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风见塔的西式尖塔,处于宅基地的西南端。从分配给静马与御影留宿的西侧别栋起步,在水泥浇筑的小径上前进五十米左右,就是建起这座塔的地方了。这是琴折家最高的建筑物,约有普通大厦的四层楼那么高。在相当于三楼的位置,大理石的露台朝村子的方向突出着。
塔中各层都有若干房间,据说是临时客房,一般不住人。客房主要用西侧别栋的,正如给静马等人安排的那样,不过,只有别栋分配不过来的时候,才会使用塔中的房间。昨天春菜的葬礼举行时,十年未用的房间才再度被使用。虽说如此,由于平时一直进行清扫,所以除了有点霉味,和主屋并没有多大不同。
推开窗子,走上露台,穿越山间的强风迎面而来。这里似乎正巧处在风吹的路线上。手扶栏杆远眺,远远的下方,村子清晰可辨。沿河微微铺展开去的平地上,坐落着星星点点的民居。果然是个小村子。
把视线稍稍移向近处的下方,在树与树的隙间确实可以看到龙之首。虽然龙之潭和岩场被遮住了,但龙之首的前端从灰不溜丢的枝叶中伸了出来。由于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只有人的食指大小,不过,栏杆上固定着观光地常见的双筒望远镜,试着看了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静马曾经心旷神怡坐过的坑。这样的话,头颅掉落自然是不消说了,光是躺倒,在这里也能进行确认。把双筒望远镜的筒头朝村子的方向一移,在村道上奔驰的小轿车,车种也大致能判明。
“不只是春菜姑娘,别人也能自由地来这里吗?”
御影问道。山风吹拂着她扎起的黑发。
“这里风景好,我和别的人偶尔也会来。因为这里不上锁。”
“栖苅大人呢?看护村子本来是她的使命吧?”
“栖苅大人病倒以后,就不上这里来了。而且她本来也不是像春菜那样每天都来,一个月只来看一两次。”
“这么说,与其说春菜姑娘是为了义务或使命感,还不如说她喜欢在这里眺望风景?”
和生的神色中泛起了阴影。“春菜没出过这个村子。虽然并不是被禁止,但外祖父大人不会给她好脸色也是事实。当然了,在这里并不能望到村子外面。”
从出生至今的十五年,这里眺望到的风景是春菜的整个世界。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今后也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一辈子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行的话,倒是再好不过了。”
御影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任由风吹拂着水干和裙裤,环视了四周片刻。
“在露台上看不到宅邸和庭园,被塔身遮住了。反过来说,人在宅邸里也看不到露台。换言之,凶手可以在这里眺望龙之首,不用担心受到宅邸里的人查问。我曾经觉得不可思议呢,就算是大清早,不管怎么早,明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宅邸里的人看到,却冒险特地到露台来确认头颅的状况。不过话说回来,出入这个塔的时候也有可能受到查问啊,凶手对龙之首有执念,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吧⋯⋯和生你想到了什么吗?”
和生抱歉般地摇头:
“龙之首的事只在小时候稍微听过一点儿⋯⋯而且我又不怎么有兴趣。”
“那样的恐吓信寄了过来,总有什么说头吧?关于传说,或许有必要仔细调查一下。”
“可是,不是很奇怪吗?”静马反驳道,他在御影的话语中领会到了难以释然的东西,“凶手想让大家以为是我这样的外人干的坏事吧。可是,如果假托了因缘交织的传说,不就判明犯案的是相关人士了吗?”
“这确实是个大矛盾。现在我解释不了。还有信的事,比起合理性来,或许主要是信念方面的问题。”
就在这时,露台的门开了。一个戴着鸭舌帽、身穿茶色毛线套衫和工装裤的男人走了上来。他年约二十五六,个子高,脸色苍白,总觉得脸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啊呀,你就是众口相传的侦探小姐吧?看到有人进塔,我正想着莫非就是⋯⋯”
他浮现出笑容,走近前来,用一种让人听了莫名火大的语调寒暄道。
“你是谁?”
