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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13(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七月二十三日举行了第一学期的结业式。把家庭通讯簿发下去之后就让学生们回家了。下午,与学生家长面谈,讨论升学、就业等事宜。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来了。

沉默的教室—最近,我给我们班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沉默、沉默、沉默,到底是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带这么奇怪的班级。上课的时候班里是一片异样的寂静。就好像站在讲台上的我背后还有个隐形人,把他们威慑住了一样。

如果点名提问,被点到的人也会回答问题;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会搭话。但也是仅此而已。交谈很难继续下去,只要我不再说话,那么交流就结束了。只有我单方面在努力。

过了长达四个月的这种生活,我的心里也萌生了类似放弃的念

头。如果狠下心放任不管的话,也许没有比这个班更容易教的班级了。但是—我突然想到了“恐怖政治”这样的词汇。的确,班里有不良团体头目久保村雅之这个存在,还有他的那些帮凶,佐藤源治、野吕和男和幸男这对双胞胎。可是,我总感觉仅仅他们几个人的存在不能解释班里异样的寂静和紧张感。

有什么人在暗处操纵着这个班级,我现在也能真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了。是不是有一个拥有巨大力量的亡灵正在教室的某处监视着我们大家的一举一动呢?

这种想法的证据就是写在黑板上的“肃清”两个字。虽然基本上被擦去了,但随着光线变化,有时也能看得很清楚。写字者本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无论如何,一波三折的第一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给学生们每人发了家庭通讯簿之后,就让他们回家了。混乱的一学期结束了,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下午安排了与学生家长的面谈,我要分别与他们讨论学生今后的出路问题。午休之后,一点钟起,就要在 3A教室开始按照名单顺序进行单独谈话了。大多数家庭是母亲出席,农户或自己做生意的家庭也有父亲来的。

秋叶拓磨的父亲是高崎市的高中老师,他出席完自己学校的结业式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秋叶被泼猪血事件发生之后,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完全不见了,现在的他看上去非常平和稳重。我向他保证,绝不用担心拓磨君的前途,他的成绩位居榜首,第一志愿的高中肯定能考上。而且他作为级长很负责任,只要他在,我就对班里非常放心。听了我的话,他父亲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久保村雅之家是种魔芋的,他父亲晒得很黑,带着一脸歉意对我说“我儿子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我委婉地问了一句:“久保村在家里是什么样的?”他说虽然久保村也会帮忙做农活,但是脾气易变,做事没长性,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关于今后的出路问题,他父亲说只要能考上高中,哪里都可以,还说已经不指望那家伙继承家业了,他自己说高中毕业以后想去东京找工作,劝他他也不听之类的。

佐藤源治的父亲几年前死于一场事故,此后一直是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在松井站附近的饭馆工作,无论如何也请不了假参加面谈。

野吕和男和幸男也是农户出身,这次他们的母亲来了,她说他们都是好孩子,经常帮忙干农活。父母希望他们继承家业,所以想让他们上农业高中,但是他们本人却对此不太感兴趣。

还有星一郎。他的成绩在班里排名中下,是个不起眼的学生。他的父母离婚了,父亲取得了他的抚养权。他和爷爷奶奶生活,父亲去东京打工挣钱,现在下落不明。他的外号是“墙”,据说是因为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没有受太多欺负。他是个没有存在感、像幽灵一样的学生。是驼背的奶奶来参加面谈的,他奶奶说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不能让他升学,让他找个好工作就行了。她说完就朝我深深鞠躬,然后离开了。

辻村瞳的父亲是从东京疏散到这里的,后来一直住在父母的老家。她父母都是初中美术老师,辻村瞳就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谈是她父亲来的,他身材高大,一头长发,眼睛里闪动着旺盛的好奇心,是一个颇具艺术家气质的男人。他说他家一向不太管女儿的事,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想让她上高崎女子高中。

