩子时,我就想,与外界的沟通也是每一个中国小孩子的愿望。反过来,与中国人沟通也是外国人的愿望。现在是这样,而一百年以前也是这样。正是因为如此,载漪和部分憎恨西方人的官员所煽动的猜嫌和敌意很快就消失了:接下来是慈禧太后与外国大使的夫人拍照、对新式学堂的支持、国际合作、政府部门的现代化等等。从某种意义上来看,1901年以后的十年是中国最开放的时期。毫无疑问,1898年到1908年间是北京最大变化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