御影反问,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男人用做作的手势摘了帽子说:“啊,初次见面,我叫岩仓辰彦,从三个月前开始,承蒙这个家族的照顾。”
“相传在这里疗养的俊美男生,原来就是你啊。”
“不是什么俊男,我生出来就这样,根本没什么优点。”
话语虽然谦逊,但样子看起来并不谦逊。这是个精英式的文雅男子,确实长着女人喜欢的脸。静马不经意地看了和生一眼,发现和生的目光变得阴沉了。
“岩仓先生似乎被和生讨厌着呢。”
御影直言不讳地说。
岩仓眯起了略有些下垂的眼睛,打了个哈哈:“因为妹妹们和我很亲近,做哥哥的自然是有所不满吧。”
“春菜和你不亲。”
和生虽然软弱而温顺,却对岩仓露出了敌意。
“因为春菜姑娘满脑子都是要当栖苅大人的事。对了,你也怀疑是我把春菜姑娘带出去的吗?”
“我只是在想,把凶手逮捕归案就好了。”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凶手哟⋯⋯啊对了,和生君,昌纮先生在找你。”
“真的?”
和生用疑惑甚深的目光回视着岩仓。
岩仓夸张地耸耸肩道:“啊,不骗你。因为我也不想让你更讨厌我啊。”
大概是断定了他不是在撒谎,和生依依不舍屡屡回头,但还是勉强地回去了。
“这么说,你不是凶手?”
合拢着的扇子被御影拿在手里,她富有节奏感地敲着,用和左侧义眼一样毫无感情的真眼,注视着岩仓。
“我是这么认为,但不这么想的人很多。你怎么想,侦探小姐?”
就像拂上露台的风一样,岩仓轻描淡写地应付了过去。真是无懈可击的男人。
“我持保留意见。不过看起来,你即使被怀疑也若无其事,简直是一副充满安心感的样子,你相信最后不会查到自己头上来吧。”
“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因为进行了完美的犯罪而窃喜的人吗?你太高估我了。被怀疑也毫不慌乱⋯⋯嗯,这就是我的性格,为此我可吃了不少亏,却没改掉。”
岩仓苦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那么,可以和我稍微谈几句吗?”
“没问题。反正我是在这里吃白食,时间有的是。站着说话有点欠妥,我们去那里坐坐,怎么样?我姑且也算是在疗养。”
他指了指门前那涂成了白色的长凳。他先走过去落座,然后御影在他身边坐下。因为是双人位的长凳,所以没有静马的位置。然而两人都无视助手的存在,径自交谈了下去。
“刚才你说姑且算是在疗养,既然说‘姑且’,那么其实是另有目的啰?”
“身体垮了虽是事实,但被叫到这里来,他们是说请我整理传承。因为我是琴折家的远亲,啊,虽然是非常远的亲戚关系⋯⋯又是研究生院文学部的学生。不过,虽说是文学部,我专攻的却是英国文学,所以完全是不同领域啊。因此十分辛苦。说不定一身水干的你更适合这个差事呢。”
“既然研究领域不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虽然这里确实是个疗养的好地方。”
“嗯,那是表面上的说法。以前,达纮先生和伸生先生,似乎也是被琴折家以某些理由从外地请来的。有鉴于此,不就可以看出真正的缘由了吗?”岩仓用清澈的眼睛使了个眼色。
“就是说,你是被请来当春菜姑娘的夫婿啰。”
“多半是吧。虽然还没有清楚地对我说过。”
“真是傲慢无理的做法啊。这也是传统吗?”
“从外地选取夫婿,似乎是代代相传的规矩。因为最初的栖苅大人,也就是斩下龙首的那位,是远道而来的男人和她母亲生下来的。”
“你是说他们还墨守着这样的陈规?这么说起来,我在琴乃汤见过你几次,你去那里是为了什么事?”