长谷川美铃的母亲说女儿最近精神不太好。虽然女儿在期末考试中成绩有所提高让她感到高兴,但不知道在学校出了什么事,这几天女儿一直说不想去上学,又让她十分担心。“老师,我家孩子出什么事了吗?”她母亲反问我。我说据我所知她女儿最近头疼得很厉害,经常到保健室休息。不过据保健室的老师说,只要和她聊一会儿,她的头疼就基本上好了,所以请不要特别担心这件事。

面谈从一点开始,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等到最后一位家长—渡边泉的母亲—回去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直接趴在讲台上,就这么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走进教室,于是慢慢抬起头。

一位身穿草绿色连衣裙的中年女性站在那里。今天的面谈有四位家长缺席,我想这大概是其中一位家长终于抽出时间赶过来了吧。“哎呀,老师,我迟到了,真对不起。”

那个女人说着就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她好像感觉很热,不停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散乱的头发紧紧贴在脑门上。窗外油蝉的叫声让人的心情十分烦躁。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母亲?”“哎呀,老师您不记得我了?”她像在指责我连见过面的女性都忘了,真是太失礼了。我拼命回忆,但还是没有想起来。“我们见过一次,不,见过两次面呢。”

班里有三十个学生,立刻把他们的父母一一对上号实在很困难,我又不是圣德太子 a。当然,这种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我努力保持着笑容,委婉地说:“十分抱歉,我最近有些健忘。”

“真是的。”

a圣德太子是日本飞鸟时代的著名政治家、改革者。传说他头脑聪慧、记忆力极好。

这个女人突然笑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情绪不太稳定。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内衣的肩带露出来了她都没有察觉。“我这不是为了儿子升学的事来的嘛。我想让那个孩子上高崎高中,他期中考试的时候考了全班第一,都超过秋叶君了呀。”我恍然大悟的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发冷。而她丝毫不理会我的感受,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似的只管自说自话。“那个孩子是我们夫妇的全部希望,一定要让他上好高中、好大学。老师,您说是不是啊?”她呆滞地看着我,目光的焦点却不知落在哪里。

“嗯,是啊。”我含糊其辞地回答。脑中在使劲琢磨如何才能让这位母亲认清现实,如何才能让她赶快回去。作为已经自杀的稻垣公夫的母亲,她已经精神不正常了。她眼神怪异,一刻不停地在教室里东张西望。我在稻垣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和葬礼当天见过她,但和那时相比,此时的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您是稻垣君的母亲吧?”

“您终于认出我了,非常感谢。”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俯视着校园。就在这时,我感觉教室门口有人,回头一看,是高仓千春站在那里。她小声对我说:“哎呀,还没结束呀。”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事件”发生了。

千春突然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嘴巴,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不要啊!不要这样!”千春向窗户方向伸出手。我急忙回头,看到稻垣母亲爬到了窗台上。“别!别这样!”事后回想起来,我救人救得真是太及时了。我一个健步冲到窗边,

正好赶在她跳下之前牢牢抓住了她的双腿。她的身体在空中挣扎,吊在半空中的她声嘶力竭地大叫:“让我死吧!”千春从后面跑过来,帮我一起把稻垣的母亲拽回了教室。

稻垣的母亲号啕大哭,在我怀里激烈地挣扎,我使劲压制着她。她伸手在我的脸上狠命地挠了一下,血从我的脸上滴下来,在白衬衫上留下点点血迹。但我也管不了这些了。

“就算活着,也了无生趣。”他母亲哽咽着说。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请不要这么冲动。”

我使劲扇了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一个耳光。反作用力让我的手感到一阵酥麻,如电流一般传到肩膀。她一下子安静了,倒在地板上哭个不停。这时,闻声而来的老师们已把我们团团围住。

