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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的最后致意 完结

作者:(日)东野圭吾 著 潘璐 译
一九九五年
阪神大地震给我带来巨大冲击。电视中播放的悲惨画面让人无法相信那是现实情境。我眼睁睁地看着以百人为单位的死亡名单不断拉长,生怕在里面看到熟人的名字。我有很多大学时代的朋友都住在阪神地区。幸运的是,大家都平安无事,只是损失了不少财物。他们的人生规划也不得不重新调整。如今,我发现关于那场灾难的记忆正迅速从世人脑海中消失,不过我也没资格责难别人。从表面上看,灾区正在逐步重建,但是受灾者心中的创伤至今仍未痊愈。至少我永远都不想忘记。
地震发生的次月,大阪召开了反对启动快中子增殖反应堆文殊① 的讨论会。会上反对派听了科学技术厅和动燃的研究人员所做的报告。为了《天空之蜂》的取材,我也出席了会议,持对立观点的两派在会上很难达成了共识。例如,有人提问:“要是当地也发生了阪神大地震那样可怕的地震,文殊反应堆会怎么样?”另一派回答:“那个地方不会发生那样的地震。”我感到反对派与推进派各自都处于两难的局面。我想把这一情景展现在小说中,于是决定在《天空之蜂》中以完全中立的立场如实描写双方的主张。然而,次月就发生了地铁沙林事件,举国上下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奥姆真理教上。当时我就意识到今年无论写出多好的作品,恐怕都卖不出去了。
事实上,在这一年,不仅是我的书,全国的图书销售都在下滑,连期刊都不好卖了。人们为了尽快获得资讯,都选择阅读体育报纸,根本无暇关注小说之类的虚构作品。即便如此,我依然坚信自己呕心沥血完成的大作必定能引起轰动。《天空之蜂》于年底出版了,出版的次月,文殊反应堆就发生了钠泄漏失火的事故。我心里还怀有某种不应有的期待,觉得这真是天助我也,这下我的书肯定会大卖特卖吧。然而,我的期待全盘落空。评论家为何会无视《天空之蜂》,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不过,现在说说也只是发几句牢骚罢了。
一九九六年
这一年是我出道第十一个年头。我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不算新人了,但是《天空之蜂》却入围了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候选名单。坦白讲,我对获奖相当有信心,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落选当晚,我和编辑出门喝闷酒的时候,巧遇了本次新人奖得主真保裕一① 。奇怪的是,对方看到我反而显得很不自在。后来,真保裕一接连获得各种文学奖项,每次我都不得不和他打招呼,对他说“真是恭喜了”,这种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我自己都腻了。但是他过段时间又会得个什么奖,然后我又得陪着假惺惺的笑脸向他表示祝贺。啊,烦死了!烦死了!
这些姑且不提,这一年我自暴自弃似的出了五本书——《名侦探的守则》、《谁杀了她》、《毒笑小说》、《名侦探的诅咒》,还有《恶意》。数枪连发总有一枪命中目标吧。结果《名侦探的守则》成了继《放学后》之后的又一畅销书,我既欢喜又惭愧,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谁杀了她》却把我折磨得够呛,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读者集体找我算账。他们倒是没来找我,可是编辑部的咨询电话却被读者打爆了,据说后来编辑们打算制作一个解答手册以应付读者的提问——我真对不住各位。但是,这本书能在网络上掀起热烈讨论,这很不错。《名侦探的诅咒》是直接以文库本的形式出版的新作,卖得相当好。我想,便宜货果然有市场啊!也许是老天不想让我太过得意,我最有把握的作品《恶意》却无声无息地沉没了,也许是时运不济吧。我原本期望《恶意》能入围某个奖项的候选名单,可第二年入围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却是《名侦探的守则》。对这个结果,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九九七年
惭愧地说,这一年我又恢复了单身,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名侦探的守则》被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评委一通狂批之后落选了,看来今年真是开了个“好头”。我正打算从此埋头努力工作的时候,井泽元彦先生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演出话剧。为纪念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成立五十周年,要排练一部文人戏,总共邀请了约五十位作家,其中包括赤川次郎先生和内田康夫先生这样了不起的老前辈。这段时间,只要是有点儿意思的活动我都想参与一下,于是便答应参演。
在一个天气极热的日子里,所有要参加演出的作家在一间空调不管用的屋子里集合。拿到发下来的剧本一看,我很是吃惊,圭吾的角色居然是天下一大五郎① ——台词特别多,人家可能觉得我很闲吧。记台词很累人,但是排练时能和大家聊聊天,偶尔出去喝一杯,还是挺开心的。我又一次深深体会到作家真是一个孤独的职业啊。另外,很多作家以前只能远远仰望,而这次也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他们真实的一面,这也让我觉得非常有趣。说实话,我从未想到北方谦三② 先生会是个如此诙谐幽默的人。他胖乎乎的,记台词的功力也很烂。不过,大家都喜欢他,我想这就是一个人的魅力吧。
九月某日,这个文人戏正式上演了。辻真先③ 先生的剧本写得很妙,让将近五十个演员每个人在台上都有出彩的机会。舞台设备很完善,服装也很漂亮,最后,问题果然还是出在演员身上。陆续有人在演出中即兴发挥,让其他人不知所措。时任协会理事长的北方谦三先生在表演高潮阶段忘词了,慌忙中在舞台上就拿出了事先抄好备用的台词。不过,观众们本来也不指望这帮人演技能有多么高明,这样乱哄哄的场面反而让他们很兴奋。至于圭吾演得如何,那就只能用“不功不过”来形容了。

