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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理想国 完结

作者:张念
西方工业资本主义的雄性步伐踏过19世纪,留给世界的壮阔脚印就是现代大都市的兴起。一个个语义繁复的超级空间在工业与商业的双重护卫下,让都市之花开遍大地。人们在这超级空间里进行密集而规模庞大的生产、交易、消费,在一定程度上,大都会是理性主义的终极胜利,同时也是其终结者。笛卡儿式的“我思”被城市表述为“我规划”,“我在”意味着城市又在其反转面成了人的“客体”,于是进步原则被人体验为神话,启蒙主义被质疑,现代化被体验为现代性。这些幸福与灾难、便利与冲突、创造与摧毁并行不悖的逻辑,把现代人弄得神色慌张。“规划”成了“复制”的同义词,规划成为城市生产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尤其在当代中国的造城运动中,规划不仅丧失了最初“我思”般的绝对与傲慢——因为专业及其理性中心主义的退却,不仅是理性自身的溃败,还意味着后现代来了——在中国语境中,城市是权力博弈的复杂组成物,对城市功能的区隔设定不仅仅是一个专业问题,更重要的是权力谈判的话语要塞,有人喊出“少点规划,多点规则”的口号。规划游弋在资本、政府与公众之间,规划的幽灵形象是在场的缺失。一座座在规划之中而又极度缺乏规划感的城市出现了。
但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不管是市场行为还是政府行为,不管是19世纪还是21世纪,人与空间的原始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特定的地点被体验为场所,在特定的时间被体验为场合。当我们说人与空间的时候,人好像被抽离出空间之外,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正如人们不能克服地心引力一样。对于都市人而言,空间无处不在,空间是生命中的空气、阳光和水,空间与生命是一体的。城市文化的属性是空间性的,乡村文化的属性是大地性的,现代化进程中的城市生产,是以努力拓展生命边界开始的,正如人们已经难以区分到底是先有交易所才有了金融活动,还是先有金融活动才有了交易所一样,空间在定义人们的社会行为,同时,人们对空间的需求,刻写在城市的面容上。现代人精神结构的变迁,体现在对新空间或者理想空间的诉求上,从这个意义上讲,空间是欲望的产物。在人们的欲望版图上,出现了城市功能的割据态势,于是,商业城市、金融城市、工业城市、旅游城市还包括具有中国特色的资源城市,星星点点,散落各处。
功能主义的城市类型学,引发了城市人格分裂症,从规划那里丧失的也必然得从规划那里挽回。作为修复的权宜之际,在消费逻辑的支持下,一种独特的同时满足休闲、娱乐与购物需求的“多元”空间出现了,她点、线、面杂糅,她强调空间感,并引入时间语汇。在这里,时间被体验为漫步、行走、闲逛、驻留、观望以及发呆,她无身份、无等级,她朝向任何人任何事,她是事件的现场与证人,她看见幽会、等待、离别、欢乐与孤独,承载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她语义混乱、自说自话,她瞻前顾后,左右逢源,她发散一切又吸纳一切。与封闭式的巨型商场不同的是,她还允许天空与大地抛头露面,她怂恿矫情的都市人去怀旧,她将乡村经验中的无所事事和慢慢悠悠,嵌入繁忙都市的钢筋丛林,她就是步行街。