校方很快联系到稻垣的父亲。他脸色苍白地赶来,之后不停地向我们道歉,然后开车把精神恍惚的妻子带了回去。

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的结业式啊。

我和高仓千春一起坐到松井站,在她的提议下,我们打着振奋精神和消暑的名义,去了国道旁边的一家餐厅吃饭。我脸上被稻垣母亲抓伤的地方非常醒目,几乎每个走过的人都会回头看一眼。说实话,这真的让我很受不了。

我们举起啤酒杯碰了碰,接着又聊起今天所发生的事,这时我才知道千春受到的打击非常大。随着几杯酒下肚,她渐渐说出了深埋在心底的话,而且说着说着还哭了出来。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很可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男方正在提分手之类的事情,而我脸上的伤痕正是提分手后的结果。

“都不知道是谁安慰谁了。”

她用手指擦擦眼泪,那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一种让人无法抵御的魅力。“不,和你聊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所以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在舒畅的气氛中吃完这顿饭的。互相发泄完心中的郁闷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九点多走出餐厅,我把已经走路东倒西歪的她送回了家。她家在商店街附近的一处平房。

“房子很旧,但很便宜,所以我就租下来了。”她邀请我进去喝杯茶再走,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她家大门。她家有两个房间,外加厨房和卫生间,很狭小,也不能说特别

整洁,但比起我家还是强多了。尤其在布置上,处处可见女性的用心与细致,让我感觉非常好。我被带到她的工作间,书桌上堆放着大量乐谱。拉着淡粉色窗

帘的窗户旁摆着一架小型风琴。“弹点什么吧。”我说。“弹什么好呢?”“这个……能抒发你此刻心情的曲子就可以,能打动人心的那种。 ”

听了我的提议,她害羞地点点头,没看乐谱就弹了一首听起来像赞美诗一样的曲子。她时而专注于琴键,时而抬头看着我,快乐地微笑。几分钟后她弹完了,站起来向我恭敬地鞠了一躬。

“这是《众望吾主》,巴赫 a的作品。已经很晚了,会打扰邻居的,所以,请原谅我就弹到这里。”我发自内心地为她的表演鼓掌。我们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了,

a约翰 ·塞巴斯蒂安 ·巴赫(J.S.Bach,1685—1750),德国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被称为“西方音乐之父”。《众望吾主》是一首管风琴独奏曲,选自《康塔塔第一百四十七号》,是巴赫的宗教音乐中较为通俗的一首。

我甚至有一种两人已融为一体的感觉。我们聊得很开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

十二点多了。“啊,都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明天就是暑假了,不必这么着急吧。”“嗯,不过在女性家里总不太方便。”“那我送你到门口。”

她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一把抱住了她。我不清楚她是故意摔倒还是因为脚麻了。她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而我吻上了她的嘴唇。

就这样,不解风情的我终于和高仓千春有了更加亲密的接触。

恐怖新闻⑦—七月二十四日(特刊)

可喜可贺的结业式

 

结业式顺利结束了,大家都拿到了家庭通讯簿。对于这一成不变的程序感到厌倦的不止我一个吧。成绩优秀的正副级长秋叶拓磨和辻村瞳据说已经在一起了,这是真的吗?本报编辑会进一步调查此事,敬请期待后续报道。

哎哟,长谷川美铃无精打采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她没事吧?算了,不管了。本报停刊至八月二十一日返校那天(也是老师领工资的日子)。希望大家能过个快乐的暑假。正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稻垣公夫的母亲自杀未遂

结业式之后,在 3A教室召开了家长恳谈会,所有父母面谈都结束以后,稻垣公夫的母亲来了,而且还闹出了一件大事 —她试图跳窗自杀。幸好,在她往下跳的前一秒,班主任及时抓住了她。虽然这件事最终化险为夷,但大家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要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正是她儿子自杀的地方。

