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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当代电影 完结

作者:(波兰)马特乌什·维尔纳 (Mateusz Werner)主编
约安娜·罗森-沃依切霍夫斯卡| Joanna Rozen-Wojciechowska

电影理论家和编辑。自2008年以来担任波兰电影台的节目编导。多年来她一直在波兰积极推动独立电影的发展,2003—2008年,她担任波兰青年电影台的编导,在那里她创立了创作者计划“KinOFFteka”和“年轻影人”,致力于年轻专业电影人的独立电影(边缘电影)。她也是“年轻影人处女作”剧本比赛的创始人和协调者。到2003年之前她还一直组织筹办克拉科夫独立电影节。此外她担任多个独立电影节的评审团评委,并且写了很多关于波兰电影、电视剧和电影人访谈的报道及评论。

  独立电影目前是波兰电影工业的一个组成部分,独立电影在艺术方面的追求对于塑造我们的文化大有裨益。许多优秀的独立电影不只是由专业的电影人拍摄制作的,还来自许多和电影并不直接相关的艺术家以及进行实验的新手。这些影片可以在电影节、网上或者电视上看到——既有公共广播网络,也有商业频道。它们大多是低成本的短片,代表的是电影的艺术性而非流行性。在这篇文章中我将试图解释它所处的环境和是怎么走到现在的位置、成为波兰视听文化一个重要部分的。
  独立电影热可以归因于民营电影业在1989年转型后的动荡。近年来大力发展的是对于公共的、非政府组织的以及民营部门的文化(包括电影在内)融资制度。此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期,70后、80后的电影人终于脱颖而出了。
我想先解决一些术语问题。在波兰常用的“独立电影”这个词,通常是指没有波兰电影学院或者任何公共或商业电视台的资金支持的、低成本制作的电影。它们“独立”的状态不代表它们的艺术性、想要传达的信息或者发行形式。
  “业余电影”是另一个术语,这说法是带点贬义的,有点过时,近年来已经不太常用了,尤其电影人自己很少用这个词。业余等同于拙劣、幼稚和不专业。这个词有时候也用来指代那些社会主义时期的业余电影制作人和业余电影俱乐部的作品。

1989年之前的业余电影

  独立电影人的出现并不是无据可循,1989年之前,在社会主义波兰已经有“人人电影”这样制度化的兴趣爱好。业余电影俱乐部紧随官方意识形态,为工厂工人提供在空闲时间平等地接触文化的机会。(常常是小镇的)工厂和社区中心的业余电影俱乐部这一传统催生了最早的“业余电影人”,并一直延续至今。这些业余导演对电影充满热情,热爱自然,拥有浑然天成的才华,只是简单地想要对自己单调的生活说不。“西别糖树”电影爱好者俱乐部的创始人和负责人弗朗西切克·季达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或者说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他为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影片在《影迷》(1979)中塑造菲利普·莫奇提供了灵感。
  社会主义的工厂中的业余电影人与专业艺术没有关系。特别是七十年代,电影俱乐部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工厂里。他们所需的电影设备和磁带是根据需要从位于华沙的中央总部取得的。各个俱乐部结成了业余电影俱乐部联盟。这个成立于1956年的组织直到今天仍然存在,当然已经改名了(独立电影人联盟)。1974年时,它包含了348个电影俱乐部。这个联盟还举办电影节,其中最有名的是现在仍然举办的OKFA(科宁全国业余电影节)、Pol 8(在波拉尼撒德鲁伊举办的约瑟夫·米卡电影节)、“未满21”(21岁以下青少年的电影节)、新闻(在肯杰任-科日莱举办的纪录片节)和在奥斯维辛举办的“爱人类”电影节;以及一些专题竞赛,比如最佳海上旅行电影等。
  在社会主义波兰最著名的业余电影俱乐部当属奥斯维辛的业余电影俱乐部“化学家”(成员包括亨里克·莱纳特,他发明了一种新的动画技术,还是因为作品获得最多奖项这一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保持者)、华沙的 “莎娃” 俱乐部、波兹南的“阿娃” 俱乐部、肯杰任-科日莱的“荒诞”俱乐部、西别的“石板”俱乐部和“新胡塔” 俱乐部——这是克日什托夫·扎努西以及许多其他电影人(比如耶日·瑞丹)业余处女作诞生之地,他们至今仍是新胡塔文化景观的一部分。
  对社会主义波兰时期业余电影现象的一个有价值的描述,是由艺术家和文化研究者马雷霞·莱万多夫斯卡和内尔·库明斯在2004年于华沙艺术中心举办的展览“爱好者”中提出的。他们认为,矛盾的是,在社会主义的波兰,业余电影是自发、独立和热情的活动;之所以说“矛盾”是因为,电影俱乐部原本是政府为了控制民众的自由时间和业余活动而建立的。政府对艺术表达的条件加以控制,但控制制度明显是无法起作用的,业余电影俱乐部的成员反而享有很大的自由,去拍摄不用经过审查的电影。当代的作品分析证明它们的电影不仅表达了对世界的反思,也有着精妙的艺术符号。这个展览分为三个主题:爱、渴望和劳动。能够找到资源来拍电影(独立)的业余电影人的态度,以及他作品的观众们(电影节)都是证明了这种自发文化的存在。这些俱乐部在1989年之后也继续运作着。这个如同业余电影人缩影的展览中最有趣的发现是,社会主义时期波兰的业余电影为当代独立电影运动奠定了基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波兰有这么多的独立电影节。
  不过,也应当明确这一点:在波兰1989年之前的政权统治之下,当代意义上的独立电影是不可能存在的。没有电影能够不依赖政府的资助或者免于审查。因此,我们需要区分业余电影人的热情和不受限制的艺术表达自由。政府给他们划了一道线,他们可以在不危及制度的情况下制作他们的电影。然而,他们的行为必须是循规蹈矩、可以预料的,他们的作品就像其他形式的艺术活动一样,接受波兰审查办公室的监督。八十年代非法记录政治骚乱或者反对派生活的影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现象,属于政治范畴,而不是艺术。就艺术、意识形态和制度而言,独立电影只能在转型之后出现。

