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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三十五岁的奥村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显老,只有眉眼之间还能依稀看出毕业相册上二十年前那个学生的样子。

“其实,我们是想打听一下关于青叶丘初中同学会的事情。”“同学会?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啊。”由美又把刚才对鹫尾力讲过的情况重新说了一遍。奥村盯着失

忆的他,看了很久。“嗯,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这就是我的回答。”奥村直率地说。“请你再仔细看看。”

由美仍然不放弃,但奥村用力摇了摇头。“看多少次都一样。同学会什么的我没兴趣,也不想去。就是

这样。”“你收到通知了吗?”“没有,即使收到了我也不打算去,所以收到与否对我来说都

 

一样。现在你们可以回去了吧,我不想再提起初中的事了。那种破学校,废校了真是太好了。”

奥村弯下腰,开始检查草莓的生长情况。“废校?这是怎么回事啊?”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由美和他不禁面面相觑。“你不知道吗?今年三月就要废校了,据说是因为要和其他学校

合并。”“是这么回事呀。我还奇怪为什么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呢。”“到了三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今天是建校纪念日,所以放

假。不过事到如今还庆祝个鬼呀!”奥村恨恨地说,“早就该废校了,那个学校真是一无是处。所以趁还没耽误我家孩子,赶快废校算了。把学校铲平,变成田地也好啊,也算是造福乡里了。”

奥村如此贬低学校是因为那里曾经给他留下许多不好的回忆吧。“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觉得,一直想不起来也

许更好。你想起来的话一定会后悔的。”奥村说完发出刺耳的笑声。看来已经不能从他这里得到更多信息了,于是他们匆匆离开。还有一位现居本地的男性丹泽清彦,他住在青叶站附近,但家

里没人。报箱里塞满了邮件,看起来确实没人在家。

同在当地居住的女生泷泽美智代倒是在家。三十五岁的她看起来也很衰老,这和她离婚回娘家这件事也不无关系吧。她身材矮胖,长着一张圆圆的脸。

然而,由美说明来意之后,她就立刻用极其冷淡的语气叫他们离开,并关上了家门。她心情不好似乎并不只因为离婚这个原因。“还剩菊村弥生,现在怎么办?”

由美站在泷泽美智代家门口对他说。话音刚落,门就咣当一声打开了,美智代探出头来,说:“先告诉你们一声,弥生她脑子有些不正常,你们去找她也没用。”她说着还用食指在头上比划了几个圈。

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们在回程的路上又一次经过青叶丘初中。西边天空被夕阳染红,教学楼则隐匿于一片阴森森的黑影之中。从他们见过的三个人提到的关于学校的情况来看,青叶丘初中是个很差劲的学校。几个小时前初见这所学校时的印象已烟消云散,现在再见到这个学校,他们不禁产生了一种校园本身就是一个活物的错觉。

“我要是学生,也不愿意上这个学校。”

由美看向副驾驶席,他也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8(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六月五日期中考试结束后,出现了令人意外的结果。从来都是第一名的秋叶落到了班级第三名。第一名是

稻垣公夫,第二名是辻村瞳。久保村雅之经过努力进入了前五名。为了激励全班同学,我把考试结果(前十名)在教室的板报栏上公布了出来。

我到青叶丘初中任教以来的第一次期中考试顺利结束了。据其他老师说,秋叶拓磨的成绩一向出类拔萃,从初一开始就一直稳居全班第一的宝座。而从学习态度上看,他取得这样的成绩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所以,这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我和其他老师都深感意外。

“这是怎么回事啊!”数学老师杉本义文说,“秋叶从来都是

一百分的,这次只得了九十五分。”“九十五分不是也很厉害吗?”我说。杉本双手抱胸,歪着头疑惑地说:“不,目前为止他还没得过满分以外的分数。”“英语也是九十五分,因为粗心的错误扣了五分。”喜多村冬彦作为英语老师对此也表示难以置信。“语文是九十八分。”我说,“其实给他满分也行,但是汉字听写