那里正盛开着血一样鲜红的非洲菊。她获救之后,被稻垣的父亲强制送进了医院,据说现在正在静养中。读完之后要烧掉。忘记的人会受到诅咒。

14

神崎一郎第二天也没有联系上他的叔叔足立郁雄。

他不想再等了,于是决定直接到埼玉县所泽市 a去拜访叔叔。当然,由美立刻提出陪他一起去。他们沿着青梅大道向西前进,在田无进入所泽大道。根据地图,叔叔家位于西武线所泽站更北边的小手指站西侧。

这一带都是住宅区,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车子开入地势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区。新建小区的对面就是丘陵,丘陵的另一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让孩子在这种地方玩耍真是太危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冲到车子前面来了,而且被人诱拐了家长都不知道。”由美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路况。她用力握住方向盘,洁白纤

a位于琦玉县南部,是动画片《龙猫》的故事发生地。

细的手上透出青色的静脉血管。“我觉得好像快到了。”他东瞧西看,每一个路标和门牌号都不放过。“喂,就是下一个街区。”

住宅区里都是造型相似的二层建筑,但要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每栋建筑有着微妙的不同,这大概与房屋建造的时间有关吧。为了紧跟当时的流行趋势,房地产商自然会有意识地改变建筑风格,使不同街区有所区别。

下一个街区的第三栋房子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和周围的住宅一样,这也是一栋有着浅茶色外墙的二层建筑。四十坪左右的狭小院子里铺着草坪,罗汉柏篱笆高高低低,干枯变黄的叶子随处可见,似乎没请园林工人,而是自己动手整理的。

然而,大门的名牌上写的住户姓氏不是足立,而是平沼。两个人下了车,在篱笆外面眺望。一层和二层的防雨窗都关着,看不出有没有人在家。

“他在房地产中介那里留的信息是假的吧。”

“我觉得不会。如果保证人的资料有问题,是不可能让你入住的。”

“说得也是。”

被夹杂着大量灰尘的冷风吹得愁眉苦脸的神崎上前按响门铃。等了一会儿,果然没人应答。没办法,只能去邻居家打听一下了。幸好右边的邻居家里有人,他们刚按响门铃就听到一位中年女性的声音。神崎说他们是来拜访隔壁的足立先生的,来了以后才发现名牌上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邻居家的女人没有开门,从门口的对讲机告诉他们:“足立先生一年前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

“是啊,据说搬到群马那边的乡下去了。”

“那他没有说具体搬到哪里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他们夫

 

妻俩好像是连夜逃走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只有夫妻俩吗?”

“是的,他们应该没有孩子。”

“他大概多大年纪?”

“不好意思,请问你和足立先生是什么关系?”

 

女人的声音里立刻多了几分戒备,她大概觉得神崎的身份很可疑。可事到如今又不能说他是足立的侄子。于是他急中生智回答道:“足立先生向我们借了一笔钱,但他迟迟不还,让我们很难办啊。”“哎哟,你是讨债的呀?还真是意外呢!所以我说,他们那种

人……”女人的话里立刻带上了一种嘲笑的语气。“对,就是这么回事。我们算是做信用调查的吧。”“我对那个人的事情不太了解,也就是在路上碰到打个招呼这种。

不过,他大概五十五六岁,看着还挺老实的。对了对了,他退休以

后全家要搬到乡下去这件事我是碰巧从他太太那里听来的。”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呀?”

“他家和我家是一起搬来的,差不多有十年了吧。”

 

她嘴里唠叨着要做午饭了,就说到这里吧,神崎抢着问了一句这附近还有没有人认识足立,那个女人说她也不知道,接着就径自挂断了对讲机。

然后他们又去问了另一边的邻居和对面的住户,但人家都说只和足立家是点头之交。结果,他们新获得的情报只有足立搬到群马县乡下了这一点。

神崎和由美面面相觑,苦笑起来。

“只能认输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如果他家搬到群马的乡下的话,就有可能在青叶丘初中附近啊。”

“算了,我们回去吧。”