步行街的前世今生

1.原始意象

人与空间的原始关系,被专业术语描述为尺寸、节点、立面、距离、颜色、材质、感光、功能、模型等,但人其实要得不多,要的只是呵护与交流。从空间人类学的角度看,对空间的原始记忆来自子宫意象,生命的第一空间就在那里。子宫不是单纯的载体,不是物,不是被物化的客体,也不是现代化进程中被他者化的城市,子宫意象意味着人与空间不离不弃、相生相长。2500年前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是王妃米拉米斯乡愁的产物,这人类最初营造的瑰丽空间是用来眺望的,王妃在这里可以眺望她的故土波斯。
尽管古城起源与权力的炫耀相关,但安全更能体现其基础需求。城墙是人类安全本能的护栏形象,同时也是人从自然状态走向社会状态的标记,因为城市的出现,激发了人的交流需求,在城市这一聚合型文化界面上,人就成了高度符号化的动物。人们在涌向城市,生产符号并进行符号的交流活动。城市主题的演变过程,就是人类历史的变迁过程,从王权、宗教、工业、商业到消费,每一个阶段都矗立着一个欲望主题。城市是欲望发生的场所,更多时候,人们像回避性问题一样回避空间问题,人们只关心欲望的造型术——建筑,称之为凝固的时间艺术。空间被时间所统御,这是为了便于计算进步的尺寸——进步是一个时间概念。对空间的选择性遗忘,是现代人及其近现代理性主义的哲学伎俩。城市是欲望的造型竞赛,而安放、容纳欲望的空间被造型取代。空间原型的母性特质是混乱无序、包容万象的,空间既是中介又是本质,这母性的形象被城市化进程的父亲形象所遮蔽。身份可以修改,血统可以混杂,意识可以转变,空间永远是敞开的,开放的,她能改变形状让我们出去,又能打开一切让我们进来,但造型不是这样,城市不是这样。
由于交通的发展,城墙被拆毁,护栏取消,安全感的缺失,导致人心的护栏越筑越高,城市成了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囚禁标记。作为某种修复的替代性方案,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缝隙让街道杀开一条血路。道路留给机械交通工具,而街道留给了人的双脚。街道是铁血工业主义的模糊地带,像毛细血管一样纠缠蜿蜒。来无踪去无影的街道,是感官的流放地,是直觉的残留物,是人们无意中安置肉身经验的场所。
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将现代知识分子的肖像,描画在街道上。那些在街道上无所事事闲逛的人,颓废诗人、躲避债务的小说家、贼一样慌张的革命党人、流浪汉、身份不明者,将现代城市的内在肌理与内在精神,记录在了他们的视网膜上。他们是前现代与现代的矛盾产物,同时又是这两者共同的弃儿,是时空错乱而对此又极其敏感的倒霉蛋。本雅明正是在19世纪末巴黎大都会的街道上,这唯一残留着肉身气息的场所,捕捉勾画现代人的精神谱系,因为他固执地相信人与空间的原始关系。

2.女人解放与上街

当男性知识分子可以满大街闲逛,他们像一个个精神便衣特务,记录下现代城市的精神罪案的时候,女人们的主要活动空间依然是家庭。启蒙以来的现代政治学,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划分。政治学家是现代社会政治制度的设计师,因为他们对空间也十分敏感。但街道的出现,在女人这边,依然是一个引诱者的形象,与商品的繁殖与堆砌一道,与其说是商品渴望女人,不如说是女人按捺不住对街道的向往,她们近乎私奔般的,走向了街道。
依然出于最本能的感官诱惑,而不是本雅明式的男性知识分子的时间焦虑症,女人出现在街道上,让政治学家们的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规划企图基本失灵。女人解放首先并不在天赋人权的框架内,因为启蒙思想家在说这个词的时候,他们脑子想到的只是男性公民。
19世纪中叶,中国的苏州城,人们在计划修一条环城街道,于是在帝国主义、唯利是图、官府无能的吵吵闹闹中,街道最终还是修好了,这也许得力于没有多高政治素质的规划师以及道路工程师们。因为新街路面的新技术含量,她比中式街道更平整干净,更适合三寸金莲的行走,女人们纷纷走出闺阁,散步成了当时最流行的风尚。
女人最初上街,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同样相似的是,街道解放了女人的步履,她们必须得走出去,走出去不管是干什么,都是最关键最基本的解放。19世纪中叶,当时中国的市民杂志《点石斋画报》慌了神,看见女人们遭到男人围观,认为有伤风化,该媒体呼吁家长们要看管好自家的女人,别让她们到处乱走。
性别政治就这样依托新空间而发生了,这空间拓展了女人的生命边界,她们尽管被围观,与被看相比,她们则看到了更多。苏州街的故事再次提醒人与空间的原始关系,接下来,除了散步,女人们开始在街上做公益事业。一般是富有阶层妇女,她们在这新空间里表达仁慈之心。再接下来,就是街头集会。在中国五四运动的游行队伍中,有不算多的女性身影,但对于稳固持续了几千年的道德秩序而言,这不算多的身影是多么神奇的变化。
最具解放能量的,对于女人来说,正是空间感官意义的刺激属性。男性设计师们,不管是政治设计师,还是城市规划师,他们的理性中心主义,会在理性无法企及的地方,滋生出新事物,新潮流,就是说,空间效果远远大于其设计。正是因为街道空间的独特性,她的半闭合、未完成状态,才使得街道、新空间、女人、解放的历史语义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3.女性经验与逛街

