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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味道 完结

作者:王国平
古人


《一辈古人》,汪曾祺写了三个人:一手端着满满一碗酱油、一手端着满满一碗醋,健步如飞,酱油和醋纹丝不动的习武高人靳德斋;研究《易经》,用蓍草算卦,算出某家丢失的戒指就在炒米坛子盖子上,却连十多岁的孩子也能感觉出来有些惧内的张仲陶;有一股英气,兼为撮合男女“好事”的“马泊六”,甚至自己也上阵,还不怕别人说三道四,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彻底解放的、自由的卖菜农妇薛大娘。
“一辈古人”,这四个字,引人心暖。
向古人亲近,是现代人的梦想。只是,这个过程,何其艰辛。
山西诗人石头写有长诗,《献给鹅屋大山上的月亮》。“下雪的时候,来喝场老酒。”朋友热情邀约,诗人应下了,从太原出发前往长治,徒步,行程221公里。
一路行走,一地鸡毛:
往前出清徐县,由太原界入晋中界。
路标显示离乔家大院八公里。
过牛家堡、大义、麻家堡、祁县经济开发区、张北。
此处路东有延寿寺。
再往前,张南,乔家堡,西观。
天黑下来。
这一趟,有多遭罪?
腿脚疼得厉害,连盖的被子都觉得是负担。几次一把掀去。
这疼痛非扎心,非钻心,非揪心,简直是要把心生吞活剥去,竟然忍不住叫喊出来。
在床上辗转无数,至零点,才入睡。
遇见的人有多惊诧?
叹息的——
昨晚吃面的那家饭店老板从对面进来,“唉,遭这罪干啥!”
逗乐的——
进去讨水喝时,店主问:你受这苦作甚,你是和尚?
气恼的——
老板娘说,坐个车多好,你愣不兴兴的,走啥嘞。
文字精简,“像破损的瓦片”。
诗人说,此次行走,要扔掉身上的眼泪与春风,要扔掉身体里的每个人,甚至身体里的自己,只留下一个最少、最小的自己,“一点多余都没有”。
“思”与“想”还是有的。指向的是古人:
208国道是条古道,许多村名都是什么堡、什么店。
很多古人应该走过。
——“今月曾经照古人。”
本想路上遇着一个破庙,露宿一次,感受古人风骨。
看来抵御不了这风寒,息了此念。
——“古来圣贤皆寂寞。”
诗尾,和盘托出:
徒步两百余公里,来找朋友喝顿酒。
我不想让古人小看。
诗有个副题,叫《兼致王维》。
2016年9月12日《光明日报》刊出了《时代、生活与艺术表达——对“三晋新锐作家群”的一种观察》,稿子是我编辑的。作者杜学文提及了这首诗:
石头的长诗《献给鹅屋大山上的月亮》则极力张扬生命的意志与力量之美。诗人通过描写“自己”为了朋友的一顿酒,冒着大雪从太原徒步到长治的经历。这种似显琐碎的描写,是为了不让古人小看,也就是说,在今人身上,仍然具有古人的勇气与毅力。
这类花名册式的群体性评点文章,以均衡用力为重,一个人只占一两行就可以了。现在对一首诗的阐述到了这个份上,已经超标了。
哪知作者意犹未尽,添上一句:
而古人,是多么伟大的古人,是曾经创造了多少人间奇迹的古人啊!
就报纸来说,原稿过长,添上的这句是作者“额外”塞入的“私货”,与全文风格似乎也不太搭,显得跳跃、突兀,按说是可删节的。但我在编辑途中,偏偏对这句悉心呵护,再三品咂,久久不忘。甚至武断,整个篇章的华彩,都落在了这句身上。也就是说,这一句就是这篇文章的“颜值担当”!
可惜,今人从内到外把古人的神色与风范给弄丢了。
1961年,汪曾祺写了《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其中有个丁贵甲,嗓子不好,唱起来不搭调,但还是好演戏,硬顶着上。这难坏了导演,就派他演个家院,也就是富贵人家的男仆,都是过场戏,还是演不好。而且台风也有点不妥,虽然穿了老斗衣,还挂了一副白满,但因为太健康、太英俊了,直直地站在台上,实在不像那么一回事。
鼓师小白很直白:
“你根本就一点都不像一个古人!”
不像古人,这似乎是当代人的宿命。
“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这幅楹联,悬挂在河北邯郸黄粱梦村吕仙祠的卢生殿门前。
不像古人,又必定成为古人,人之难,无以说。


“古”的光芒

黄裳在《也说曾祺》中对他们这一代人的学问情况作了印象式的概述——
老实说,我们这一代的作者都是没有什么“学问”的,多半是半路出家的。比起王国维、陈寅恪那一代人,哪里好比;就连王陈的一传、再传弟子,加上横空出世的钱锺书和傅斯年从“北大”挑出“尖子”放在“史语所”里读死书、作研究的那些人,也都说不上比。曾祺是西南联大文学系的,可谓正途出身,但他在大学里到底受到多少传统训练,实在难说。像朱自清那样正规学术研究的课,曾祺不能接受,逃课,挨批。他读书,用“随便翻翻”的方式读书,加上社会人生阅历,积累了零零碎碎的知识碎屑,要说“学问”,也是这样攒得的。我们这些人积攒知识大抵都走着同样的路,说“学问”都是谈不上的。只凭一管笔,闯入了文坛。

