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天空落下，像恶魔一样战斗，成功地从凯莫瑞安占领区腹地解救出联邦战俘。从没有其他人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们得到了‘天国恶魔’的头衔。”

光荣逃出敌营的战俘克莱尔·霍巴斯接受马克思·斯皮尔的访问，2489年1月

 

 

霍威要塞，图拉西斯II号行星

 

疗伤妞一直在劝说雷诺上救护车，但雷诺拒绝了，他坚持要和排里的其他人一起下船。在突袭凯莫瑞安基地的三十三名特别战术与任务排士兵中，只有十七个人活了下来，其中三个人负伤。这支满身尘土、规模比一个满员班大不了多少的部队跟随着泰凯斯走过要塞的混凝土外墙，朝他们的营房走去。

距离要塞正门最近的机库前面有两个人正在等待他们。这两个人全都穿着平民服装，但短发和笔直的身姿却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其中一个人很高，另一个身材较矮。说话的是那个矮个子：“雅科·本耐特？”他向走过来的队伍问道，“我们想要和你谈谈。”

基德差点摔了一跤。幸好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已经习惯了“基德”这个名字，所以用脑子多想了一下才知道是在叫他，他借着这一点时间稳住了脚步，抑制住想要答应的冲动，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基德身边的一些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看见基德眉头紧皱，他们全都没有吱声。这时那个矮个子换了策略。“列兵基德？我的名字是柯力，这位是奥林军士。我们是MSS的，想要和你谈谈。”

“MSS”指的是军队安全处，几乎没有人能对这个组织说“不”。没等基德答话，泰凯斯先恶狠狠地插口道：“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但你们最好等一下，我们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当然，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文职人员不知道什么是战场，对不对？”

奥林军士转向泰凯斯。他的面孔如同木雕，两只眼睛仿佛蓝色的激光源。“柯力军士有一枚勇气勋章。他在洛克裂隙之战中受过三次伤。”他向前迈出一步。泰凯斯感觉到这个职员的呼吸直接喷在自己的脸上。“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命悬一线？不知道亲眼看着兄弟姐妹被炸碎的感觉是怎样的？小心你的嘴巴，孩子，同时最好祈祷你的名字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案卷上。”

基德知道，奥林夹克下面那块明显的凸起也许是一把大型手枪，但泰凯斯身上也有枪。基德能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特别战术与任务排的代理排长也向前迈出一步。“你应该知道你的案卷会被塞到哪个窟窿里去，军士，或者我可以帮你一把。”

基德急忙挡在他们中间。“这里没有问题，军士⋯⋯我应该和他们把话说清楚。我们在军营见。”

雷诺点点头。“好了，泰凯斯⋯⋯你可以去医务室发挥一下你的个人魅力。那里有不少人喜欢你。”

泰凯斯低吼了一声，但还是转过了头。很快，机库前只剩下基德和安全处的人。柯力看了一眼这名狙击手的步枪。“枪里的子弹卸了吗？”

基德点点头。“想要检查一下吗？”

“不需要。”柯力答道，“没有这个必要。请和我们一起到指挥中心去，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不会耽误很长时间，你很快就能回去见你的同伴了。”

这是真的吗？或者他们只是想用谎话消除他的恐惧？基德不知道。不过这都没关系，安全处的人向来都是为所欲为的。

前往指挥中心的路并不远。基德走过大门，沿着一条侧廊来到了一个门牌上印着“维修办公室”的房间前，他感到胃里一阵发空。虽然刚刚打过一场恶仗，但这里还有一场战斗在等着他。他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选择：是回去当雅科·本耐特——特权阶级的儿子、精明的生意人、创世家族的首领，还是继续当瑞克·基德——士兵、狙击手、冒险家？

奥林打开门，这间空旷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圆桌和一个摆满了各种物品的写字台，还有四把椅子。柯力对其中的一把指了指：“请坐。”

基德犹豫了一下。这将是决定他命运的一次选择，做出选择之后，就再没办法回头了。雷诺口中经常会冒出一句据说是他父亲的话：“你就是你选择要成为的那个人。”是的，就是这样。基德总是笑话雷诺那种多愁善感的智慧，那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温情，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对这种感情产生了共鸣。现在他的心中充满焦虑，却突然想起了雷诺说那句话时的样子。

