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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伊丹靠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他的灰裤子的膝盖处已经磨薄了,裤脚也都是黑黑的污渍,不过他似乎不修边幅惯了,对于自己的着装全然不在意。

“那我来提问,你和我关系很好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伊丹歪着头,脸上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那么,就是不好了?”

“那倒不是,虽然不算亲密的朋友,但是,关系也算不错。你这个人总是一副阴郁的样子,基本上没人愿意和你亲近。因为我跟你是同期,所以周围这些人里大概就我和你关系最好了。”

“我有那么阴郁吗?”“嗯,非常阴郁,非常忧郁,让人猜不透你脑子里在琢磨什么。”“你太过分了,一句好话都没有啊。”神崎苦笑。“没办法,我是实话实说啊。而且,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伊丹心直口快,不过倒不像坏人。神崎反而觉得面对他更容易把话问出口。“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你应该知

道吧。”“首先我要说,我觉得你不适合这个公司。”“不适合?”“对,一点都不适合。”“怎么说?”“你本质上并不是学理科的那种人,反而像学文科的。”

伊丹一针见血的话并没有让神崎吃惊。“但我是农学部毕业的呀。而且就职的公司不也和化学有关吗?我要是更适合文科的话,不可能特意选择这样的人生道路吧。”“的确,你大学学的专业和就职的公司都和理科有关。可是,刚才那句话是你当面告诉我的,所以不会有错。”“我跟你说过那样的话?”

烩饭送来了,伊丹停下谈话,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米饭,开始专心致志地享受午餐。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神崎没有吃饭而是在等着他回答问题,就催促道:“饭都凉了,快点吃吧。”神崎没有胃口,却

不得不用勺子把饭送进嘴里。饭很油腻,而且软绵绵的,非常难吃。伊丹吃得很香,很快就把饭吃光了。咖啡送来以后,他在咖啡里放了大量的糖和奶油。

“你呀,以前总是说,其实你想读文学专业。我问你是父母强迫你选的专业吗,你说不是,是自己选的。总之,你就是个奇怪的人。 ”伊丹毫不客气地说着,就好像在和别人谈论神崎的事一样。

“你还说你喜欢写文章。”

“我?”

“对,你总把想当小说家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读文学专业,而是进了农学部呢?是因为

 

我在理科方面能力更强吗?”“不,以你的本事,法学系也好,理学系也好,什么专业你都能

学好的。”“那么……”“你应该是出于某种目的,无论如何非要选择这条道路不可。”

是什么目的呢?为什么他要选择一条自己并不喜欢的道路呢?“我跟你说过我辞职的理由吗?”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神崎喝了一口咖啡,偷看伊丹的表情,他的心在怦怦直跳。

“反正你辞职得很突然。直到课长说,我才知道你交了辞职信的事。我本以为和你关系最好,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大吃一惊。下班以后我找你喝酒,想问你好多事,可你光喝酒,就是不开口。不过随着酒劲儿上来了,你还是稍微吐露了一些实情。”

“什么实情?”

“你说‘终于发出指令了’。”

 

“指令?这是什么东西?”

“反正你就是这么说的。你说指令发出了,你必须辞职,因为需要准备时间。我问了你很多问题,比如指令是个什么东西。你说指令就是指令,是上天的旨意,我等这个指令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之类的。”

“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正好是初中毕业的时候。也就是说,神崎从初中毕业后的二十年里一直在等待这个指令。他在心中揣测这个指令到底是什么。

对了,这个指令就是同学会的通知。肯定没错。

突然,他似乎看到了整个谜团的脉络,虽然还不甚清晰,但至少曾经深藏在迷雾之中的种种事件已经逐渐在他面前显露出来。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真相大白了。

指令就是那张刊登着同学会通知的剪报,神崎看到这个,就向公司提出了辞职。所谓准备时间,大概就是指从辞职到召开同学会的那三个月左右。神崎在策划某个要在同学会上执行的计划。