 ①名称来源于文殊菩萨,指日本反应堆和核燃料开发事业团(即后文提到的“动燃”)建在福井县敦贺市的高速增殖反应堆。一九九五年七月开始发电,同年十二月因为钠泄漏事故和隐瞒情况成为舆论的焦点。

 ①真保裕一(1961- ),日本小说家、编剧,代表作包括《夺取》、《极度严寒》等。

一九九八年
上一年,也就是一九九七年,我一本书都没出。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稍微有点儿焦虑。不过,其实这是我有意为之,一九九六年出了五本书,然后留出一小段空当,这样多数评论家就会把注意力聚焦于将要出版的新作了吧。在这种情形下,应运而生的那部长篇作品就是《秘密》。尽管不知道大家是否会把这部作品当作推理小说,但是我个人对这本书是很满意的。
而《秘密》的销量也令人满意,出版不久就迎来了久违的加印。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书的势头丝毫不减,这让我十分欣慰。《国王的早午餐》节目中曾经力推该书,也许这也是提高销量的重要因素。
另外,这部作品刚刚发表,便陆续有影视公司上门洽谈改编事宜,这或许是因为以年轻女星为主角的影视作品比较有市场吧。数家公司送来了企划书,不管哪份企划,都把广末凉子或深田恭子定为理想中的女主角人选。不过,我知道,虽然影视公司有改编的意向,但是最后真能实现的却少之又少,所以我对此事并不十分上心。然而,到了年底,TBS电视台千方百计找到我,他们说已经确认过广末凉子的档期,小说搬上荧幕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九十八——不是百分之百的可能性就不能完全相信,但是我还是答应先交给他们处理好了。
一九九九年
这一年,从直木奖的华丽落选开始,发生了很多事情。继直木奖之后,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也落选了。我自己觉得出道十四年还被当作新人,这十分可笑,所以对这个奖的落选我也无所谓。我只是感慨自己真是和获奖没什么缘分啊。
姑且不论这些,更重要的是,我听说《秘密》改编成电影的事基本已经确定了,这让我每天都很兴奋。自己的作品被搬上荧幕是我多年以来的梦想。这时,又传来了《秘密》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消息,这下,文学奖连败的纪录总算终结了。看到之前一次次失望的责编露出开心的笑脸,这种感觉真的很棒。TBS电视台的人也很高兴,我的获奖对于他们的影片宣传也有不小的帮助。电影拍摄从七月开始,我接受了制片人参加演出的提议,于八月某日和责编等人去片场参观访问。广末凉子女士小巧的脸庞让我惊叹,而更让我吃惊的是电影拍摄是如此不易。我切身体会到拍好一部电影需要无数人的通力合作。特别是这次必须在盛夏季节拍摄冬天的场景,为了表现出季节感,所有工作人员与演员付出的辛劳令人感叹——详情请参见《秘密》这部电影的幕后花絮。轮到我出场的那一段,虽然只是个打酱油的路人甲,但是我还是很紧张。以前出演的文人戏什么的完全不能和这个相提并论。但是,泷田洋二郎① 导演仍让我一次通过,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至于我是在哪一幕出场的,这也是个秘密。
顺带一提,在影片拍摄过程中,《白夜行》出版了。由于电影《秘密》造成了话题,这一时期,每天都有杂志记者上门采访,多的时候甚至一天就有四五拨人。对于一个被忽视十几年的作家来说,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在我忙忙碌碌应付采访的时候,电影《秘密》终于杀青了。个人认为,这是一部非常好的片子。也多亏了这部电影,在对不看小说的人自我介绍时,我可以说“我是广末凉子演的那部电影的原作者”了。

