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西安的信
1944年5月20日于西安
动身后事情发展得太快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只用了两小时
便到了陕西的宝鸡。华北的气候和农村我熟悉,也喜欢,但好多年没
来过了。地方的接待小组马上问起了你,因为他们以为你会一起来的。
王世杰和林伯渠老人(目前代表国共两党进行协商)一同乘飞机
飞返重庆。林是一位体格结实、可亲可近的老人,长得有点像高尔
基。他们什么都没对我们讲。
于是我们乘火车到了西安。要谈法西斯主义,那简直是一个再好
不过的教材。这里什么都搞得干干净净。欢迎我们的人都是精心挑
选、精心培训的。而现实又是另外一个样子。警察驱打人群以给我们
的汽车让路并且指手划脚让人们干这干那。
已经是春天了,但我这么久以来还没见到过真正的春天,我都要
哭了。这里的社会政治气氛让我觉得离它越远越好,把沾到的污秽洗
刷得越彻底越好。
他们让我们看了集中营(伪装成进行劳动和教育课程的地方),
借以炫耀自己!没经过通告,我们偶然闯进几个教室,你应该看看那
些人的面孔,他们正在争论不休,我们要不要从欺骗勾当中站出来把
真相合盘托出?
请我们去和那些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假营员喝茶,而真正关在
那里的人则是面容憔悴、闪着受折磨的目光。那些假营员滔滔不绝地
讲着早已编造好的一套话。武道① 听得甚至都恶心了,吉米·魏也面
露愧色。
亲爱的,请转告孙夫人(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她的画像给挂在
了劳动营第八队妇女营房图书室的走廊里,好像是一个女营员画的,
以表示她们在这里是多么自由。请她向这里提出抗议并要他们马上把
画像取下来。在这个地方看到那样一幅画,我极不舒服,也让我想到
好多事情。
这个“劳动营”是比较“温和”的一个,送进来的通常是精神已
被摧垮,在秘密监狱中已经被迫在自白书上签了字的人。在这里,人
们直到同意接受给他们安排的任何所谓的“工作”,才准离开。好多
人已经在这里呆了多年,因为他们在一定条件下已经自首,他们羞愧
到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的地步。
有人以为他们已经麻木了,对什么原则、人的尊严都无所谓了,
可是当他们给拿出来示范时,他们还是在意的② 。
由于习惯势力使然,西安依然和内战紧紧连在一起。但是日本人
已近在咫尺,现在再打内战已不可能了。
在这个城市里,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无耻的盯梢。
但我们仍可以得到真实情况,因为用眼睛可以看到,还有一些人不怕
① 毛瑞斯·武道是国民党宣传部工作人员,他是以《巴尔的摩太阳报》特派记者的身份和我
们一起来的。吉米·魏即魏景蒙,是同一宣传部能讲英语的高级官员。
② 有些营员告诉我们,先前有些比我们想像得更有原则、更有个人尊严的人从这里逃了出去,
这些人中有的后来有机会在延安和我们交谈过,这一情況后边将谈到。
和我们交谈并想方设法接近我们。这儿的人可分为两种,表面的和下
边的,而表面的不一定是强大的。
附:事实是,在表面之下,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及其支持者在这个
似乎是固若金汤的国民党堡垒里是非常强大的。比如说,一直受到严
密监视的城里的八路军办事处,一般人都不敢在街的那一边走,唯恐
有人怀疑和办事处的人有来往而招致失去自由甚至丧命的危险,但我
们发现办事处里的人消息之灵通令人吃惊。他们会告诉我们很短时间
以前,一天前,甚至几个小时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包括我们和国民党
权威人士甚至外国传教士接触的惊人的准确的细节。
有一个更令人难忘的事例。在西安,有一天三民主义青年团召开
了一个大会——青年团是国民党领导下纪律性最强、受其思想影响最
深的青年组织,在那个讲台上发出了最刺耳的反共论调。虽然那个大
会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但对那场经过策划的表演我们是洞若观火
的。我们没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在我们离开会场不久,那个矮胖
的大会主席到旅馆来看望我们这群外国记者,当我们想以个人名义进
一步弄清会上的一些观点并谈谈我们的看法时,那个人反而把我们凑
到一起只讲了一句话:“你们在会上听到的全是胡说八道!”
很明显,作为一个处在他的地位上的人,可能会因此招致杀身之
祸,但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值得那么做。他的行动,不只充分暴露
了那次大会的真相,也让我们很感动,尽管我们几个人的政治观点不
同,但没有一个出卖他,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之间。
在我们离开几个月后,西安地下党又露了一手,那就是安排几个
西安“劳动营”中的营员从那里逃脱并鼓励他们去延安——后来在延
安我们认出了他们,他们告诉了我们好多有关那次完全是为了做样子
让我们参观所谓的“劳动营”精心准备的经过,包括墙上的标语口号
到从军事院校借来的衣服、被褥,在那次为了应付参观,表演完了以
后便都送了回去。
(在结束西安之行时,我寄信给爱尔茜① 讲,离开那个地方我很
高兴。但我继续动员她参加下个行程。)
尽量争取来。接到我的电报了吗?从种种表面现象看,不管是这
里还是宝鸡,人们真切地盼望你来。别忘了要到这里来,甚至武道
都希望有一个野味十足的长发女革命者在这里。我们讲的每件事都是
“错”的,但被那些不敢说同意、但从中受到鼓舞的人所欣然接受,
而那些在上边的人却恨之入骨。
结束这封信之前,我再说一句:
亲爱的,有一个内部的胜利。没有一个人(记者们)从这里往外
边发过任何消息,直到我们离开,到了(延安)以后再讲。
① [ 译者注] 邱茉莉爱称。
看到和听到的事情——国民党控制的陕西
5月2日于陕西大荔
前天我们离开了西安,下午在临潼洗了个温泉浴(没有比这个更
提精神的事儿了!),也使我回想起蒋介石委员长逃往骊山的情景
(他就是在1936年著名的“西安事变”中被活捉的)……
然后我们乘火车去了华阴,从那里又搭汽车去了潼关,视察那个
出了名并经常让人看的黄河防线。这一防线是由委员长的任后备军军
官、风度极佳的次子布防的。从日军方面来的威胁现在已经消除,只
是每天还打几发炮弹而已!