女人是最具空间感的动物,她们更倾向于对具体的特定的事物感兴趣。因为她们的身体与空间总是浑然一体的,英国女权主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曾写过一篇《一间自己的屋子》,强调独立空间与女性独立的内在关系。由于两次世界大战,让女作家对伦敦产生恐惧感,她厌恶大都市,因为繁华在更多时候往往是灾难袭击的目标,她长期隐居在郊外的乡村。但不管乡村还是都市,一间自己的屋子,是必不可少的。这是空间焦虑症,空间的性别标志被男权主义者征用,性别标志成了性别隔离。有时候,在女性作家那里,所谓公平正义,具体而言,就是空间感的修复与移植。1993年,美国著名女批评家桑塔格跑到萨拉热窝,去和当地人共同排演先锋戏剧《等待戈多》,那里正在发生波斯尼亚战争。当媒体把所有的赞美之词献给女作家的时候,桑塔格则认为,她只想把自己在纽约逛街的心情,喝下午茶的心情带给那里的人们。① 
有独立空间之说,但空间的概念并不是孤立的,她不应该是孤单的词汇,只有当空间与城市文本、生命文本的上下文发生关系的时候,空间才属于人,而人也属于空间。

 ①苏珊•桑塔格:《重点所在》,陶洁、黄灿然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339—345页。

对街道极其敏感的男性思想家本雅明,被现代都市引发了时间焦虑症,他痛惜古典主义灵韵艺术的消失,他注视着商品社会复制的毒焰熊熊燃烧,他逛街是为了批判逛街。但女人们更习惯用空间思维去打量这个世界,逛街是一种心情,一种空间的无中心、无目的、无计划蔓延。
比如女人最初的解放居然和上街的冲动有关,宏大而抽象的政治规划稍显滞后。在消费时代,逛街似乎成了一个阴性词汇,但消费与逛街对于女人而言,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与大型展馆和巨型商场的强制性功能不同的是,步行街显得松散与随意。这与线性的、目的性明确的男性思维相抵触,尽管步行街最早出现在美国,其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商业与购物欲,但步行街也许伪装了这种消费强迫症。步行街的内涵尽管已经被设计师界定,但怎么使用这个词汇,却掌握在行走其间的人们手中。

理性—消费中心主义的瓦解

1.消费的幽灵形象

从城市兴起之初的生产中心论,到19世纪末的商业中心论,再到20世纪后期的消费中心论,这是整个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在逻辑,人们开始为了消费而消费,消费支配了整个生产链,从消费出发再回到消费。
城市规划围绕消费这一中心原则,欲望造型术在今天,实际上变成了消费造型术。每个空间都在提醒你,嗨,买点什么,因为连大学教学楼都和商业大厦一个格调的时候,教育作为产品,正在寻找她更庞大的买方市场。人与空间的关系更加功利化,同时也更加符号化。
和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相关的范畴,如今变得面目全非。剩余价值、工作时间、价格、交换价值、使用价值等,所有的政治经济学范畴都玩起了漂移的游戏。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对立在消费社会逐渐消失,身份焦虑浮出水面。对身份界定的标尺让渡给消费,因为人们总是看你怎么花钱,花多少钱,来完成对你的辨识。因为消费自身失去了其本质内容,消费并不在意使用价值,一次对昂贵手表的消费,交换的也许是你的虚荣心。不像剥削这个概念,剥削是为了扩大再生产,那消费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消费而消费,像一头追逐自己影子的怪兽,消费社会让每个人迷失在自己的身份焦虑之中。
空间犹在,人到哪里去啦?城市功能的规划,对空间的切割划分也变得无所适从,这不同于将工人阶级的伦敦东区与富人的西区区分开来,以消费原则去想象空间,就等于没有空间。但城市的欲望策略必须潜行在消费的诱惑之中,这是物质或者商品主宰一切的世界,于是巨型购物商场是拜物教的朝圣之地。越来越多的商场模仿教堂的拱顶模式,在迷宫式的回廊、盘旋的升降梯之间,理性消费就像物消融在物质之中那样瓦解,理性瓦解的结果,就是消费以幽灵般的形象,盘桓在城市的天空。
人的控制权完全丧失,不是人在寻找空间,而是空间在寻找人。在商品的海洋中,人对商品的窃窃私语,也必须得隔着道玻璃橱窗。玻璃橱窗是透明但永远无法触及的诱惑。欲望跑在人的前面,看得见,但摸不着。消费看起来是一桩私人事件,但消费的无处不在,让她变成一种盛大的集体仪式,反而是商品盗取了人的私人属性,因为商品看起来总是以其新颖与独特,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城市已经不能表达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为人称道的光荣与梦想。城市语言充满歧义,城市是符号诞生瞬即就义的魔幻之地。休闲、娱乐与消费,是为了抵抗现代工业意义上的工作时间,城市自身的内循环也需要平衡原理。但消费在更多的时候,侵占了工作的属性,她实际上演变成了另外的工作,她甚至比工作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满足感。
人已经没有资格与消费对话,消费话语指向其自身,不需要借助中介面来呈现自己,当消费无处不在的时候,也正是消费消亡的时刻。人与空间的交流受到阻碍,作为某种补偿机制,步行街出现了。但步行街的出生证上,明明写满了消费、消费、再消费的出生编码,感官之城可否如期而至。