请留意,“学问”二字,始终扣上了引号。
可是,汪曾祺和黄裳,在现今的人看来,是敬而仰之的。
他这么说,有自谦的成分,也有参照系的选择问题。
汪曾祺写《迟开的玫瑰或胡闹》,说唱花脸的邱韵龙是个很称职的二路。海报上、报纸广告上总有他的名字,在京戏界“有这么一号”,挣得也不少。比起挑班儿唱红了的“好角”,不是一个层次。但比起三路、四路乃至“底帏子”,他可是阔佬,“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再看推车的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黄裳给自己这代人定的比照对象是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傅斯年,确实有点不妙。等于骑驴的,只想着跟骑马的比试高低,完全忘了回头这事。
他这么说,还有美化过往的思维惯性在作怪。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古时的“狂”“矜”“愚”也是好的,也是香的。
朱熹说:“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后之人则以石为玉而又炫之也。”
朱光潜说过,“年代久远常常使最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还说,“‘从前’这两个字可以立即把我们带到诗和传奇的童话世界”。
“古时”“从前”是光,是电,是唯一的神话。
“古”到何时?“前”到哪个地儿?是否有一条明显的界线?
周作人答:“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这并不一定由于什么保守,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慢地抚摩赏玩,就是要加减一两笔也不要紧。”
对“古”的颂扬,隐含对“今”的冀望。
因为,“现在”呢,不见骑马的,也不见骑驴的,推车的汉也没几个。
鲁迅小说《风波》里的九斤老太:“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俗语:一蟹不如一蟹。


“懂我”的重量

《沈从文的寂寞》,汪曾祺引用了老师沈从文的一段话:

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汪曾祺续写道:“寄意寒星荃不察”,沈先生不能不感到寂寞。
读书这个事,大略可分为几个层次:“顺读”,作者的心思,都领会周全了,一滴水都没有洒;“深读”,道出作品潜伏着的深层意义,作者都不曾知悉,好的评论家就身怀这个本领;“错读”,好端端的给理解歪了,南辕北辙,离题万里,走向了反面;“误读”,也是不在一个频率上,走了岔路,但风景美妙,别有洞天,有意外之喜。还有就是沈从文说及的这个情况,姑且称之为“盲读”,明明在眼前,偏偏看不见。着急是干着急,叹息是空叹息。
没法子,好的写作不一定意味着被欣赏,在一些人的心坎上就是激不起涟漪,引发不了共鸣。好的写作需要知音,也一直在找寻懂自己的读者,找到了,对于彼此而言,就有着“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惊喜。可惜知音难觅,茫茫人海,懂自己的人、与自己“贯通”的人在哪里?
2016年3月4日晚上央视三套播出的《中国好歌曲》节目,香港19岁女孩刘晓盈唱了一首自己写的《献给冥王星的歌》。台湾歌手范晓萱和大陆歌手胡海泉分别为她推杆,肯定她的创作,愿意把她招至麾下培养。
交流时,范晓萱说:“你的歌曲,让我们跟你一起不知道飘到哪一个星球去了。你是从哪一个星球来的呢?”
刘晓盈答:她给太阳、地球写过歌,还准备给火星写一首。
范晓萱说:“这好像是你来做人的任务的感觉,其实你有某一些使命在身上的。”
刘晓盈选择加入范晓萱的“战队”,尊她为师。
两人相拥时,刘晓盈带着哭腔说:“谢谢!谢谢你懂我!”
“懂我”,就是这么重要。
人生在世,磕磕绊绊,满地鸡毛,几缕欢欣,一腔愁苦,谁人能听?
有了同类,有了知音,也就有了安全,有了勇气,纵使倦意深浓,眼神里依然有光。
汪曾祺说,沈从文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总是希望着”。
有个女作家,笔名鱼禾,写过一篇创作谈,叫《在迟疑处确认》。她说,再“私人”的写作,“我”也不在“众人”之外。写作者的个人经验与他人经验的贯通,是在深度而不是广度上发生的,“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地面上,但我们却有共同的‘深处’——地心。沿着纵深线向地心掘进,我们必会在某个点相遇”。
这个点,因为神圣、高贵,所以隐藏得深,来得也晚。那就慢慢等。


女孩子,无法战胜的生物

汪曾祺笔下的女孩子,是一道风景。
不只是因为好看,更因为性情。
《寒夜》,汪曾祺21岁时写的。
下雪天,车棚里,伙计们在逗乐。
太保巡更刚回来,一群壮小伙异口同声,“都怕话给别人抢去似的”,对他说:“花儿不要你了!”
太保还真给吓着了:“年青人正提着火上煮着的大紫泥壶,壶嘴送近嘴边,一听见,马上把壶嘴挪开,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搜寻。”
花儿的爹也在。
过了一阵子,花儿来了:“爹,我来带你了。”
这个当爹的有几分淘气:“你是来带我的么?——花儿,人家说你不要太保了!”
“‘谁说的?’花儿冲冲的说出这句话。”
有一股英气。
《河上》,也是汪曾祺21岁时写的。其中有这么一个片段:

“三儿,你再不理我,我要跳河了。”
“跳河,跳河,你跳河我就理你。”
他真的跳了。
三儿惊了一下,但记起他游水游得很好,便又安安稳稳的坐着。本来也并未生甚么气,不过略有点不高兴,像小小的雾一样,教风一吹早没有了,可是经他一说出生气,倒真不能不生气了。她装得不理他。他知道女孩子在这些事情上不必守信用。

怎么说呢?电影《七月与安生》,周冬雨饰演的安生说,男人都是简单生物。潜台词是女孩子都是无法战胜的生物。
《结婚》,汪曾祺写于1942年。即将步入婚姻的姑娘,内心千回百转:

作女儿时,衣裳腰身大了,谁拿错了她的碗筷,小猫扑黑了绒线球,她都会大闹一场,即无一事不称心,春天生一片红叶子,也会惹她发一通脾气。

就是这么任性。
小英子更是。明丽,干练,一个辣妹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透着一股狠劲。
一股可爱的狠劲。
一股无以抗拒的狠劲。
所谓“女追男,隔层纱”。小英子直接把这层纱给掀了。
跟小明子一样,读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滇游新记•泼水节印象》,汪曾祺发现,泼水、泼人、被泼,都是未婚少女的事。已婚的也过泼水节,但只是看看热闹。不再穿鲜艳的筒裙了,背上大都要用兜布背一个孩子,精神状态显得冷静、淡漠,也许还有点惆怅、凄凉,“不再象少女那样笑声琅琅,神采飞扬,眼睛发光”。
《川行杂诗•媚态观音》,汪曾祺写道:

少女无邪,
儿童无虑,
即此便是佛意。
我于是告天下人:
与其拜佛,
不如膜拜少女!
人生的晨光,总是最美好的时节。


售票员,路上的风景

《冬天的树•公共汽车》,汪曾祺写了北京公交车上“精力旺盛的、机敏灵活的、不知疲倦的售票员”,他们其中的一位有着“一副配在最大的演出会上报幕的真正漂亮的嗓子”,另一个小伙子则总是“高高兴兴而又精细认真”。
读毕这篇小文,我用铅笔在天头写下两行字:“感到深深的悲哀,好东西都让人给写完了。2016年9月18日上午8时39分。”再从书房移入卧室,将自己往床上一扔,把头埋在枕头里。
脑海闪过一名售票员的影子。
北京52路公交车上的。
顶部微秃,头发干枯、稀疏,无精打采,软绵绵地趴着。0600×××,是工号,立在工服的胸部位置。工服是浓郁的深蓝色,颗粒松散地连缀着,敷衍,拖沓。淡红色领带,白色条纹等比例倾斜。右手戴粗布白色手套,左手裸露,待遇有别。
就像汪曾祺说的,北京公交车上的售票员,上下班高峰时一般都得扯着嗓子喊:
“挤挤,挤挤,多上一个好一个!”
“上不来了!后边车就来啦!我不愿意多上几个呀!我愿意都上来才好哩,也得挤得下呀!”
这个更普遍了:
“往中间走!往前后门走!动一动!把门口让出来!”
有点声嘶力竭,尖锐,急促。
坐车的,人挨人、脚抵脚,而且由于拥堵,车辆给钉住了,一动不动,内心的烦躁逼近临界点,再来这么一下子催促甚至是号令,凝重窒闷的气氛加码升级。
52路上的这位,有自己的路子:
“老师傅,少师傅,小师傅,走一走,移一移,挪一挪哩!”
腔调脆响,近乎唱。
无望之际,听了这么一嗓子,焦虑感被冲淡稀释了。
他叮嘱要下车的:
“下车记得刷卡!不刷卡浪费你的钱不带商量的!”
报站,一般来说,要么是“下一站,西单路口东”,要么是“西单路口东站到了”,规范,标准。他不走寻常路:
“门开开,西单路口东。”
或者是:
“坐着的,站着的,眯着的,注意啦!到站了!看景的,看手机的,听着点,东单路口西到啦!”
而且老是有新花样:
“往里走走啊,把东西往里边挪。劳驾,那个男同志,看手机的师傅,对,说的就是你,等会儿给朋友点赞也不迟,先动一动,啊。”
有时还来这么一出:
“门口要下车的几位,来!听我口令,齐步走!”
这就顽皮了。
沉闷清冷的车厢,他以一己之力,点燃了。
汪曾祺发现,公共汽车上张贴的《公约》,第一条是“热爱乘客。”他遇见的一位司机冷静、坚定,225号售票员小伙子有着“开朗的笑容”,都是因为热爱。这位0600×××,变着法子给乘客带来欢乐和新奇,也是因为热爱吧。


“何必津津说桂林”

《游黄龙洞》:

索溪峪自索溪峪,
何必津津说桂林。
谁与风光评甲乙,
黄龙石笋正生孙。
这首诗作,写于1988年5月。当时汪曾祺应邀参加在湖南常德召开的北岳通俗文学讨论会,顺道游览了索溪峪景区。这里新发现了一个黄龙洞,“同游人中,有人说比桂林的芦笛岩还好,有人说不如”。恰好景区管理处嘱写一诗,他就在车上想了这么四句。
“津津说桂林”,蔚然已成风。
君不见,旅游景区,“南有×××,北有×××”的横幅高高飘扬,或者打个颠倒。前一个必定声名显赫,后一个往往初出茅庐。
2017年春节,在九江火车站,看到一则灯箱广告,说某地是“中国人自己的马尔代夫”。
一部电视剧,被说成是“中国版《辛德勒的名单》”。完全不考虑电视剧、电影是两码事。
图书的腰封,是个重灾区。
比如文学作品,为了跟世界接轨,给作家戴上的帽子都是“中国的卡夫卡”“中国的博尔赫斯”“中国的海明威”之类。给作品的定性则是“中国版《战争与和平》”“中国版《悲惨世界》”“中国版《百年孤独》”⋯⋯
除了国外的,中国古代的,也闲不着,“当代《史记》”“《红楼梦》姐妹篇”。
现代文学经典也不放过,“新时代,新《围城》”。
想不到的是,竟然还出现了“去年读×××,今年读×××”。
你咋不来个“上半年读×××,下半年读×××”,或者“二月读×××,六月读×××”?
这么玩,无非是找个肩膀靠一靠,找条粗腿抱一抱,强行请出“大神”,彪悍地给自己站台,闹热闹热,以提高自己的进阶。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没办法。这样的套路看多了,已经是“老司机”很多年,免疫了。
心思都放在低劣忽悠手段的翻新上了,忘了人的智商在日益增长。
起初还挺天真的,真的信了,兴冲冲地照着“桂林”的模样去想象和期待。不一会儿,傻眼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得骂上几句脏话,对不对?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稍事安静,发现也是好事:这么干,只会重新勾起人对“桂林”的好感与想望。