从潼关到大荔,我们要走过大片的黄土高原和峡谷,对盛产小麦
的地方像西安和临潼一带来讲,这片地方毫无利用价值。(据说今年
的收成是120%,但我不清楚是什么的120%)到了沙漠地段,马上到
处黄土飞扬。在这里我们的两辆漂亮的中国银行的汽车抛锚了!因为
黄土像细面包屑,而在它下边又潮湿得像海绵(虽然什么都长不出
来)。这里离大荔仅十英里,我们只得搭别人的汽车前行,同时附近
半个镇子的老乡都给动员出来,把车子拖出沙沼地。官员们承认过去
那里根本没有路,两天前才派人为我们此行标出了路线。正式的公路
不知什么原因出了问题,不能通车了,因此他们以这条路“代替”。
大荔是一个漂亮的镇子。在这里他们动用了鼓号队,还召开大会
等等,还有关于那边(共产党地区)的不少坏事的传说。这里仍处在
日军大炮的射程之内。
我们的确已经上路了。明天到韩城,后天宜川,然后过黄河到阎
锡山的势力范围。
每到一处都有美国香皂,盛在精美餐具里的西式餐点、烟酒一应
俱全(许多东西都是从日军占领区走私进来的)。陕西的行政长官发
给我们每人一套被褥、床罩、棉床垫、床单和毛毯。准备工作做了几
个星期。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谁来掏钱,我不清楚。
※ ※ ※ ※
5月25日于三宝村
我们现在是在黄河边,宜川东北的窑洞里,这里地处又热又干的
沙漠地带。但就在我写这封信的窑洞里则非常凉快,我穿上了上衣。
几小时之内我们就要进入山西到阎锡山的老窝去。从现在算起,三到
四天就要到八路军地区了。(我们现在距那里仅十英里,但我们要兜
一个大圈子的路)。
过去几天我们通过了几个不同类型的地区。在潼关和韩城之间的
黄河地区,我们正位于中国历史的中心和家乡,从汉朝上溯,每走一
步都有碑文记载和古老遗址。大地郁郁葱葱,除去几块沙荒地或太分
散的黄土地不宜耕种任何作物外,小麦长势喜人。韩城到处是宽大的
院落,蛮不错的老房子和大树,如同到了北平。
然后我们向黄龙山进发,爬了五六千英尺,便进入森林和高山草
场,有好看的野黄玫瑰、紫丁香丛、大片的鸢尾花、银莲花及好多种
其他花草。那是黄龙山陡峭的南山坡。在从北边下山时,情况就完全
不同了。这边坡度较缓,几乎看不到树木,也看不到什么植物。从地
理上讲,我们已经到了陕北,到处是灰沙和难于逾越的沟壑,气温很
高,人民很苦。镇子里都是土坯房子,看上去像一堆废墟,因为一间
土房塌了,没有人费事去清理它而是在旁边再盖一间。这些房子都戒
备森严。
即使是在这个小小的窑洞居民点,一个过境的小站,他们都问起
了女记者的事。你一定要去催问(国民党当局的许可)。我知道每个
人(另外的外国记者)都忙于滇缅前线的事,但他们之中有些人要来
这里,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来。
我们一路下来,在村子里成了一件大事。不只因为当局实际上已
从西安把红地毯铺到了此地,而是因为走在地毯上沾满烂泥的双脚,
并且这里从来没听到过有人用外国话交谈过。
好了,当你接到这封信时,你也会沉浸在(在重庆)和美国总统
华莱士在一起的激动之中。
我不知道从现在起信件往来通过何种途径,不过你会收到我的
电报。
阎锡山的“香格里拉”和他的理论
5月29日于山西克难坡
此信发自阎锡山自己营造的世外桃源,这个地方就建在他自己的
山西的黄河东岸,是在一个3000英尺高的山顶上。
在那个地方有一万人,都住在窑洞里,包括军事人员、政府官
员、纺织工人及其他工人,还有军队。他们的吃穿一是靠下山到村子
里收粮食和棉花,二靠运日本货过黄河到河南的税收,三靠每人每天
四小时种地织布的生产劳动所得。
除去正式工资外,他们还有一种在他们工作时间内用劳动换得的
“合作证”货币,用于购买他人生产的产品,如衣服、鞋子等等。还
可以以相当便宜的价钱购买走私物品。这种货币一直是以货物计算,
过去几年以国家发行的货币单位为标准已经上涨了二到六元。
虽然这里地势较高,但有电灯。卡车也是把各种部件用骡队运进
来的,(为了保护阎)只有意地保留了几条很糟糕的道路,其他东西
也是从不同地方费很大劲儿拉上来的。周围的地方则完全处于孤立状
态。这个山头本身实际上是一个中世纪贵族式的城堡,在这里这个老
头儿以一个聪明过人、大慈大悲、世袭的太上皇的姿态对他的嫡系官
员及其军事下属组成的超级封建大家庭实行管辖。他去农村征收各种
东西,等候这个不安定时刻平静下来,像他希望的那样,能再回到他
的首府太原。
在这里没有什么上帝而只有阎,在学校和官方建筑物里只有阎的
照片,除去“新经济制度”以及他的“农兵合作制度”——即两个人
在地里劳动养活一个大兵之外,没有什么其他哲学。大学教授(他们
一些人曾留学美国)、医生、工程师、军官及其他生活在这种哲学光
亮下边的人,更加不准吸烟、喝酒或其他犯罪,否则就会让你在款款
劝解的痛苦中去自杀。
阎声言他已经“找到了到达共产主义的答案”,当时机到来时,
他会离开他的山头,到各处去宣传这个答案。其答案就是:把土地分
给每个人,让他们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一旦离开就不受法律保护。
于是共产党取得支持的无产阶级就会成为一个“消亡的阶级”。阎又
讲,那样就不会有到处游荡的流浪汉去参加“非法的军队”了。从另
一方面讲,实行这种制度,就会有大量兵源,因为两个农民有责任负
担一个常备武装士兵,供应他们各种军需给养。
没和老阎共度艰苦岁月的山西省知名人士是绝对不准提起的,从
“圣人”(孔祥熙)到冀朝鼎。他们像人们想象中住在埃及的犹太人
一样,在逃离西奈半岛大沙漠40年的流浪生活以后,终于顺顺当当地
乘坐特派飞机到了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宝地。
阎自己讲:“即使我降为保甲长,我也不会离开山西。”他在这
里写过不少书,他给我们每人足够装一架飞机的书,就在此时他的副
官来了并带来有四个小标题的书:《阎将军宇宙观》《阎将军之生活
哲学》《博爱公正的政治原则》《实现军农联合后的组织工作》。
八路军在黄河西北大约15英里以外,日军则位于东南大约20英里
处。阎和双方都做生意。阎将军和八路军有时打仗,目前正有一场冲
突,但不是在邻近的地方。他说假如共产党抓了他的人,训练一个月
后把他们放回来,而如果他抓获一个共产党,只训练一个星期就放回
去。一个星期足够了,因他认为他的原则的震撼力比共产党的强大。
明天我们就要渡黄河到共产党地区,今天这里的人们都纷纷提醒
我们,不要留任何书面的东西在包里面,要带在身上,因共产党在
让人进入以前是要彻底检查的。当我们问一个讲这话的人时,他说:
“喏,有一次在重庆我住在外事招待所,他们在那里都检查了我的东
西。你可以想象共产党会怎么做。”
这儿的气候太妙了,早晚冷,白天干热。现在我们在海拔数千尺
的地方。
在我们下边的黄河只有40英尺宽。往上游一段,就宽了四倍,然
后是一个瀑布,再流向一个像漏斗的地方,当地人讲那里有八里十八
丈深。我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但蓄水量不少,水的流向也从不变换,
但不能用做水力发电,人们讲因流沙太多会毁了机器。
我们骑的马不错,膘肥体壮,跑起来像山羊一样。
在这儿人们又问:那个女记者在哪儿?
附:他们提起过我给你的信了吗?新闻检查怎么样?重庆有什么
新闻吗?你来不来?你自己都干些什么?