部分有些笔画不该上挑,他写成上挑了。”“这难道是天地异变的前兆吗?”杉本看着我,开玩笑似的说。“希望不要发生什么灾祸就好。”喜多村也点点头,附和着杉本

的话。“年级第三名也很好了,我会好好表扬他的。”“你有所不知,我们学校如果不是年级第一的话,是考不上高崎

高中的。”杉本说,然后还补充说我对他们太放松了,“乡下的学校水平很低。他们在业者测验 a中是比不过其他学校的学生的。秋叶也只是井底之蛙而已。”

“是这么回事啊。”

虽说高崎高中是县里屈指可数的名校,但我本来以为就算是乡下的初中,考上两个人也不算很难。辻村瞳是女生,所以不能报考高崎高中这所男校,但她考上高崎女子高中应该没问题。如果再有两个男生考上高崎高中的话,杉本他们一定会目瞪口呆吧。

“这次考第一的稻垣公夫以前一直这么厉害吗?”“不,他一般是第三名、第四名。他很聪明,但一直被秋叶的光

a地方学校进行的为高中入学考试准备的学习能力测试。学生根据这次考试的结果决定报考哪所高中。一九九三年日本文部省废除了这种考试,以模拟考试代之。

芒掩盖。而且他身体不好,是个不太起眼的学生。”

正如喜多村所说,稻垣公夫确实看起来比较柔弱,总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脸色十分苍白。他好像心脏不好,体育课上也不能做剧烈的活动,只能站在校园的角落看着别人运动。上课时他也很少举手,总是低头看着课本,记笔记。我跟他说过几次话,知道他好像喜欢组装塑料模型。

我觉得像他这种不起眼的学生考了第一也没什么不好的。第一的宝座被人夺走,秋叶就会奋起直追,这样就会带动全班同学一起努力了。我当即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第二天就把考试名次公布在板报栏上了。

三年级 A班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成绩排名

1 稻垣公夫 2 辻村瞳 3 秋叶拓磨 4 森加奈子 5 久保村

雅之 6 佐藤源治 7 野吕和男 7 野吕幸男 9 长谷川美铃 10

渡边泉

如果公布全班排名的话难免会引发许多问题,所以我只公布了前十名。

本来我是为了班级着想才这么做的,但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举动却成为将来某起重大事件的导火索。

在公布排名的第二天,这张名次表就被人从板报栏上摘掉了,四角的图钉上还挂着撕破的纸,很明显是被人撕掉的。我在班里询问是谁干的,但没有一个人回答。

“听说你把名次公布出来了?这可麻烦了。”放学后,杉本义文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他的口臭让我很不舒服。这时喜多村冬彦也来了,

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是为班级着想才这么做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杉本的小眼睛里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芒。“怎么奇怪了?”“我那次看到名次表的时候就有一丝疑问了。”杉本皱着眉头说。“是对我把它贴出来有疑问吗?”“不是,是名次本身的问题。久保村能考进前五名真是太奇怪

了。而且野吕和男、野吕幸男这兄弟俩居然是同样的名次,也很可疑。再加上第六名佐藤源治,那么不良团体的四个人就全进前十名了啊。”

不良团体就是久保村雅之、佐藤源治,以及野吕兄弟这四个人。因为他们一直以无视我存在的方式进行消极抵抗,所以我并没有特别关注他们几个。倒不如说,我还多少期待着通过这次公布排名,他们能够从此对我敞开心扉之类的。

“那几个家伙不可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啊。”喜多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喜多村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对总是卖关子的他们开始不耐烦了。“也就是说,考试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作弊呢?”

喜多村给杉本使了个眼色,杉本用力点点头。“我感觉这是全班串通好搞的什么把戏。”“作弊?怎么可能!真是这样的话,就必须所有科目都作弊,这

不是很奇怪吗?因为他们必须每一科都拿到不错的成绩才行啊。”我感到难以置信。“如果集体合作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比如事先商量好作弊暗号之类的,总之办法多得是。那帮家伙在这方面脑子很灵光的。”杉本

对作弊一说深信不疑。“有老师监考,他们也能作弊?”我问。“当然可以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们鬼点子多着呢。要是他们把