可是,青叶丘初中同学会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是怎么和同学会扯上关系的呢?能让他在报上一看到通知就决定辞职的重大事件是什么呢?还有,在此之前,让神崎放弃了热爱的文学,有意选择农学部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不管你醉成什么样子,那个理由你就是不说。”伊丹的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飘来的。“你就像个被新兴宗教迷惑的天真高中生一样,眼神直勾勾的……喂,神崎,你在听吗?”伊丹伸手在神崎眼前晃了几下。

“喂,你的记忆恢复了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记不清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正呆呆地站在东小金井站的售票机前。

回去的路上,为了谨慎起见,他还去了一趟区政府办事处,请求查看他的居住卡。但办公人员告诉他没有叫神崎一郎的人存在,也没有这个人的转入证明。

在这里,追查的线索也断了。

15(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八月二十一日今天是返校的日子。校长讲话之后,大家各自回到教室。3A班全体出席。花坛里有一种奇怪的花开了。

虽然放了暑假,但我还要给备考的三年级学生补习,因此还去了学校几次。不过只有上午有课,感觉轻松多了。学生们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我却是怀着幸福的心情在给他们讲课。自己的内心一旦变得充实起来,即使面对这样的学生,我也能微笑着对待,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连稻垣公夫母亲的自杀未遂事件也已经是过去式了,并没有困扰我太久。听别人说她已经出院了,现在完全恢复了正常,不过后来还是辞去了工作。据说她对于那次的冲动行为深感后悔。

我的幸福当然是来自于和高仓千春的交往。暑假我们两人去了轻井泽度假,去高崎看电影,这些天让我享受到了过去多少年都没享受到的青春与欢乐。我们沉醉在幸福之中,每一天都是那么的心满意足。

我们和学生们住的地方离得比较远,而且就算被哪个老师看到也没关系。我们俩都是单身,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返校日前一天她在我的公寓留宿,第二天一早我们若无其事地来到学校,还像普通同事那样相处。这种感觉很刺激也很快乐。

时隔一个暑假,八月二十一日,全校师生返校。盂兰盆会 a已经过去了,暑热却完全没有消退的迹象,那天从早晨开始日照就很强烈。山区地带湿度较低,紫外线却比平原地区厉害。九点前全体师生在操场集合,校长在主席台上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帕擦着秃头上的汗水。其间有两个女生晕倒了,被送到保健室。

其中一人就是长谷川美铃。在一群脸庞被晒得黝黑的学生当中,她那苍白的脸色非常醒目。她的皮肤白得异常,几乎可以看见血管。而且两颊深陷,眼睛下方阴影浓重,就像身患重病一样。

就连一向喜欢长篇大论的校长也抓住这个机会,说了几句诸如天气热希望大家注意身体、新学期要努力学习之类的话后就匆匆结束了讲话。在返回教学楼的路上,我注意到学生群里有一阵骚动。几个学生围着花坛,正在指指点点地叫嚷。

我想督促他们快点回教室,于是走到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什么呀?真吓人!”一个像小学生似的、还没有变声的学生尖叫出声。这是鹫尾力

a日本迎接和供奉祖先之灵的民俗性佛教活动,现在大多数地区都在八月十五日前后举行。

的声音。佐藤源治在鹫尾头上推了一下,说:“笨蛋,这不是彼岸

花 a吗!”

“这种花经常长在墓地上吧。”

“好了好了,快回教室吧。”我招呼着学生们。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嘟囔着“好可怕”、“这里以前就是墓地啊”之类的话四散而去。

学生们走了以后,我得以看到花坛里盛开的那朵妖异鲜红的花。彼岸花,别名曼珠沙华,常生长于墓地或河边。本应从青色的球根中抽出的花茎却从旁边的地面生长出来,花茎顶端的花朵样貌诡异。对了,朱顶红也是这样的植物。此时花坛里虽然只开了一朵,但很明显,周围种的也全是彼岸花。

不可思议,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这种花种在这里的?之前这里明明盛开着非洲菊,现在却一棵都没有了。

这时勤杂工竹泽先生正好经过,我问他花的事。他说:“老师,这个我也不知道。到去年为止,这里从来没开过这种花。而且,我也不记得这里种过非洲菊。是学生随便乱种的吧。这花看着真让人不舒服,要不要拔掉呀?”