每一个瞬间都是崭新的

《沈从文的寂寞》,论及如何成为一名好作家,汪曾祺亮出自己的观点:
首先要对生活充满兴趣,充满好奇心,什么都想看看。要到处看,到处听,到处闻嗅,一颗心“永远为一种新鲜颜色,新鲜声音,新鲜气味而跳”,要用感官去“吃”各种印象。要会看,看得仔细,看得清楚,抓得住生活中“最美的风度”;看了,还得温习,记着,回想起来还异常明朗,要用时即可方便地移到纸上。什么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它的诗意,它的亚细亚式残酷和愚昧。
要保持对生活的新意,日复一日的老日子,也要自造出酵母,酿成新日子。
要在不经意间发掘出美意,在平常之中扬起簇新的帆。
2015年6月15日,在第三届中韩日东亚文学论坛上,韩国作家李承雨说,人年岁越长,越不轻易再为普通的事情兴奋或激动,这的确有益于日常生活的安定和内心的平静,“但我怀疑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益处吗?”
“见一知十”这个俗语,就包含有世间的道理不过如此、没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不必仔细端详也看得清楚,大多已经经历过,经历了也就明白了,即便没有经历过也能推断出没什么大事,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激动,没有心思去动情。看见可笑的事情也不笑,心情不好也不发火,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坐怀不乱,安如泰山。这种处世方式有时被认为是圣者的追求。
所谓“几十年如一日”,既然大半辈子一天时间就过完了,那有什么必要再过下去?
李承雨倡议,看待事物,即便是习以为常的,也要怀着初次体验的心境。昨天看到的树木与今天看到的树木是不同的,昨天看到的面孔与今天看到的面孔是相异的。
所有事物每一个瞬间都是崭新的。李承雨说。
手头留存一个小册子,是当时参会35位作家的个人介绍集锦。有些作家提供的个人照片极富雕塑性,眉目间蓄满了方正与端肃。照片上的李承雨,笑意盈盈,热情都要漾出纸张了。
“不要变得娴熟,不要草率界定、不猜测、不囿于惯性,突然醒悟,专注,培养忍受孤独的耐力;像初次那样对待所有事情,像初次那样面见所有人,像初次那样聆听所有的声音;夕阳西下的天空,树木婀娜的身姿,小路上悬挂的招牌,招牌上的灰尘,书桌上咖啡杯中的咖啡底儿,无论什么,都要像见到新生事物般用诧异的眼光去观察。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姿态。”韩国作家的劝说近乎絮叨了。
苦口婆心,几人听?
上了颜色的西红柿
《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留孩是农场的“新鲜人”,就要到这里来干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新鲜的,“有玻璃房子,好几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结西红柿,结黄瓜。黄瓜那么绿,西红柿那么红,跟上了颜色一样”。
这是写于1961年的文字。现在,上街买菜,如果黄瓜太绿了,西红柿太红了,是要存疑的。“跟上了颜色一样”在那个年代是“仿佛”,是“好像”,是个类比,如今“上了颜色”却可能是个事实。
《人民日报》2017年1月29日报道,针对“现在的西红柿越来越没有以前的味儿了”,中美科学家组成了20人的联合研究团队,历时4年有余,终于发现了西红柿风味调控机制。
结论是,现代育种过程中过于注重产量、外观等商品品质,导致控制风味品质的部分基因位点丢失,13种风味物质含量在现代西红柿品种中显著降低,口感自然大打折扣。
“西红柿那么红,跟上了颜色一样”,说的恰是外观。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时日之子》,从1月1日写到12月31日,都是几百字的短章。开篇题为《今天》:
对于玛雅人、犹太人、阿拉伯人、中国人以及居住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他许多人来说,今天不是新年的第一天。
这个日子是罗马、古罗马帝国设立的,由罗马教廷赐福,因此说全人类庆祝这一年岁交替之日是非常夸张的。
但是确实,必须承认的是:时间对我们这些匆匆过客是相当仁慈的,它让我们相信今天是所有日子的元日,让我们希望今天像蔬果店里的颜色一样愉悦。
这位乌拉圭作家或许不知道,这个比喻,蹩脚,拙劣。
如今蔬果店里看似令人愉悦的颜色,反而让人不放心。
而且,从“今天”开始,日子并不总是令人愉悦。
2017年1月1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恐怖袭击。
2017年1月1日,中国北京,重度霾。
伏小六•官匠杨志•赵恬田
《旅途杂记•伏小六、伏小八》,汪曾祺说:
中国的造像人大都无姓名可查。值得庆幸的是大足石刻有一些石壁上刻下了造像的匠师的姓名。他们大都姓伏。他们的名字是卑微的:伏小六、伏小八⋯⋯他们的事迹都无可考了,然而中国美术史上无疑地将会写出这样一篇,题目是:《伏小六、伏小八》。
至今尚未到过大足石刻景区,但好感陡增,以致神往。
忽视“人”的存在,不知怎么成了一个惯性。回望历史,匆匆掠过,竟然是由“无名氏”串联起来的。
因而,见着对“人”这般敬重,就按捺不住。
在西安的博物馆,一块砖上刻印着“官匠杨志”。这个让我印象深刻,兴致浓郁,盛盛然,直至写下这么几段文字才罢休——
“一块砖上说华年,听取赞声一片。”
西安有一方砖,稳稳地躺在柜子里,供人观瞻。
它来自大明宫遗址,这就已经够厚的了,让迷恋盛唐华章的人士喝上一壶。它更是狂狷,上边镌刻着“官匠杨志”的字样。
实名制。就像现今下馆子,有些饭店在餐盘上也标注厨师的名姓:“×号厨师××为您服务。”
都是为了溯源。
“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托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水浒传》第十二回刚开张,林冲细细打量的这条汉子也叫杨志,青面兽。
一个唐朝现实人物,一个明朝作家塑造的宋时人物,是否有一些隐秘的关联?
唐时的杨志,衣着、行囊自然与宋时有所区分。但身为工匠,会不会偶尔也这般豪迈、洒脱一把?酷热难耐,砖型设计方案卡壳了,会不会也“坦开胸脯”,发一通盛气牢骚?
然,你是“官匠”,在体制内,是有身份的人。这么说来,言行是不是有一套严密的规范与框定?
目下,“大国工匠”是个热词。“劳动的手”亦可缔造神话,人所敬仰。
真正的匠人在将自己精心打磨的产品脱手的那一刹那,愿意饱含情愫地将之端详,耳朵大张,倾下身来,聆听产品的“哭泣声”。
官匠杨志,你有没有像善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摩挲过这方砖?
哈雷戴维森工厂的装配工总是欢喜地对孩子们说:“街上那些漂亮的摩托车上都有我的签名。”说话间,豪气堆满脸庞。
你是否也手向大明宫,跟自己的孩子说,“彼有吾之名。汝当勉力,承吾衣钵,至要。切切”?
似乎有些莽撞,这方砖参与了你的人生,留下一串串谜,供后来人释读。
一块砖,因了刻上人的名字,而成了一块历史的砖、文化的砖、令后人欲罢不能的砖。
细读《论语》可见,谁向孔子发问了,孔子跟谁说话了,谁怎么想的,谁干了啥,都是实名制,一一对应,不含糊。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张问崇德辨惑。”“子夏问孝。”“子使漆雕开仕。”“孺悲欲见孔子。”“宰予昼寝。”“季康子患盗。”⋯⋯
《宪问篇•第四十四》:“阙党童子将命。”倒是没有明确这个“童子”的名与姓,不过还是尽力给出信息,这个童子是从“阙党”来的。
但是,在有着“现代性”的当下,“人”的名字时常处于遗失状态。
君不见,报纸上还是这么写着的:“北京市民说⋯⋯”图片说明八九不离十是这样的:“一位游客在天坛祈年殿前自拍留影。”电视荧屏上一个人在接受采访,说着对新上映电影的观后感,聊得正欢,字幕却是两个冰冷的“观众”。
为什么不留下他们的名字?——当然,有个前提,即事先要征得同意,不可侵犯人家的隐私。
1993年12月23日,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范敬宜,写下过一则值班日记:
现在有些发奖会的报道,新闻主体成了领导人,如今天一版报眼李四光地质科学奖评选揭晓,18位受奖的科学家一个名字都没有,只登了领导人的名单。后来夜班费了很大力气与地矿部联系,请他们电传来了名单,才补充上去。这个问题请各部注意,今后写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劳动模范等等受接见、受奖励,一定要以他们为新闻主体,要有他们的名字。
谨记教诲,并力行之。
2010年8月8日,我到中国美术馆采访“锦绣海西——福建当代美术(晋京)大展”开幕式。当时想通过图片新闻的方式加以报道。不过,展览现场是很混乱的,抓拍好的场景不太容易。只能说边走边瞧,等待时机。几轮逛荡下来,无甚收获。
恰好,一个小姑娘,正在跟名为“亲爱的孩子”的一组铜像比身高,背景也干净、利索。难得!赶紧按下快门,抓住这个瞬间。
我当即跟小姑娘的家人说明情况,告知我是记者,拍了这么个照片。可能会在报纸上登出来。如果愿意,请告知小姑娘的名字,到时写在报纸上。能留下手机号码更好,如果刊出了可以邮寄样报,算一个纪念。
家人稍事迟疑,还是同意了。她叫赵恬田,当时就读于陕西省宝鸡市金台区铁路第四小学,一年级学生。一位女士留下了手机号,看得出,目光里还残留着异样的成分。
第二天,这则图片新闻刊出了,题目是《欲与“铜娃”试比高》,不仅标出了小姑娘的名字,还把铜像创作者蒋志强的名字一并署上。
跟小姑娘的家人取得联系,得到是一连串的“是吗?”“不会吧?”“真的呀?”
收到样报,这位女士发来短信,内容大致是:非常感谢!我是她的姑姑,在北京的大唐公司上班,暑期领着她出来旅游。没想到还上了报纸。相信这是她一辈子特别美好的回忆。我作为姑姑也为她感到开心。
那时,入职4年,正在步入倦怠期的当口,我深深体验到作为一名记者小小的荣光。