这趟远行虽然没取得什么成果,但他也并没有很失望。如果这样都算失望的话,那之前的种种经历就只能用悲惨来形容了。现在,只要由美在身边和他聊天,他就觉得很幸福了。他们充分享受完在多摩湖畔兜风的乐趣之后就返回东京了,吃完晚饭回到各自的住处。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收获颇丰的一天。

第二天是周一,神崎了解到了更多他想知道的情况。这一天,他收获了大量关于自己的个人信息。

他们估计神崎一郎任职的公司多摩化学的上班时间和大多数公司一样,都是上午九点开始。

在此之前,他们必须慎重考虑要不要一开始就报出神崎的名字。如果神崎是多摩化学的员工,那么他长期无故旷工可能意味着自动离职,或者被公司方面当做自愿辞职来处理。

问题在于,这样一个员工突然打电话回来说自己失忆了,对方会轻易相信吗?

他们商量了一下该怎么做,最后决定先去实地考察一下。也许神崎看到公司就想起什么了也说不定。

由美今天和朋友有约,所以这次他只能一个人去了,不过他觉得这样说不定反而有好处。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调查很有可能会暴露出他的某些阴暗面,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希望由美在场。

他从青梅大道坐车到荻洼,再乘中央线到东小金井站。根据地图,从南口出来沿电车线朝三鹰地区往回走一小段就到公司了。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过了十一点,气温也没有升高,反而让人感觉更冷了。

他竖起衣领,迎着风艰难地走在路上。但仍时刻注意着周边的一切,什么都不想错过。在已经没有任何印象的马路和住宅区上,他的腿却像走过很多年一样,熟练地带着他向前走。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脑海中的记忆失去了,留在身体上的记忆却依然存在。

穿过住宅区就看到一所汽车驾校,驾校的南边就是他要找的公司了。公司占地面积相当大,在长长的围墙的另一侧是一栋三层的白色大楼,后面是一座像工厂一样的建筑。

大门上写着几个大字“多摩化学株式会社”,大门旁边是门卫室。啊,我终于找到这里了。虽然记忆并未恢复,但是一站在公司门前心中就涌起一种好像回到久别故乡般的安心感。这并不是我潜意识里对这个地方有什么感应,应该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这里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所以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吧。

神崎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卫室门口,戴着帽子的中年门卫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抬头看向他。神崎努力想编出一个造访的理由,但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

“啊,好久不见。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你了,出什么事了吗?”

看到心神不定傻站在那里的神崎,门卫站起身走出小屋。神崎曾是这里的员工,应该每天都会和门卫见面,就算门卫不记得神崎的名字,他也会过来打个招呼。

“啊,你好,好久不见了。”神崎抑制住心里的忐忑,笑着回答。

“这段时间是不是生病了呀?”“嗯,是有点事,最近一直在家待命什么的。”神崎小心地挑选合适的字眼糊弄过去了。现在还不应该暴露失忆的事吧。他向门卫点了个头,就向公司大楼走去。

大楼雪白崭新的墙壁上写着“TAMA a”几个字母,一条水泥铺设的道路从大门延伸到大楼入口。门口摆着几个什么都没种的塑料花盆。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前台现在没有人。前台的后面立着一扇屏风,屏风的另一面有一块写着“总务部”的板子从天花板垂下来。墙边堆放着好几个纸箱。身穿浅褐色制服、行色匆匆的社员在大厅里穿梭。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一直这样待着也无济于事,他做了个深呼吸,脱掉外套,走到了门前。自动门打开了,里面的暖气扑面而来。感觉到有人进来了,一位小个子戴眼镜的年轻女性走到前台,亲切地说了声“欢迎光临”。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她“哎呀”了一声。“神崎先生,你有什么事吗?”她也叫我神崎,也就是说,可以确定我就是神崎了。“嗯,有点事。”对她,他也打算含糊其辞地蒙混过去。女人的胸前名牌上写着

“柴田节子”。“你有什么事啊?退职金应该打到你的账户里了吧?”“啊?退职金?”