竹泽先生的手伸向彼岸花,我连忙阻止。“不用,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彼岸花应该是九月开花的。现在早晚都比较凉,有一棵等不及,就提前开了。”我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回到了二楼的 3A教室,学生们已经坐在座位上等我了。只有长谷川美铃的位置是空的,她好像还在保健

a彼岸花,石蒜科植物,生长于阴森潮湿的地方。球茎有毒,但可入药。在日本这种花常在秋分前后盛开,秋分又称秋彼岸,因而得名彼岸花。

室里休息。我的脑海中有一个念头,就像一只关在瓶子里的牛虻,

一直在嗡嗡叫着提醒它的存在。不会吧,不会吧……我心不在焉地给学生们讲完新学期的注意事项就让他们回家了。

然后,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教室里,我拼命抑制着从窗户向下看的欲望。如果我看了,就正合了种花人之意。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不去看。但最后我还是没能抑制住诱惑,从窗口探出身子。

花坛里的彼岸花组成了一个文字,我又一次感到后背蹿过一股寒气。种花人的恶意透过一株颜色诡异的花朵散发出来。我感到头晕目眩,但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那个文字。

那是英文字母X,或者是个 ×的符号。

X到底指什么呢?彼岸花形成的 X,不知是不是在嘲笑死在这个花坛中的稻垣公夫的灵魂。彼岸花在骄阳下积蓄着力量,等待着花朵全部绽放。

突然,我感觉身后有人。觉察到危险的我猛地转过身。“老师!”让我吃惊的是,站在我身后的是长谷川美铃。她就像幽灵一样

苍白,尽管天气很热,但她全身抖个不停。“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刚才一直在保健室休息。”“啊,对了,你早会的时候身体不舒服。怎么样了?现在好点

没有?”“嗯,基本已经好了。但是……”美铃欲言又止,她低下头,一滴眼泪掉下来,浸湿了白色拖鞋

的前端。“但是怎么了?”

她抬起头,大眼睛里盈满泪水。白上衣下面的娇小胸部随着抽泣声激烈地上下起伏。这个十五岁的少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心动的性感气息。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说完她就扑到我身上。我想推开她,但她紧紧抱住我不放,我怎么都挣脱不了。她的身体竟然很有肉感,不知道纤瘦的她哪儿来的这些肉。在拉扯中,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胸部,拇指碰到了她没有内衣遮盖的乳房,还有坚硬的乳头。

她回过神来,双手护在胸前,离开了我。我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残留着她那乳房的柔嫩触感。“为什么这么消极呢?你的成绩大有进步,照这样下去,你就能考上理想的高中了。”“不是这件事。我……肃清……”

肃清两个字一出口,她就慌忙捂住了嘴,同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刚才说肃清?”“我瞎说的。刚才的话,请您就当做没听到吧。”

她转身跑出教室的前门。巧的是,她刚一出去,高仓千春就进来了。“喂,那个是长谷川美铃吧?她怎么了?好像在哭。”千春怀疑地盯着呆站在那里的我。然后也走到窗口朝下看了一眼花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回忆起来,从那一刻起,我生命的轨迹就已微妙地偏离了正常

的方向。啊—

恐怖新闻⑧—八月二十一日

一朵彼岸花……这是不祥的前兆吗?

 

大家都看见了吧,返校那天,花坛里开了一朵花。

这种经常能在墓地见到的花被称为彼岸花,别名曼珠沙华。在忠恩寺的墓地—即彼岸—盛开的花朵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吗?还是有人故意把球茎种在那里的呢?

