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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理想国 完结

作者:张念
在男性英雄无能为力的时候,女人顶盔带甲出场了,这是中国京剧艺术中的女英雄——刀马旦。能文能武的刀马旦,作为完美男性的替代物,是一种公关危机处理的权宜之计,一种女英雄的装饰物。古典艺术也讲男女平等吗?征战完成,刀马旦就成了花旦幻觉的剩余物,花旦们的本质是绣花长裙、水袖善舞,旖旎的花旦们重返闺房。密闭而压抑的闺房空间里的贵族小姐,思春是自恋的外延,去思春和去战斗一样庄严。思春是戏曲中婉转的脱衣舞游戏,或者说思春是脱衣舞的典雅形象。小生只是情欲催化剂,文戏里的小生在越剧中也由女人来扮演——反串,戏服里的单一性别将情欲叙事推到极致的结果就是,深邃情欲是一种独立的内部循环,性倒错恰恰和身份辨识的错乱程序无关。脱衣舞是表演给自己看的,脱衣舞作为情欲镜像,来得比情欲本身更加完整。戏如人生,京剧戏曲的高度虚拟化继续演绎,如今的舞台是网络。自恋是有文化杀伤力的,刀马旦和脱衣舞娘形象重叠,网络身体秀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剧目,英勇成了淫荡的反转片,真正的网络女英雄们是把诱惑当作战争来实施的。
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二月丫头、卡夫卡以及后来更多我记不全名字的虚拟女人,作为性—性别革命的话题引擎转动起来——被复制与转贴是一种动力学原理,不仅仅是操作系统的功能。这些比现实生活中的女人,甚至比这些名字的主人自己都更加真实地存在,发动的身体符号起义,足以让道学家休克一千次。于是,起义是在两个悖论逻辑上启动的:解放—放纵与利用—被利用。
不是被商业利用,就是被窥淫癖击倒。而利用身体出名,自网络兴起以来的事实表明,点击率作为一种母性形象,在互联网生殖崇拜(规模与技术繁殖)的喧闹仪式上,被高科技所供奉。新技术所施行的外科手术,就是把女人身体改装成了文化产品,幽灵古堡改装成了网页展览厅,性想象活动改装成方便、快捷的手指痉挛——这是鼠标的晕眩症。性革命与性禁忌的紧张关系,使得资本市场的原始生态,被一种叫“眼球经济”的看客精液所灌溉。门户网站的全部收益得益于“阴户”功能的发挥,这是最核心的公开的商业秘密。科技的情欲正如花旦的情欲一样,有关进步的典雅形象是包装艺术无限发挥的风格问题。几乎可以说,没有性别以及性的文化监禁,就没有互联网的点击率。监禁的反弹效应就是层出不穷的身体故事或事故,有关身体的下流叙事在书写特权受到初步动摇的今天,文字、视频、音频、FLASH、图片等共同构成的话语行动,会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展开一些艰难的零星战役。
展示冲动是下意识的,谁也无法预料这些网络女人的“手工习作”会遭受怎样的命运。作品本身有了自己的命运,在第一时间里引发的是生理性的社会反感,比如漫骂、攻击和最恶意的动机揣度。压制的合法性以“网络文明”协定的形式达成,这是力的作用与反作用的表现。一个以成功论为主流价值的社会,反过来否定成名的企图,这是成功逻辑自身无法解决的矛盾。把裸露或者局部裸露的身体当作产品主动展示,让脱衣服这一日常举动成为事件,正如穿上衣服在人类学的第一时间里,是无比惊人的事件一样,彼此呼应也彼此复制。脱衣在这里不是生殖行为的前奏,甚至也不是性活动的前奏。皮肤裸露的程度和色情指数无关,脱衣本身成为她自身的目的。一种外部原因与目的双重缺失的脱衣行为,方向感的迷失触发了色情焦虑。此刻在电脑视窗的周围,与下线后的世界一起成了一堆干燥的皮肤碎屑。