御影突然切入了这样的话题,这就叫张弛有度吧。原来如此,静马老觉得在哪里见过岩仓,是因为曾在琴乃汤和他擦肩而过。
然而,岩仓云淡风轻地答道:“东侧别栋的后面有个收藏古籍的土窖,你知道吧?其实琴乃汤也有个土窖,那里沉睡着贵重的文献。本来嘛,是收在一个地方比较方便,但似乎是出于战争中受灾的教训,战后就分开收藏了。”
也就是说,他是为了寻取栖苅教的文献才去琴乃汤的。
“从你刚才的话听来,你好像非常了解这里的传承。关于这次的案件,我可以请你从传承方面说说意见吗?”
岩仓意外地扬起了眉说:“不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先问我的看法?真怪。”
“当然,关于不在场证明,我打算稍后好好问你的,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不过,凶手斩下头颅,想要把头颅放到龙之首上,我从中感到了超越客观必然性的东西,如果你知道那是什么的话⋯⋯”
御影的话语似乎也引起了岩仓的兴趣。他稍稍探出了身子:“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和琴折家的传承有关系啰?”
“因为有恐吓信在先,我不认为完全无关。”
“原来如此,那么,御陵小姐你知道琴折家自古流传的栖苅传说吗?”
“知道一些片段。”
“那么,我就说说栖苅缘起的部分中最有说头的地方吧。嗯,虽然这故事已经普及到了村里人尽皆知的程度。”
岩仓讲起了栖苅的由来。且不说御影,静马对此也完全一无所知,所以岩仓从头讲起,真是要谢谢他了。
“真有意思,特别是这个,我正想着主角是从温泉中诞生的女性吧,却发现主角其实是她女儿。”
“就是啊,而且连名字也不给母亲安一个,真是很过分的对待方式呢。民俗学我是外行,所以不懂,不过,或许是有不能记载名字的隐情吧。”
“对了,栖苅之母诞生的温泉就是琴乃汤吗?”
“不是,你今天刚来所以不知道吧,这个宅邸中的浴场也是温泉。在庭园后头,走上十五分钟左右,就是源泉的所在地了。那里建造着古社,所以一看就知道。古社是曾经的御社,据说直到江户时代为止栖苅大人都是在那里生活的。而反过来,琴乃汤则是明治末年建起来的温泉疗养场,和传承没有任何关系。顺便说一句,这个村子禁止村人挖掘温泉。因为被人视为神圣的不仅是从温泉中冒出来的孩子,源泉本身也是吧。琴乃汤似乎因为是琴折家的分家,才获得了特许。”
“也就是说,靠信仰独占着温泉啰。这事姑且不提,凶手为什么藏起凶器?我由此看出了另一个可能性。”
御影啪的一下合起扇子,自说自话了起来。
“是怎么回事?”
“龙是被蓬莱之琴的琴音斩下首级而死的,是极为抽象的表述方式。不过,凶手应该是模仿传承杀人的,如果柴刀琴弦之类的实际凶器被发现,那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可被斩下首级的是龙,不是栖苅大人。春菜姑娘没有被杀的理由。传承明明正相反。”
“这里头也许还有未解的理由。岩仓先生你听说过‘兇业之女’一词吗?”
“没,初次耳闻。”岩仓摇头。御影又追问栖苅大人的继承者有没有不合格的先例,岩仓的回答是宽政年间似乎有一个,但记录被抹消了,具体情形不清楚。
“没能帮上忙,我很抱歉。基本上,和传承本身比起来,我重点阅读的是关于规矩和祭祀仪式的古籍。他们要我优先弄这些方面的。所以我想,关于传承本身的问题,你问我,不如去问达纮先生和伸生先生,能打听得更详细。”
“也就是说,是要你从当夫婿必须了解的部分开始的啰?对了,被斩下的龙首怎么样了?你知道吗?还有,栖苅大人弹奏过的蓬莱之琴,现在还存着吗?”