这是天地异变,不,是不祥之事将要发生的前兆吧。啊,好恐怖的彼岸花……

校长讲话的时候,有两个女生被这种花散发的毒气熏倒了,相信大家都看到了吧。其中一个被送去保健室休息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而另一个人,一直到全校师生放学以后还躺在保健室的床上。

好不容易恢复精神的她扑进了她喜欢的人的怀里。然后,她差点就把某件事说漏嘴了。本报编辑可听到了,叛徒绝不可原谅。

诸位,新学期开始,我们又能经常见面了。(看完要烧掉)

16

第二天,神崎一郎在电话里向塚本由美汇报了他独自探访多摩

化学的事,刚刚外出归来的她立刻就赶到了他的公寓。“你太过分了!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啊。”

由美很不满,她觉得神崎没把她当成自己人。“因为你有事啊。”“你等我一天不就好了嘛。”“我一天都等不了。而且,要是调查出来我是个大坏蛋,让你知

道不就麻烦了嘛。”神崎开玩笑似的说。不过,他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查出的结果和这个也差不多了。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失忆之前的种种行动显得越发令人费解,也越发可疑。

“说实话,我查到的并不是什么好结果。”他把在多摩化学了解到的所有情况都说了,本来由美还忽闪着

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但听到后来,她的神色也渐渐暗淡下来。“你没有被警察通缉吧?”“那倒没有。不过,我总觉得不要继续查下去才是明智的选择。”“哎呀,你这就死心了啊,好不容易查到这里了。”“但是……现在已经知道,我选择了自己讨厌的理科,没有朋友,

还是个性格非常阴郁的人。要是再这样查下去的话,很可能会查到

令人沮丧的结果。”“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是坏人。”“那是你的直觉。按照我的直觉,我是个性格乖张的人。”“还有,知道了你是单身,真是太好了。”由美嘟囔了一句。“什么意思?”

他心中一动,心底涌起一股热流,也许这种感情波动已经写在脸上了。“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对你有好感什么的。”

她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窗户把手放在身后,双腿交叉。白色棉布裤子的裤脚微微上提,露出纤细紧实的脚踝。也许是窗外的阳光太强烈了,她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是觉得,要是你没有老婆孩子的话,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就容易多了。而且,好像你也没有父母,亲戚只有一个叔叔。”“原来如此,这么看来其实也不错。没有那些多余的阻碍挺好。”他也站起来走到窗前,俯视着下面的街道。邮递员的红色自行车停在公寓楼门前,邮递员刚从大门走出来。

从现在起,才真正要开始追寻自己的过去了。他觉得他的过去一定存在着不想让由美见到的丑恶一面。所以,大概也到了让由美从他的生活中退场的时刻了。其实,他几天前就想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好什么时候把这种话说出口。

他爱上由美了。最让他害怕的是自己哪天会压制不住对她的感情。和她这种有魅力又活泼开朗的年轻女性接触,使得他体内男性的本能在蠢蠢欲动,变得越来越难以克制。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有多么危险,她真是对我太不设防了。

“我说,由美小姐。”她看向神崎。但他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死死地盯着下面的街道。“怎么了?”他舔舔嘴唇,谨慎地开口。算了,这就跟她摊牌吧。“从今以后,我一个人也没问题了。由美小姐你对我的帮助,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感谢。不管怎么感谢你都是不够的。”“你这话,就像要跟我告别一样。好奇怪。”她外衣下凸起的胸部随着呼吸的节拍缓缓起伏,无法抑制地想

要触摸她的欲望强烈地折磨着他。

“我并不想说到那个地步……本来就不是你撞了我,而是我自己冲上马路,无意中撞到头才会失忆的。所以全都是我的错。我自己的事,必须由我自己来查。”

“如果你是担心我的话,那大可不必。”她悲伤地笑了。“不是这个问题。”“我就住在这附近,你不用客气,随时可以把我叫出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但是,真的不用了,以后我自己

一个人也行。”