延安地区:强烈的第一印象
6月23日于延安
从5月31日跨过黄河到边区以来,我们既吃惊又激动,并且从早忙
到晚,这个地区是各种各样活动的原动力并且有难以描述的、在群众
基础上的创造性。
这里过去是一个贫困地区,用过去式是正确的。在过去两年里,
他们开垦了每座荒山和杂草丛生的河谷地带(至少沿我们来的路线100
多里的地方是如此),不只生长着大量谷物,还有意想不到的像莴
苣、萝卜、土豆、黄瓜和各种各样的菜蔬及瓜薯等。在凉风习习的黄
昏里,人们穿着自家纺的粗毛外衣。老乡们说,以前这里是全陕北最
穷的地方。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就是一套破衣服穿三代。而现在你
看到的是吃得饱饱、结结实实、红光满面、笑呵呵的人们,一拨拨牛
群、羊群,衣服上的补丁也不多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另外再讲。像陕北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感
到缺少劳动力,但他们已把每个人都投入到生产劳动中去克服困难。
部队完全靠自己开荒生产的农作物养活自己,除去吃之外,他们还种
棉花、摘棉花,纺纱、织布,然后用来缝制制服。官兵都种蔬菜,纺
一定数量的毛线和棉线,定量是根据他们自己吃穿所需的数量来计算
的。因此士兵和官员们对老百姓来讲就不是负担了。在当地人之间,
有集中了老乡们世代为自己而操劳的各式各样农活的“变工制度”,
极大地节省了劳力。
工业方面也远远走在了“工合”前边(“工合”是国民党地区的
中国工业合作社),同时也表明“工合”本来可以做到的一些事情,
那也是一种合作社性质的新事物,可在规模上远远超过了“工合”最
高的理想。他们这里已制造机器了,车床、钻床、纺织机械等等,以
最富创造性的调整方法补足缺少的东西。还有以木制或改进的木制设
备装备起来的数百个服装、造纸、皮革和其他工厂(部分零件是当地
炼的铸铁或熟铁做的,钢材极缺,有些是来自战争地带,从日本占领
区的铁路上扒下来的铁轨)。能源有几种:水利(有大量的溪流),
甚至牲畜都利用上了。你见过用骡子转圈带动机器运转的吗?我看见
过一个,用了些铸铁齿轮零件,效果不错。
人们以自己的劳动和思想发明创造这些新事物的故事是讲不完
的。工人们来自全国各地,还有新加坡、香港、菲律宾和西安来的,
甚至有通过苏伊士运河来自法国和英国的受伤士兵和不会使用机器的
农民,因为那些国家也经常雇佣大量中国人。只有当每个人都贡献出
自己的劳动和经验,通力合作解决对他们生死攸关的问题时,这些事
情才有可能办到,许多有组织的渠道使得这种创造性畅通无阻,如工
会、俱乐部(每个工厂都有一个,对工人来讲,有些相当漂亮),党
小组和行政部门都参与进来,因此得出的结论实际上是大家的思想和
建议的集中体现,因此每一个小小的进步他们都会无比的自豪。
亲爱的,这里没有厌战情绪,也没有惰性,每件事情都像春芽一
样新鲜。
我们的日程排得满满的,需要看的人很多。我们可以听到各种各
样的新闻,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注意并且了解所发生的一切。在我们
来这儿的路上,在南泥湾听到欧洲开辟了第二战场。这一带曾经有人
居住过,100年前由于回民叛乱而打了一仗,结果这里变成一片废墟。
因为有水从山上流下来,使这里变成一片乱树林,豹子和狼经常在周
围出没,野山鸡很驯顺,人距离它几英尺远也不飞走。这里已被开
垦,按部队的定量标准,每人每月45斤粮食、30斤蔬菜、3斤猪肉,能
养活一万多人。你本可以听到人们无比热情充满干劲的事迹,他们机
敏的提问和他们的歌声。
在这里有一台很好的收音机,每天晚上都可收听到旧金山和重庆
的消息,因此我们知道有关海上的战况,华莱士等,甚至孔祥熙去了
美国及有关长沙的坏消息(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
因为可以看到那么多为中国而激动、高兴和满怀希望的事情,所
以我更想念你。因为我们还要到前线去,至少要一个月,所以在这里
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肯定9月底以前还回不了重庆。但是亲爱
的,我有好多话,好多事到见面时才能和你说。
延安和重庆:两个形成强烈对照的城市
7月11日于延安
我已经写信告诉你我们大摇大摆地经过陕西南部并在山西省阎锡
山将军那座奇妙的山头上(“克难坡”)小住的情形。
之后,我们乘坐一艘大木船重新渡过汹涌的黄河。船上乘坐约50
人,有16名船夫蹲坐着,使尽浑身力量划动两只大桨,嘴里喊着号
子——那号子的声音是令人听了终身难忘的,它成为《黄河大合唱》
这首名曲的基本素材。几天后我们在延安听到一二百人合唱这首名
曲,感到神魂激荡。
我们只用了几分钟就过了河,进入另一个世界。没有旗帜,没有
标语,没有奉命行事的人群一面跳跃一面齐声欢呼,似乎我们是一群
镀了金的罗斯福和丘吉尔合成一体的大人物。(我们在陕南国民党区
域的四天旅程中所见的就是如此。)来迎接我们的只有两位脸色愉快
的农民,一位年轻,另一位有胡子。他们同我们握了手,说明是区政
府派来的,就引导我们登上一座山坡,这里是一个村子,村民都住窑
洞。我们也住在一口窑洞里,有长长的土炕和炉子,外面院子里有一
头母牛、一头驴和一群鸡。
他们请我们吃了饭,安顿我们睡下。第二天一早,他们送来一队
骡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强壮而又这样倔强的骡子。当骡夫们
看见他们的骡子向着我们伸伸后腿、像要踢我们一顿,把我们这些外
地人吓得直向后退时,不禁大笑起来。幸好我们以后没有必要去骑上
这些又高又大的怪物。
有人骑着马进来了。他穿着一身满是尘土的蓝制服、草鞋,大脚
趾上缠着绷带,血迹斑斑。他说他是王震司令员,他的部队负责陕甘
宁边区南部(包括延安在内)的防务。他告诉我们已备了马供我们骑
乘。一小时以后,马来了,同时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八路军的战士。他
们都是一些汗流满面、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伙子,笑嘻嘻的,有的穿
得比王震司令员还好一些(王震身上没有任何军阶标志),有的背着
日本三八式步枪或佩着日本指挥刀,这些东西在中国其他地方的师部
或军部里是作为战利品陈列的,在这里却大多在战士们身上。
他们和王震都是在一天半的时间里赶了250里路(80英里)才找到
我们的,因为他们预计我们进入边区的地点不是在这里。
国民党派来陪同我们的人后来吹牛说,他们是故意改变渡河地点
的,以使共产党措手不及,不能不带我们经过一些地区,看到他们本
想隐藏的秘密。例如,这些人后来说,看到了种植鸦片。但当我们说
要返回去亲自看看时,这些人又说,只见到了几株罂粟花,后来就干
脆不提了。
前来迎接我们的八路军战士和他们的司令员王震曾转战河北、山
西,后来才调任边区的警备任务。他们说,步枪和指挥刀当然都是
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他们用这些武器又去杀日本人。他们成天又笑
又唱,你可以想象,他们是惯于从地狱的一头进去,又从另一头出来
的,出来时只是脸黑了一点、汗多了一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武器
依旧擦拭得锃亮,子弹带上依旧缠着鲜艳的红布条(这是老红军的习
惯),并且依旧充满了好奇心,恨不得在一个小时之内就把外部世界
的一切事情都问个明白。
以后我们才听说,王震和他的三五九旅不仅从十年内战的红军时
期起就战功卓著,并且因开发南泥湾而在边区出了名。延安之南的南
泥湾原来是一片野兽出没的荒原,他们把它开垦出来,生产谷物、蔬
菜,还有棉花(在市场上卖掉以购买除食物之外的必需品)。部队如
果开拔,这些耕地就交给当地人民——他们本来就不用交一粒公粮来
养活这一万士兵……
我们骑马上路,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沟。一路上,我们听说,