 ①东野圭吾在《名侦探的守则》里塑造的主人公。

 ②北方谦三(1947- ),日本小说家,以冷硬派小说和历史小说见长,是多项文学奖的评委。

 ③辻真先(1932- ),日本推理作家、动画及特摄片编剧。

二○○○年
这一年发生了千年虫危机。千年虫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虽然最后总算顺利地渡过了危机,但是真有必要如此大惊小怪吗?政府真有必要投入大笔税金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吗?我至今对此抱有疑问。我在憋闷的心情中等来了直木奖的结果,《白夜行》果然又落选了。我的落选纪录仿佛又掀开了新的篇章,真不吉利。
这一年,我没出什么书,尤其是长篇小说,更是一本没出。也许有人会说我消极怠工,但实际上我忙得很。上一年开始了《单恋》的连载,由于这是第一次在周刊上连载,我十分紧张。一开始,我就交上了一百五十页稿纸的内容,但是我掌握不好连载的进度,最后变成每周交一次连载稿件,反正我就是那种不到火烧眉毛就认真不起来的人。就在我手忙脚乱赶稿子的时候,时任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的北方谦三先生要求我出任协会奖的评委。没有搞错吧,我去年才得奖,今年就让我当评委,这也太乱来了!我试着跟他理论,但他的回答很奇怪,他说:“不按牌理出牌才是我的风格。”我仍然极力推辞,没想到他竟然说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你不答应我绝不罢休,要是你无论如何都不答应,我就跟你绝交。”说实话,我立刻傻眼了,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绝交”,而我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听过这个词了。真是逗死我了,我忍不住笑着调侃道:“不用当协会理事我就干。”“明白了,我不会让你当理事的。”理事长信誓旦旦地说。这是男人之间的承诺。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协会的通知,说是大家投票把我选为理事了。我立刻找理事长抗议,他竟然狡辩道:“我只答应你不会推荐你当理事,但是会员投票选了你我有什么办法?就算我是理事长,也不能强行推翻投票结果啊。”我顿感五雷轰顶,这真是身为“当代描写男人世界第一人”的作家说出的话吗?!
二○○一年
小时候,我对二十一世纪怀有各种梦想,以为到那时车子不会在地面行驶,而是在空中自由往来。登上月球就像海外旅行一样便利,别说月球了,就算去火星也不是难事。但是,现实情况又如何呢?去海外旅行多少是方便了一些,但是车子还是在地上开,市中心总是堵车。不过呢,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也许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了。以前,我曾计算过自己到二十一世纪时是多大岁数,当算出是四十三岁的时候,顿时感到一阵绝望。“天啊,那时我都是老头子了,老成那样还怎么迎接二十一世纪啊!”而如今四十三岁还算是青壮年——老龄化社会万岁!
这一年,虽然不是为了庆祝二十一世纪的到来,但我决定配合《单恋》的出版举行一场签售会。上次举办签售会还是一九八五年,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场地设在新宿纪伊国屋书店。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举行签售会一样,全无头绪,完全抓不住要领。书店方面事先发放了入场券以控制人数,不过我觉得要把当天特意赶来的人赶走的话,那实在很过分,我希望能为所有到场的读者签名,所以就拜托他们当天再分发入场券。签售会当天,我乘出租车到达书店的时候,门前早已排起长龙,让我在欣喜之余又多了几分困惑与惊异。签售会从下午一点一直持续到将近五点。我的手腕酸疼无力,脑袋昏昏沉沉,在一旁帮忙盖印章的责编手指都磨出了水泡。我再次亲眼确认了原来有那么多读者来买我的书啊,真是谢谢大家了。下次签售会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十五年后?那时说不定一个人都不会来了,不,那时有没有人找我办签售会都难说。不、不,那时我还当不当作家都是个问题呢,对吧?

