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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那些分户出售的楼盘在开盘的时候,为了争取给买家留下更好的印象,都会在地名后面加个“丘”或“岗”字,不过这个校名里的“丘”应该不是一回事。木制的教学楼有种恰到好处的古朴之感,锈迹斑斑的校门也让人感到一种历经岁月洗礼的沧桑。这个校名的由来一定有一段故事吧。

右边有一道土墙与校园相隔,土墙内侧有一栋黑瓦屋顶的建筑。随意望去,门上写着“净土宗 a忠恩寺”,里面基本是一片荒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主殿旁边是寺院的厨房,厨房后面是一片墓地,到处都是表面磨损的墓碑、腐朽的塔形木牌、枯萎的杂草……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慌。

把学校建在一座荒寺的墓地旁边一定也有某种原因才对。学校周围只有那个寺庙,没有任何住户。这个地方离市中心相当远,四周的麦田一望无际。要说还有什么东西能挽救身后那令人生畏的群山造成的不良印象,就唯有这片绿油油的麦田了。麦叶随风摇曳,发出特有的沙沙声。

麦田中间的学校啊。倒是也不错。

校园的南边并排种着五棵樱树,枝叶好像觉得冷一般在风中不停摇晃。山下地区应该很快就能听到樱花绽放的讯息了,但这里的樱树才刚刚长出花蕾。

穿过校门沿着碎石子路向教学楼走去。右首边是一尊颜色惨白的二宫金次郎石像。旁边是一个戴眼镜的人的半身像,像座上镶嵌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首任校长坂崎金之助”。因为鼻子和眼睛

a净土宗,源于大乘佛教净土信仰,是对中国汉传佛教影响最大的支派之一。其特点是强调对阿弥陀佛的信仰,通过念诵佛号,得以在死后往生极乐净土。自唐代创立后,先后流传至日本、韩国等地,至今不衰。

处都有磨损,导致人像的表情并不分明,鼻子下面的胡须却显得十

分滑稽。

我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朝教学楼正面的入口走去。

沙沙沙沙……

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我,那视线锐利得仿佛可以穿透肌肤。视线的源头在哪里?我抬头望向教学楼。

二楼差不多居中的那间屋子开着窗户,白色的窗帘在疯狂舞动。但那里没有人。我摇摇头,从排列着鞋柜的玄关走进教学楼内部。正面是楼梯,楼梯平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上画的和校园里的半身像是同一个人。

这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我,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声低语。像好几个人在起劲地悄悄聊着什么闲话,太奇妙了。然而,现在是四月一日上午八点,学校里应该没有学生。一阵寒风像是要把教学楼吹透一样席卷走廊。

对了,是风的缘故。我一定是把穿堂风的声音听成人的说话声了。

我站在入口处把鞋脱掉,塞进一个贴着一张写着“教师专用”的白纸的鞋柜。我没有拖鞋,就穿着袜子继续往里走。一阵寒意从脚底通过膝盖传遍全身。

我拎着背包,开始找教员室。往左走,只看到没有灯光、空空荡荡的教室,于是又折返回来。这时右边传来笑声,于是我追着笑声往前走,来到一间屋子前,上面挂着的木牌上写着几个白色的字—教员室。

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我轻敲了几下玻璃,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难受的沉默。没有回应,我伸手推门。大概因为门轴上缺油,门很紧,一开始没推动。我把重心下移继续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音,终于被推开了。

屋子里大概有十个人,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一张张看到新面孔时充满好奇的脸,脸,脸……我感到了其中的敌意,不过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是有点儿紧张吧……快镇定。

“我是新来的老师。来晚了,十分抱歉。”

 

我急忙低头行礼。坐在最里面的一位五十多岁、仪表堂堂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有一张圆脸,戴着黑框眼镜,大腹便便,衬衫皱皱巴巴的。一看就像画上画的那种朴实善良的农村学校校长。

“啊,我们正等着你呢。”男人高声说,还向我招招手,“我是校长松崎。请到这边来。”我走过几位老师身边,来到校长的桌前。“诸位,这位老师从本学期开始负责语文的教学工作。”

校长微笑地看着我。“嗯,你在前桥中学工作了五年,对吧?”“对,五年。”“你调到我们这种农村学校来,一开始可能会有诸多不适应之处,

还请多多关照。”

接着校长逐一给我介绍了其他十位老师。“现在提出来可能有些突然,我决定让你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班主任?我吗?”