这份聪明用到学习上就好了,可惜他们不愿意。”杉本说完,扑哧一

声笑了。“真是这样吗?我还是不相信他们作弊。”“你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相信吧?”“不,我信任他们,如果师生之间这种信赖关系崩溃的话,那一

切就完了。”“照你这么说,很快一切就要完了。”“杉本老师,你非得这么说吗?! ”

我狠狠瞪着杉本的脸。他被我的愤怒镇住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对不起,我的话有些过分了。不过,我们等着瞧吧,看看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模样。喜多村老师,你说对吧?”“是啊。不知会不会搞出大名堂来?”喜多村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杉本。“我们三个去青叶站前喝一杯怎么样?”爱喝酒的喜多村邀请我说。“不了,今天有点事。”虽然我很想从他们那里多打听一些信息,但当我看到高仓千春也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就立即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是这样啊。本来我们还想借此机会跟你多交流一下呢,真是遗憾啊。”喜多村装模作样地说。杉本也附和着点点头。

我在青叶站的检票口追上了高仓千春。她一上车就立刻抛弃了在学校里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 —摘掉度数很高的眼镜,散开束在后面的头发,然后对着小镜子涂上了粉红色的唇膏。

这样一打扮,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我和她一起坐过好几次车了,但每当看到这个变身过程,还是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有艺术气质的人在这方面也总是异于常人吧。

“我说,你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故意打扮成一幅土气的样子呢? ”

“那不是土气!如果你是用心在看的话,也应该会觉得很美啊。 ”她一脸淡然地说,“其实,我打扮成那样是因为学校的气氛太恐怖了。我的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不要引人注目,不要引人注目’。”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个学校果然很奇怪啊。”

“我也说不清是哪里奇怪,就是觉得学校从上到下都给人一种压迫感。”

“你知道‘肃清’这回事吗?”我一直想问她这个我很在意的问题,今天是个绝好的机会,于是我就开口问了。

“肃清?”

似乎我的问题有些意外,她吓了一跳,立刻看了我一眼,像看到怪物一样。然后她把视线移开,看向车窗外。这时透过右侧车窗正好能看见暮色低垂的西边天空,教学楼隐没于一片黑暗的阴影之中。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双手捂住脸,俯身于窗下。

“怎么了?”我担心地问她。电车拐了一个大弯,进入丘陵地带之后,她又直起了身体。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在监视着我们。”

“是谁?”

“是学校。”

“不可能。怎么会有人在看我们?又不是幽灵。”

“幽灵……”她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很快又把嘴闭上了。她的眼神不自然地飘忽游移。是说?还是不说呢?我感觉她的心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不过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

直到松井站,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尴尬的沉默。明明是伸手可触的距离,我却觉得她正在离我远去,去向一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恐怖新闻④—六月十五日

揭露期中考试中的不正当行为!

 

前几天进行的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了。以前都是由班主任宣布谁是第一名,但是这次他直接把前十名的榜单贴在教室板报栏里了。

不要太吃惊,这次的第一是稻垣公夫。常胜将军秋叶拓磨不仅被夺去了第一的宝座,而且还滑落到第三名。本报编辑想探究一下这个异常现象背后的原因,没想到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在这所学校里居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弊。这件事在老师当中也议论纷纷,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本报编辑为了探明事件真相,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作弊的人正是第一名稻垣公夫。而且,那个不良团体也与这件事密切相关。他们似乎使用了一种秘密暗号,在考场上传递答案。当然,无论老师看管得多么严密,这种作弊手段都是防不胜防的。

我们怎能姑息这种青天白日之下的不正当行为呢!本报坚决谴责这种行为,誓要彻查到底、以正视听,并让主谋永世不得翻身。再强调一次,看完本报立刻烧掉。

9(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六月十九日我们班到底是怎么了?学生们整天无精打采,态度消极。而且班里还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这三天稻垣公夫都没来上学。我去家访也没能见到他。我想起了去秋叶家家访的事情。希望一切平安。

期中考试有人作弊的风言风语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一时间,大家都怀疑作弊的主谋是考了第一名的稻垣公夫,而

