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在衣柜里没有发现什么,他离开时不知道杰森所说的故事有多少可信度,但可以确定的是,“找不到他的把柄”。这样,警方的希望就落在提斯多身上了。
在这凉爽明媚的早晨,格兰特把车子停靠在路边时,他想起了杰森的衣柜,不由微笑起来。杰森没有从史黛丝和布拉凯特买衣服,当他打开门打量着这又黑又小又破旧不堪的内部陈设时,他几乎能听到杰森的笑声。英国人!他们把经营了一百五十年的生意经营成这幅光景。创店之初的柜台沿用至今,至于灯光更是绝对不曾改换。但是格兰特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他所知道并热爱的英国。流行会改变,王朝会衰落,寂静街道上的马蹄声会变成千万辆出租车的喇叭声,但是史黛丝和布拉凯特仍然秉持一贯的从容与干练,为从容而干练的绅士们量身制衣。
现在既没有史黛丝,也没有布拉凯特,只有一个特里姆利先生——斯蒂芬·特里姆利先生(而不是那些罗伯特先生和托马斯先生!)——看见探长进门,就立刻全身心为其服务。是的,他们曾经为罗伯特·提斯多先生做过衣服。衣服的确包括一件和晚礼服一起穿的深色大衣。不过,经证实,这绝对不是那件大衣上所使用的纽扣。他们不曾将那种纽扣用在他们所缝制的任何大衣上。他们没有习惯用那种档次的纽扣。如果探长可以原谅特里姆利先生(斯蒂芬·特里姆利先生)的话,那颗纽扣,根据他个人的看法,是非常不入流的,不论哪个裁缝师都不屑采用。如果发现的这颗纽扣是外国货,老实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可能是美国货?”格兰特建议道。
也许。尽管特里姆利先生的眼神暗示这东西是从大陆来的。不过当然,他没有理由做出这种推论。毕竟完全凭直觉来判断,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他希望探长不要把他的意见放在心上。他也希望提斯多没有嫌疑。他确实是一位非常迷人的青年。文法学校——尤其是那几间历史较久远的文法学校——出身的青年,品格都很高尚。探长不这么认为吗?通常比那些二流公立学校要优秀。文法学校有一种恒久的坚毅品质——一代又一代地去同一所学校——那是只有优秀的公立学校才比得上的。
可是在格兰特眼中,在年轻的提斯多身上却没有这种坚毅的品质,不过他还是忍住不去和对方争论,只是让特里姆利先生放心,提斯多先生目前还不会有什么麻烦。
特里姆利先生听格兰特这么说感到很高兴。他正逐渐衰老,经常对正在成长的年轻一代的信仰感到悲哀。可能每一代都认为正在崛起的一代缺少行为和精神标准,但是对他来说,这一代确实……唉,嗯,他正在老去,年轻一代的悲剧加诸他心里的沉重感更甚于从前。这个星期一的早晨对他来说是一个黑暗的早晨,是的,彻底的黑暗——想到和克莉丝汀·克雷小姐有关的光辉灿烂都将在此刻化为灰烬。可能要经过好几年,可能好几代(特里姆利先生的思维是以代为单位的:这就是经营一家一百五十年老店的结果),像她这样的明星才会重现人间。她拥有很好的品质,探长不这么认为吗?一种令人惊异的品质。有人说她出身卑微,但她一定有很好的教养。像克莉丝汀·克雷这样的人不会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不会。上帝必然有他的用意。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影迷,但自从他的侄女带他去看了克雷的第一部剧情片后,他就再没错过克雷小姐的任何一部电影。当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电影院。他高兴得眩晕。当然,如果新媒体能够生产出如此具有张力和内涵的东西,人们确实无须再惋惜失去了伯恩哈特和杜丝。