 ①泷田洋二郎(1955- ),电影导演,代表作包括《秘密》、《阴阳师》等。

二○○二年
要说这一年我干了什么,简单来说就是玩滑雪。从前我就一直想试试这个,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终于有幸体验了一把,从此就对这项运动上瘾了。适宜滑雪的季节即将结束,不过只要找到还有雪的滑雪场,我就会去练习,希望能尽快提高技术。毕竟我已经四十四岁了,还能再滑几年都很难说。幸好当时位于千叶的SSAWS① 还在营业,在滑雪季结束之前,我每周都会去一次。九月三十日是SSAWS营业的最后一天,我在那里滑完最后一次时,居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不过,我并不是满脑子只想着玩,工作也有不小的进展,陆续出版了《湖边凶杀案》、《时生》、《绑架游戏》三部作品。时隔六年,我又一次在一年之内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各位想必都知道,其中《湖边凶杀案》和《绑架游戏》已经改编成电影了。我个人觉得《时生》一书是最适合搬上荧幕的,但是显然我不太懂影视圈从业人员的想法。
更让我搞不懂的是出版业的将来。现在真的已经到了图书滞销的时代了,当然,这跟不景气的经济状况也有关系。对个人来说,买书钱有可能是最先削减的开支——去一趟图书馆就可以免费借阅各种畅销书,图书出租业也应运而生。我认为,无论以何种形式,只要阅读这种文化活动能继续下去就好。然而,现在问题在于书能不能继续做下去。出书就得花钱,但这笔钱谁来负担?国家一分钱也不会出的。那么,这笔钱从哪里来呢?事实上,负担这笔钱的除了读者,再无他人。读者买书需要花钱,而这些钱又会返回出版社成为出版新书的资金。如果没有“为读书而掏钱买书”的人,新书也就出版不了了。作家也要生活,就算图书馆增加了几万名借阅者,租书店租出了几千本书,出版社和作家都无法从中获利。所以,我要为“肯掏钱买书的人”写故事,让他们觉得自己付出了金钱,获得了相应的乐趣。当然,手头不宽裕而去图书馆借书的人还是占大多数吧,我完全没有指责他们的意思,请大家好好利用公共设施,尽情享受阅读的快感。不过,千万要记得对那些“肯掏钱买书的人”说声谢谢,因为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新书可看了。
二○○三年
从今年开始,更确切地说,是从去年年末,我就迷上了滑雪。因为去滑雪场的次数太多,我就琢磨着写写关于滑雪的随笔,顺便也可以把滑雪的钱纳入写作经费中。结果,这个想法遭到了大家的一致鄙视。不过,也正因为开始对滑雪着迷,我不断收到同样喜爱这项运动的同行的邀约,比如二阶堂黎人① 先生、贯井德郎② 先生、笠井洁③ 先生⋯⋯把怪人作家黑田研二④ 也列出来好了。雪化完了,随笔的题材也没有了,于是我开始挑战一些新项目,冰壶就是其中一项。但是,我玩冰壶的时候出了一点儿事故,脸上缝了二十五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我儿时摔歪的鼻梁却因此正过来一些,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安慰。
《绑架游戏》改编成电影时,改名为“g@me”。我这个原作者也在片中露了一面,但是因为只是一闪而过,几乎没人看出来——我明明是本名出演的。
值得一提的是,母亲去年住院了,是因为要动腹部大动脉瘤手术。事实上,当时母亲还患有胆管癌。她本人并不知道癌症的事。后来,她感染了金黄色葡萄球菌,引起了并发症,身体十分虚弱,两个手术都无法施行了。她本来就年事已高,所以医生建议“回家休养比较好”,这话也就是表明他们回天乏术了。
回到家的母亲似乎恢复了健康,就像已经痊愈了一样。她还去看了电影《g@me》,称赞主演藤木直人先生“长得真帅啊”,这话一点儿都没错。
这一年我还出版了《信》、《杀人之门》和《我是冷面老师》这三部作品。

 ①一九九三年开始营业,二○○二年停业,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室内滑雪场,全年开放。名字取自“Spring Summer Autumn Winter in Snow”的首字母。

 ①二阶堂黎人(1959- ),日本小说家,代表作包括《吸血之家》、《恐怖的人狼城》等。

 ②贯井德郎(1968- ),日本小说家,代表作包括《乱反射》等。

 ③笠井洁(1948- ),日本推理小说家、科幻小说家、文艺评论家。

 ④黑田研二(1969- ),日本推理小说家,代表作包括《婚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