向来贫瘠不堪的边区已经大变样了,因为每座山、每片坡,本来荒芜
的,现在都种上了庄稼,小米、小麦、豆子、亚麻、棉花。以前边区
不种棉花,所以当国民党对边区实行封锁后,边区人民有两年几乎是
衣不蔽体,现在情况大大改善了。去年,边区棉花半数已可自给。农
民很愿意种棉,因为边区政府规定,种棉的头两年免税,合作社按市
价负责全部收购。合作社除本身所需外可转售给边区政府。政府又做
了许多宣传教育工作,告诉农民边区发展种棉的必要性。
农民组成了许多“变工组”,共同耕作各自的土地,开垦荒地的
收入则平均分配。这样,边区的土地虽然仍属个人所有,劳动已实行
集体化,并且随着荒地的开发,集体财产也出现了。变工组加快了播
种和收获的进程,连地里送饭的事也简化了。原来一家一户都是男人
下地、妇女送饭,现在只须一个人就把全组人的饭都送去了。妇女也
都组织起来,成立纺纱组,按合作社的办法管理。这一切节约劳力举措
的结果使一部分人力和畜力可以腾出来从事运输和其他必要的工作。
到处可见大群的山羊、绵羊和肥壮的牲畜。农民看来都能吃饱穿
暖。在中国其他地方,农民看见大兵,总是满面愁容,一言不发,
在这里,农民却拉着战士们问他们护送的这些奇形怪状的人(我们这
些外国人)都是些什么人,给战士们送来热腾腾的茶水,在休息地主
动地为战士们遛马。总之,老百姓对战士们就像是对出远门回来的家
人,要让他们休息好,还要让他们高兴。我们骑马走了好几天,每天
都学习到新东西。
在古林(译音)(这是我们到达的第一座县城),我们遇见了县
长。他是个农民,几年前还不会写字,现在能凑合着写个报告了。但
他对县里的情况了如指掌,随便我们问起什么事情,他都表现出极大
的热诚。说到他的县里开了多少荒地,人民生活有多大改善,他非常
骄傲。
边区需要劳动力,所以对于从河南逃荒来的难民很优待,种地三
年内免税,还以长期贷款的方式供应他们种子和农具,边区居民帮
助难民有功者受到表扬。县长带来见我们的一位“劳动英雄”就是这
样,他不但带头开荒并且帮助河南难民生产自立。这位年已60而身体
强健的劳动英雄告诉我们他的生活近几年来如何得到改善以及他去年
去延安参加边区劳动英模会的经过。他在会上学到了关于安排活茬和
组织劳力的一些新知识,看了一场电影,同毛泽东主席握了手并且得
到了奖品——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皮鞋。
他在土地革命之前是个无地的农民。(边区有些地方在1935年前
由红军实行了分田,以后边区就停止了这一政策。)他现在仍不识字,
但他在同我们谈话时问起法西斯和欧洲、苏联境内的战事、第二战场
何时开辟、国民党为什么不通情理不让棉花和药品等进入边区等问题。
那位农民出身的县长同这位农民劳动英雄相互逗乐。县长说劳动
英雄现在高升了。(劳动英雄可以出席县政府会议,代表自己或村民
提出建议,所以也可以算是县领导的成员。)劳动英雄说县长干得不
赖,上次春耕大生产运动中给地里送了不少肥——谁听说过县太爷到
地里施肥?!反正他没听说过,他也没听老辈人说过。
我们一路上看到农民们用的新农具都感到惊异——锄头和深耕用
的犁铧,质地很好,有的是用钢做的。边区有几个工厂专制农具,有
些兵工厂以制造农具作副业。制农具用的钢是从华北远道运来的拆毁
敌人铁道所得的钢轨。大生产运动所需的工具同军队所需的武器一样
都是对敌人进行武装斗争获得的。
我们在黄土高原上行进时,农民都站在路边对我们微笑。要是有
一头骡子挡了路,战士们就对农民说:“同志,请把它赶一边去点
儿。”在中国别的地方如果碰到这种情况,大兵们不是骂就是打。
下一站我们到了延长,看到了油井和炼油厂。现在还有三口井在
出油,人们正在挖另一口井,但因为深度不够,所以产油不多——他
们运气不好,有一套钻井设备丢失在一口被废弃的井里了。
我在工地上和俱乐部里同工人们交谈。这座俱乐部是我在各处所
见到的最好的房子了,还装饰着一个大红星。工会主席是一位从新加
坡来的老海员,矿上的柴油机都归他管。他在矿上已干了多年,本来
老板是美国人,后来换了中国人,现在则归红军所有。他说:“红军
游击队到来之前,矿上有许多来自南京的工程师和来自上海的工人,他
们知道我想学开柴油机都怕得要死,在拆装柴油机时就把我轰出去。
当然,我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在我们这里,工人们不用担心本事被
别人学了去,自己就会失业。你要是有本事、又肯干,你当全矿的经
理都可以。”工人的工资用现金发放,但工资的数额是按小米多少斤
来计算的。例如工资是100斤小米,这个月市价是两万边币,那就发给
你两万边币;如果下个月小米涨价了,那就按新的市价发给。这里说
的市价是自由市场上的价格,所以工人的实际工资不受粮价影响。
炼油厂在边区政府接管之前已长期停产,接管后恢复生产。在那
里,我们看到许多十分巧妙的临时应急办法。例如,他们需要2英寸
的管子用于一座冷凝器,但没有这样大小的管子。于是,他们把一段
10英寸的管子套在另一段12英寸的管子里,利用两根管子中间的空隙
(正好是2英寸)。
炼油厂经理以前曾在一条英国海轮上当过钳工,在上海圣约翰大
学念过书。我们团里的毛里斯·武道曾在圣约翰教过书,认出这个
学生起初很感意外,后来非常欢喜。这个厂生产煤油和很纯正的汽油
(供应在这一带行驶的约20辆卡车所需),还有极漂亮的蜡烛——同
老牌的壳牌公司产品不相上下。煤油和蜡烛是边区两项大宗贸易,因
为它们同盐一样,为其他地方所需要,可用以换回边区所需的物品。
(国民党实行封锁,凡边区紧缺的商品严禁输入,但商人们仍在冒着
杀头的危险同边区做生意,不过要价很高,因为风险大,所以必须有
高额利润作补偿,还有进行贿赂等特别开支。)
延安的又一杂闻
早些时候,我在重庆曾听说过关于这个小油田的一些事情,讲它
怎样按照统一战线的方针帮助国民党,但这些事情因为国民党的新闻
检查而未能传播到国外。在延长,他们也没有对我们谈起这些事情。
我是在1942年听当时《时代》杂志记者西奥多·H. 怀特(白修
德)说的,根据我当时所作的记录,事情是这样的:
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是国民党战时政府的经济部长。他曾告诉白
修德,当1938年准备开采甘肃玉门油矿(当时国内最大的石油供应来
源)时,西北唯一的一部钻探设备在延长,而延长在十年内战中为中
国红军所占据。国共合作抗日开始后,翁便跑去找周恩来要这套钻探
设备。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我们愿意交给你们。我们一直把
它保存着,以应国家的需要。”设备很快移交了。
但当白修德把这条消息发给《时代》杂志时,却使国民党宣传部
副部长董显光(霍林顿·K. 董)——他也是对外国记者进行新闻检查
的主要负责人——勃然大怒。他把白修德叫去,对他宣布:“这条消
息不能发。你不知道共产党会利用它在海外做宣传吗?”
“这是(经济)部长告诉我的。”白向董说明。
“可能部长说了,但他无权向一个新闻记者泄漏国家机密。如果
他愿意为散布这一消息在蒋委员长面前表示承担全部责任,那也可
以。”
说到这里,董抓起电话同翁通话。翁承认是他把这一消息告诉白
修德的,接着突然问道:“我要知道他是怎样写的——他写了石油生
产的数字吗?”
“是的,”董说,“当然有一些数字。”
“那么,”翁说,“你最好把这条消息扣了。我们不能公开这些
数字。”这样,他既保住了自己的面子,也化解了一个尴尬的局面。
发生在远处和眼前的事
我们在这里通过报纸和电台对外界有很好的了解。我们听到了华
莱士副总统访华的活动和言论,罗斯福总统7月7日的演讲。我们甚至
听到了英国从旧金山广播的新闻,引用你这位“《每日电讯报》驻重
庆记者关于香港情况的报道”。苏联红军已经进入立陶宛的维尔纽
斯。你知道这是我的父母祖籍所在,也许世代相传已住了好几百年。
我想我们的亲戚——如果不是全部、至少是绝大多数都已被德国人杀害
了① 。如果我在重庆,我一定要为家乡的重获自由给乡亲们发个电报。
亲爱的,我想知道你对我写的电讯觉得怎么样,也想知道这些电
讯是否通过了新闻检查。那条关于美国飞行员的电讯通过了吗?② 如
果没有,你仍然应该把里面所说的事实在重庆传播一下。我觉得美国
人不久会派一个代表团到延安来——有极大的必要性,而且听华莱士
等人的口气,这个问题已提出来过。但谁知道呢?