九十年代

  为了准确描述九十年代初的独立电影现象,我们应当从位于社区中心的电影俱乐部开始着手,当时他们创作出了许多带有旧时代印记的电影,并正在试图寻求新的挑战。这些俱乐部给他们的成员搭建了拍摄影像和分享经验的平台。然而,这些俱乐部被年轻人视为只属于老旧的令人窒息的时代,会扼杀任何没有拘束的创新行为,因此他们很快就默默无声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当九十年代初第一台录像机和家用录影机出现在波兰的商店里,并很快成为家用的设备时,当地的社区中心已经不再是唯一的年轻人可以拍电影的地方了。这也预示着音像店的黄金时代。这是一个疯狂追赶世界各地的电影流行文化的时代。电影和拍电影都是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业余电影人的形象改变了,现在他们大多是花时间一起拍电影的学生。但是,我们仍然需要等待五年,他们才能成熟起来,拍出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
  九十年代的前五年我们看到的是最著名电影人的作品,通常被称为波兰独立电影的经典。当时的业余电影主要是模仿和戏仿流行的票房大片——通常是美国类型片。这些所谓的“翻拍片”是由一群朋友(经常是一群玩伴)一起拍摄的短片,这些人包括了过去二十年中的一些优秀的独立导演,像葛热高什·里皮尔茨与皮亚斯托夫斯基天空电影小组、彼得和多米尼克·马特维奇克、彼得·克日维奇、克兰普电影人,甚至包括来自“汤匙或辣椒”小组的艺术家。

电影青年

  葛热高什·里皮尔茨和他传奇般的皮亚斯托夫斯基天空电影小组属于九十年代初录像热潮的一代。他着了迷般地观看家庭录影带,用心地研究它们。当时能够看到的电影不多,所以人们不得不把一部电影翻来覆去看许多遍。在接受彼得·马莱茨基的采访时,里皮尔茨曾回忆道,他记住了李小龙《龙争虎斗》①中所有的场景和对话。与当地大多数孩子一样,他开始经常前往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的社区中心,报名参加所有的项目——艺术、电影和摄影。他带着录音机记录周遭的生活场景。有组织的拍摄开始于雇用(用他和朋友的零用钱)一个擅长拍摄婚礼和圣餐仪式的摄影师。这就是绿山城电影小组诞生的经过,仅仅几年时间后,他们就成了波兰独立电影运动的先锋。当时是1990年,成员们还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起初,他们拍了些喜剧小品。当这些让他们感觉无聊后,他们开始翻拍从影碟店看到的电影。