屋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沉闷得让人无法忍受。“由美小姐,我送你下去吧。”为了打破僵局,他严肃地提议道。“谢谢。那我回去了。”由美干脆地说。她的语气平静到让他感

到失望的地步。

他拿过由美的外套,帮她穿上。在走出房间坐电梯下楼的过程中,两个人一直沉默不语。她低着头,摆弄着外套的扣子,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别有一番风情。

出了大门,她略微抬起一只手,说:“再见,我会为你祝福的。”

“再见,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虽然这么说,但他觉得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他感觉心口在隐隐作痛。活到这个岁数,才发觉这就是恋爱的感觉,还真是个笨蛋。

走在便道上的她,背影看起来很孤寂。他拼命忍住想要追上她,并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冲动。她也是喜欢他的吧。不可能,她对他只是由同情生发的关切而已。这只是一个一只脚已跨入中年的男人自我意识过剩的臆测。别胡思乱想了! “塚本由美小姐,再见了。谢谢你给了我短暂的幸福时光。”他

小声说,目送着她走过下一个红绿灯,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其间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如果她回头的话,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会不会……

但她并没有回头。

他伤心地回到公寓,看了一眼自己的信箱。刚才邮递员来过,他想看看是否有邮件,结果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他把明信片翻过来的瞬间,立刻感到天摇地动。

“缴费提醒。”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非常响亮。管理员

吓了一跳,打开窗户看着他。“神崎先生,怎么了?”“没有,没什么事。”

神崎向管理员草草点了个头,就奔进了电梯。他全身都在难以自抑地颤抖,就是这个!这就是我的秘密!该来的终于来了。进入房间,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他仔细读了一遍那张明信片上的内容。

缴费提醒前略 a。知您身体安好,不胜喜悦。您租用了我家的公寓,我深感荣幸,并表示诚挚的感谢。

恕我冒昧,我想提醒您一下缴纳房租的事宜。您今年二月到三月的房租还没有支付。我去找过您,但是您好像一直都不在家。拜托您尽快交房租。

另外,如果您在接到这封缴费提醒之前就已经交过房租的

 

a写在书信开头的话,表示省略季节问候等礼节性文句。

话,还请您原谅。

杉并区和田三— ×— ×远山千代子

这是房租的缴费提醒。也就是说,除了现在住的公寓,他还租了别处的公寓。这个叫远山千代子的女性恐怕就是房东了。他查了查电话簿,上面果然记载着她的电话号码。

现在是一点五十分。今天他又能查明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了。

从地图上看,走路就可以到达明信片上说的那个地方。他出了青梅大道,一路往东走去,穿过高圆寺天桥的十字路口,再向右转,就来到了和田三丁目。

他走在环七线旁边的便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排出的尾气让人无法忍受。阵阵寒风恶作剧似的带来更多污浊的空气。他压抑着满心烦闷继续向前走,在下一个路口往左一拐,就进入了一片安静的住宅区。左边是一个叫做“蚕丝之森”的大型公园,一来到这里,环七线和青梅大道的噪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一边查看门牌号,一边往前走,在一个小杂货铺旁边,他看到了一栋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木质二层公寓。就是这里,他心中一动。可以算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吧。不对,他以前在这里住过,所以说似曾相识也许并不恰当。

在他的脑海深处,确实有某个东西刺激着遮蔽了记忆的外壳,并不断地在向他倾诉着什么。

远山千代子的住所就在这栋公寓的隔壁。他一按门铃,门上的对讲机里立刻传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他说他是收到缴费提醒的神崎,屋里的女人说“请稍等”就挂断了对讲机。很快大门就打开了,一位戴眼镜、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探出头来。眼镜后面的双眼闪耀着好奇的光芒。

“哎呀,神崎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一收到缴费提醒就立刻赶来了。”

“这么快就来了,真是麻烦你。你现在可以交房租吧?”

 

远山千代子笑逐颜开。钱到手前是慈眉善目,钱到手后就横眉

冷对吗?“是的。不过,其实我还有一件事。”“啊?”