我们对谢保樵这个人的估计是正确的——你听我这样说不知是喜
欢还是悲哀。你可以正正经经地告诉迪克·瓦茨以及另外那些对他抱
有希望的人,就说是我说的,谢已露出原形,他是那种最坏的人,说
他最坏是因为他既虚伪又反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他的“真诚”。你
还记得他在重庆说他如何尽了全部力量想使你获准访问延安。但他在
这里却对人这样说:“爱泼斯坦真是个蠢货,还想别人帮他的老婆去
延安。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走的,因为我们怀疑他想在共党区域待
下来,所以才不让他老婆出来的。”还有比这更坏的事,以后我再告
诉你。如果现在有人还把谢看成一个了不起的自由主义者,那就等着
自讨苦吃吧。
① 所有在维尔纽斯的犹太人实际上都在纳粹的种族大屠杀中牺牲了。如同在华沙一样,他们
誓不屈服,拿起仅有的一些武器,作了英勇的抵抗。
② 请看下一节《一段插话:美军新闻检查官“枪毙”新闻》。
一段插话:美军新闻检察官“枪毙”新闻
美国军方的新闻检察官扣发了所有有关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在敌后
救援被日军击落的美国空军人员的电讯,包括我那条电讯在内。他
们所持的理由是,通过敌占区的逃生路线必须保密,以便以后还可使
用。这话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有理。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是收复
区,不是敌占区。公正而机敏的美国外交官谢伟思(约翰·斯图尔
特·塞维斯)在1944年10月15日向他自己的政府呈送的一份报告中曾
指出这一点,他的报告是为了抗议扣压我的电讯。他说:
(1)对美国《时代》、《生活》、《纽约时报》和其他刊物负
责报道任务的爱泼斯坦先生得到通知说,他的有关在陕北共产党根据
地见到巴格里奥上尉的一篇报道,已经彻底被美国新闻检察官给“枪
毙”了。
(2)在我的1944年9月6日第27号报告中已经指出,关于禁止登载
美国飞行员在共产党控制地区的报道,不利于今后继续安全营救我们
的飞行员,它等于我们帮助国民党对广大人民隐瞒共产党的实力和作
用的真相,这一行动影响了我们的广泛利益。
(3)有关巴格里奥的文章之所以被禁登,似乎是因为文中某些段
落涉及“敌占区”及“被占领的中国”。
(4)巴格里奥通过的大部分地区并非敌占区。他从游击走过,那
里发生过日军的军事行动,但并没有被全部占领。从那里,他通过了
根本没有日军的共产党根据地。他公开地在光天化日下通过,只有一
小队人护送,主要是带路而不是保卫,村镇里举行庆祝大会欢迎他。
一路上,他从一个中国(指共产党)控制的根据地到另一个中国控制
的根据地,还经过几处日军被困在碉堡里的狭长地带。
(5)从下边有代表性的事件中,可以看出我们新闻检查的荒唐之
处。9月份上半月,皖中抗日根据地各界人民参议会举行了第二届年
会,会议进行了十天,尽人皆知,共产党的报纸都作了充分报道,会
议讨论并通过了一项决议是关于营救盟军飞行员的改进措施。
(6)新闻检查的意图是想隐瞒飞行员可以在华北、华中和华南的
共产党控制地区着陆和离开的消息,这对敌人来讲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只是不让我们的人民对这一有着重大利益的事实有所了解。
(7)关于巴格里奥的报道可以而且应该予以发表,因为那是一篇
重大新闻,也是人们关心的一件事,它也会给予美国人民一个华北地
区战争前线实际情况的生动描述。关于积极抗击日本侵略者和中美之
间合作的鼓舞人心的图景,今天更为需要,因为今天美国公众从中国
其他地方得到的消息太令人沮丧了。
(引自关于美国《亚美杂志》文献第二卷,
美国政府出版局,1970年。引文略有删节。)
压制这些新闻报道在美国军方及非军方机构的某些人中还有某种
政治意图。这些人渴望讨好蒋介石,而他们自己又有反共偏见。
团内的事,记者团分道扬镳,新闻检查和新闻封锁
7月11日于延安
我们(外国记者们)不和那群人(来自重庆的国民党陪同人员和
中国记者,他们离开延安较早一些)一起回去。在这里还有大量工作
要做。我们不能不到前线看看就走,那样,什么事情就都毫无价值了。
我体会你的感觉,(在重庆)没有多少生气,没有什么可干的
事。过去在那里时,我也是如此,特别是你远离了市区,在这里的感
觉就完全不同了,因为这里的每件事都生气勃勃,充满动感,积极向
上并且是相互关联的……当我回去以后我会带给你那么多新鲜事,所
有的空虚都会得到充实,我们会高高兴兴地投入工作。找点事儿干,
不然,就学点什么,还要坚持你的生活规律。所有他们带来的那令人
压抑的形势,以及失望、饥饿都将像幽灵一样,随着第一阵清风而吹
拂得干干净净。我知道我已经看到了那阵风,那阵把我们从香港吹到
桂林的风①,清清爽爽,但很强劲,这阵风不是为了那一小撮人而是为
了大家。为它而扬起你的风帆吧,不要把风帆落下。
想办法来这里。坚持想办法。关于我的通讯,每一篇我都注明了。
在庆祝开辟第二战场报道之前,我已为《纽约时报》发了一篇稿
子,7月9日又为《悉尼晨报》发了一篇,你一定要求再看一遍。以
后我分别又在6月18日、6月24日、7月1日、7月6日(误写成7月8日)
发了几篇。(关于被新四军救下的两名美国飞行员——注明为你参
考)。关于新闻检查的情况,让我知道一下。《每日电讯》中用你喜
欢的哪一篇都可以。
这里的每个人对湖南发生的事都气炸了肺(因国民党未能守
住)。你知道许多指挥员是湖南人,他们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家,他们
曾经在那里的每寸土地上进行过战斗,因此他们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
有效地打击日军。
从延安来了那么多材料,因此保卫中国同盟② 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了,不过很好地利用那些材料又需要大量时间。你还可以帮着做些通
联方面的事,帮着解决些问题。看准了方向,集中精力干每件事。
亲爱的,我简直像个呆头呆脑的传教士一样,没完没了地告诉你
做这个,别做那个(有些是我没做完的事),但我希望你做得比我
好并且想办法搬家。在全世界打败主要的最大的敌人已经胜券在握
了……不要因为我们碰巧涉足于这场战争而使我们迷失了方向,因为
大量的斗争是在世界的另外一些地方进行的。
① 这是指我们和另外三个被拘留的人在1942 年从香港的日军拘留所逃跑的事。从监禁到获
得自由这一变化,特别令人振奋。在我俩的个人生活经历中,从此开始彼此爱慕,最后终于成
为夫妻。
② 爱尔茜·邱茉莉和我一样,为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自愿做过许多工作。
告诉外国记者俱乐部,我们几个在延安的记者都愿意他们把我们
的通讯管起来。假如在重庆有人拷贝我们的稿件,八路军同意用他们
的电台把通讯发出去,口蜜腹剑的谢保樵答应把我们的意见告知重庆
方面并讲这件事完全可以办到,而实际上是从中破坏。实际情况是每
天正式电讯中才播出我们几个人加在一起还不到2600字的新闻稿,少
得可怜!