①彼得·马莱茨基,《波兰独立电影1989—2009:口述历史》,华沙,2009。

  他们第一个翻拍对象是《终结者》。电影是在带有插入功能(把实时的声音和影像分别从磁带翻录到磁带上)的家用录像设备上剪辑而成的。然后是《终结者2》和《终结者3》。这些影片放映在家庭屏幕上,在皮亚斯托夫斯基地区轰动一时,孩子们开始口口相传其中的对白,这种狂热也迅速扩散开来。里皮尔茨回忆说,在拍摄《地平线上的8》(2009)时,群众演员超过500名。电影小组的下一个阶段致力于模仿美国票房佳片,其中一半的主角会死在史诗般的枪战中,喷出几加仑的假血。最后,有了实实在在的剧本,认认真真拍的电影才慢慢出现。葛热高什开始把他的作品送到电影节参展,并引起了注意。他的《0.5升》(1996)在Canal+电视台播出。他和同事被邀请参加由彼得·纳伊什库布和雅切克·扎科夫斯基主持的很受欢迎的脱口秀,在那里他受到了伊凡娜·茹科夫斯卡等电影业内人士的关注。随后里皮尔茨为安杰伊·瓦伊达的《塔德乌什》做助理,这个工作让他在实践中学习到了行业的很多门道。他向沃伊切赫·马尔切夫斯基展示自己的下一个剧本,马尔切夫斯基直率地说:“不要拍一部讲纽约的电影,这种电影已经有成千上万了。拍一部讲绿山城的,这将是真正独一无二的。”里皮尔茨开始拍摄有社会意识的影片,关注九十年代初——资本主义兴起的时代——年轻人的生活:高失业率,低生活水平,对未来普遍缺乏希望,对药物、毒贩子和犯罪习以为常。电影《这种生活是有意义的》(2000)应运而生。它惊人的美学和所捕捉到的那个时代难以言表的精神,令观众惊讶——这和我们今天在脸书或购物中心见到的世界完全不同。
  里皮尔茨设定,影片中的物品都是虚拟的,因此《这种生活是有意义的》中其实没有真正的毒品。皮亚斯托夫斯基天空电影小组的成员不是瘾君子,但他们生活的两万多人的社区里有许多人吸毒,这部影片讲述的正是他们。音轨上播放的是传奇性的Kaliber 44乐队具有社会意识的歌曲。葛热高什从他父亲那儿得到了一部分拍电影的经费,其他的就靠他在当地电缆公司的工作收入。完成之后的作品进入了电影业,被一个流行的前卫文化杂志《Macbina》的编辑看到,最终送到了华沙电影节总监斯蒂芬·洛丁的面前。这部电影不仅得以公映,还与“最佳电影”公司达成了发行协议。影片成功之后,绿山城议会赠送给他们一部数码摄影机,他们用这部摄影机开始拍摄下一部电影《我死的那天》。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生活危机,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破碎,生活在漫无目的的挣扎中。这是一个关于“无意义”的故事,讲述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和消费主义的诱惑,点缀着后朋克哲学。皮亚斯托夫斯基天空电影小组的影片反映的是同龄人的生活经历和2000年以后波兰社会的变迁。一切似乎变得越来越好,有更多的年轻人得到了工作,波兰经济已经实现了基本的稳定,生活在商店橱窗、办公室、电脑、手机这样五彩缤纷的人造现实中。但年轻人(特别是华沙之外的年轻人)仍然觉得他们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我死的那天》完成于2004年。此时,可以在家用电脑上使用的数字剪辑技术已是家常便饭,电影人能运用的技术远比十年前更丰富。天空电影小组充分地利用了这些优势。他们勇敢在形式上作出尝试,打破传统的叙事和剪辑手段,而采用音乐电视的语言。他们将电影剪辑得具有情绪感染力,将画面变得扭曲、颤抖。他们找到了完美的表达方式,来呈现混乱世界和反对这种混乱世界的人们。
  2009年,里皮尔茨又经历了一次职业生涯上的突破,他的电影《地平线8》赢得了格丁尼亚波兰电影节大奖。他与天空电影小组成员接受了奖项,并在获奖感言中呼吁电影界、传媒和文化部不再给当下和未来的电影计划贴上“独立电影”这一居高临下的标签。他证明了自己知道如何拍电影,如何表达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了解自己时代的精神,是70后的杰出代表。凭借着自己的激情、魅力和投入,他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电影的价值。他找到了自己的观众群,我也非常好奇他今后将如何发展。
  里皮尔茨的经历在他那一代人中具有代表性。可以在九十年代初其他业余电影人的故事中发现到类似的元素:没有经历过艺术教育,对影像的狂热,从音像店学习电影语言,自发的电影与艺术激情,尝试着通过电影认真地反思现实,再加上与逆境和资金不足不断抗争,终于有所突破,在艺术界得到一席之地,拍出更多的影片并获得电影节的奖项,最终平等地进入主流电影界。