两个安全处的人和基德一同坐在了圆桌边的钢制椅子里。柯力朝面前的电脑看了一眼。“根据你的P-1文件，你在递交的宣誓书中声称自己的真名是雅科·本耐特，你还说你是在塔桑尼斯的大街上被一个匪徒绑架了。是这样吗？”

基德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心中思考着该如何回答。他想到了以前的自己，那个在塔桑尼斯的斧子手平原闲逛的人。现在他知道了自己当时四处乱走的原因，他是在寻找一个机会，以图摆脱他生来就要担负的责任，离开他的家人营建出的那个安全茧囊，在这个世界中为自己赢得一个位置，而不是继承一个巢穴。

“我在宣誓书上自称为雅科·本耐特。”基德说，“我是这样做过。”

柯力挑起一道眼眉。“那么你那样写，的确是真的喽？”

“不。”基德低头看着桌面，竭力显示出懊悔的样子。

“那么，你向迈卡必少校说了谎？”

基德直视审讯者的眼睛。“是的，长官。”他咽下一口唾沫，“我说了谎。”然后，他将目光转向奥林。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两名安全处官员相互瞥了一眼。他们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基德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心中的忧虑丝毫没有减少。他们会相信他吗？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事实？他父亲现在是不是正在看着他们？他装作咳嗽的样子，朝四周瞥了一眼。当然，他不可能看得见隐藏的摄像头。

柯力向前俯过身。“你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我想要离开该死的陆战军。”基德煞有介事地答道。谎话说得越多，他就变得越有信心。“我听说有个富家子失踪了，而且根据一些人的描述，我和他长得很像。”

“是的，你的确和他非常像，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列兵。”柯力停住话头，仔细端详基德的面孔。“你看起来更瘦一些，但的确是一模一样。那么，你为什么又改变心思了？”他的目光回到了面前的电脑上，“为什么你现在说实话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我这样能骗多久？”基德冷笑着说，他的眼睛仍然与柯力对视，“我要去塔桑尼斯吗？让那个家庭认出我？”为了造成戏剧性的效果，他发出自嘲的笑声。“他们还在寻找那个孩子吗？这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几个月？”

“有不少赏金猎人都想要得到那个家庭承诺的巨额赏金。真可惜，我们的长相和他差得实在是太大了。否则，我和奥林军士倒是很想去领这个奖。”这句话让基德的脊椎骨涌过一阵寒意。“现在对那个孩子的搜寻还在继续。我们有将近一百条线索要梳理。”他按了一下电脑上的某个键。“你也许会感到惊讶，电脑对你的匹配评价并不高，不过奥林军士和我都知道，这个电脑程序默认我们所有的新兵都是合法招募的公民。”

基德感到一阵轻松，但他还是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们重新设置了程序，允许有违法征募的情况发生，然后我们又将视网膜扫描结果和本耐特给我们的数据做了对比。”柯力盯着基德说道，“现在你的匹配率是100%，列兵。”

基德脚下的地板仿佛崩塌了。他感觉到头晕、恶心，他的声音在颤抖。“不管你们怎么想，”他在向他们哀求，“我现在很好，你们不能逼我离开这里。我的作战成绩很优秀。我是最好的狙击手，我的排需要我。”他停下来，仔细思考自己还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但他一根稻草都没抓到。“那些人——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他用手指着军营的方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正变得湿润，只好困窘地看着桌面。

“他说得没错。”奥林平静地说道。这是他进入办公室以后第一次说话。这名身材高大的军士用手指旋转着一支笔。和柯力尖锐的声音相比，他的声音要低沉许多，更有共鸣感。他有着褐色的皮肤，那双极具穿透力的蓝眼睛这时转向了柯力。“他的战斗记录的确非常优秀，他是一个难得的狙击手。祖鲁前哨基地的指挥官已经推荐他接受勋章了。”

基德还不知道这件事。勋章！这真是难以置信。这进一步证实了他心中的想法。他能够在这里发挥自己的能量，军队就是他的家。

“那么，我们又该怎么办？”柯力问。

基德绝望的目光在这两名军士之间来回移动。

奥林沉默了片刻。他说话的时候，本来目光犀利的眼睛有些失焦，仿佛是在另一个位置上审视他自己。“想要靠谎言离开军队是错误的，但列兵基德已经承认了这一点——我们全都会犯错。有时候，如果我们的运气够好，别人也许会放我们一马。”他的眼神恢复了犀利，重新盯住基德。“你是联邦的一员，孩子，而且你的身上已经体现出陆战军的每一条标准。列兵基德，我认为你可以走了，除非柯力军士有异议。”