不是久保村一伙。我从班里好几个学生嘴里都听到过类似的传言。秋叶拓磨和辻村瞳他们也说过。突如其来的传闻让我无法相信。稻垣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不

作弊也能取得不错的分数。放学后,我找到久保村雅之、佐藤源治、野吕和男和野吕幸男兄弟俩分别问话,但他们全都否认了作弊的事。“没干过这种事。”

久保村一口否定。被他那双鱼一样缺乏感情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虽然对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但如果不看他的小平头,他那将近一米八的健壮体格已和成年人一般无二。我从久保村那里无法问出更多的东西。

我询问不良团体第二号人物佐藤源治的时候,他原本离我很远,却立刻拍案而起,质问我他们是怎样作弊的。这个学生个头并不很高,不过肩膀很宽,身体结实。据我猜测,他是这个不良团体中主要负责明目张胆做坏事的那个,而久保村则是暗中操控的角色。

这个团体里负责跑腿的就是那对双胞胎野吕兄弟了。他们俩都

是大块头,在百米短跑上,这个学校没人能与他们匹敌。这对神出

鬼没的兄弟似乎天生就是搞谍报活动的料。

我至今都区分不出谁是哥哥和男,谁是弟弟幸男,而且我怀

疑他们有时也会互相调换座位。他们突然一起板起脸,异口同声地

让我拿出作弊证据时的动作和语言都整齐划一,就像事先商量好的

一样。

最后,他们共同指认稻垣公夫才是作弊事件的罪魁祸首。他们说稻垣从初一时就经常作弊,所以才能一直保持班级第三、第四的成绩。“他考试的时候会把参考书藏起来偷看。”他们坚称这几天稻垣请假没来上学也是因为作弊的事败露了,所以不得不在家躲避风声。稻垣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妙,但如果不找他把事情问个明白,对他也有失公允。于是我决定去他家家访,希望能和他直接谈谈。

他的父母都在町里的公务所工作。夫妻俩都要上班,而且据说

很少休假在家陪孩子。四月召开的“与学生母亲的恳谈会”,他妈妈

也没有出席,所以至今我们还未见过面。

我六点多去他家的时候还在想不知他父母哪位下班回家了。他

家在离青叶站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木制的二层住宅,窗户里全拉着

白色的窗帘。

我按了门铃,但是没人应。

家里没人吗?这下麻烦了。我想等等,可这附近连个可以消磨

时间的咖啡厅或饭馆都没有。青叶站本身是个很小的车站,仅有一

个站员,只有早晚上下班高峰时有在高崎工作的乘客经过这里。

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之后,我又去了一趟稻垣家。这次,刚好看

到一位穿着灰格子正装,看起来像他母亲的中年女性正在开门。“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她“啊”地小声惊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她戴着一副红边眼镜,看起来似乎很强势的样子。我说我是她儿子的班主任,她原本平静的脸上立刻露出怀疑的神色。

“公夫他出什么事了吗?”“他三天没来上学了,也没有跟学校联系,我想了解一下情况。”“啊……前天他说肚子疼,就让他在家休息了……可昨天他好了,

应该去上学了呀。”他母亲一脸迷惑,抬头望着二楼的房间,叫道:“公夫,你在家吗?”然而,没人回答。“太奇怪了。他还没回来吧。”他母亲不安地看着我,请我先在门口等一下。她进了屋,大声叫着“公夫,公夫”,我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她出来了。“对不起,那孩子不在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是这样啊。”“要不,您进屋等等他吧。”“好吧,那我就稍微等一会儿好了。”

我认为这是了解稻垣日常生活的绝好机会,于是就进屋了。我

端正地坐在坐垫上,他母亲端来了茶,在我面前坐下。“公夫是不是有些奇怪啊?”“我觉得他有点无精打采的。这次期中考试他考了第一,我还希

望他能从此更加振奋呢。”他母亲大吃一惊。“老师,公夫考了第一名吗?”