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今天是愚人节。“是的。有什么困难吗?”校长困惑地看着我。看他这个样子,我觉得他的话应该和愚人节没有关系。

“这倒不是,像我这种新人一来就当三年级的班主任,责任实在

太大了。而且三年级学生还面临着升学的问题……”“当了两年班主任的那位老师突然辞职了。”“就算辞职了,也有其他有经验的老师可以当班主任吧。”

在场的老师中,除了一位戴着厚厚眼镜的女老师之外,我觉得自己是最年轻的了。从责任的立场出发,为什么要让我这个新人当班主任呢?我看到老师们互相交换着别有深意的眼神,并且似乎在尽力躲避我的视线。他们好像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但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不,我倒认为年轻人更有直面困难的勇气。”校长说了一句意义模糊的话。“勇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说。校长脸上浮现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摇了摇头。“啊,我的意思是,具有新思想的年轻人更适合这个岗位。你以

前有过管理班级的经验吧?”“在调到这里之前我曾经当过二年级的班主任。”“那不是正合适嘛。你的经验已经足够了。先当二年级的班主任,

再当三年级的班主任,不是正好吗?”校长缩了缩松弛的下巴,环视了一圈其他老师。“我说,诸位老师觉得怎么样?大家对这位年轻老师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没有什么异议吧?”老师们一起点点头,看起来就像一群没有思想、听凭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好了,就这么决定了,以后就拜托你了。”校长说完用手指指我的座位,“那个,也不要把问题想得过于严重,其他任课老师都会

尽全力帮助你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好了。”

这种不情之请用礼貌客气的话说出来给人一种勉强新人接手工作的感觉。我甚至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赋予了重任。我实在难以理解校长的做法。

接下来,在教导主任的主持下,大家讨论了本学期的教学计划,随后年级主任带领我在校园里熟悉情况。年级主任名叫杉本义文,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身材消瘦。

“啊,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又有志从事教育事业的老师能来到我们这里真是太好了。而且你不缺远大志向,在学生中间会很受欢迎的。”

杉本笑得脸皱成一团,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突然被委以重任,我实在没有信心啊。”“都说了没关系了,你很快就会适应的。毕竟都是农村的孩子,

肯定跟城市里的孩子不一样,可能会怕生害羞什么的。不过,他们本质上都是好孩子。”“但是班主任的责任太大了,要负责指导学生升学、就业之类的事情,我没有自信能胜任。”“这些事情我会帮忙的,所以请你放心。你专心做好教学工作就行了。”衫本先行一步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这位是首任校长吗?”我指着陈旧的巨大画框中那个神情端庄的男人问道。“是的。据说从明治结束到大正时代a,他一直在这个学校当校长。

a大正时代为公元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

那个时候教学楼还是建在山上的。”“是后来搬到这里来的啊。”“嗯,是战争期间搬来的。”“原来如此。所以虽然学校建在平地上,校名里却有个‘丘’字。 ”“没错。这一带本来是墓地。你看,旁边有个寺庙,对吧?据说

以前这一片土地全归那个寺庙所有,但有一天主殿突遭雷击,一切都毁了。住持一家都被烧死了,这个寺庙也从此没主了。”“啊,这样呀,我知道了。”

我总算搞明白那个寺庙会如此荒芜的原因了。不过,即便如此,一想到学校建在墓地上,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杉本看到我满脸困惑的样子,像是故意刺激我似的又继续笑着说了一些让我更为震惊的话。

“而且,听说修建校园的时候还挖出过人骨呢。”

“不会吧!”