她脸上立刻露出戒备的神色。神崎站在门前三言两语讲了一下

事情的梗概,她听完脸上又多了几丝困惑。“也就是说,你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事了?”“是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哎呀,是这样啊。”她的表情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怀疑。“房租的话,我这就交给您。一共多少钱?”

神崎想消除她的戒心,不这样的话,就别想得到她的帮助了。“房租是三万两千日元,两个月的话,嗯……是六万四千日元。真的可以交吗?”“啊,这么少呀。那我马上就可以交。”比想象中的便宜多了,他松了口气,从钱包里拿出刚从银行取出的十万日元,数出七张交给了房东。“非常感谢。我这就去找零钱,你去公寓那边等着吧。”她满脸堆笑地进屋去了。他去了公寓。这种老式的出租屋风格二层木制建筑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玄关是公用的,一看到鞋柜之类

的摆设就感觉好像进入了三十年前的家庭连续剧一样。旁边有十二

个木制的信箱,他一个一个地查看着上面的姓名。一〇二,神崎。他脱下鞋放进鞋柜。走廊两边各有三个房间,二楼大概也是同

样的格局。

走廊的地板一踩上去就吱呀吱呀地响,就像是用了莺声铺法 a一样。楼道非常昏暗,一不留神就会绊倒,小气的房东是为了节约电费吧。走廊尽头是公用的洗手池和卫生间。

左边中间的那个屋子是一〇二号房间,门牌上确实写着“神崎”。黄铜门把手上沾满了手印,相当脏。大门不出意料是锁着的,打不开。

这里与另一条街上干净整齐的一居室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神崎一郎是个过着双重生活的人。恐怕那天晚上他是从那边的住处到这里来才在雨中奔跑,结果在穿过五日市街道的时候被塚本由美的车撞倒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渐渐地明晰起来。

玄关有动静,原来是房东小跑着来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把找回的零钱交给神崎,“你是不

是没有房门钥匙啊?”“要是有的话我早就进去了。”“那可麻烦了。”

她把钥匙环套在手指上,哗啦哗啦地转动着。“你自己把门锁换

了,所以这个备用钥匙也打不开门。”“真对不起。那该怎么办呢?”“你还问我怎么办?只能把开锁的人找来了。喂,你干什么去? ”

a莺声铺法是木制地板的铺设方法之一,踩踏时,固定地板的锔子会发出莺啼般的声响。

神崎突然想起了什么,向信箱走去。他打开信箱,里面塞了很多小广告,邮件却一封都没有,因为这里是秘密住处的缘故吧。他拿出信箱里的东西,伸手在里面摸索,果不其然,他在信箱紧里面的顶端摸到了一处透明胶带。揭开胶带,钥匙就贴在里面。

“哎哟,真是太厉害了!你都能做小偷了。”房东有些震惊。“没有啦,好像某本书上写过这样的情节。”

失忆后他并没有读过这类书,是身体依然保存着这样的记忆。他拿着钥匙回到一〇二号房间门前,把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一声,锁打开了。

“啊,打开了。”

“真是太好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租这个房子的呢?”

“是今年一月开始租的。你只交给我第一个月的房租,然后我就

 

联系不上你了。所以……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一月的话,就是他看到同学会通知的时候了。然后,他就突然

辞去了工作。“在您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租户呢?”“我们没有太多交往,所以我也不太了解你啊。不过,你居然租

了这样的房子当成第二住所,我觉得你挺奇怪的。”“第二住所?”“你当时是这么说的。”

推开房门,污浊的空气迎面扑来。房东好像也打算和他一起进屋,

他急忙转身拦住她。“这样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可以收拾。”“哎呀,这样啊?”房东似乎不太满足,还一个劲地向屋里好奇

地窥探,“还有事的话就跟我联系吧。”

“非常感谢。”