2.商品、空间与女人

对商品产生怀疑的现代性批判逻辑,隐含着某种性别偏见,女人成了商品的化身,尤其商业步行街上,循环上演的商业推广活动,充斥着美女加商品的刻板模式。女人与商品一道被过度展示,复制商品与复制美女的同构程序,使得商品与美女的真实性被人遗忘,人们记住的只是复制的代码,这代码就是商业社会的仿真形而上学。
一个超级梦幻的空间出现了,在这样的空间里,人们患上了视觉强迫症,步行街的真实性源自步行的自如与随性,但步行街被表征为商业景观的密集型视觉轰炸,松弛被眩晕所代替。于是空间丧失了呵护与交流的原始属性,被体验为商业的军事阴谋,像华丽的笼子,成了后资本主义时期最为光怪陆离的囚禁。消费复兴运动企图唤起购物冲动,企图为疲软的经济招魂。这重新唤起的催眠术,因为商品本身的诱惑力逐渐弱化,消费原则高度集中,消费像飞速转动的圆盘,资本、政府、规划各方最为恐惧的就是这消费的离心力。
消费是本能吗?当然不是。步行是本能,诱惑与被诱惑也是本能,消费中心主义混淆了本能与中介的区别,混淆了人与物的界限。
在20世纪初的纽约,新兴的百货公司惊奇地发现,许多中产阶级妇女常常偷窃,人们开始指责百货公司放纵人的感官,是罪恶的诱导者。不管怎样,那时候的商品是具有莫名的诱惑力的,正如苏州第一条环城街道,对女人双脚的诱惑一样。反正女人迅即“占领”了百货公司,“占领”百货公司总比“占领”由男人把持的市政厅,显得容易一些。在这新空间,女人释放她们的经济主控权,释放自己的热情以及性感,女人是空间的,空间是女人的。作为消费者而不是作为产品,出现在商业空间,这比女人赢取投票权具有更深的政治含义。百货公司诞生之初的“偷窃”故事——偷窃者有能力支付她偷窃的商品,实际上与诱惑相关,是本能解放了女人,而不是理性的政治计划。“偷窃”是冒险的一部分,女人走出家庭,以探险者的姿态出现在公共领域,以后她们开始了更多更复杂的探险行动,同时也进入了更多更复杂的公共领域。百货公司造就了现代女人,而现代女人必然造就更多的公共空间。
人与空间的原始关系,在今天被消费挟持。女人与空间的故事变得乏味,从资本的阳具形象到消费的幽灵形象,过剩商品制造的幻觉瘟疫,不再关心本能、交流与空间的主体性,制造欲望比欲望本身更加重要。但这有关性别以及欲望的外科手术带来的后遗症就是,空间越繁殖,流离失所的感觉就越浓厚。