“是啊,您不知道吗?”“嗯,那孩子什么都没说。原来考了第一呀。”迷惑与惊喜在这位母亲的脸上交织在一起。“这么大的事,他为

什么要瞒着我们呢?”“他从来不在家里说学校的事吗?”“嗯,从来不说。那孩子总一个人在房间里学习或者玩模型什么

的。一直是个不让父母操心的好孩子。”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还是没能从稻垣母亲的话里了解到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和学校里的他一样,在家里他也是个存在感很稀薄的孩子。

我没等来稻垣回家,他父亲倒是回来了。他父亲的头发梳成整齐的三七分,中等身材,看上去是个老实人。想必儿子身上有些神经质的一面是遗传自父亲吧。他递来的名片上写着“町公所总务课课长”。

“老公,听说公夫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名呢。”“哦,他只要努力,也是挺厉害的嘛。”他父亲脱掉上衣,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老师,我家不太管孩子,学习全凭他自觉。不过这也是因为我们两个都要上班,没工夫管他。”

兴高采烈的父亲极力邀请我喝点啤酒再好好聊聊,但我以明天还会再来拜访为由告辞了。当时我完全没想到,第二天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和他们见面。

次日一早,我就被一阵急促而吵闹的声音吵醒了。我按下枕边闹钟的按钮,声音却仍然没有停止。“原来不是闹钟,是电话啊。”我拿起听筒的时候看了一眼表,刚刚六点多。我揉揉眼睛,心

里咒骂着那个一大早就把我吵醒的人,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对面立刻传来一个近乎尖叫的男人声音。“我是教导主任。出大事了,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

睡意一下子全飞走了,我将听筒用力贴近耳朵。

“出什么事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是不得了的大事。”

 

教导主任含糊其辞的回答让我更加着急,我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请说明白点,到底出什么事了?”“好、好吧,其实……”教导主任说着声音变小了,“你班上有

个学生自杀了。”“自杀?”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脚下的地面好像在剧烈摇晃,我当即瘫坐在地上。“是谁……死了?”虽然我这么问,但其实心里不知为何已经有了答案。“是稻垣公夫。今天早上,勤杂工发现他倒在花坛里。具体情况待会儿再说,反正你赶紧过来吧。”

挂断电话,我愣了一会儿,然后双手颤抖着穿上衬衫,披上外衣,冲出了屋子。我在奔往车站的途中遇到了高仓千春。她也是跑来的,头发散乱,上衣的衣摆都从裙子里跑出来了。注意到我的视线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把衣摆塞进了裙子。

“也把你叫来了?”“是啊。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过据说是发生了重大事件。”我告诉她稻垣自杀了,她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松井站,正好看到首班车停靠在站台,我们飞奔上了车。

时间还很早,但学校已经非常热闹了。原本以为周围村子里没什么人,此时校门口却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观众,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校园里停着两辆警车,警察和负责现场鉴定的人正在教学楼前紧张地工作着。

校门口有警察检查出入者身份,以此把那些试图混进去看热闹的人挡在大门之外。我刚说自己是老师,围观人群就一片哗然。

花坛上有个用白线画成的人形,千春轻声惊叫了一声,低下了头。“他就是在那里……”“很有可能。”

教员室里几乎所有老师都到齐了,他们三五成群正在窃窃私语。年级主任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我,冲我招招手。“这次事情真是闹大了。”杉本皱着眉头说,“这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最严重的事件了。”

“稻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顺势问道。杉本说:“他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但脖子断了,不久就断气了。”是正在扫地的勤杂工竹泽先生发现了倒在花坛中的稻垣,当时

是五点钟,据说那时稻垣已经没有气息了。竹泽立刻叫了救护车,

并打电话联系了校长。“说他自杀有什么证据吗?”我问。“二楼的窗户是打开的,就是 3A班的窗户。 ”“但是仅凭这一点,也不能确定就是自杀呀。”我努力争辩道。“不是自杀的话,那他是怎么死的?”说着,杉本的眼神阴险起来,

下一秒,他又被恐惧震慑住了,“你不会是想说,他是被人杀死的吧?”听到对方说出杀人二字,轮到我被吓住了。“你说什么呢?!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是想说,会不会是意

外。”我瞪着杉本,提高了声调。

“啊,是这样啊。”杉本说了这么一句,就尴尬地闭口不语了。

“十分抱歉。我说得太过了。”