格兰特走出店门,回到大街上,惊诧克莉丝汀·克雷的才华竟如此广受推崇。看来全世界关注的焦点都在戈尔德斯格林墓园的那幢建筑里。对一个从诺丁汉出身的缎带女工来说,那里真是奇怪的归宿。对一位世界级的偶像来说,也非比寻常。“他们把她放在焚化炉里就像她是——”哦,不,他绝不能那么想。太可恶了,为什么可恶?他不知道。大概因为那里是偏僻的郊区吧,格兰特想。也许是有道理的吧。很可能不算太令人难过。但是像克雷这种曾以万丈光芒划过世间的人物,理应享有一座百尺高的火葬台。壮观的场面,犹如维京人的葬礼,而不是在郊区的焚化炉。哦,天哪,如果不是软弱的话,他已经变得病态了。他发动车子,驶进车流之中。
关于是否参加克雷的葬礼,他昨天已经改变了主意。提斯多的证据调查进展正常,他不认为有什么必要参加一个他本来就可以避免的悲痛场面。但只有此刻他才意识到,逃脱这个葬礼是多么令人高兴,但——身为格兰特——他立即又在想自己是否应该去。他是否在潜意识里想置身事外,因而影响着他的决定?他的结论是并非如此。现在没有必要去研究克莉丝汀的一些不知名的朋友的心理。在玛塔家,他已经见识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几位,但从中获益并不多。那帮人固执地不肯松口。当时吉米又开始高谈阔论,希望他们能随着笛声起舞。玛塔更是禁止多谈克莉丝汀,尽管他们有几次把话题转回到她身上,因此就算吉米有招魂的天赋也没能使他们继续谈论。莉迪亚三句不离本行,她给大家看了手相,当星盘不在手边的时候,手相一直是她的辅助工具(她对格兰特的性格做了一个堪称精明的解读,并警告他在不久的将来会做出一项错误的决定。“这种说法对谁都不会太出差错。”他当时是这样的反应)。直到一点钟,女主人才设法像赶羊似的把他们送到门口。格兰特好奇地多逗留了一阵,不是因为他有问题要问她(谈话已经为他提供答案了),而是因为她非常急于问他问题。苏格兰场是否会介入调查克莉丝汀之死?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发现了什么?他们在怀疑什么?
格兰特回答说,是的,他们已介入调查(这部分已无须再隐瞒),但目前只是怀疑。她恰如其分地哭泣了一阵,但没有弄糊睫毛膏,然后简短地诉说她是如何欣赏克莉丝汀身为艺人和女性的风范。“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一定要有非凡的特质才能克服她先天的缺点。”她一一列举了那些缺点。
然后格兰特告辞,走进夜色中,为人性叹了口气——又为这口气耸了耸肩。
即使是人性,也有亮点。格兰特驾车缓缓地沿街边行驶,然后停下来,他灰色的脸上浮现出喜悦和欢迎之意。
“早上好!”他对一个灰色的小身影呼叫道。
“哦,早上好,格兰特先生。”是艾丽卡,她穿越人行道向格兰特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浅笑,看上去很高兴见到他,像男学童一样的故作正经也掩饰不了。格兰特注意到她穿着“进城”的服装,但看上去比乡下的服装没有多少改进。它们当然更整洁,但似乎很少被穿出来。她身上穿着的灰色套装,尽管毫无疑问“很好”,但是却邋里邋遢。她头上的帽子是搭配衣服的,但看起来同样也是邋里邋遢。
“我不知道你还待在城里。”
“我不会。我是来做齿桥的。”
“齿桥?”
“但是好像没有现成的,需要定做,我改天还得再来。他们今天所做的就是在我的嘴里放了很多的黏土。
“哦,看牙医,我明白了。我还以为只有老太太才戴齿桥。”
“嗯,你看,他们上次放在我嘴里的东西粘不牢。我总要在太妃糖里一块一块地把它们挑出来。去年冬天我乘着‘飞翔’在一个立柱跳栏边摔倒,害我掉了好几颗臼齿。整张脸肿得像颗甘蓝一样。所以要做齿桥,牙医是这么说的。”
“名不副实,叫做飞翔。”
“一方面是这样,但是从其他方面就说不准了。他们捉住它的时候,它已经跑到肯特郡的另一头了。”
“你现在要去哪里?我顺便捎你一程吧?”