新空间,新尺度

1.母性尺度

以高度为准则耸立起来的现代城市,正在受到批判。高度崇拜是工业主义时期,人的自大与傲慢极度膨胀的表现。高度同时代表着新兴资本主义的胜利,王权旁落,资本的时代来临了。资本帝国企图站在世界的制高点上,欢庆他们的成功。高层建筑是权杖的喻体,高度以刺向天空的姿态,秉持并传达着征服的野心。在一定的高度,人类自己创造的新偶像资本,正俯视着人类难以预测的未来。
近代以来,公平交易与契约原则为主导的政治经济学,生产了新的权力。新权力最为醒目的形象代言人不是托拉斯垄断集团,而是城市的高层建筑。高层建筑所遵循的权力语法就是:自我挑战与自我征服,经由人文主义理想的精心装扮,完成其资本运作与扩张的神圣目的。这是男权中心主义世界观从王权古城到高层建筑的延续。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建筑将这样的世界观,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直到“9•11”事件发生,神话才宣告结束。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就预言:尽管双子塔比其他大楼都高,但却意味着垂直的终结。① 
高度的进攻态势受到重创,高度在自身的复制与循环中结束了高度,这种征服、扩张与垄断的阳具逻辑,让竞争本身失效。受伤的城市正在寻找新的尺度,来修复重创。
在商业复兴逻辑中,应运而生的步行街尽管被消费的迷雾所笼罩,毕竟不同于高空作业。一种新的尺度,一种用肉身与脚步就可以丈量的尺度,而且具备纵深的空间,正在受到人们的追捧。水泥丛林中,人们艰难地寻找可以栖息的地带,经由街道带动的街区理念,具备了宽厚的母性形象,从而取代以高度为中心的、富有权威感的、凛冽的父亲形象。
如果能够抛开功能主义的类型学划分,将母性尺度的包容、丰富、庞杂与自发性吸收进来,步行街就会孕育新的空间,去呼应空间的原始诉求,去呼应人性的诉求。
商业步行街的大面积复制是危险的,正如高层建筑的复制,复制的唯一结局就是过剩。这承载丰富与多元的空间,很容易堕入一次性消费的廉价模式中。步行街就是步行街,无论它是关于商业也好、旅游也好、饮食也好、仿古也好,人们来这里躲避汽车、躲避繁忙、躲避竞争、躲避消费强迫症,但依然可以和商品相遇。步行街的商品一定也区别于大商场,步行街的商品应该朝向人的内心、记忆以及感动,让一座城市的本地人与外地人,本地人与本地人、外地人与外地人,所有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相遇。这是所有人的空间,这是母性的空间,她不拒绝任何人,同时还能生长出新的心情,新的社群关系,新的购物体验。

 ①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01页。

2.身体尺度

1999年,中国第一条步行街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诞生。在中国语境中,消费在一定程度上是某种还原,南京路就是一种恢复的努力。南京路步行街努力在恢复老上海的气度,恢复市民社会的气息,恢复欲望,恢复身体尺度。
南京路始建于1851年,原名花园弄,俗称“十里洋场”,到20世纪初期就已成长为东亚地区最繁华的商业大街。随后在20世纪后半期中国的历史剧目中,这条街一直是若隐若现的另类,她暗藏着身体欲望的机锋,与禁欲主义的计划经济意见不合,能够选择的就是沉寂。20世纪末,重建南京路,是这条街道身体记忆的复苏,她不属于消费经济学的范畴,是对时间的一次感应,所以第一条步行街的“一”表明,命运与街道相互叠加,街道亦如生命,有她的上下文。身体尺度不是一次粗暴的介入,不是人对街道的规划,而是街道规划着自身。
也许是步行街出示了某种小尺度的内涵,小尺度的精微与深邃,抛开工程学上的数字衡量,小尺度丈量着人心的风景,并能够找到恰当的比例呈现这风景。迷信消费的方向上,人们看不到这样的尺度。身体的尺度具有自主性,这里暗下去,那里亮起来,需要的是洞察力,而不是制造城市地标与城市明星的盲目冲动。
在“窗口示范单位”的造城模式中,步行街像商品社会中女人的身体,被过度使用,身体成了配角。南京路步行街被所有的城市竞相模仿与复制,街道自身的结构、记忆以及个性被抹杀,展示商品的步行街本身,就是一件超级商品,或者利益交换的等价物:步行街可以交换政绩,交换GDP,交换建设的成果。正如对女人身体的色情想象,步行街的真实性被掩埋,被改造成了幻觉的残留物。
当身体成为可通约的货币的时候,身体的真实性就丧失了,空间的身体尺度被遗忘,空间被高度符码化,身体尺度的秉持变得无比艰难。人们只有通过身体的挂件以及装饰物来识别身体的差异,在这个意义上,步行街成为某种具有装饰效果的城市配饰,加入了“时尚产业”的滚滚大潮中。城市化进程中的城市本身,也是一件更加炫目的昂贵装饰品,现代化的内在结构性功能被表面化,国际化是内在虚空的托词,与真实相关的参照物不复存在,装饰品或者赝品只能通过彼此模仿与复制,来完成对现代化的想象。
人们开始习惯谈论空间,好像空间是最容易对付的事情。空间似乎来无踪去无影,空间化的幻觉四处游荡。作为幻觉的替代物,空间的延伸产品包括开发区、住宅区、商业区、工业园区、科技园区、东部西部、东方西方,甚至男人和女人。空间能指耗尽了自身的语义资源,空间被规划挤满了,但空间依然是空的。因为身体尺度的匮乏,外在功能篡夺了空间的内涵,仿佛只要赋予空间某种使用价值,空间就应运而生了。这是后现代的空间神话,功能在先,而如何使用必须服从它。但空间实际上遵循的是交换价值,使用也是想象性的,这是后现代主义的空间宿命。
南京路步行街的宿命就是日益景观化,从“十里洋场”的身体表述,变成了旅游参观的功能性表述。身体同样也被景观化,身体的独特性与个人性受到景观的支配,法国文化学家居依•德波认为,景观是一种由少数人操纵,多数人默默观看的表演。① 