两个世界,两种心境——但未来是光明的
7月23日于延安
很高兴谢伟思带来了你的信。每读到你的信就像见到了你,听到
了你的声音。想到你情绪低落,我有点难过。现在又有了我们可以
分享的、令人高兴的事儿了,在延安这里不可能让你感到空虚和不高
兴。暂时的分离不同于死别而更像是新生活的重新开始。我为你而
生,为你而学。
假如在我哪封信里对你有指手画脚之处,请你原谅我,因为我没有
权利那样做。我知道,就是在那种令人窒息的条件下,你也工作得比我
好,也比我更积极,对你编的7月15日的工合新闻,我为你骄傲。① 如
果工合的工作人员和会员能拿到这期刊物,这比干几个月疲劳不堪、
毫无成效的工作还值得。
不要为了读书犯愁。为了积累知识,那是件循序渐进的事。当你
去打仗时,战斗就是主要的事了,并且是比读书还好的一种教育。
当你觉得喜欢并且可能时,就看点书,假如你认为读书对你有实际帮
助,那就有帮助。
① 爱尔茜·邱茉莉那时是工业合作社机关全国推广部秘书,同时也是机关英文刊物《新闻通
讯》的编辑。她是在重庆顶着压力,坚决维护合作社原则的几个人之一。
假如签证① 办下来,我们很快就会动身。有那么多需要带走和我
们共同分担的东西。要写一本书。然后我们再次去英国。这样安排不
错。最后我想我们还是回中国。
关于希特勒战败的消息是振奋人心的。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
纳粹完蛋。法西斯主义正在抱头鼠窜,而且到处躲避,甚至想避到一
个东山再起的地方。但眼前还有几场硬仗要打。这里也如此,因为日
本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他的进攻目标湖南等地,因此会比以前更
加疯狂地进攻,以继续他们打算在中国干的一切坏事。但不管是他们
或任何其他人都没有能力去摧毁这里的这股新生力量。这股力量一直
存在着并且是强大无比的。
从我离开以后,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世界已大不相同并且好多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失望、灰心丧气,现在都应抛到九霄云外,因为那
是一种已经成为过去的不健康的情绪,一种战场上的逃兵思想。要有
新的展望,新的、大规模的战斗就在眼前,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就可
以舒心地呼吸了,也可以充满激情地讲话,开怀大笑了,可以一往无
前,朝气蓬勃地干活儿了,连走路都神气了起来。新的这一天是属于
你的,亲爱的,也更适合于你,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在桂林和你讲过
的那样。
谢伟思给我看了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的通讯(我发出的第一篇,
时间是6月9日,而7月1日才印出来,因为重庆方面耽搁了),今天或
明天我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通讯的副本。
① 我们计划去美国。
重庆和延安——纵横交错的对照
7月26日
8月5日到15日之间我们就要去前线了,因此你还可以写信来。
和泰迪(西欧多尔·怀特)研究一下,怎么样给《生活》杂志搞
到一张群众大会的照片①。
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告诉你,你应该知道的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
情。我正开始设想这本书②——出一本书可能是最好的办法。我还有大
量新材料,一定要办成这件事。我们一定不要让其他事儿影响了这件
大事。准备好了,为我制订一项严格的,不容商量的计划,亲爱的,
否则我们就坐失良机了。我们不只必须按计划完成这件事,还要为我
们和所有人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时代做好准备。
麦克·艾黎(李学——路易·艾黎收养的儿子,当年在延安工
作。)要送一封信和一大批工业合作社生产的产品给龄夫人(宋庆
龄)。“工合”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及如何利用一切可能在各地都开展
① 是指在延安举行的欢庆英美部队在法国登陆开辟反对纳粹德国的第二战场的大会,东部战
场的苏联对纳粹德国的致命打击已使其摇摇欲坠了。
② 这是我的书《中国未完成的革命》的初步设想,结果此书是在此后三年,即1947 年,才
在美国出版。
工业合作社的想法要尽快、尽量广泛地传播出去。
装有药品的箱子里的一些报纸,书籍和宣传画是我的。你看看,
不管在哪儿能发挥作用,就展览一下。目前那些材料最佳的存放处就
是龄夫人(宋庆龄)的宅邸。我也给她写了信,只要能起好作用,就
把那些材料借出去。(卡基① 应该浏览一下那些日方的材料。)
美国人(最近抵延安的美国军事观察组成员)对这里的一切看后
很激动,对此,他们羡慕、惊奇不已,因为他们有幸来到了中国,他
们中的许多人因“失掉”了她而不抱任何希望了。亲爱的,这里的一
切都不错,不管你怎么看都可以。
本月10日我们就去前线,日期已确定下来。9月回延安,10月以前
回重庆。
①卡基·瓦塔陆(鹿地亘),是一个日本进步人士,做日本战俘的教育工作,目的是把他们从
对帝国主义、军国主义的幻想心态下解放出来,动员他们参加反对日本侵略战争的工作,因这
个战争不只对中国人民不利也无益于日本人民。
在延安生活的感觉
7月30日
现在是星期天早晨(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星期天早晨吗?),假如
你在这里就会知道我们吃了多么好的一顿早饭。他们烤了非常好的纯
白面做的馒头,还有鸡蛋、黄油和刚上市的西红柿和李子。从我们到
这里的每一天都可以吃到质量上乘、颜色深深的纯蜂蜜,以补充食糖
供应的困难,而蜂蜜在村子里到处都有。刚开始有西瓜。我希望有个
老巫婆能把你带到这里来。虽然我又忙又激动,也很高兴,而突然间
我又特别想你。
再有一、二、三、四、五、六、七个星期天我们又可以在一起
了。虽然我们分别了很长时间,但有收获。我常常活灵活现地想象你
就和我一起在这个房间里。
让我给你描述一下。那是一间长长的砖房,比重庆我们的房间大
一些,白白的墙壁,灰色的砖地,周围挂满了地图(他们印的地图很
好),木板架子床,大得足够睡两个人,还有阎锡山送给我们的绿格
呢毛毯,一个又大又新、光可鉴人的书桌,就和我往常一样,上边放
了一堆报纸。
从门窗望出去,是一块块菜地,中间长着高高成行的蜀葵。有一
段矮泥墙,里边种的一些东西长出了墙外。一条宽宽的大路,路上人
们骑着马,有些车子上套着六头骡子。一辆偶然开过来的卡车吓惊了
所有的牲口,一群群山羊、绵羊从这里赶过去。往远处看,黄土山脊
直插云端。低矮的山坡和山头平坦处都种了庄稼。在北边斜坡上挖了
一条街的窑洞。
过路的人们经常来看我,他们都穿着灰色或蓝色制服,头上戴着
从不摘下来的帽子,这是从江西游击年代保留下来的部队的习惯,因
为他们随时有可能离开,假如把帽子摘下放在什么地方,很可能就丢
了。这个习惯在此地非常普遍,当你有时偶然碰到一个没戴帽子的朋
友,你会认不出来的。男人和女人穿着一样,像我没见过一套西装一
样,我在这里还没看到一条裙子。人们通常穿的是草鞋。
人们的生活习惯既简单又随便。你经常看到进来的人不做自我介
绍,因此不知道他是一个小合作社社员或是中央委员会的大人物。他
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并且有头脑,他们谈的事都和现实密切相关。他们
爱笑、爱唱,听不到歌声是难得的。在星期日和假日,学生和老乡们
有时在街上跳舞。这里纯粹是农村,假如不关上房门,鸟儿就会飞进
来,院子里的鸡也会跑到房子里散步,甚至会跳到书桌上,听到喝骂
声便匆匆跑开了。
客房的服务人员都是因为伤病而退下来的士兵,虽然他们大多数
还年轻,但他们都经历过多次战斗。你叫他们“同志”,他们也称你
“同志”。他们认为他们的工作和毛(毛主席)的工作一样重要,并
且干得都不错。“小鬼”们都挺聪明,大大咧咧,穿的制服起码大三
号,看上去真是妙不可言!