aTAMA是“多摩”的日语发音。

这么说来,那一百五十万日元是退职金?原来如此,这样就能解释了。“我说神崎先生,你的样子很奇怪啊,脸色很苍白呢。”还是说实话吧,比起告诉上司,告诉她这样的女性社员好像更

容易一些。“柴田小姐,其实吧……”“柴田小姐?太见外了吧。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小节怎么样? ”“啊,不好意思。小节。”

额头发际处渗出了汗水,他知道这并不只是室内温度高的缘故。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失忆的事,还有总算查到他之前在多摩化学工作。起初还半信半疑的她,看着他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终于相信了他的话。

“哦,是这样啊。”她的眼中充满同情,“所以你就到这里来了。”“你知道有谁非常了解我的事吗?”“稍等一下,我去把总务部的佐佐木课长叫来。”

她走了没多久,很快就带来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一见他就说“哦,好久不见了”,然后向他伸出手来。柴田节子指手画脚地把神崎刚刚告诉她的事又对课长讲了一遍,课长听完也很同情神崎。

“是这么回事啊。好了,不用客气,进来说话吧。”课长向里面走去,柴田在神崎肩上轻轻推了一下,说:“跟着去吧。”

神崎走进房间,其他员工抬头看到他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异的神色。虽然神崎对这些人全无印象,但他还是努力面带笑容地走了过去。他被带进一个屋子,门上的牌子写着“第一会议室”。屋里有

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桌子下面摆着好几把折叠椅。课长让神崎坐下,自己坐在主位,津津有味地打量着神崎。“我是总务部课长佐佐木,当然,你不认识我,对吧?我这就把

你们部门的课长叫来,稍等一下。”“我以前在这里是做什么工作的?”“啊,你在研究部门工作。”“研究部门?”

化学公司的研究部门,那是研究什么的呢?一时间,他无法相

信自己是做研究工作的。“这家公司是生产什么产品的呀?”“主要是生产农药的。杀虫剂、除菌剂、除草剂这类东西。”“我就是研究这些的?”“是的。你所在的第一研究课以研发杀虫剂为主。”“那我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十年多了吧。”

原来如此,所以我的退职金才会有那么多啊,神崎想。“我真的是神崎一郎吗?”“绝对没错。”“那有没有可能,我入社时的资料都是伪造的呢?”“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是从来应聘的应届生里特意选中被录

用的。”“我辞职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个人原因。你是今年一月底辞职的。”“个人原因的话……不是因为我干了坏事被发现了之类的吧?”

如果他曾经做过什么坏事的话,公司的人就不会对他这么热

情了。“我没有直接找你问过,所以不清楚你辞职的具体原因,不过据你们课长说,你是为了继续充电才辞职的。”

嗯,这倒是个近乎完美的辞职理由。“我今年三十五岁,是吧?”“差不多。你是单身。至于有没有和别人交往这些比较隐私的事,

你还是问问和你关系不错的职员吧。”这时有人敲了敲会议室的门,然后两个男人进来了。“啊,这不是神崎君嘛。”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的高个子男人向他伸出手来,神崎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这个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纤细修长。

“我还想是怎么了呢,原来你遭遇了这么不幸的事啊。”看到神崎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又说,“啊,对了,我是你的直接上司岩崎。这位是和你同期进公司的伊丹君。”

岩崎课长向他介绍了旁边一个和他年龄相仿、身材纤瘦的男人。那个男人戴着眼镜,有几分神经质的样子,穿一件印有“多摩化学”字样的白色制服。他盯着神崎,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和你是同一批入职的,也和你关系最好。对吧,伊丹君?”“嗯,算是吧。”

伊丹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不太高兴地把视线从神崎身上移开。两人坐下后,神崎又把从失忆开始到现在的事简单讲了一遍。听他说完,岩崎课长叹了一声。这时柴田节子端着茶水进来了,满脸好奇的她站在那里不想走,直到总务部佐佐木课长对她说了声“谢谢”之后才不情愿地出去了。等门关好,岩崎课长才开了腔。