“我想你不会愿意带我去参观苏格兰场吧?”
“我愿意。非常愿意,但二十分钟后我和一个律师在坦普尔有约。”
“哦,如果那样的话,你可以在卡斯伯街让我下车,奶妈有一件差事让我做。”
是的,当艾丽卡在他身边坐进来的时候,格兰特想她的衣服一定是一位奶妈选的。没有母亲会选择那样的衣服。这肯定就像校服一样是直接从裁缝店里预定的。“一件灰色的法兰绒套装,配一顶帽子。”尽管她很独立,意志也很坚定,格兰特还是感觉到她有些落寞。
“太好了,”她说,“尽管不是很高,我还是讨厌穿着它走路。”
“什么不很高?”
“我的鞋。”她抬起一只脚,给他看那只非常朴素的半高跟女鞋,“奶妈认为要进城,穿这双鞋是最合适的,但是我觉得很可怕,走不稳。”
“我想过一段时间就会习惯的。人必须顺从种族的禁忌。”
“因为特立独行比戴着顺从的徽章更悲惨。”
“哦,是吗,我不常进城来。我想你没有时间和我去吃冰淇淋吧?”
“恐怕没有时间。等下次我回到西欧佛的时候,好吗?”
“当然,你会回来的,我都忘记了。我昨天看见你的受害者了。”她闲话家常似的加上一句。
“我的受害者?”
“是的,那个昏过去的男人。”
“你看见他了!在哪儿?”
“爸爸带我去‘海洋’吃午饭了。”
“但是我记得你爸爸不是讨厌‘海洋’吗?”
“他是讨厌那里。他说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恶心的烟熏鲱鱼。我想熏鲱鱼的味道重了些,但还不至于太坏。甜瓜非常可口。”
“你爸爸告诉你提斯多在那里当侍者吗?”
“没有,是队长告诉我的。他看上去不是很专业,我是说提斯多,不是说队长。他太友善,而且太关心人了。专业的侍者看上去是不会太关心顾客的。不会真的关心。而且他送来的冰淇淋忘了放汤匙。不过我想那天你把他欺负得够惨的。”
“我欺负他!”格兰特深吸了一口气,表示他希望艾丽卡不要因为一个长得很帅的年轻人陷入困境而昏了头。
“哦,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鼻子太长了。更何况,我爱的是托加尔。”
“谁是托加尔?”
“当然是那个驯兽师。”她用怀疑的眼神转头看他,“你真的没有听说过托加尔这个人?”
格兰特表示恐怕正是如此。
“你在圣诞节的时候不去奥林匹亚吗?你应该去的!我会吩咐米尔斯先生留个座位给你。”
“谢谢。你喜欢这个托加尔多长时间了?”
“四年了,我非常专一。”
格兰特表示赞许。
“在东方旅行社让我下车好吗?”她用和宣告自己专情时一样的语调说道,于是格兰特让她在有黄色烟窗的邮轮旁下车。
“坐船旅行吗?”他问道。
“哦,不,我要去旅行社帮奶妈收集小册子。她喜欢这类东西。她从未去过英国以外的地方,因为她怕海,不过她喜欢安稳地坐着神游。今年春天我在摄政街帮她拿过一些很棒的奥地利山景。她对德国的温泉疗养地了如指掌。再见了,谢谢你送我一程。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来西欧佛?我是说一起吃冰淇淋?”
“我会让你爸爸转告你的,行吗?”
“好的,再见。”她走进旅行社里面。
格兰特继续上路去见克莉丝汀的律师和她的丈夫,感觉心情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