“是真的。在准备为战争中牺牲的英雄修建纪念碑的时候,挖出

 

了很多骨头碎片,所以这项工程也中止了。不过,我也没有亲身经历过。”

我们上到二楼,走进楼道尽头的一间教室。这就是刚才我在校园里抬头看到的那个屋子。但现在窗户是关着的,窗帘也整整齐齐地束在两侧。

“这就是你教的三年级 A班的教室。虽然三年级只有一个班,不过还是叫它 A班。据说婴儿潮时期有 ABC三个班,但学生们高中毕业以后都去大城市了,这里的孩子越来越少,现在……”

杉本走进教室,回头望着我。“现在一共有三十个学生。和其他地方的学校一样,这个班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学生,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有行为叛逆的学生,也有被人欺负的学生。不过,你不必担心,等你跟他们混熟了,教他们还是很容易的。”

黑板上写着什么,是很大的字,大到几乎占满整个黑板,但好像有人慌忙擦掉了,只是没有完全擦干净,还留下一些很难认出的笔画,看不清楚。黑板的一角还写着一个人名,同样也被擦掉了,不过因为字比较小,还能勉强看出写的是什么。

上面写的是笠冈文男。“杉本老师,笠冈文男是这个班的学生吗?”“啊?”“你怎么会知道笠冈老师的名字?

杉本一下子被我问愣了,”我察觉到杉本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稍微严厉了一些。“不是,我……”我被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吓了一跳,支吾了半天,还是没能清

楚说出是因为那个名字写在黑板上。“哈哈,你是听校长说的吧?”“嗯,是啊……”

我觉得附和他的话才是上策,于是就这么回答了。“是这样的,笠冈老师是这个班以前的班主任。”“就是突然辞职的那位?”“是啊。他说对教学越来越没有自信了,据说他常去医院的精神

科看病。”“严重到非要辞职不可吗?”“他一度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最后,校长建议他去休养一段时

间,他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就这么辞去了工作。校长反过来再三挽留,但他去意已决,然后就像逃跑一般离开了学校。”

“接手这个班,是不是对我来说责任太重了?我没有信心。”我心想,这次真是上了贼船了。“没有这回事。笠冈老师本来就有些神经质,他在哪个学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不用担心。”“但是……”

杉本假装没听见,从桌子中间走过,出了教室后门来到走廊。我走在他身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从远处重新看,上面的文字反而可以清晰地读出来了。

“肃清!”

是这两个大字充斥了整个黑板。

“肃清! ”,还有角落里的小字“笠冈文男”,都曾被人擦去,但在光线、角度和站立位置恰当的地方,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肃清”这个词让人联想到前些年发生在附近迦叶山上的联合赤军事件 a。那次事件之后,“肃清”一词广为流传,就连小学生都开始用这个词开玩笑。

“肃清。”我嘟囔了一句,走在前面的杉本肩膀一颤,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向我,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你刚才说了什么?”无论是刚才的反应,还是现在的反应,都让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自言自语。突然想起联合赤军事件了。”

a联合赤军事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日本爆发了大规模学生运动。一九七一年底,两个激进的学生武装组织赤军和革命左派合并组建联合赤军,藏身于群马山区。为了“肃清”组织内消极落后的思想,联合赤军领导要求成员进行“总结”,甚至不惜采取暴力手段。一九七二年一月至二月间,共有十二名成员被施以私刑而相继死亡。

“啊,是这样呀。”杉本站的地方似乎不能读出黑板上的字,我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发生联合赤军事件的迦叶山离这里非常近呢。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肃清’这种词就会心跳加快。”

杉本笑了笑,他的笑声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空洞地回响。我觉得“肃清”一词一定包含着某种特殊含义。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杉本老师,还有其他老师,他们都在恐惧着什么。

这之后,杉本突然加快了步伐,带我大致看了一下二楼的音乐教室、理科教室、美术教室,然后又到一楼看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教室、手工教室、值班室、后勤室、保健室、课外活动室,等等。

【工作日志摘要】—四月七日

今天是开学典礼(一年级新生入学仪式于昨天举行)。全体学生在校园集合召开早会。校长致辞,新老师自我介绍和发言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到教室,召开新学期的首次班会。今天没有一般课程,就是老师和同学互相见见面,了解一下情况。然后,进行了正副级长和其他班级委员的选举。