这个以互联网为媒介拉开的女人阵线,或者说膨胀的女人形象,被解放—放纵的悖论缠绕,甚至也没有统一的行动纲领。在此,人们得慎用“性革命”的概念,因为“阶级”的无限细分法才是“革命”要义。在我们的语境中,女人从来没有像西方的“性革命”浪潮那样,作为单独的阶级在历史中出现,从而解放自己。解放话语常常有被记忆欺骗的感觉,身体符号的起义也常常是压制后的小规模游击战,网络女幽灵们各自游荡。非常奇怪的,身体冲动也没有像作为私权利一部分的赚钱本能那样被普遍接受,这些散乱的形象本身也充满歧义,集中在人们的色情联想之中,形成厌恶与观看并行不悖的文化局面。真正的文化女英雄,比如麦当娜,以及商业、性、性别和伦理文化的全面攻陷还没有出现;成为女英雄的意愿,只能在网络戏剧的舞台上被过度使用,一些徒劳旋转的刀马旦和脱衣舞娘,手里拽着革命的欠条。
2003年的网络木子美形象,是精英式的裸露形象,注重过程。她把精确的记忆力献给了性活动本身,男人是这一活动的附件配置。这是严格意义上的理性主义操作,像操弄精密仪器就可以兴奋起来的近代科学家一样。尽管也有绝望的喊叫,但一个男权性观念的异见者,在异性恋的框架内来处理激情的匮乏,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行为书写是身体裸露的转喻表达,性行为的数字记录,使得放纵更加抽象,有了些许戏曲里青衣的影子。青衣角色稳、狠、准,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严肃端庄,紧裹的身体没有任何绽放的倾向。以性观念的形式击毙性观念——行为描述是观念的铺陈,这是有关性观念的脱衣舞仪式,暴露出性的真实内核——一种无望的机械重复。到了流氓燕,木子美的准形而上学得到了知识化的普及,以此伸张女人的性权利。这时候的身体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以MBA的课程模式,加上刀马旦的文武双全,是性启蒙者的和善姿态。但流氓燕有她的制胜短兵器,那就是把木子美还小心保留的个人小资容貌——冷酷表情加上PHOTOSHOP的冷色调全部摧毁,在光阴—光影里颤抖,携带着赘肉的身体出现在观看的视觉中央。光阴故事里的女人才是裸露表演的真正敌人,或者以裸露的方式摧毁裸露,有剥掉皮肤往里看的冲动,这是有关真相的冲动,而热爱真理无疑是残酷的事情。正在被岁月所收缴的女人性欲,这是多么巨大的谎言。在个人性权利成为可能的时候,流氓燕关注的是“性解放”的资本论,身体资本就是资格的解放。一旦女人彻底、毫不犹豫地、全无装饰地裸露,甚至是无关乎亲密关系地裸露、刺破身体美学指标地裸露,才是一件真正令人震惊的事情,这会吓坏男人,同时也吓坏女人自己。
木子美之后的身体故事在向花旦转型的欲求中变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苍白。裸露的解放功能并不是通过裸露一次性完成的,裸露有可能变成一件时尚的紧身衣——女人的第二层皮肤。竹影青瞳的身体照片切割术,有着次级裸露的特征,她将色情暗示发挥得淋漓尽致。受到东方色情美学的启发,切割作为遮掩的变相处理手法,竹影青瞳一出场,就捕获了人们的情欲密码。人们热切地等待着下一张照片,下一次裸露。色情满足被无限拖延,因为下一次是怎样的照片已经被忽略,编码后的情欲等待着一次次被剪裁的、破裂的脱衣舞娘形象,这才是人们真正的情欲处境。
照片裁减术被继续,被卡夫卡运用在自己的臀部,被二月丫头运用在自己的胸部。这是以男人的色情想象重点为主导的裸露行为,一种更加呆滞的裸露形象,是解放的想象力萎缩时期的征兆,是一个连放荡与放纵都变得乏味的时期。连一个自给自足的脱衣舞娘形象都被粉碎了,她本来心无旁骛故意制造的、任由自己自由发挥的诱惑,是一种自我中心的主动的表演——观众被他们的激动淹没了,商人被他们的利润淹没了——此刻,舞台中央只剩下她自己,此刻的自恋是一种孤独的肯定的态度。也许身体的缺失是身体本身的宿命:没有身体,只有乳房;没有色情,只有色情的幻觉残渣。
身体故事的非饱和叙事,在既不左也不右的情况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交换的。在有限的叛逆中,人们对解放的辨认必须参照刀马旦与脱衣舞娘混合后被中国语境过滤后的残留物。花旦的美妙意象暗示着战斗有随时终止的可能。当代女性的解放,很有可能回到女性本质的陷阱中。