荤油素炒•南病北治•文戏武唱

汪曾祺在《昆明菜•炒青菜》开篇写道,袁子才《随园食单》说,炒青菜须用荤油,炒荤菜当用素油,很有道理。
这是个什么道理?
中医讲究“冬病夏治”。说的是一些在冬季容易发生或加重的疾病,在夏季提前下手,给予针对性的治疗,提高机体的抗病能力。“战备”足了,冬天来了也不怕了。比如“三伏贴”,一直很受推崇的。
还有一个“南病北治”。在南方生活着的,有些疾病,要么是由于气候炎热,或者是空气潮湿,还有饮食习惯而引起的。换个环境,到冰凉的北方,也就给身体重装了一套系统,小毛病也就自然修复了。
要说,这也是一个“战术”。
跟京剧名家尚长荣老爷子聊天。谈及父亲尚小云对他的“耳提面命”,话就更稠了。他说父亲跟他说过一则演戏箴言,一直记着,即“文戏‘武’唱,武戏‘文’唱”。
比如说,有出戏,叫《张飞敬贤》。这是出文戏,得“武”唱。而张飞这个人又是一员武将,得“文”唱。演绎这个张飞,不仅要有“勇”还要有“智”,不仅要有“莽”还要有“仁”,不仅要有“粗犷”还要有“细致”,不仅要有“暴烈”还要有“妩媚”。
尚小云是旦角演员,依常理,他的舞台表演节奏应该是文的,但他却选择“武”唱。
这里的“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功、武术、武侠,舞刀弄棒,“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这个“武”唱,“饱含激越、昂扬、爽朗之气”,也就是对一出文绉绉的戏,进行热处理。
当然,凡事有个度。文戏“武”唱,实质上还是一出文戏,不可“武”唱得过了头,以致丢了“本”。
尚长荣说:“文戏可以‘武’唱,并不是要把文戏唱野,而是要唱得炽热。”
戏里戏外有“戏理”。
再说,尚小云是七尺男儿,却把一个王昭君演得婉约动人。
梅兰芳的杨贵妃、虞姬,程砚秋的薛湘灵,荀慧生的红娘,戏曲舞台上经典的女性形象,多是由男性演员塑造的,而且比女性塑造得更丰饶,更见分寸。
男扮女装、男唱女腔,端的是一桩风月幽梦。
何止是戏曲。
当一个老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枪击倒地,他应该是一个什么反应?答:嚎叫。这是人之常理。但文艺作品的处理,不能仅仅停留于嚎叫。美国电影《教父》第三部结尾处,女儿玛丽就在麦克的眼前倒地身亡了。他眼神无着,懵了,张大嘴巴,五官狰狞,画面静音,天地无声息。
没有呐喊,但依然排山倒海,你分明能听到一个老人从灵魂深处掏出的惶恐与绝望的声音。
有声电影,最大的发明是“静默”。
沈从文说:“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是用微笑来表现的。”
艺术——烹饪也是一门艺术——这个东西,有时不能太老实、直着走,要拐弯,要绕一绕,甚至偶尔要耍性子,来个南辕北辙。不那么顺畅,人为设置一点点障碍。这样戏份才足,也更有味。
当然,再怎么折腾,最终还是要抵达目的地。
要说西游取经,唐玄奘授权,孙悟空翻几个跟头,拿着他的亲笔信跑一趟不就行了?
不行的。要不然天下“无事”,搞得无聊无趣无生气。九九八十一难不可或缺,一路奔走,遍尝艰辛,抱得真经,方可画圈。
就像人类,刚出生的小婴儿是难分男女的。经历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到了耄耋之年,生命迟暮,鹤发童颜,老太太依稀有老头子的模样,老头子也见老太太的轮廓。
我的初中是在赣北一个偏僻的乡镇上读的。当时学“直线”,感觉很神奇,一条直线可以向两端拼命跑,无限延伸,就没有个尽头?
课间问老师:直线的两端,会不会在某个地方相交?
老师迟疑片刻,说:
会的。
老师的名字我一直记着:邹贵森。