“是这样的,你提出辞职是在今年年初。是突然提出的,真让我

措手不及啊。问你理由,你只说是个人原因。”“个人原因?”“是啊,你突然辞职,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对不起。”

虽然不记得这件事了,神崎还是向岩崎低头致歉。“算了,事到如今再责备你也无济于事。”岩崎课长苦笑着从白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关于你辞职的原因,伊丹君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吧,是不是?”突然被点名的伊丹困窘得连耳垂都红了。他似乎是个很内向

的人。“不,其实我也没怎么听他说过,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我的工作态度怎么样?”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岩崎课长清了清嗓子,说:“你作为研究者水平相当不错。我当时极力挽留你,但你仍然坚持辞职。我问你是不是有其他公司挖角,你坚决否认了这一点,一口咬定是因为个人原因。最后没办法,我也只好接受了。”

“这件事给您添麻烦了,十分抱歉。”

“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啊。”

 

岩崎说着看了总务课课长佐佐木一眼。佐佐木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挑挑眉,不住地对岩崎使眼色。从公司的角度来说,在这种不景气的状况下中途录用神崎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的。作为总务课课长,他心里一定十分不满,在场的同事怎么能随随便便讲出这种话呢!

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身为课长他虽然能热情地接待已辞职的神崎,却绝对没想过再次聘用他。而神崎自己已经连最基本的化学知识都忘记了,所以也没考虑复职的事。

他们告诉神崎,他从埼玉县的公立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关东的一所国立大学的农学部。四年后大学毕业,一毕业就进入多摩化学工作,在同一部门一干就是十三年。

神崎请求总务课课长让他看看自己的个人资料,但被告知他辞职后资料就被处理掉了。要是能知道原籍在哪里的话,他就可以查到更多的个人信息,但现在他只能哀叹自己运气不好了。

很快就到了中午,神崎离开了多摩化学。能打听到的消息都打听到了,并再次证明自己确实是神崎一郎。

可是,他还是没能找到自己与青叶丘初中的联系。为什么他会有那个初中的同学会通知呢?也许他在高中或大学时代认识了那个学校的某人,因此和青叶丘初中扯上关系了?

神崎感觉越来越混乱。天色阴沉,风也大了起来,寒风吹来,简直要把人给冻僵了似的。干脆就这样冻死算了。

正当他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冲他喊:“喂,神崎,等一下。”

他回头一看,是刚才在会议室里见过的多摩化学的同事伊丹。他还穿着制服,好像是直接从公司追出来的。他喘息着整理好凌乱的制服,重新系好领带,然后在神崎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有什么事吗?”

在会议室的时候,伊丹几乎什么都没说,所以神崎以为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事。可看他现在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又是所为何事呢?

“神崎,我有话跟你说。”

“跟我?”

“那还用说,这里还有别人吗?! ”

“公司那边没事吗?”

“很快就到午休了,没事。还有,你别对我这么见外好不好?你不觉得别扭吗?”

虽然是曾经的同事,但现在只是个陌生人,就算被突然要求不要那么客气,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伊丹有些不高兴地朝车站方向走去,神崎跟在他后面。

他们来到一个面对车站南侧广场的叫做“蒲公英”的小咖啡厅,伊丹推开黄色玻璃门,在靠窗的雅座坐下,一名高中生似的年轻女服务员过来点餐。

“我要虾肉烩饭套餐。”伊丹点完菜就把菜单扔给了神崎,“你要什么?”

“那我要和你一样的吧。”

服务员走后,伊丹探出身子、死死地盯着神崎看,那毫无顾忌的视线就好像坐在第一排欣赏新来的脱衣舞演员一样。神崎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在座位上不住地扭动身体。

“你真的失忆了吗?不是在演戏吧。”伊丹说。

“怎么可能!这个样子是装得出来的吗?! ”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