餐厅和接待室里有鲁艺(鲁迅艺术学校)的学生们画得很好的
画。过厅里有一个收音机,可以收听各地的新闻。有大量的香烟,我
们每人每天发一包。烟很有劲儿,但不难抽。有几纸箱是送龄夫人
的,你可以尝尝。
白天在太阳下边挺热的,晚上凉快。延河里可以游泳,但水流较
急,水也浅,泥沙多,游泳不太带劲儿,但下去泡泡,凉快凉快,还
可以。人们下到河里玩,穿什么的都有,或什么都不穿,没人在乎。
每当夜幕降临,河边就成了情人走廊。
周末晚上,许多学校和机关都组织舞会。女孩和男孩一样,都干
活,有想法,也爱唱歌、爱玩爱闹。你可以交不少好朋友。你的小友
小吴① 在这里一定会感觉不错,只要她不神经质地皱眉头,她的幽默
也就不那么苦涩了。
每人都种点菜,纺点线,织点儿布,以减轻人民的负担。小分队
也出去帮老乡收庄稼。
有不少大谷仓式的房子,在里边总有戏看。现在天暖和了,有好
多户外的演出和跳舞。这儿做的汽灯烧的是从延长运来的煤油,因此
这里到处灯火通明。住在窑洞里的人也用好油灯,一到天黑,山头看
不见了,一排排,一层层的窑洞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城市里的高楼大厦
的明亮窗户一样。
因为开展大生产运动,前些年的困难局面有了改观,因此灯火多
了,吃的穿的也增加了。
人们兴高采烈,对未来充满信心,这种生活不只是他们自己选择
的,也是他们亲手创建的。你只要看一看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决不会
让任何人把这个好日子从他们手里夺走。他们的劳动都和当前的需要
密切相关,而他们的思想和学习都是为了未来,因为先行一步的学习
① 邱茉莉在重庆认识的一个朋友。
很重要。
在这里人们坚持要做的就是每个人都必须懂得他在这里的作用及
为了更大的目标,每个人必须懂得已经做的事和必须做的事。每个人
还必须了解他们自己,承认自身的缺点及工作中的不足之处,并想方
设法去克服。作风明确简单,每件事都能讲得清清楚楚并能掌握,因
此做起来就简单了。模棱两可,空话连篇,特别是有些人不是为了清
楚明白地表达而引经据典地用马克思、恩格斯、毛主席的话吓唬人或
卖弄学问,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人笑话。但这里人们对理论学习是很认
真的,目的是为解决当前的问题有实际帮助。对所有理论、计划的检
验方法是实践。他们对一个问题先用脑子,然后动手,动手后,再用
脑子以消化吸收从书本和实践中学到的东西。广义地说,每个人在这
里会比在外边其他地方好一点,因为每个人的生存条件要求他好一
点。当然每个人都更愉快,更健全,虽然他们拼命干活儿,但你看到
的不是紧张得不得了和疲惫不堪。
我马上寄给你几篇通讯稿。我想知道一下我所发出的通讯稿的情
况,哪些被删节了,等等。如果你手头有经过新闻检查改过的稿子,
给我寄来。
我要寄几篇东西,给《联合劳动新闻》等。文章越来越不好写,
不是因为习惯的惰性作怪而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咀嚼、消化。
为了事实,反对歪曲破坏
1944年8月12日
我很高兴你收到了夏南汗① 带去的信。原来还没有把握你能否收
到。我们刚刚听说,他在益世报上著文反对某些歪曲事实的情况,如
果属实,这就不仅说明奇迹的时代尚未过去,而且还说明,此地的事
情该是多么真实美好,连夏南汗也印象深刻。你可以听听美国那些家
伙的看法,包括某些以前顽固不化的保守派。
※ ※ ※ ※
现在你会收到更多的信和工合组织生产的货物样品和各种蔬菜
(此地有个人问我,是否想送一小筐西红柿回去,我说当然;等我到
飞机上一看,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箱子②)。希望你送点给斯潘塞·穆
① 科马克·夏南汗是教会刊物派来的美国天主教神甫,国民党当局把他纳入外国记者团,是
要确保在团里有个强烈的反共分子。国民党领导的中国记者团返回重庆时他也和他们一道走了,
没有同其他外国记者一道留在延安。但是,即使他这样抱有偏见的人,还是勉勉强强地受到了
他在陕甘宁边区看到的种种事物的影响。
② 这些蔬菜是为最近到达延安的美军观察组服务的一架美国飞机从延安返回时带回重庆的。
萨① 尝尝,打消他对“可怕的共产党”的那种阴沉的预感。
重庆某些外国记者中间流传着关于国共谈判的种种是是非非的奇
谈怪论。你可以告诉他们,就法统来说,延安和华北各个根据地的行
政当局比外面的任何政府都具有更多合法地位,因为它们是老百姓选
的,也是他们所想要的。谁也不能把它们一笔勾销,因为老百姓不愿
意放弃。重庆的国民政府如果承认这一点,那远非(他们害怕的)自
杀,那样它倒能真正保证自己的地位,不仅是因为承认事实,而且也
因为可以按照同样方式动员全中国人民,使国民党保持同样的领导地
位,证明它自己,让老百姓仰赖它,就像共产党在此地那样。(我并
不是谈重庆政府中的某些人,他们甚至宁愿自杀,也不肯承认在中国
历史上出现的这种最美好的事物。)
这里除了制止封建主义以外,没有号召任何社会革命来使其他地
方奉行同样的路线。此地仍然有许多地主、资本家等等人物,他们并
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在工作,并且还是在当地政权机关工作。不同的
是,这些地方政府是选举产生的,因此农民在其中占了绝大多数,因
为他们在人口中也占了绝大多数。政府的纲领是真实的三民主义的纲
领。我不知道在重庆那种浑浊沉闷的气氛中,这听起来有多么真实,
但是它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
亲爱的,我真希望你也能来这里亲眼看看。这是新中国也是新世
界的模型。这是民主,不是自封为人民的朋友的人在为人民办事,而
是人民自己在为人民办事。
只要有点民主概念或者民主传统的人,甚至像老包瑞德和拉登② 等
① 穆萨是美联社派驻重庆的记者。他未去延安。他所有的观点都和蒋介石政府非常接近。几
年后他随同国民党一道迁往台湾。
② 大卫·包瑞德上校是美军驻延安观察组的组长,雷蒙·拉登是参加观察组的美国外交官。
人——他们从自己的学生课本中就记住什么是民主了——第一眼就看
得出来:要么喜欢它,要么容许它,而且像马特尔·霍尔① 那样,不
得不喜欢它。而且没有一个正派的美国人会不喜欢它。这对那些制定
政策的大人物来讲也不太难于接受,虽然他们在各不相同的动机下工
作着,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个无法推翻的事实,因此,他们对这一事
实也必须予以考虑。
你信上写道,我们(在延安的这些外国记者)在各方面都遭到怠
工破坏。具体情况如何?我从剪报里读到的是:第一,书报检查并不
大像我原来以为的那样坏;第二,的确有怠工破坏,办法是长期拖延
(我6月9日的通讯《纽约时报》7月1日才印出来)。你说,他们在采
用各式各样推拖搪塞的办法,甚至不让你看到那些通讯。好吧,该死
的家伙,以后我都复写一份寄给你。赶在下班飞机之前写信来。就谈
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样阻止你来。布洛姆(美军检察官)是怎样
枪毙了我那篇关于美国飞行员的报道?《纽约时报》杂志在星期天增
刊中提到了得救的美国飞行员。他们会见日本俘虏的新闻已由旧金山
电台广播,这里收听到了。
你和他们斗,让那些报道经济局势和国共谈判的通讯通过了书报
检查,我为你感到自豪。
多给我讲讲重庆的气氛。
你可以告诉欧德拉姆将军②:谢保樵(硬说延安性关系很乱)是
在胡说八道。此地男男女女作为同志在一道工作,相互平等,相互尊
① 马特尔·霍尔是个美国银行家,他从日本人占领的北平逃出来,在八路军护送下经过共产
党领导的几个抗日基地到达延安。
② 威克多·欧德拉姆将军(已退休)是加拿大驻华大使,他对爱尔茜·邱茉莉被排除在记者
团之外提出了抗议,因为邱茉莉是受数家加拿大报纸委派的,如果她去不成,等于加拿大失去
了代表资格。
重,我们看到的婚姻关系都很好,正常而且牢固,建立在共同工作和
利益的基础上。
谢说此地农民不讲话,这也是胡说八道。我在此地的全部时间,
他们对谁都讲话,而且针锋相对地讲。我却从来没见过谢同哪个农民
讲话,除了说一声“喂,把我的马牵好”。至于他们干不干,那就得
看他们乐意不乐意了。(像他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他们谁都不愿意
同他讲话,我一点也不怪罪他们。)