房东有些遗憾地离开了。他立刻锁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算是第二住所,这个地方也太破烂了。我是出于什么目的租下这种房间的啊?—这个目的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这屋子也太乱了吧。他其实只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左右,屋里居然如此凌乱,这种情况只能说不太正常。到处都是皱皱巴巴团成一团的废纸,还有散落一地的书本和笔记本,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进大门就是一间四叠半大小的日式房间。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学生会穷到租这种三十年前遗留下的老房子了吧。屋里没有卫生间,只有一个简陋的洗手池和一个灶台,还有一个壁橱。粗糙的木制窗框上就镶着一块玻璃,小偷,不,连小孩都能轻而易举地进来。不过这里也没什么好偷的,所以大概连小偷都懒得来。

神崎走到窗前,拔掉插销,费了半天劲才打开窗户。窗外是一面墙,隔开了这里与房东的家。屋子是朝西的,不用说朝阳,就连夕阳也照不到,环境极其恶劣。这种屋子租金要三万两千日元,真是太贵了。他当时一定十万火急,才会租下如此破烂的地方。

而且,屋子里很冷。他租下这个连暖气设备都没有、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地方到底是要干什么啊?打开壁橱,里面有一条茶色的旧毯子和一个带有两个红外线灯的小型电加热器。从这些东西可以推断,他租下这个屋子不是用来居住的,这里只是一个用来躲避他人耳目的临时秘密基地。

他在连个坐垫都没有的榻榻米上坐下,寒冷悄然侵袭。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便把毛毯对折垫在身下。然后又把电加热器的插头插好、打开开关。冰冷的屋子里的整体温度并没有升高,但他感到身体靠

近电加热器的部分稍微暖和了一点。他把散落在四处的书和笔记本集中到一起,堆在榻榻米上。那些书包括《杀人术》、《现代杀人百科》、《完全自杀手册》、《邪

恶的药》、《药物致死量大全》、《急性中毒常识》、《尸体会说话》、《新

法医学》、《法医事件簿》、《验尸百态》、《验尸读本》……他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没看到的还有很多。首先,他打开了文件夹。强烈的刺激让他差点把文件夹扔到地上。那里面写着让人不寒

而栗的文字。杀人计划书?他全身都在发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不见底的恐惧。在这种地方租下第二个公寓,亲笔写下的“杀人计划书”,大量

的资料,还有特意更换的钥匙。这些都共同指向一个必然的结论—我是个杀人犯吧。

17(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九月一日开学典礼。发生了一件怪事,花坛被破坏,彼岸花全被拔掉了。女生集体昏倒。级长选举。

九月一日,是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日子。荒岩山起伏的轮廓在蓝天的映衬下异常分明。高原上的秋风让人神清气爽,不过日照还是很厉害,证据就是早会有好几个人晕倒了。

最先倒下的是长谷川美铃,她像突然蹲下去一样瘫倒在地。然后,就像受到传染一样,女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辻村瞳大叫:“老师,不好了!”喜欢长篇大论的校长也立刻停止了讲话,指示大家把晕倒的学生尽快送到保健室。

低年级的女生和老师们把这八个脸色惨白的女生架到了保健室。幸好,她们都没有大碍,只是站立时间太长导致头晕而已。保健室的片桐老师说这可能是由长谷川美铃的晕倒而引发的类似集体歇斯底里的情况。

集体晕倒的事情处理完毕,我正站在保健室前擦汗的时候,勤杂工竹泽先生正好路过,他一看见我就说:“啊,老师,您在这里正好,能不能过来一下?”

他把我带到了花坛前。早会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原本那么多的彼岸花全都不见了,泥土也被彻底刨了一遍。

“就是这个。”

“您把这里收拾得真干净啊。”我以为那些花是竹泽先生除掉的。

“不是我干的。我今天早晨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花坛变成这样了。连花根都挖出来了。”他诧异地说。

“不过,这不是也给您省去了麻烦嘛。”

“我是打算除掉那些花的,但不知是谁,连花的球茎都挖出来了,太奇怪了吧?这是谁干的啊?”