基德立刻盯住了柯力。后者微笑地点了点头。“你是一名职业军人，孩子。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他将双手按在桌面上，“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年轻的士兵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个举动让桌边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他自己，但他立刻恢复了精神，站起身，欢笑着向那两个拯救了自己的人挥了挥手。

 

对凯莫瑞安基地发动的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天。现在差不多是20:00，酒吧街里挤满了飞行员、陆战军和游击队员。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从一家酒吧跑到另一家酒吧，想要找到最爽口的美酒，却始终没能如愿。

三指杰克是一个例外，这里已经拥挤到难以进出的程度了。酒桌上飘浮着一层蓝色的烟雾，嘈杂的噪音让每一个人都难以听清同伴在说什么。乐队让这里显得更加吵闹。雷诺、泰凯斯、哈纳克、疗伤妞、沃德和基德正坐在大厅中央的一张大圆桌周围。其他321营的成员也在这里，还有大约五十名前战俘，以及半数将他们从争夺区中救出来的飞行员。这已经是很大一群人了。

这时一辆车载着霍巴斯船长和医护人员出现在酒吧门前，人群像变魔术一般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路。所有人都在向这位蹒跚着走进酒吧大厅的船长鼓掌。她举起骨瘦如柴的手掌，酒吧里立刻安静下来。三指杰克亲自为这位飞行员送上了一支麦克风。“首先，”船长环顾整个大厅，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要向执行这次危险任务的勇敢的士兵们敬酒。敬我们的英雄，他们的名字将会世代流传——我们的天国恶魔！”

人群发出欢呼。与此同时，斯皮尔的现场报导也传遍了整个联邦。所有人都知道了特别战术与任务排的新绰号。雷鸣般的掌声在大厅中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面冲着那些士兵们。泰凯斯咧开嘴大笑着，雷诺看上去有些害羞，哈纳克摆了个拍照的姿势，基德带着敬畏的神情环顾四周，赞德尔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沃德只是盯着自己的双手。疗伤妞显然是太兴奋了，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霍巴斯微笑着，等待鼓掌声渐渐平息，然后继续说道：“我想向殖民游击队321营全营表示感谢，谢谢你们从KIC-36中救出了我的兄弟姐妹。”

又响起一阵掌声。整个第321营在接受他们应得的祝贺，天国恶魔也在其中。

声音再次平息下去之后，霍巴斯严肃地点点头。“最后，”她伸出手，接过了一只装满威士忌的矮杯，“我提议向那些为联邦和战友而牺牲生命的人敬酒。我们会将他们铭记于心，直到我们也加入他们。现在，我们要喝得烂醉如泥！下一轮酒我请！”

 

随后的一小时酒吧里是一片模糊的豪饮场景。当雷诺在一阵嗡嗡声中醒来时，一个锐利的物体划过他的胳膊。疼痛很快就消退了，坐在他旁边凳子上的秃头男人骂了一句，站起身去接一个电话。

雷诺挣扎着让目光聚焦起来，想要看清周围。他的周围有许多小图片，不⋯⋯是文身图样。成千上万的文身图样层层叠叠地钉在墙上。一台生锈的电扇转动着，吹得那些图片不住地晃动。

雷诺依稀记得自己和班里的其他人离开了三指杰克酒吧，踉踉跄跄地走在主街上。他记得自己停下来，在一间砖房的墙角撒了泡尿。他还记得走过一片霓虹灯，泰凯斯用粗大的胳膊搂着他，把他带进了那片霓虹灯下的门口。

“泰凯斯⋯⋯泰凯斯⋯⋯泰凯斯⋯⋯”雷诺像唱歌一样地喊着。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嘟囔声，便沿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泰凯斯正躺在一张桌子上，一个亮蓝色头发的女人正忙着在他石雕一样的腹肌上用墨水给新文身染色。大汉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眼睛则盯着文身师的乳沟。