“据说都在御社中供奉着,虽然我还没亲眼确认过。因为我受到的信赖还没到可以进入御社的程度。听伸生先生说,御社最深处有个被封印的神坛,但根本不可能打开来看里面吧。恐怕连栖苅大人自己也没看过。”
“因为是信仰的根源啊。而且,要是里面出来一个沙丁鱼头,问题可就大啦。盖上沉重的盖子捂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吧。”
“再说下去就危险了,我不奉陪哟。”岩仓故作姿态地把头扭向一边。
“没关系,我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而且搜查需要琴折家的成员协力,不可或缺呢。对了,你前面说,和生的妹妹们很喜欢你?”
“嗯,因此被和生君讨厌了。不过,正如和生君所说,春菜姑娘和我并不怎么亲密。”
“可是,你被叫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当这位春菜姑娘的夫婿吗?”
“话虽如此,但她才十五岁,还年轻,你不觉得我要是不行,她还可以挑别人?而且和从前不同,就算突然订婚,也有无法顺利发展下去的可能⋯⋯据说,其实上上代的栖苅大人和她的夫婿,也就是和生君等人的曾外祖父,夫妻关系不好,发生了种种叫人大伤脑筋的事情。因为村子发生好事是托了栖苅大人的福;但村子发生了坏事,也被认为是栖苅大人惹的祸。据说由于他俩夫妻关系不好,村子发生了不幸。还有,如果成了栖苅大人的夫婿,也就会成为琴折家的当家人,所以这方面的资质也必须进行考察。”
“于是岩仓先生你被看中了?”
“唔,算是吧。”岩仓摇头,“我没被赶出去,由此可见没有被他们判断为不合格。但我想他们只是还没得出结论罢了。”
“如果他们正式要求你和春菜姑娘结婚,你会接受吗?”
岩仓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如果春菜姑娘愿意,我就会接受。遗憾的是,我和她的关系还没有进展到那种程度。”
“可是你说夏菜姑娘和你比较亲。”
“嗯,是啊⋯⋯这么说起来,也许人们会认为我为此杀害了春菜姑娘。”
岩仓面不改色地说道。御影的右眼盯着他,似乎想看透他这话有几分出自真心。
“谢谢你坦率地回答了问题,不过你似乎喜欢给自己抹黑⋯⋯”
“我自己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但以前就老是被人说,年纪轻轻却很别扭,唔,也许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太好吧。”
“是这样吗?”
“就算你问,我也不会回答啊。”岩仓苦笑起来,“不想对别人说,也不想自己回忆。因为我的人生观是,只有在过去的记忆能给人喜悦时,才去想关于过去的事。”
“奥斯汀① ⋯⋯对了,案发当夜的九点之后,你在干什么?”
[13]①奥斯汀:岩仓的话出自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第五十八章。
“就要进入正题了吗?”和言辞正相反,岩仓并没有摆出应对挑战的架势,“我回自己房间时是十点,吃完晚饭,和纱菜子女士与昌纮先生在客厅舒畅自在地消磨了一段时间,回房间后,看电视看到了一点左右。一个名叫《象牙工艺师之女》的法国电影,你知道吗?”
“我不看电影⋯⋯你总是活动到那么晚才睡吗?”
“不一定。那个电影我以前就想看,却刚巧是在我住院的时候上映。唔,即便如此,我一般也是在上午起床的。虽然是在这里寄居,但我有极大的自由度。综上所述,我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哟。”
“岩仓先生,你的房间,我记得和我们一样,是在西侧别栋吧。你听到了什么声响吗?”
“我就想呢,二楼怎么有点喧哗,原来是你们搬进别栋来了啊。那可好了。宽敞的别栋我一个人住,夜里也很寂寞呢。啊,你是问声响,如果春菜姑娘不穿过主屋走的话,她就会从别栋旁边经过。但正如先前所说,我当时正在看电影,所以没听到什么。而且别栋和主屋不同,比较新,隔音措施做得很到位。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们搬进来了,音量还是控制一下比较好。”
“你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御影盯着他问了一句。
岩仓思考了片刻:“啊,这么说起来,刚过十二点时,我觉得自己听到了别栋外侧的小径上有什么通过的声响,是踩踏沙砾的声响吧。”
“你对警察说了?”