  还有两位值得关注的导演:马特维也切克兄弟——哥哥多米尼克和弟弟彼得。他们来自弗罗茨瓦夫附近的一个小镇,从九十年代初就开始拍电影,他们从姑姑那里借了一部摄像机,找来亲戚和邻居家的孩子出演,想尽他们能想的办法拍片子。最初他们的影片都是在模仿类型片,特别是恐怖片。两人争相发明新颖的手法来拍摄断肢或是从眼窝里喷血等场景,此后两兄弟和他们的电影都渐渐成熟了。后来他们决定分开,各自去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
  两兄弟都是多产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我们看来他们成熟的创作期是从2001年——这一年他们的穆夫林电影公司成立——到2009年,彼得编剧、导演,并且大多数情况下还担任制片的作品有近30部短片和13部剧情片。同时,在2002年到2009年之间,多米尼克也导演和剪辑了9部电影,全都是长剧情片。
  最初,被称为波兰独立电影神童的彼得,仍然沉迷于他最爱的消遣,继续戏仿美国类型片。如在《中国城》(2001)中,他巧妙地运用了现实生活中的场景去营造经典黑帮电影的氛围。除此之外,他极具喜剧表演的天分,遗憾的是近年他极少再运用这种天分了。另一部巧妙模仿拼贴了许多B级卖座片的电影是《去年冬天的噩梦》(2002)。不过,在《跪地呻吟》(2001)之后,彼得的注意力转移了,他开始关注处理困难主题的私密心理片——主流电影界常常会避开此类主题。这些电影包括:《父亲同志》(2005,关于同性恋家庭抚养孩子)、《美丽》(2006,关于贩卖胎儿和不孕不育)、《羞耻》(2006,关于青少年强奸与其心理后果,以及在男性支配的环境里充满情欲的成年过程)、《赤脚》(2007,关于一位迷失的、孤独的少女的自杀)、《立刻就买》(2008,关于互联网上的人口买卖),或者还没有面世的《渴望》。他在喜剧《艾米利亚》(2005)中戏仿了法国电影《天使爱美丽》,获得了同辈人的疯狂喜爱。彼得在波兰独立电影里勇于使用专业演员,这些知名演员往往不仅赋予了角色以灵魂,还帮助电影得以发行,并在电影节上有所斩获。这些演员包括米罗斯拉夫·巴卡、多洛塔·西格达和马辛·多罗奇里斯基。他也曾和阿图尔·巴尔西斯、赛扎里·帕祖拉和扬·马秋尔斯基合作。和他一起在许多场合合作过的演员都提及了对他的信赖,并且指出现如今有雄心的电影剧本已经日渐稀少,大部分都是些平庸的纯粹的商业片,而彼得电影中的角色对待现代人生活中问题的态度,每每最能激发他们的兴趣。彼得的电影尽管也不乏说教的成分,但往往对当下波兰人做出了很尖锐的道德诊断。
  标志着多米尼克走向成熟的作品是《鼻血》(2004),讲述都市里三个朋友的故事,出演它的是有着惊人轻松、诙谐才华的博多·考克斯(1977年生,另一个独立电影人、演员)、戴维德·安特考维亚克和拉戴克·菲约莱克。这部具备社会意识的电影受到了马修·卡索维茨《怒火青春》的启发,用比里皮尔茨的作品略微幽默的方式,表现了灰色的、无望的弗罗茨瓦夫住宅区以及正在兴起的嘻哈文化。马特维耶切克的电影席卷了2004—2005年的独立电影节,得到了两座Offskar奖、托伦电影节大奖、柯莎林“青年与电影”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弗罗茨瓦夫新波兰电影节大奖,还被波兰电视台的第三届波兰独立电影节评为最佳影片。
  马特维耶切克的另一部电影《荒原》(2005)的主题是之前在波兰银幕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发生在农村的成长故事。电影讲述了两兄弟的冲突,他们欺骗了患病卧床的奶奶,让她相信他们在好好照顾家里的农场。而事实上,他们为了还债,把农场一点一点卖掉了。那些拍摄谷仓的镜头、药物引起的被兄弟穿着盖世太保的衣服在黑暗的农场附近追逐的幻觉,无疑都会写入波兰独立电影史。自然,电影完全是在马特维耶切克生长的地区实景拍摄的。在这里我想提一下雷吉纳·格鲁金现象,她是马特维耶切克的祖母,经常在孙子的电影里亮相,也是一位非常有天赋的演员。2006年,由于多米尼克的成功,他可以在几乎是主流电影的条件下拍摄作品。结果就是《短暂的疯狂》(2005),由受欢迎的年青一代演员卡米拉·巴尔和马特伍什·达米尔茨基主演的浪漫喜剧。该片在院线上映了,但票房收入没有达到预期。2006年,多米尼克拍了《屠宰场1》,对波兰外省年轻人的心理进行了分析。同时,他通过导演电视进入了主流:《初恋》(2004—2010)、刑事部门《2005—2007》和《斗牛犬》(2005—2008)。