“是学生们一时兴起干的吧。”

我抱着胳膊,心想应该不会是他们干的。这个学校没有园艺部,

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也不会特意干这种事。

那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我班里的某个人?

“一会儿种花,一会儿又拔掉,还不够忙的呢。”

竹泽先生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用晒得黝黑的双手把花坛表面的土层收拾平整。这时,我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这里,于是抬头看向二楼。花坛的正上方就是 3A教室,佐藤源治正俯视着我,但我们的视线刚一对上,他就立刻把头缩回去了。

“好了,我该回教室了。竹泽先生,剩下的就拜托您了。”

从秋阳如火的室外进入教学楼,习习凉风从楼道吹过,身上的汗一下子就消了。走上二楼的时候,我无意中瞥了一眼楼梯平台的墙壁,画像里的首任校长似乎正冲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转身下了楼,来到保健室。刚才集体晕倒的学生应该都已经恢复过来回到教室了吧。我从打开的大门向里面窥视,保健室的片桐静子老师不在。左侧墙边拉着帘子,里面应该是床。

“喂,长谷川,你在吗?”

没人回答。窗户开着,风从校园吹进屋里。帘子像旗帜一样大幅度地飘动着,一会儿向里,一会儿向外,并像船帆一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拉开床边的帘子,床上躺着像蜡像一样苍白的长谷川美铃。她穿着白色上衣和藏青色的裙子,像刚咽气的人那样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随着呼吸,她的胸部在微弱地上下起伏,只有这一点能显示出她还活着。她的裙摆被拉到膝盖以上,露出纤瘦白皙的大腿。

“长谷川,你没事吧?”

我碰了碰从短袖上衣里露出的白色胳膊。长谷川美铃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一动,然后,眼皮轻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开始,她似乎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她眨眨眼,终于察觉到面前有人的时候,立刻慌忙直起上身。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开始放声尖叫起来。

她这种激烈的反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喂,长谷川,安静点儿。是我啊,我是你的老师呀。别喊了! ”

但是,长谷川美铃就像着魔了一样,仍旧叫个不停。正当我试图捂住她的嘴的时候,她开始奋力反抗,在我的怀里拼命挣扎。我失去了平衡,就这样和她一起倒在了床上。

不巧的是,保健老师片桐静子正好走到门口。长谷川美铃在我的身下发疯似的尖叫。“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

片桐老师注意到压在学生身上的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片桐静子是个五十来岁的单身女老师,性格温柔,深得学生们的信任,而且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住手!你真是不知廉耻!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

她明显是在骂我。由于愤怒,她的太阳穴都在一抽一抽地跳动。“请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情况。”“看看情况用得着这么下流的姿势吗?! ”“老师,请您冷静一点。”

我从床上站起来,用手擦着满头大汗。这副样子在她眼里肯定更可疑了。“需要冷静的是你。”我们说话的时候,长谷川美铃已经老实下来了,还在抽泣的她全身颤抖。这时,竹泽先生从窗口露出脸,他似乎是因为听到了尖叫,

以为出什么事了,所以从花坛那边赶过来的。“啊,您来得正好。竹泽先生您也来说说吧。”于是,我让他帮我证明我从花坛离开之后就去保健室探望自己

班上的学生。“是这样的,片桐老师。”“啊,是这样呀。”

片桐静子虽然这么说,但她的疑虑显然并没有完全打消。把我从困境中彻底解救出来的是长谷川美铃。“十分抱歉。我做了一个怪梦,醒来的时候看到老师,我还以为是坏人要袭击我……”她的眼中噙满泪水,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吸吸鼻子。“是我搞错了,老师他不会做那种事的。”美铃起身整理好裙子,站在床边。“我已经没事了。回教室去了。”

美铃一走,保健室立刻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竹泽先生微微躬身,说了声“我先告辞了”,就离开了窗边。接着我说我也要回教室了,然后离开了保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