在中国互联网的形象谱系里,“丑角”有一种神奇的惊悚的能量,恶心和呕吐是对丑角的生理致意。丑角一开始是作为一场美学事故发生的,因为宽泛意义上的丑角,不是丑陋角色的同意反复,而是自我角色的非稳定躁动,变形和夸张成了网络的操作原理。比如我可能还不够美,为了更美一些,那就贴张自拍照片吧;摆弄自拍照片,静态的现实的美成了一种有关美的键盘手工劳动,确认键上的美也许更美,也许更不美。似是而非、精神恍惚,自我晃动的幻影可能才是最美的,这些幻觉的影子正在出现在美学事故的现场。
为了给这种躁动刻下更深的痕迹,整个互联网文化在“脱衣舞”的逻辑上发动起来,但脱衣行为本身被符号化了。展示的冲动在强化对单一身份的厌恶,为“反常态”争取合法性,搞笑正在成为一种批判的武器。泼掉人文主义的酸性溶液之后,剩下的往往是面目狰狞的理性内核,成为丑角像成为英雄一样变得无比艰难,因为他们都是浪漫主义时代的产物。
网络仅仅残留浪漫的气息,偶像胡戈就是人们浪漫主义思乡病的表征,因为此刻的英雄也可能正是坐在审判席上的小丑。挑战权威本身是在权威的系统内发动的,就像当年的王朔戏弄崇高一样,这戏弄是歇斯底里症通过一系列的无法停止的举动,引起崇高对他的注意。王朔、胡戈包括青年韩寒,恰恰是最冷静的理性主义者,引人发笑,并且笑得恰当,是因为选择了恰当的对手。严格的理性选择受到更崇高的意识形态监视——也许应该对照人的理解力极限与接受力极限,叛逆成了理性内部的一次地面晃动,并不影响人们对坚固地面的坚固信任。
笑声在瞬间就熄灭了,理性诡计窃取了丑角的紧身衣,模糊了身份与身体的界限。网络小胖就是一场清醒的头像策略实施计划,小胖形象有哈哈镜的特质,是对美的刻意挑衅,这是对美的充分强调,因为此刻的丑有撤离哈哈镜、恢复原貌的可能,受到常态的监视,这是有限理性故意制造的瞬间晕眩。头像属于容貌语汇,出于管理的需要,身份标准照只摄入人们的头部影像。阉割身体的完整性,将身体的麻烦忽略掉,这是现代理性逻辑回避自身矛盾的消极做法。网络空间的马甲制是现代身份焦虑的整容术,摘下面具是为了戴上更多的面具,这些看起来乱糟糟的情形本身也戴着一张名叫“自由”的面具,使用马甲的自由变成了把自由当马甲使用。叛逆也是符号的叛逆,符号的骚乱所引发的身体不适,就是崇拜强迫症。英雄退场,崇拜兴盛。
正在网络蔓延的搞笑视频,其无厘头的拼贴手法,正是对其嘲笑对象的笨拙肯定,母本与视频以及视频的视频,构成无止境的超链接文本,这是消费文化的美学属性。不在金钱系统内交易,而是在商品符号的系统内无限繁殖自身。一种资本情欲模式,刻写在大众文化的娱乐表情上。资本情欲是可以操作的现实感,每一次裸露与尖叫里,眼睛斜视的地方依然是保值与增值。美学骚乱是最具潜力的概念股,即使是在失控的局面下,还会剩下最后一根神经纤维在做无形资产的理性推算。于是,挑战降格为挑逗,暴动出卖给躁动。
而发起美学暴动的丑角,有着严密的严肃性,或者通过严肃来封闭自身,现场感为零。他们是真实荒漠里的幸存者,脱掉美学的观念制服,是比脱衣舞本身更加令人兴奋的事情。在色情中止的地方,一种更为彻底的色情联想就是理性与非理性的乱伦冲动,人们在原始情欲的视窗篝火旁,载歌载舞,拉掉“严肃”这个家伙的裤腰带。要不是性感到神经错乱的地步,美的私生子就无法诞生——芙蓉姐姐横空出世了。
在有关美的观念意识形态中,美的合法性是需要验明正身的,尤其是女性美,有一套完整的知识系统来监管有关美的事务。全球性的选美活动就是这项严肃事务的高规格演练。身高和三围作为美的科学数据成为数字真理,这是科学理性的坚硬内核,气质与智慧是这一内核的人文主义酸性溶液,是三围科学的抗氧化剂,理性的保鲜原理常常具有软绵绵的欺骗性。整形手术与美容术盛行,美丽的杰作产自美丽集中营。美的集权思维缝制的美学制服,作为女人们的第二层皮肤,每一个年度,每一个季节都会出现在时尚工业的T型天桥上。