 ①居依•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页。

3.差异尺度

为了弥补因身体尺度的不足导致的标本化与景观化,空间的差异尺度意味着,多数人的表演应该引起重视。西方社会正在兴起“反消费”潮流,人们试图恢复身体的记忆程序,不去现成的旅游步行街,不去商业步行街,而是结队跑到西部,想重新体验当时的英雄主义淘金热。但人们发现,景观已经先于人们到达了西部,一个当年的原生态西部已经面目全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里太商业了。人们流离失所,但同时又无处可逃。
在差异的关系之中来颠覆机械与刻板是徒劳的,差异有时候常常与商品共谋,差异之道也被商品所垄断,因为差异的表征被垄断了,空间与空间的划分区隔关系就是差异性的,人们是在功能层面体会差异的。但正如性别差异一样,差异原则最初的人类学界定,起源于乱伦禁忌。对偶制婚姻克服了人类的乱伦行为,在没有乱伦禁忌之前,是没有乱伦之说的,没有性别,同时也就没有差异。因为有了性别,才有了男人与女人的功能划分,但文化演进之后,功能差异往往被识读成差异本身。
差异原则作为症状,引发了一系列的差异产品。差异展现为不容置疑与不容争辩,对街道的功能性区分,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差异需求,而是在规定着人们的需求格式与份额,人们被动接受了有关差异的硬性安排。这样一来,差异尺度最初的原生态的丰富性、随机性与混杂性受到限制,差异被差异自身所扼杀。一座城市可以分成工作的地方、消费的地方、娱乐的地方、睡觉的地方,如今在中国城郊兴起的商品楼小区,被人们戏称为“睡眠之城”。
功能主义盗用了差异原则,使得街道与社区变得刻板与乏味,这是主题先行的现代化逻辑。在测绘图与设计图上,人被驱逐出境,人与空间的血肉关系,被塑造成宗族般的平面结构,好像只有在宗族平面,人才能被体现。没有男人,就不存在女人,但没有了女人,任何人都无法存在。母性尺度、身体尺度吸纳差异,同时让差异服从于人,而不是相反。但如今,颠倒无处不在,真相变成了瞬间的幻影,而幻影被人们体验为事实。
于是空间再次成为权力谈判的多发地带,后现代主义的感官之城,并不仅仅意味着克服均质化与标准化,让差异原则取代这一切。恰恰是差异的吊诡,让功能主义大行其道。警惕差异的误用才是关键,权力平衡是根本性的问题。权力集中是反差异的,多样化的权力元素应该得到认可与尊重,这正如当初人们建造巴别塔,因为上帝不愿意看到人的沟通与合作,于是让人们操持各种不同的语言,巴别塔就永远停留在人们的想象之中了。
街道何尝不是一座躺下来的巴别塔,她以匍匐在地的高度,让人们重新聚在一起,可以说话,可以交流,可以协作。在没有机动车辆行进的步行街,步行的原始意象仿佛重返大地,建筑向两边退让,让出了阳光、空气和水,街道再也不用臣服在建筑的阴影中,街道不是建筑客气谦让的表现,不是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缝隙与副产品,街道有了自身的主人位置。
步行街带给人们对新空间想象的可能,步行街是可对话的、可参与的、可书写的,朝向任何人、任何可能。每个人都可以在这路上写下属于自己的生命词条。一座百科全书式的城市,写在了人们的期待之中。一条维基百科风格的街道,一座维基百科风格的城市是什么样的呢?她应该是自发的、即时的、没有界限、没有中心的,大家共同来书写城市,而不是被城市所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