确实不假,现在来此地的青年人少了,他们多半都给截往西安劳
改营去了。但是,在过去两三年里,还是有很多人利用一切办法偷偷
(越过国民党的封锁)溜过来了。而我本人却从未听说过有任何人从
这里逃走,除非是劳改营里的奸细,他们是说他们逃出去了。在我们
经过的国民党地区的几个小城镇里,甚至告诉我们有关鸦片的奇谈怪
论的老地主也承认,进边区的多,出来的少,“因为他们都让共产党
骗住了”。
再给你说点关于谢和他本人怎样“突出自己”的故事吧。
他对第一天就来会见我们的王震旅长说,所有外国记者都由他
(谢)来管,不应当让他们自由行动。还说,这些外国记者对中国什
么也不懂,只想写些对中国团结不利、耸人听闻的东西,增加他们在
银行里的美元存款。还说,其中三个是犹太人,犹太人出来只是为了
赚钱,臭名远扬,而且没有祖国,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懂得什么民族斗
争。于是他建议,共产党在一切事情上都应依靠他(谢),让他来
领导他们走出迷津。王震差一点当场把他枪毙了,并且告诉他,他
(王)同国内和日本的法西斯分子打仗打了15年,可不要听谢保樵这
一套法西斯思想。他说完就转身过来对我们讲了这整个故事。
我们开头想给重庆发个电报,要求把谢调回去,后来决定不发
了,因为这样会闹得把整个记者团撤走,而且还因为此间人士认为,
他是孙科的人,而孙科又是个自由派,可以带来点什么希望。所以我
们只是要求把我们住的地方同他和他那伙人分开,我们和此地当局直
接打交道。后来我们果真是这样做了。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和“我们团
的这位团长”讲话了。
这就是国民党“自由派”的尊容。
※ ※ ※ ※
(我们在此插入有关谢的另一份材料,是从美国新闻署理查
德·瓦茨1944年8月5日在重庆同谢的谈话报告中摘出的①。)
至于谢保樵,他率领记者团回来时满腹牢骚,但是和他长谈后,
我的印象是他的牢骚主要是个人的。显然,他原来以为,他是以具有
同情的自由派和孙科之友的身份去延安,又和他在广州认识的一些老
朋友重逢,一定会受到热烈欢迎。可是恰恰相反,他显然遭到某些怀
疑,而且他那些广州朋友对他也很冷淡。
不仅如此,他和美国记者相处的关系也很糟,对他有许多指责和
反击,结果他对自己见到的所有事物差不多都横加指责,不过他还是
承认,每个人都吃得饱,穿得暖,工作忙碌。因为我对谢相当尊重,
我本来是想对他讲的事情采取相当信任的态度,他坚持说延安比起重
庆来,并没有更多的自由权和言论自由。这本来是值得严肃考虑的,
但是我觉得,他自己讲的某些故事破坏了他作为目击者的身份。
例如,他坚持说,延安这个城市遭到了彻底破坏,并不像大家所
① 这是给美国新闻署华盛顿总署高级官员罗伯特·舍伍德的报告,转引自关于《美亚杂志文
件》第一卷746— 747 页。
说的那样是由日本轰炸所造成,而是由共产党自己把它夷为平地的,
目的是要引起注意和同情。这让我觉得,这和法西斯在西班牙的那个
老故事太相像而令人难以相信。(当年那个故事说,格尔尼卡不是佛
朗哥的德国和意大利朋友轰炸的,而是赤色分子干的。)而这也让人
对他讲的其他一些话感到怀疑。
※ ※ ※ ※
1994年8月15日①
如果大公报记者确实像重庆那些谣言贩子所说的那样,说他(指
谢)听到我在延安宣布过我是同路人,那么他就是造谣撒谎。他曾经
问过我对延安一些事物的意见,我说,如果中国每个人都像这里的人
一样工作,且不管是什么领导,国家就会改观了。但是我在任何会议
上从没说过我是同路人,或者类似的话。(顺便说一句,我怀疑关于
大公报记者这件事,因为他是中国最好的记者之一,他来延安了,可
看来不像会搞这种阴谋诡计,或许是另外一个作者。)
至于谢到处都说我在延安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回了家一样,如果要
说真话,他倒是没有多大的错。你要是来延安也会有这种感觉的。
但是从散布所有这些谣言的情况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他们都是在
忙于给你的小丈夫准备滚油锅。
和书报检查作的斗争听起来真有趣。我们不在那儿,需要有人帮
助来把我们的材料通过检查发出去,俱乐部应当建立一个监督委员会
来关心我们的通讯。
① 我在1944 年8 月15 日给邱茉莉的信中,又写了些关于谢保樵和返回重庆的其他一些谣言
散布者的情况。
到前线去
1944年8月24日于米脂
我们准备停当即将启程,穿过最令人着迷的农村到前线去。(你
可以在我的绥德通讯中读到这些……让检察官把那篇通讯给你看。)
边区这一带的城镇很富很开阔,不像延安,更像西安北面的那些
城镇,可是区别也很大。
告诉安娜的丈夫(王炳南),我在此地会见了杨虎城的儿子,他
是市党委的书记,还向他们问好。他想知道他父亲的消息。
我明天要到黄河边的佳县去。我们要花五天时间到达雁北军分区
司令部,在那个地区逗留十天到两星期,然后返回。9月20日重返延
安,然后回家。
所有时间我都在想你,好像你也参加了这次旅行。
世界在前进,一个新的国家正在出现
1944年8月29日于柴林(译音)
你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不过它是靠近陕西东北角,位于黄
河边,离长城不远。我们离开延安有12天了,其中八天在骑马行军,
走了250英里。最后三天一直沿着黄河边走,黄河有时穿过瓶颈似的狭窄
河道,形成澎湃激流,有时又汇成一个平静的湖泊,就像小小的海湾。
此地的城镇与乡村都有丰富的历史渊源,包括古代和近代。有些
地方是2000年前抗击匈奴的前哨阵地,匈奴人征战不利,后来才掉头
转向,侵入欧洲。当地另外一些城镇则是1928—1929年陕西农民革命
的核心地区,成立了中国苏区坚持抗击来犯者。这些城镇现在成了边
区的重要部分,也就是说它们不管是在整个气氛上还是组织上都和延
安一样,但是因为它们靠近许多渡口,所以又有其他一些功能,抵御
日军,给山西的八路军做供应和运输的基地。此地也有许多有趣的
人、机关和工厂,生产也很繁忙。
(我的笔记本同一天在柴林记载着一个供应站里从敌军缴获的物
资有:“成堆的日军降落伞和飞行服,成包的日本军大衣,坦克履
带、钢轨、装满毒气罐的箱子,还有手榴弹,无线电发报机等等。”
甚至在我们去前线亲眼得见战斗之前,这就成了丰富的物资佐证,与
国民党硬说八路军未和日军作战这种造谣中伤相反,八路军在打仗,
打得艰苦而且打得很成功。)
亲爱的,这个边区遭到包围封锁,但并不是一个可怜的地区,而
是一个小型的国家,是许多地区的后方,把这些地区都加在一起,
那就大了许多倍,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根本不是什么小型的了。此
地的活动五彩纷呈,比中国其他所有地区都要活跃得多,差不多可以
肯定地说,此地的人民也真是积极得多。而且这里的人民充分相信,
他们就是中国,他们就是中国的未来,他们并不只是这样在说,不是
的,而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他们充满自信的每句话和每个行动上,表
现在每种表情和每种微笑上。
从欧洲传来的消息多么了不起呀,巴黎、马赛、土伦、波尔多、
里昂,大部分都是法国人民解放的。罗马尼亚发生变化,红军进入捷
克斯洛伐克。慕尼黑易手了。各国人民不再受欺骗,起来战斗了。欧
洲的胜利为期不远了。接着就是亚洲。
如果你在这里,这次旅行该让你多么高兴!我们在阳光下骑马旅
行,皮肤成了褐色,身体健康。(根塞·史坦因留在延安写书,塔斯
社的普钦科前几天在途中受了一点轻伤,身体不太好,所以留在绥德
休息)这里的马真漂亮,我都快变成一个像样的骑手了。等我回家,
你就有个粗壮有力、土里土气的丈夫了。
美妙的、令人开心的斗争
1944年9月2日晋西北
这是我回去以前能够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因为今晚我们就要越
过封锁线到敌人的后方去。我们现在离日军十英里,昨天夜里我们都
和衣而卧,枪在手边,准备了退路,还把口令牢记在心。
此地的战斗妙极了——军民的战斗都一样。每一天都越来越令人
振奋,富有教育意义,令人十分欢快。
我们的日程仍同以前一样,于10月初或更早一点回到重庆。唯一
可使我们行程拖延的就是战斗,八路军近来连续摧毁了数十座伪军碉
堡(昨天和今天就拔除了两座,我们刚刚看到新抓的俘虏和新缴获的
战利品),日军可能会疯狂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