但是,芙蓉姐姐的一张张没有身份的全身照的出场,也即身体的真正出场,将美学制服换成美学披挂,制服的完整性被破坏,是一堆没有组装的美学零配件,这种粗糙杂乱的迎合是扳机扣动一刹那的后坐力,像一堆情欲乱码一样的无辜。丰满、白皙,还有要命的性感——啊!S形,就像男权主义的美学原理,分解成了手镯、口红、胸衣、长筒袜以及皮带,这时候的制服被肢解成时尚配件,这披挂可以进行反转阅读,原来崇高的美获得了阳具中心主义的零件形象,理性再也无法持有一种完备统一的思维,理性的内核与身体装配互为镜像,他们就这样被端了出来,像无辜的骨骼纤维增生组织一样,被暴露在太阳光下。
美的本质就是一些多余的增生组织,一次有关美的诚实答辩吓坏了大众。芙蓉的无辜在于她的身份错乱,并且对错乱一无所知,这是一个无客体的自足的美学样本。她甚至也不清楚在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是大众文化兴起以来,最为坚定的美的同谋,她的美自给自足,或者既是过剩的也是不充分的,是美学共同体的主权玩起了“漂移”的游戏,而明星与模特——这些美学权利的拥有者,反而成了美学媒介—工具。她说劝她去看心理医生的人才真正需要心理医生,这是错乱的辩证法所向披靡的辨证的错乱。从前人们隔离疯人,现在错乱者也可以规劝自认为的正常人。网络芙蓉的形象,是理性怀疑、身份焦虑的一次交通事故,她阻塞了虚无的通道,她堵住了焦虑空气的蔓延,在聚光灯打开的那一刻,她苏醒成一个美学童贞女的娇羞形象。芙蓉姐姐站在美的核心地带,她认领了美的崇高,表现出一种高亢的肯定的姿态。
网络丑角甚至也是角色的对立物,他们没有角色,只有身体,匿名并且容貌模糊。粗粝的原始情欲都是无名的,是纯生理的,就像“山东二哥”一样,他除了肌肉还是肌肉,这是肉体发出的洪亮声音,和软绵绵的日常逻辑以及软绵绵的人性毫无关系。这些看起来愚蠢的偶然性,这些网络文化的突发事件,恶俗到极致,也就消灭了恶俗,同时消灭了高雅。这是理性乌托邦难以清除的例外,如果没有芙蓉姐姐,也许美女叙事美学制服的伤口永远不会被揭开。还有“山东二哥”的男性特质,肌肉的勃起强化了阉割恐惧,突起是顺滑理性的障碍物,被性禁忌虎视眈眈,而婚姻则是性禁忌的文化解决方案,婚姻可以扣留勃起,遮掩勃起。
原始情欲是以暴动形式还原美学的,因为它私生子般的无身份的身份,在充满歧义的符号丛林里,他们的确制造了惊讶。而如今,去认领美学本质实践的崇高任务,是由零星的丑角担任的。崇高受到抨击,比如叛逆者以及心智成熟的个人主义者,来自更理性一些的枪林弹雨,不但没有击垮崇高,崇高反而由国家意识形态的神圣庙堂走向了芙蓉姐姐般肥美的沃土,神圣躲进了低俗的屋檐,这是解构主义意想不到的残留物。从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系统里逃逸出来的崇高审美,干扰了上半身的容貌—身份整形术,整容术伤口缝合的失败就是精神分裂症的盛行:哪一个马甲是真实的我?我承认那个在公司制度中苟延残喘的人是我吗?有关自我的幻影继续在晃动,主体的电波总是被干扰。
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继续嘲笑芙蓉姐姐,在一次财经电视频道的访谈节目中,主持人要求姐姐摆摆“S”造型。这是正常社会对芙蓉姐姐的普遍要求,见到她的人几乎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是一种多么悲苦的请求,这是人们企图缝合精神分裂的诉求,一种下意识的趋向崇高的诉求,但必须克制住这秘密的索要崇高的诉求,人们可以戏耍地索求“S”型——一种美学崇高的替代物。芙蓉姐姐接着回答主持人:这样的场合不合适吧?我看,一个正在恢复错乱的芙蓉姐姐,一个正在变得正常的芙蓉姐姐,一个被电视挟持后的网络形象,被媒介动迁的事实已经无可避免。制造废墟是超级理性的浩大工程,芙蓉姐姐都在掌握分寸感了,她出现在演播室,芙蓉事件就此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