嘲讽者的电影——一只反主流文化的“汤匙”

如果不提到同一时间与上述艺术家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现象,对波兰电影近十年的综述将是不完整的,那就是艺术小组“汤匙或辣椒”。建立于1992年的“汤匙或辣椒”是由三个朋友组成的:瓦恰克(托马士·沃依茨克)、门迪克(米歇尔·门迪克)和特韶斯(托马士·特韶斯)。他们都是主流之外的艺术家,比其他独立电影人年龄稍大,出生于六十和七十年代。他们和年青一代一样非常喜欢美国类型片,有意识地加入了九十年代席卷全国的影像狂热,这促使他们追求自己的艺术目标。他们的另外一个主要动机——就如他们在接受彼得·马莱茨基的访谈时说的——他们想要嘲讽那个时期影像艺术中的乏味、没有目的和滥竽充数。①托马士·沃依茨克是三人中唯一有艺术文凭的,他在著名的WRO观看影像艺术创作过程时,感到有必要打碎对于艺术的传统的僵化定义。他宣称,所谓登堂入室的影像艺术家并没有开拓这种媒介——尽管他们声称自己是在这么做;这种影像艺术没有给世界带来任何启发。因此,这一如今已经被视为传奇的原创小组最初的动机就是批判主流文化的各种恋物症,以及像孩子一样对嘲讽感到快乐。他们独特的叙事风格,打破和取笑成规,朝观众眨眼睛,以及独特的、原创的形式手法,现在已经进入了主流语汇,经常被有意无意地复制。在电视和广播的讽刺类节目中就能看到这些特点,虽然这一版本要温和许多,但已失去了自发性和意外性。

①彼得·马莱茨基,《波兰独立电影1989—2009:口述历史》,华沙,2009。

  “汤匙或辣椒”电影为何如此独特?它们往往只是记录各种即兴场景。观众的惊喜来自于观察他们如何打破和篡改规矩,通过元叙事与观众进行对话中——但有意识地改变了本来的意思。开始他们在一个即兴场景时会说着某个社会或职业团体的行话,穿着他们的服装。背景设定在七十年代末。装饰是这样的:到处都是吉莱克①,加上带有花纹的窗帘和许多盆栽。政府债台高筑,波兰人每晚梦到菲亚特汽车和预制混凝土浇制的公寓。一组科学家去参加一个会议,这会议要在另一个城市举行,所以这些绅士们要在一个工人旅社住一整夜。晚上,在非常不怎么样的——就像社会主义时期波兰的一切一样——演讲和喝了许多浓茶之后,最后终于到了喝酒的时刻。科学家们穿的“汤匙”艺术家们很喜欢的七十年代的西装——宽翻领配上短小的宽领带,而且必然是社会主义时期那耀眼的棕色。在一个带有人造大理石墙和盆栽植物的典型的社会主义时期自助餐厅中,演员们开始即兴发挥。这样一个场景的戏剧性好比一个缠绕得很紧的螺旋线,总要在某个节点上解开并且爆炸,摧毁眼前的一切。最初的寒暄交流之后,随着酒精逐渐控制他们的意识,科学家们开始挑战各自礼貌和教养的极限。模式化的形象开始瓦解了。最终,电影暴露出来的是吝啬狭隘、自私自利、微不足道的学者。白酒放松了他们的舌头,主角们开始打破各个层次的规则——不仅打破文化规范,还解构了电影本身的成规。“汤匙”艺术家们将即兴创作扩展到了形式层面,演员不仅完成特定场景的表演,而且也开始模仿特定电影的陈词滥调,借用类型片里经常出现的广为人知的语汇。突然,看似高度有序中出现了一丝裂缝,每一个新的、微小的对规则的僭越,让艺术家们更进一步,然后像滚雪球一样,一连串不可预知的行为发生了,大家开始口头攻击、人身攻击,最终的结果是一切都被彻底破坏了。同样的机制也存在于叙事层面,破坏了故事的整个结构。②他们的另一部电影,《实验或致敬科学》(2001),从一个科学实验开始讲起。这部电影除了做一些完全荒谬的企图违背物理定律的实验之外,就像是一个电视科教节目。观察对各种对象做不同处理之后会有何反应,例如,将香肠里塞满鞭炮,扔到厨房搅拌机里,看它们是否会爆炸。当然,它们果然爆炸了。最后,不仅仅是涉及的物体和故事的成规变成一片混乱,就连那些将我们俘虏了的先入为主的观念也成了一片混乱——正是这一点令“汤匙或辣椒”的艺术如此有价值。