“内”与“里”

汪曾祺给老友朱德熙写信,告知自己的一个计划,即准备给“花大姐”也就是瓢虫写写诗。下放张家口,他才知道这玩意有两大类:一类吃马铃薯等作物的幼芽,是大害虫;一类专吃某种害虫,如蚜虫,是这些害虫的天敌,是大益虫。
这两大类看起来长得还挺像,“这首诗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外表相似的东西,实质常常大不相同,凡事不可粗枝大叶”。
老子说:“为腹不为目。”心当不为形所役。外表往往是为眼睛准备的。要看到“内”,看到“里”,看到“本质真实”。
《赵树理同志二三事》,汪曾祺发现,赵树理总是一身蓝卡其布的制服,偶尔也穿一件水獭皮领子、礼服呢面的狐皮大衣。他身体不好,怕冷,冬天出门就穿这件大衣。令人不解的是,下乡体验生活,回到山西上党农村,也穿着这件大衣。那时作家下乡,总得穿得像个农民,至少像个村干部,哪有穿了水獭领子狐皮大衣下去的?可是乡亲并不在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是跟他无话不谈。
“看来,能否接近农民,不在衣裳。但是敢于穿了狐皮大衣而不怕农民见外的,恐怕也只有赵树理同志一人而已。——他根本就没有考虑穿什么衣服‘下去’的问题。”汪曾祺说。
老百姓心如明镜,这个人始终是他们的“老赵”,上不了天。
赵树理的这个能耐,汪曾祺颇为赏识,稍加改造,顺手挪移到了自己的小说里。
《寂寞和温暖》,写了农业科学研究所的一个中年技师,叫俊哥儿李。这个人长得端正,衣着整齐,冬天也不戴帽子。这地方冬天有时气温跌至零下三十七八度,大家都要置办一顶帽子,唯独俊哥儿李光着脑袋,头发一丝不乱。
他是个谷子专家,认识好几个县的种谷能手,他们常来找他。一来,就坐满了一屋子,“看看俊哥儿李那样一个衣履整齐,衬衫的领口、袖口雪白,头发一丝不乱的人,坐在一些戴皮帽的、戴毡帽的、系着羊肚子手巾的,长着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农之间,彼此却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亲热,是很有趣的”。
设若一身“行头”,就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吹弹可破”,那就意味着不是真交情。
《八千岁》,八千岁让八舅太爷拿了。宋侉子跟八舅太爷的秘书套近乎,试探需要多少银两打点。秘书传话,至少一千现大洋。
宋侉子求情:“他拿不出来。你看看他穿的这身二马裾!”
秘书接腔:“他拿得出,我们了解。”
为何这么说?
“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
坏人其实不傻。