青叶丘所在的松井町有三个国铁车站。最东边的是位于城镇中心区的松井站,中间是横田站,西边的青叶站则是离青叶丘中学最近的一个站。

为了通勤方便,我在距松井站步行五分钟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从这里到学校只有两站,但是站间距离较长,单程需要大概十五分钟。从横田站开往青叶站的途中,在到达目的地几分钟前列车会拐一个大弯,导致车身发生大幅度倾斜,同时一片让人窒息的景色会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蜿蜒穿过丘陵地带的列车在这里突然进入广阔的盆地,前方是呈现出奇妙曲线的荒岩山,山脚下有大片大片的麦田和魔芋田,而青叶丘初中就突兀地矗立在田地中间。

真是绝景。不过,不知为何这片美景之中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伤气氛。

四月一日来这里的时候,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必须要穿大衣才行。而在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天气开始回暖,学校南边的樱树也渐渐染上一层粉红色。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花朵开放了。用不了多久,这个学校就会变成如世外桃源般美丽的地方,我十分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在青叶站下了车,正要进校门的时候,看到四个大块头学生并排向前走,他们斜挎着白色布包,肩带长到不能再长的地步。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种嚣张叛逆的学生。他们大摇大摆地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低年级学生只能惊恐不安地跟在后面,不敢越过他们前进。

“真是无可救药的家伙。”

我拍了拍走在中间、体格最壮硕的学生的肩膀。他比我还高,有一米七五、七六的样子,体重也有八十公斤左右。他要是练柔道的话,估计是一把好手。

“你们几个挡路了。要不就把路让开,要不就走快点儿。”

听到我的话,他们四个立刻停下脚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肩膀僵了一下。然后,中间那位貌似老大的学生转过身看向我。鱼眼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他没有开口,但我已经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性力量。完了,我心想。我真不想给这种学生当班主任啊。

四人组的队伍打乱了,低年级学生赶紧趁此机会越过他们朝前走。我跟着最后一个学生走过去,这期间四人组只是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极力保持着威严,不紧不慢地走着,然而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并没有解除,我能感受到他们恶狠狠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脖子上。要是眼神能杀人的话,恐怕我现在早就被他们大卸八块了。敌意,还有恶意 —脖子有些发痒的感觉,我没有回头,直接穿过校门走进校园。

开学典礼在校园里举行。校长训话之后介绍了我这个新来的老师。我站在早会台上,在按年级分别列队的学生面前做了自我介绍。学生中并没有那几个大块头的身影。

在上课铃响之前,我向旁边的三年级副班主任喜多村冬彦询问了那几个学生的情况。“啊,他们几个呀。”

喜多村是英语老师,是个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小的男人。他好像是严重的多汗体质,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用手帕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你看他们那副样子,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怎么说呢,要酌情小心应付才是。呵呵。”

喜多村有几分神经质地字斟句酌,说到最后还发出类似笑声的呵呵呼气声。第一次和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我有种被嘲弄的感觉,但他好像并非此意,只是他的说话习惯而已,一紧张就会这样。

“他们是三年级的吗?”

“当然了。就在你那个班里。如果硬要管教他们的话,会遭殃的。”

“但是,这样……”

这样是不对的,不过话说了一半我就咽回去了。虽然他说过有

困难的时候会帮忙,但现在看来恐怕指望不上他了。看着我迷惑的神情,喜多村呵呵笑出了声,他说:“嗯,反正你上完一节课就知道了。”他丢下这句吓人的话就走出了教员室。

我怀着些许不安走向位于二楼的 3A班教室。我在教室门前竖起耳朵,想先听听里面的动静,但什么也没听见。一瞬间,我有种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的错觉,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拉门的玻璃部分可以清楚地看到学生们黑压压的头顶。

我拉了一下门,但没有拉开。难道门的顶部夹了一块黑板擦,我一打开门就会从上面掉下来?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学生们会不会已经摩拳擦掌准备给我这个新老师来个下马威了呢?