①爱德华·吉莱克是波兰共产党1970—1980年代第一书记。
②这种描述结合了两部不同的电影:《Ty tani K.或个人选择》(2000)和《会议:银幕后面或记录的力量》(1999)。

  他们还有一点很独特,就是从不想推动成员们的职业生涯,或者为他们赢得从事专业电影制作的信誉。到今天他们的电影和戏剧活动仍然是无私地表达自己,分析过去的遗产。就像那一代人中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一只脚仍陷在社会主义的波兰里。他们用这些经历来嘲讽那个时代的残余——许多波兰人仍然在思想和行为模式上停留在苏维埃模式里。
“汤匙或辣椒”的电影令过去二十年的波兰独立电影界处于反文化的地带,兑现了进行制度批判的义务。然而,尽管“汤匙或辣椒”这样的艺术家也有很多的影迷和追随者,但只占据波兰独立电影的一小部分。独立电影界主要还是由那些想要通过非正式、有创意的草根艺术活动在业内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年轻人组成,他们在某种程度代表着艺术家通过电影表达自己这一七十年代的神话。

从电影学院到独立电影

  独立的、低预算的电影也是那些从电影学院毕业后急于拍摄自己第一部电影的年轻人进入电影界的唯一途径。那个时期电影业的发展停滞不前,没有能给新导演有创造力的新作提供出路。独立电影低廉的数码形式,使他们可以立刻开始自己的创作,而不必等到情况改善。
  出生于1964年的导演达留什·加耶夫斯基就走了这样的路,他是位有着丰富纪录片制作经验的导演,作品主要在电视上播放。他1993年从罗兹电影学院毕业,为了拍摄第一部剧情片他等待了七年时间,在2001年他决定要独立拍片。作品是《警报》,是一部根据赫尔穆特·克劳塞尔的戏剧《皮脸》改编的在形式上很有意思的惊悚片。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波兰公共电视台看到了独立电影的潜力,组织了一个独立电影节,在TVP2(2003)播放。这一事件将独立电影人和他们的作品带到了大众面前。观众可以通过短信投票选出他们最喜欢的电影。《警报》的反映令加耶夫斯基得以开始剧情片生涯。他之后的一部作品《华沙》(2003)获得了格丁尼亚波兰电影节大奖,这也宣告了更新换代的开始。
  另一位罗兹电影学院的校友安娜·雅朵夫斯卡也选择了类似的路径。2003年,在艾娃·斯坦凯维奇资助下,她拍摄了电影《抚摸我》,残酷地审视了自己那一代人,暴露了他们的道德沦丧,同时也强调了对爱和亲密的需求。拍摄形式颇为艰难:用手持相机拍摄,颤抖的镜头表现出痛苦的诚实和不妥协。这部电影通过二十多岁年轻人的视角,关注了无家可归者的世界,他们是被波兰主流电影忽略了的那部分。《抚摸我》赢得了2003年格丁尼亚波兰电影节的独立电影奖,让大家注意到了独立制作的潜力,并使该片导演进入电影界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
  其他工作在独立电影的第一线的中生代导演,有不少人的处女作也是独立电影,比如雅切克·波尔苏赫(出生于1970年)和他的《花椰菜》(1999);康拉德·涅沃斯基(生于1972年)和《D.I.L.》(2002,关于毒贩的残忍故事);安杰伊·雅基莫夫斯基(生于1963年)和《眯起你的眼睛》(2003)。