“没,方向反了,所以我彻底忘了这茬儿。”
穿过主屋与西侧别栋之间,从西后门出去,走下小径,是小社到龙之潭最短的路线。春菜和凶手被众人认定是从那里出去的。岩仓解释道。他所说的外侧小径,是位于别栋更西侧的小径,虽然能通向风见塔,但是西后门啊,不经过风见塔的话就到不了,可以说是绕远路。因此,他深信那声响与案件无关。
“这里常有黄鼠狼出没。因为只是短短一瞬,我还以为一定是黄鼠狼呢。”
他的话颇为合理,但御影却是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盯着他追问道:“你想不起准确的时间了吗?”
“电影接近高潮的时候,是十二点三十分稍过吧,是了,我想起来了,好不容易情绪高涨起来的时候被泼了凉水,所以我发了脾气。”
“之后呢,那声响怎么样了?”
“唔,不清楚。”岩仓摇头,“那声响和案件有关系吗?”
“不知道,至少谁也没有供述说自己在深夜去过风见塔,也就是说可能有人在撒谎。那是凶手的可能性很高。还有,如果明明是要出西后门,却特地绕了远路,那么其中也许隐藏着什么关键⋯⋯对了,我单刀直入地问了,春菜姑娘如果是因为继承人之争被杀,那么就是有人认为夏菜姑娘成为继承人比较好,对于这一点,你察觉到了什么吗?”
“除了我呢,”岩仓自嘲似的笑了,“就是菜穗女士和美菜子婆婆了吧,春菜姑娘似乎和这两位处不好。”
至此,话语的内容与和生相同,但岩仓进一步说了下去。
“特别是菜穗女士,关于她,我觉得从两个月前开始,与其说是相处不好,还不如说变成了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对了,是厌恶感。”
“这是真的吗?和生君跟夏菜她们没这么说。”
御影非常感兴趣地确认了一句。
岩仓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搔着头说:“因为是单纯的印象,也许只是我搞错了。不过,她之前一直尽量不惹是生非,回避各种摩擦,但最近却让我感觉到,她变得更冷淡了,不,也许应该说,开始露骨地无视对方了。”
“关于原因,你有头绪吗?”
“唔,我是外人,不太清楚,也许春菜姑娘只是和菜穗女士吵了架。如果是纱菜子女士⋯⋯因为她和春菜她们很亲近,也许你能打听到什么。”
他语焉不详地说着,脸上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一种“自己是否说了多余的话”的困惑表情。但御影可不会对他的表情照单全收。
“不过,如此露骨,美菜子她们竟然没被赶出本家呢。”
“唔,因为栖苅大人传女不传子,万一女性血脉断绝,就成大问题了。特别是,如果在女人们嫁到别人家之后发生,谈判就会变得非常复杂麻烦吧,虽然我不知道封建时代他们是怎样达成协议的,因为是村子的神嘛。不过,由于男性分家去了外界,所以琴折家向各地进发,不仅在此地,在信州也是很大的势力。似乎正是托了这份福,四十年前遭遇小难,也好歹算是救了起来。”
“四十年前的小难?”
御影当即回问道。小难这个词,静马也是初次耳闻。
“啊,还没人告诉过你吗?据说此地残留着被栖苅打倒的龙之诅咒,灾难五十年一度。四十年前,正确地说是四十一年前的一九四四年,当时这个村子被B29轰炸机空袭,几乎毁灭。”
“为什么要炸这样的小村子?”
“大概是误炸。翻过两座山,那里有个镇,镇上有军队的兵工厂,都说那里才是空袭的目标。这样的小村子被地毯式轰炸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支撑不住。听说伤亡惨重。幸好,也许是有栖苅大人保护吧,只有琴折家毫发无伤。”
“那灾难⋯⋯说是被栖苅大人救了起来?”