我完全是在杞人忧天。只是门框太紧了,把重心往下移一些就能很容易地打开了。

我整整领带,把西服的衣襟拉平,挺直腰杆,不失威严地走进教室。

一种让人不快的安静立刻包围了我。三十双眼睛紧紧盯住我。这是怎么回事?教室里弥漫的这股异样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那种坏学生横行、秩序一片混乱的班级。但我感觉这个班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某种邪恶。我被班里的气场震慑住了,不过还是努力不让自己的胆怯流露出来,被学生察觉到。

“从今天开始的一年里,我希望和大家一同学习,共同进步。请多多关照。”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回头看向学生。他们毫无反应,人人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时,我看到了那几个家伙,就是那个大块头和他的几个帮手。他们用死鱼一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看起来未来将凶险难测啊,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我挨个儿念着花名册上的人名,先要把名字和面孔一一对照起来。“秋叶拓磨。”“到。”低声回答我的是一个留着平头、五官轮廓十分清晰的学

生。他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似乎人很聪明。我一个个地读出人名,读到“久保村雅之”的时候却没人应声。太奇怪了,明明没人缺席啊。“久保村,久保村雅之不在吗?”我环视教室,看到大家交换着惊恐不安的眼神。啊,我突然明白过来,久保村就是那个家伙吧。四人组头目撇撇嘴,竖了竖拇指。

他们的座位好像还是按照二年级时的顺序,我认为新学期要有新状态,于是决定按照点名册重新给他们排列座位。桌椅移动时发出一些声音,不过整体上来说教室里依然异常安静。等学生们都在新座位上坐好,就要开始进行级长选举了。

“好,下面开始级长选举。有没有人要毛遂自荐啊?或者推荐别人也可以。”按照班里的这种情况,我本以为大概不会有人自荐,但话一出口

居然立刻就有人举起了手。更让我吃惊的是,举手的正是久保村雅之。“久保村,你想当级长吗?”“是啊。”他用牛叫一样低沉的声音回答。“好,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想当级长的?要是没有别人,

就让久保村当级长了。”我想,要是久保村当级长的话,这个年级就更加前景堪忧了,“没有别人了吗?”

这时,最前排有人迅速举起手来。

“嗯,你是秋叶同学吧?你想参加竞选吗?”

“是的,我想参加。”

 

秋叶拓磨用手轻轻压了压校服的立领,面带少许紧张。“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人要参加竞选的吗?女生里有没有?”女生一齐低下头,没有人举手。“那么,就在久保村和秋叶之间进行投票选举吧。我现在把纸发下去,请大家把希望当选的人的名字写上。”我把裁成小块的纸发下去,五分钟后收回来。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投票结果。

秋叶拓磨 二十四票

久保村雅之 五票

弃权 一票

 

秋叶拓磨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我让秋叶站到讲台上。“好,秋叶当选级长。下面要选出副级长,有人愿意当吗?”这次没人举手了。落选的久保村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样子,看着窗外。“老师,我可以提名吗?”秋叶红着脸说。我第一次看到他腼腆害羞的样子。“嗯,可以呀。你要是有推荐的人选,就不要客气地提出来吧。”看到秋叶当选,我立刻信心满满。我觉得让他当级长是最好的

结果,要是让久保村那种人当级长的话,这个班可就不好管了。“老师,我推荐辻村瞳同学。” “辻村同学是吧?”

一个女生吃惊地扬起白皙的脸庞,双颊蓦然浮起一片红晕,充满城市人特有的文雅气质,让人不敢相信她是这种农村学校的学生,

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性感气息也不像一个十五岁女生该有的。“还有其他想当副级长的同学吗?”我环视了一圈教室,然后看

向久保村。“久保村,你想当吗?”“我才不想呢,不当级长的话就没有意义了。”久保村低沉的声

音中带有一种警告性的压迫力量。“我知道了。那么,副级长就由辻村瞳担任。辻村,你也站到前面来。”

正副级长并排站在讲台上,而我走下讲台,把选举其他委员的工作交给他们俩。秋叶一一指定了图书委员、保健委员等班委,被点到名的同学均没有任何异议。在秋叶和辻村瞳巧妙的引导下,选举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感觉开始好起来了。所谓想起来难,做起来容易,就是这样的吧。班会结束,等学生们都回家了,我在教员室把这件事告诉了年级主任杉本和喜多村。“你处理得很得当嘛。”杉本说完和喜多村对视了一眼,意味深

长地笑了。“二年级的时候就是他们俩。一年级也是。”“啊,有这么一回事啊?”“他们俩从初中起就一直担任正副级长。”喜多村说,然后发出

那种刺耳的笑声,“不过,久保村他们几个是怎么安置的?那几个人

有没有担任什么委员啊?”“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当上。”“哦,这样啊。其实为了控制那几个家伙,给他们个官当当更好