电影节革命

  根据2009年8月波兰电影学院发布的一份公告,在该机构资助的66个电影节中超过30个都是独立电影节。在互联网上发布的独立电影往往能获得与各大唱片公司发布的音乐影片相当的点击量。自2002年以来,独立电影在格丁尼亚电影节上成为一个单独的竞赛单元。独立电影的井喷使它们必须找到自己的观众。独立电影人希望在自己的朋友圈外放映电影,这促成了数量庞大的电影节,而这些成了今天独立电影的主要平台:波兹南的“离开电影院”、克拉科夫的“关掉摄影机”、弗罗茨瓦夫的“根”和“奥芬西瓦”、托伦的“托伦独立电影节”、华沙的“奥斯卡里阿达”,等等。
  这些活动的转折点是“电影的未来”电影节的首次露面,这是第一个并非由业内大腕组织的此类活动。这个电影节是由华沙的一群学生建立的,他们设立了名为ProVarsovia的基金会。从一开始,这个年轻人为年轻人举办的活动就在一夜之间风靡全国,拥挤的礼堂里出现了来自全国的几十部独立电影,盛况甚至令组织者自己也非常惊讶。同时,电影放映之后的热烈讨论表明,一种全新的城市文化诞生了,这里没有创作者和观众的界限,每个人都可以绕开已有的那些机构,分享他们自己的艺术作品。这一理念似乎是独立电影运动的核心,因此我要强调格丁尼亚电影节的独立电影单元和在国家电视台播出的独立电影的电影节在这个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这两个活动让独立电影更为自由,呼唤其他年轻人端起手中的摄影机开始制作自己的电影。