“但是,最初进行得并不顺利。相传上上代的栖苅大人不太灵验,所以战争结束后的次年,就由上代栖苅大人取而代之,进行复兴了。唔,那个嘛,我想倒不如说是托了达纮先生的福。达纮先生是琴折家的远亲,战后立刻和上代栖苅大人结了婚。他的老家在新政府内好像挺有门路,这里明明不是什么重要性的地域,却优先得到了复建。当然,据说他也对散居各地的同族发出了号令。因为本家的村子可以说是同族的故乡嘛。也正是因此,村里人现在还把栖苅大人当成神崇拜。”
“原来如此,不仅是宗教和传说,还有实绩。但是要说五十年一度的灾难的话,就是说九年后又会发生吗?”
“嗯,情形很糟糕。”岩仓表情阴沉地顿了一下,随即说道,“这回来的是大难,两百年一度,小难无法比拟的大灾难。事实上,小难发生了,而空袭小难的五十年前,也就是明治二十七年,据说发生过冻害的小难。当时依靠栖苅大人的力量,没闹出太大的损害就了结了,人们这样赞颂过。总而言之,由于空袭,村子烧了,那是小难,所以村里人从现在开始就战战兢兢了,大难究竟会变成怎样的情形啊。看琴折家的记录可知,二百年前的大难是由于饥馑和瘟疫,村里的人口减少了一半。我先前所说的,宽政年间继承人的缺陷似乎也是受了大难的影响。栖苅大人想把位置禅让给年纪还轻的春菜姑娘,也是因为她考虑到身体垮了的自己,不知能否在按说会来临的大难中守护住村子。九年后春菜姑娘虽然会变成二十四岁,从前的情形我是不清楚,但如今的二十四岁,还不是可以信赖的年纪啊。”
“总觉得好像诺查丹玛斯大预言,是吧?”
“但和诺查丹玛斯不同,这里所说的灾难已在过去实际发生。村里的老人对空袭记忆犹新。可信度不同哟。”
“但那还是近十年后的事吧。”
静马情不自禁地插嘴说。光是信奉活神仙,姑且另当别论。这活神仙本人由衷畏怯着什么的心态,身为现代人的静马实在是无法理解。
“十年转眼就会过去的,特别是对老人们来说。”
“那么,岩仓先生相信会发生点什么吗?”
御影不怀好意地抛出了问题。
“那还用说,我又不是这里的人。当然了,当我成为琴折家一员时,会做好心理准备的,我有这个打算。为了治理村子,安然无恙地度过大难很有必要。”
岩仓贯彻着不介入信仰之源的立场。
“的确,那么,对于看似不信琴折家的村里人,和反过来信奉到了极点的人,你知道些什么吗?”
“这可是怎么也不会在闲聊中冒出来的话题,是吧?人越年轻,对这种事应该越没实感吧。就算是在这样的乡村,年轻人也是年轻人。”
从大都市刚来这里不久的年轻人如此评价道。
“唔,日期渐近,周围的人歇斯底里起来的话,狂信也许会被诱发吧。我想,在琴折家,春菜姑娘不愧是继承人,对这个深信不疑。因为她那‘自己必须拯救村子’的心意是一目了然的。她的妹妹们与和生君,就没那么信了吧。而纱菜子女士呢,好像想要离开这里。”
“栖苅大人的妹妹,去外界?”
御影也似乎震惊了。
“因为她是好奇心旺盛的女性。从至今为止的例子来看,女性,而且是栖苅大人的妹妹,就应该像现在的美菜子婆婆一样留在这里。虽然我讲的尽是些陈规旧习,但栖苅大人的妹妹观念可不那么拘束。当然大人们强烈地反对着她。”
“纱菜子女士有着自由的思想啊。”
继承母亲之名的御影,话语的意味难以捕捉,不知是讥嘲还是羡慕。至少静马辨不出来。岩仓辨得清么?
“因为所谓自由,也是出人意料的费事。”
岩仓只是带着一脸踌躇满志的表情如此回应。
“谢谢你,各个方面⋯⋯”
御影从长凳上起身,按着被风吹拂的头发,离开了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