雷诺站起身，踉跄着向那张桌子走过去，想仔细看看泰凯斯的文身图案。他的视线还很模糊。不过端详了一会儿之后，雷诺终于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伸展双翼的骷髅。骷髅的一部分身子被带兜帽的长袍遮住，手中还端着一挺老式转轮机枪，整幅画面的背景是一朵蘑菇云。“天国恶魔”几个字被刺在骷髅头顶上方的旗帜上。“我喜欢这个。”雷诺含混地说，“我特别喜欢这个。”

“我就希望这样！”沃德喊道。雷诺不知道他到底希望什么。

“我的更好，”疗伤妞回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肩膀，“好好看看吧。”她正坐在十英尺外的一条凳子上。一名文身师在她背后左手边忙碌着。

雷诺走了过去，而且没有摔跤，他为此感到很自豪。那名文身师微笑着退到一旁，好让雷诺能看清他的作品。雷诺发现，疗伤妞的文身和泰凯斯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骷髅手中的机枪变成了带长针的大号针筒！

“你觉得怎么样？”凯希迪问，“很酷吧，对吗？”

“非常酷。”雷诺快活地答道，“就和泰凯斯的一样。你们两个的图案很可爱，非常可爱。”他向疗伤妞晃晃手指，转回头看着泰凯斯，眨眨眼，微微一笑。“情侣文身，是不是？”

雷诺听到周围响起的笑声，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那个秃头男人回到了他身边。“好了，让我们把剩下的完成。”

当那个人领着雷诺回到他的桌子上的时候，雷诺才意识到，他们是天国恶魔，他们全都在文身！

“坐下，勇士，”那个人耐心地说，“不要动。”

雷诺听到更多的窃笑声。他也笑了，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吧，你来吧。”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文身用了不少时间，然后是一顿丰盛的早餐。直到凌晨五点，这群恶魔们才回到了要塞，向营地走去。中尉萨曼莎·桑切斯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这名军官有一头剪得很短的黑发，那张脸蛋如果稍作化妆也许就会非常漂亮，她还有一副看不见半点肥肉的健壮身躯。和奎戈拜不同，桑切斯面对这些大兵的时候仿佛山岩一般安稳，没有半点摇唇鼓舌的意思。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挺拔的身姿似乎是在告诫这些人，不要对她说任何废话。第一个被她点到的人是泰凯斯。

“你负责指挥第一班？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是萨曼莎。你的人要在05:30做好准备，绕要塞跑圈。不能请假，没有例外，不许废话。明白我的意思吗，军士？”

泰凯斯在军队混的这些年里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军官。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硬茬子。“是，长官，服从您的命令。”

“很好。”桑切斯似乎根本不认为她会听到别的回答，“也许你们已经听说了一个叫作波克之傲的城市。看样子，凯莫瑞安人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战略仓库。我们要参加攻占那里的行动。如果我们打赢了这一仗，我们在图拉西斯II号星上的战争也会迅速取得胜利。有什么问题吗？”

基德举起手。“我们对那里的第一次进攻是不是失败了？”

桑切斯点点头。“没错，而且第二次进攻也失败了，所以我们必须有足够强的能力。还有问题吗？没有？那就把你们的屁股夹紧一点。再过几天，你们就又要跳进凯莫瑞安人的老巢里去了，我希望这个排能完成任务。就是这样。”桑切斯正步向后转身，走开了。

哈纳克看着她的背影。“这又算是什么？”

雷诺已经疲惫不堪，全身的伤口都在疼，肚子里泛着一股恶心的感觉。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挤出一个微笑，虚弱地说道：“这是她说‘你好’的方式。她只有大棒，没有胡萝卜。就像泰凯斯一样。”

哈纳克耸耸肩。“我喜欢这个⋯⋯我可不喜欢蔬菜。”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然后和雷诺一起向营房走去，一边还拍了拍脚步有些踉跄的雷诺的胳膊。

“哦！小心点。”雷诺的胳膊上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他撸起袖子，想看看文身的肿胀有没有消退一点。他掀起绷带——情况似乎不怎么样。骷髅全部鼓了起来，显出一片鲜红的颜色，天国恶魔的旗帜也变成立体的了，仿佛这只恶魔已经活了过来，正在用力地挥舞那面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