培养新人才

  在九十年代,波兰电影遇到了一个低潮。电影的经费变得如此紧张,以至于连大牌导演都遇到了这样的问题。电影人依然在为新的法案而斗争,以保障电影业的经济利益,并创建政府补贴的法律框架。在此期间,大部分电影制作都是低预算的独立电影和电视电影。直到2005年,新的《电影法》生效,波兰电影学院随之建立,情况才开始好转。如今,协会从许多层面上给予年轻电影人支持。你要做的就是进入“第一场”网页,了解如何获得资金支持,如何在专业人士指导下编写剧本,以及如何、在哪里呈现你的作品。
  这使我对波兰独立电影运动的分裂有所预期。希望通过自己制作的第一部电影进入该行业的年轻人将获得支持,破土而出;而地下电影则将属于那些有志于此的人士,他们就像“汤匙或辣椒”那样,要么进行形式上的实验,要么选择争议话题。
  近五年来,青年电影的文化景观还有哪些变化?首先,现在有很多私人电影学校,让他们可以互相竞争。2001年11月,在欧洲电影学院的荣誉赞助下,瓦伊达电影大师学院第一次打开了大门。这个学院的创始人是安杰伊·瓦伊达和沃伊切赫·马切夫斯基,当然也获得了捐赠者的支持。
  “决定创建这所学校是基于我们的信念:需要通过激进的行动,来改变波兰文化目前所处的困难局面。我们的电影被经济转型和资金短缺所挤压,遭到了政客和行政部门的漠视,受到了泛滥的大众市场低品位垃圾的威胁,已经处于自我毁灭的边缘。同时,一项重要的社会和文化突破发生在我们眼前,我们觉得不能忽视它。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拿起了数码摄像机,导演不再是一个精英职业。数百部业余电影拍成了,其中一些成功地进入了院线。许多这样的影片对以前被忽略的主题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比如外省的现实生活。作者都很年轻,有的甚至非常年轻。虽然他们可能缺乏专业技能,但他们拥有丰富的才华和想象力。我们希望通过分享我们的经验帮助他们,寻找年轻有才华的人,教育、培养、帮助他们在电影业走出第一步,以及把他们和他们的欧洲同僚聚在一起。”
  以上是2001年秋天瓦伊达和马切夫斯基在新学校创建的时候所说的。他们不是唯一注意到新一代潜力的人。2004年,另一个新学院成立了,和瓦伊达学院以及两所原有电影学院(罗兹电影电视戏剧学院和卡托维兹西里西亚大学广播电视系)展开竞争,那就是博古斯瓦夫·林达和马切伊·史莱斯茨基的华沙电影学院。史莱斯茨基也看到了开发独立电影人的创造力这一机会,启动了“青年时间”项目。这是开启波兰青年电影新篇章的一个转折点。在一个独立电影节上(斯科夫卡,2006),马切伊·史莱斯茨基作为评审团主席给予了大奖得主胡博特·高特考夫斯基重拍剧情片《曼娜》的机会,并提供制片厂规模的资金支持——这部电影原本是史莱斯茨基及朋友们以有限的预算完成的。自学成才的高特考夫斯基比葛热高什·里皮尔茨年轻十岁,他接受挑战并和专业人员一起重拍了《曼娜》——就像好莱坞的童话故事那样。这部电影是长度为一小时的一部怪诞喜剧,充满了荒唐的幽默,就像《等待戈多》加上《疯狂店员》,结构如同《异次元杀阵》,故事设置在波兰南部一个无趣的小镇。该片优秀的主演马欣·卡柏是一位业余演员,却表现出了真正的喜剧天分。就像七十年代的耶日·斯图尔一样,马欣看起来像是他那个时代的典型少年:微胖,无趣,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拿着烟头,垂头丧气地说着一些后来被不断引用的俏皮话。这就是来自热舒夫的胡博特·高特考夫斯基成为真正的电影人的故事:1981年生人,拥有IT方面的硕士学位,2006年被电影基金会发掘。就在一年前,还没人听说过他或是来自DDN小组的他的朋友。他很早就对电影有兴趣,早在高中时期就拍摄过一些搞笑视频。他跟着他的朋友记录身边的一切:学校的短途旅行参观活动、恶作剧,以及你能想到的一切。然后出于无聊,他们决定把这些片段串成故事,拍摄真正的电影。《学生》的情况就是这样一个关于将成绩单折成纸飞机、考试期间的痛苦、学生饮料价格的增长等的幽默故事。这部影片在不同的电影节上获得了十个奖项,并且曾被波兰电视台电影频道播放过。这直到2006年DDN小组才真正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他们的下一部影片《信封》获得了巴雷亚达电影节的大奖。的确,DDN小组的艺术家善于从身边的现实中提炼出“巴雷亚主义”①幽默,并将之雕琢成喜剧段落。现在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下一部电影《抱歉打扰》获得了科宁电影节和罗兹电影节的大奖。他们电影的主题集中在他们最了解的题材上——中型城市的大学生活、考试、女孩——但是用一种扭曲的方式呈现。在一次采访中他们说:
  “职业电影人拍摄的电影往往是枯燥的。我们没有专业背景,这也许是最关键的?我是认真的——也许业余正是我们的财富。我们中没有人学过如何拍电影,所以我们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而不是按着“应该”的方法去拍。《曼娜》如何吸引你?当我们拍摄的时候,我们在森林里边喝啤酒边想了一周。也许我们只是把自己的感觉变成了电影。”

①“巴雷亚主义”:使用由斯坦尼斯拉夫·巴雷亚(1929—1987)发明的那种特殊的幽默进行表达或是构建场景。巴雷亚曾导演了一些极受欢迎的喜剧电影,比如《泰迪熊》。

  2006年,独立电影已经成熟。在2006年9月采访格丁尼亚电影节独立电影竞赛单元的评委菲利克斯·法尔克时,我问他关于波兰独立电影的方向,他回答说:
“我认为独立电影是走在正确的轨道上,它正在摆脱‘业余’这一坏名声。我们不需要再处理初学者笨拙的故事。独立电影已经慢慢从地下走出,不再只是拍给朋友看的。我看到了光明的未来,波兰业余电影也可以走向主流。那些真正雄心勃勃的项目将来自这里——它们无法获得政府或者电视台的资助,因为创作者不愿屈服于商业化。”
  过去十年中发生的变化不仅体现在产业中,同时也影响着今天电影人想要表达的故事的种类。这些艺术家受到主流的不同元素的启发,并且拥有独特的属于自己这一代的经历。它们的世界是由互联网主宰的,通过YouTube即时传播,通过脸书进行持续的情感交流。我热切盼望着独立电影能批判性地描绘这些现实。事实上,由少女导演卡塔热娜·罗斯瓦涅茨拍摄的《购物中心女孩》在2009年格丁尼亚电影节上的获奖已经铺平了这条道路,这个年轻人完全绕过了独立的路线,直接进入了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