经验要切身的痛与痒、欢与悲

读汪曾祺年轻时的作品,感觉文字一蹦一跳,情绪一惊一乍,抓不住,很纯正的现代派、意识流。
他也承认,当年自己“有些作品很‘空灵’,甚至很不好懂”。读大学时,有两个同学在前边走,一个问:谁是汪曾祺?另一个答:就是写东西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那个人。
1987年出访美国,在一次座谈会上,他系统地谈及了这个问题:
有些作家——主要是为数不多的青年作家,声言他们是不考虑社会效果的。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们表现的是自己。我年轻时也走过这样的路。后来岁数渐大,经历了较多的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在看法上有所改变。我认为一个作家写出一篇作品,放在抽屉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拿出来发表了,就成为社会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作品总是对读者的精神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正如中国伟大的现代作家鲁迅说的那样:作家写作,不能像想打喷嚏一样。喷嚏打出来了,浑身舒服,万事大吉。
在汪曾祺,“表现自己”的一个标志,就是大量使用欧化句子,艰涩,乏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转向的?有人确定,“自1945年之后,汪曾祺毅然和欧化的白话文分了手,再没有回头”。也有人考证这个分手的时间来得要晚一些,是1947年。相差两年。且不去管他,汪曾祺的风格拐了个弯是事实。
为何要转向?历史原因,“现代派”好长时间都没有拿到登台亮相的“通行证”。还有汪曾祺个人的原因,玩腻了,就收手,重新回到梦里“老家”:土地、传统、民间。
喝过可乐的人,或许更能懂得茶之滋味。
想起常沙娜。“敦煌守护神”常书鸿的女儿,“敦煌之花”,在工艺美术设计上大有建树。
在讲台上,她要求学生在传统色彩的临摹和运用上下苦功夫。有人不同意,说时代一日千里,把精力放在临摹上是没有必要的。常沙娜循循善诱:还是要回到原点,临摹的目的是为了让你通过自己的脑、眼、手的实践,加深对临摹对象的认识,理解其精髓,再输入自己的脑中,加以储存,供日后随时调遣。这个过程,也锻炼了眼、手、心的协调能力。
她对写生也有严苛的要求。学生觉得这是旧路子。她苦口婆心:写生是向大自然学习的一条路径,撷取自然美的造型、构成和色彩,怎么可能过时呢?只是不同的时代,赋予自然美的形式和意念不同罢了。
有人说她是“保守派”。那就不客气了:“我从里到外都‘洋’过,我知道选择什么。当我面对‘洋’的东西时,我非常冷静。艺术不必今天染一撮黄毛、明天染一撮红毛,不能赶时髦,要立足自我,立足自己的文化。只有这样,才能根深叶茂。”
她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也是服人了。看看她的履历:生于法国里昂,学在美国波士顿,祖籍杭州,又自称“敦煌人”。
汪曾祺也是“洋”过的人,浪荡一番,还是回来了。
话又要说回来,这番“浪荡”,是不是就了无价值?
不是的。得明白,经验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不如影,不随形。有时经验真真只是别人经历的总结、提炼,跟他人没有多大关系。没有切身的痛与痒、欢与悲,经验是很干巴的,没有体温,没有色泽,没有呼吸,只能“高高挂起”。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写了维也纳曾经的繁荣,写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社会的动荡,写了二战前夕纳粹思想的笼罩与蔓延。整部回忆录译成中文将近37万字,最后一句是:
只有经历过光明与黑暗、战争与和平、兴盛与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呢。
事不亲为长不大,事不经历不知味。
——22岁时,汪曾祺写过一篇《结婚》。办事的当日,新娘子宁宁迷迷瞪瞪,“一切都平淡无奇,想不到结婚便是这个样子”。结尾处说,“她成熟了,因为她已生了个孩子”。


“这类事,美国、中国,都一样”

《晚饭花•三姊妹出嫁》,汪曾祺说“这地方”不知为什么有这么一个传统,剃头的多半也是吹鼓手。
也是奇怪,我老家也有这么回事。
村上有个剃头的,单字“毛”,于是在大家的嘴边,他就是“剃头的毛”。他又是个吹鼓手,于是又是“吹喇叭的毛”。
记得小时,发现“剃头的毛”在迎亲队伍里吹喇叭,又发现拿着剪刀咔嚓给自己理发的竟然是“吹喇叭的毛”,总有些恍惚。
几乎可以肯定,汪曾祺写的不是我赣北老家的事,但就是这么对上了。
对上的,还跨越了海内外。
汪曾祺1987年在美国密苏里州汉尼堡城参观了马克•吐温的故乡,看了《汤姆•索亚历险记》的背景Cameron Cave。他发现这个Cave不是钟乳石的,而是黄色的石头,里边是一些曲曲折折的大裂缝,“和中国的山洞不一样”。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样的东西,“石头上有很多人刻的名字,美国人也有‘到此一游’之风”。
这次在美国呆了三个多月,汪曾祺是去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在给夫人的家信中,他感觉这个计划可能要中断。因为它的名声搞得比爱荷华大学还要大,两者之间产生了不小的矛盾,“这类事,美国、中国,都一样”。
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这个总结是恰切的。但说得多了,也要想想,即便相距十里百里,有些“音”还是同的,有些“俗”还是一致的。坚信这一点,才有了沟通、交流、寻找共识的勇气与底气。
“我们的世界/好像很大/其实很小。”节选自艾青诗作《在智利的海岬上——给巴勃罗•聂鲁达》。



假如纸张会思考

喜欢一个人的文字到了痴迷的程度,怎么形容?
张晴在《那美文一样的美食》中说,捧卷读汪曾祺的美文,“你会觉得连纸张的味道都变得很美好”。
是的。读到好的文字,纸张再粗糙“即之也温”,还羡慕纸张有幸,载着美好的思想、美妙的文字,来到有缘人的手边,给人以愉悦和欢喜。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时日之子》中写道,人类历史上,有一个书籍避难所经受了战争和火灾的考验。这个行走的图书馆是10世纪末期波斯帝国大宰相阿卜杜勒•卡塞姆•以实玛利想出来的主意:
400匹骆驼背负着11万7千册图书,形成了长达两公里的驼队。骆驼们还充当图书目录:根据分类,每一组骆驼载的是书名以波斯语32个字母中其中一个开头的书籍。
向这个“有远见的人”致敬!
向伟大的骆驼致敬!
向这些幸运的书籍致敬!
有时想,假如纸张是有意识的,是会思考的,是有选择权利的,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
你说那些干瘪无趣、面目可憎的文字是否就无法面世了?
或者说当纸张懂得反抗,你说情况是不是有所改观?
《故人往事•收字纸的老人》,汪曾祺写道:“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
所以,多地尚有惜字塔的遗存。
现在看,有的纸张自暴自弃,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