呢。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有所收敛了。”

这种事现在才说也无济于事了。“好了,很期待以后能见识到您管理学生的好方法。那我先告辞

了……”喜多村说他还有事,就收拾好东西很快离开了教员室。我备好第二天的课后想去看看学校的其他设施,于是到教学楼

后面转了转。那里有间后勤室,一对姓竹泽的五十来岁勤杂工夫妻每天结束了学校工作后就住在那里。这对夫妻人很和善,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向垃圾焚烧场与后院麦田的交界处走去。

看惯了教学楼后面的荒岩山,便会觉得这里的景色也别有一番风味。我决定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如果不这样,估计会很难熬过这艰苦的一年。

正打算回教学楼的时候,我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说话声,而且还是好几个人的声音。学生们应该都回家了,我觉得很可疑,于是寻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教学楼后面的垃圾焚烧场旁边,以久保村为首的四人组正把某个人围在中间,激动地说着什么。我以为他们在吵架,于是跑了过去。“喂,你们几个在那里干什么呢?”

说话声一下子停了下来。在我赶到之前,嚣张的四人组撒腿往教学楼方向逃跑了。只剩下级长秋叶拓磨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做坏事时被人撞见似的。

“秋叶,你没事吧?”

“啊,嗯,我没事。”

“久保村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这回事儿。”

 

秋叶低着头,含糊地回答。

“真没发生什么事吗?”

“嗯。”

 

我不相信。

“要不要我去问问久保村?”

“老师,请您千万别去问他,我……”

“你怎么了,说呀。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谢谢您,不用了。十分抱歉,我要回家了。老师再见。”

 

秋叶没有给我追问的时间,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当我准备带着没有解决的疑问返回教学楼的时候,听到一种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声音。我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是钢琴声。一定是从二楼的音乐教室传来的。

大家应该都回家了,谁还会在那里弹钢琴呢?曲子是德彪西 a的作品《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悄悄地走上二楼,来到音乐教室门口。门里拉着遮光帘,看不到里面,但是很明显有人在屋里。

我绕到后门,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弹琴。我轻轻拉开门,向屋里窥视,看到一个身穿草绿色套装的长发女子,身体缓缓地左右摇晃,洁白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她好像正沉醉在音乐的世界中。

美妙的乐曲让我心醉神迷,我轻手轻脚地向这位不认识的女子走近。就在我快接近她身后的时候,女子可能觉察到了我的气息,忽然转过身来。同时指法被打乱,最后弹的几个音走调了。走近一看,这名女子是音乐老师高仓千春。平常她总是戴着一

a阿希尔·克劳德·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1862—1918),法国著名作曲家。钢琴曲《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是德彪西的代表作之一。

副度数极深的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后面,样子很不起眼。面前的这名女子毫无疑问就是高仓千春,不过和平常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今天的她就像跃入水中的鱼儿一样,全身充满自信。近视的眼睛有些对不上焦点,不过迷离感使得那双乌黑的双眸更具魅力。

“啊。”她认出了我,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刚才听到了钢琴声,就想来看看是谁在弹琴……”她应该和我年纪差不多,在这之前我们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没关系。不过我很惭愧,弹得不好,让你见笑了。我才应该说抱歉呢。”“请再弹个曲子吧。”从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的我的嘴里竟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连我

自己都大为震惊。“请您指定曲子吧。不过我会不会弹就不知道了。”“这样啊。那什么曲子好呢。拉威尔 a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

怎么样?这曲子稍微有点难度。”“可以呀。我弹得可能不好听,不过就即兴来一段好了。”高仓千春说着就开始弹奏这首曲子。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轻巧跃动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左手上没有戴。啊,我这是在想什么呀!虽然有几分狼狈,不过我还是渐渐沉醉于优美的乐曲中,专注欣赏起来。她的秀发中飘散着春天的气息。

a莫里斯·拉威尔(Maurice Ravel, 1875—1937),法国印象派作曲家最杰出的代表之一。《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是拉威尔学生时代的一首作品,题目来自卢浮宫中一幅年轻公主的画像。一八九九年拉威尔又把这首曲子改编为管弦乐曲。

这时,我才第一次为来到这个学校而感到由衷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