这时教导主任拍了拍手,唤起大家的注意,通知说要召开紧急教师大会。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教导主任在对今天凌晨这一事件的情况做了一番说明之后,大家开始商议针对此事的对策。最后决定今天临时停课一天,今明两天召开家长会,向家长作出交代。

现场取证结束之后,当地的警察找到我这个班主任了解情况。问话地点就在 3A教室。警察主要是问我出事的学生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言谈举止有没有流露出自杀的意图。警察好像也更倾向于把这件事当做自杀而非事故来处理。我告诉警察稻垣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但我想不出任何导致他自杀的原因。

我不相信他作弊的传闻。既然不相信,也没必要告诉警察。但似乎有人已经说了,稻垣是作弊事件的主谋,并且这几天一直很消沉。

如果这是一起事故的话,那为什么稻垣要在深夜或凌晨时分来学校呢?从窗户失足坠落的说法很难让人信服。最开始警察似乎也曾按照他杀的思路进行调查,可并没有找到对稻垣怀有杀意的人,以及其他决定性证据,因此他们很快就放弃了他杀的可能。

(工作日志摘要)—六月二十二日今天举行稻垣的告别仪式。学校的所有教职员工及三

年级 A班的全体学生都出席了。葬礼结束后,3A班暂时停课。学校召开了紧急教师大会。

稻垣公夫去世两天后,在他家举行了葬礼。那天下着梅雨季常见的蒙蒙细雨。来稻垣家吊唁的客人多到院子都挤不下,只能排到大街上,对一个初中生的葬礼而言,参加的人未免太多了。花圈沿着他家篱笆摆了长长的一排。

我把 3A班全体同学 —当然也包括久保村雅之一伙—都带来参加葬礼了。灵堂上摆着稻垣的遗像,黑色的像框中他略微低着头,露出白色的牙齿灿烂地笑着。这是他在学校时从未展现过的无忧无虑的笑容,一种复杂的情感蓦然攫住了我的心。他是否在课堂上也这么笑过呢?我拼命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身穿丧服的人接踵而至,一批又一批。

这时,穿着白衬衫的一帮人进来了,一时间打乱了秩序井然的队伍。留着平头的男生和穿着水手服的女生穿过黑压压的人群和伞列,就像摩西带领犹太人逃出埃及 a时一样开辟出一条新路。

在念经声中,烧香仪式开始了。

稻垣的父母端然正坐在外廊的烧香台前。他的母亲显得格外悲痛,她双眼通红,用手帕捂住鼻子,就像红牛玩偶 b一样对每个吊唁客低头致谢。他父亲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正在努力克制失去独子的哀痛。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带着学生们加入烧香的队伍,轮到我们的时候,我烧完香向稻垣的父母低头致意,突然他母亲站起来,一脸狰狞地大叫:“你们都滚回去!杀人犯!”

a摩西是古代犹太民族的领袖,约公元前十三世纪,他看到在埃及为奴的犹太人生活窘迫,遂带领他们逃离埃及。 b红牛玩偶是一种纸糊的牛型玩偶,红色,头会动。日本乡土玩具之一,产自福岛县会津若市。

她威严地站在外廊上,用手指着我。“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啊,对了,你们是来看热闹的吧!看到我们这么伤心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和尚还在若无其事地继续念经。“喂,你适可而止吧!”丈夫立刻站起身,把妻子半拖半抱地带了出去。“你放开我!如果我不说,还会有谁说呢!喂,我让你放手,听见没有!”“你也要看看场合啊,笨蛋!”夫妻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白帐幕之后,但妻子大喊大叫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来吊唁的人群一片哗然,谁都不知道对于这一幕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你们都给我滚!你们不是人!你们还有什么脸来这里啊!杀人犯!那孩子就是不堪欺负才自杀的!那孩子……”

稻垣的母亲被带到其他屋子之后,在场的人仍然能清楚地听到她的痛骂。告别仪式会场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之中。有几个心绪不宁的学生显得十分紧张,再也忍受不住的校长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对我耳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