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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恐怖新闻⑨—九月一日

可怜的彼岸花

 

大家都看到了吧,校园的花坛一片凌乱。

九月一日,开学典礼当天,当本报编辑发现花坛被挖,彼岸花被拔掉,连球茎都一个不剩地通通被刨去的时候,心里感到十分悲伤。花期很快就到了,现在正是花蕾长势最旺的时候。就算这是不祥之花,那个做出这等残忍之事的人也是个没有感情的可悲之人。

不过,本报编辑还注意到彼岸花的其他方面。诸位,如果你们有《植物百科》的话,不妨查查彼岸花这个条目,那上面记载着可怕的事情哦。

不祥之事要发生了。绝对要发生了。

女生集体晕倒事件

早会的时候,长谷川美铃的晕倒引发了好几个女生接连晕倒。啊,这也是彼岸花的诅咒吧。

倒下的学生被送到保健室休息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只有长谷川美铃还继续留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不知睡了多久,她梦到自己被心爱的人抱住了。后来梦境变成了现实。大家都听到尖叫声了吧,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正是她喜悦的欢呼。

那之后,她回到了教室,全班同学正在进行正副级长的改选。然而,最后又是秋叶拓磨和辻村瞳当选了正副级长。这个班已经没有光明的未来了。

诅咒赶快降临到 3A班吧。

18(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九月十四日长谷川美铃身患重病,被送进医院。作为班主任,我去医院探望了她。

上课前,我在教员室休息的时候接到了长谷川美铃的母亲打来的电话。“老师,美铃她出事了!”

听筒里传出尖锐而悲痛的声音,邻座的喜多村冬彦抬起头。只听声音就知道绝非小事。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不祥的预感让我不寒而栗。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美铃 —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她雪白的腿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自杀—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浮现出这种想法呢?我想咽口水,却感觉吞

咽困难,好像喉咙里堵着一个沉重的铅块。“出、出什么事了?”我终于挤出了一句。“她肚子疼,被送到医院了。”“送到医院了?”

美铃死掉的样子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

不安。“她肚子疼得很厉害吗?”“昨天晚上,她觉得很难受,我就叫了救护车。”

她母亲说,昨晚十点多听到从女儿的房间传来惨叫声,她跑过去一看,发现女儿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后来美铃被救护车送到了松井町中央医院,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

我上午要给一年级学生上课,下了课立刻赶到了医院。

美铃住在双人病房,也就是说,她的病情并不是很严重。我敲了敲门,走进病房。美铃躺在左边的床上,她的母亲无精打采地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

“啊,老师,您还特意来了。”

她站起来对我深深鞠躬。这对母女的五官轮廓十分相似,看到她就能知道美铃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她虽然打扮土气,但也能算个美女了。

“她怎么样了?”我把花束递给她母亲,然后又看了看美铃。她的脸苍白如纸,就算说她已经死了、马上要出殡也有人信。“基本上稳定了。她刚吃了安眠药,正在睡觉。”虽然旁边的床空着,她母亲还是把我叫到了候诊室。我们在沙

发上相对坐下,她母亲又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那她得的是什么病呢?”我问。“是食物中毒。”“中毒?是吃了不好的东西中毒了吗?”“好像是。但也不知道她具体是吃什么中毒了。昨天晚饭我们一

家三口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和我丈夫什么事都没有。”“那她吃了什么零食吗?”“那孩子,学习的时候不吃东西。我丈夫说也许是因为最近她

身体不好,抵抗力低才会中毒的。但是……”说到这里她母亲停了

下来,皱起眉头。“但是什么?”“我在她的桌子下面发现了十几个土豆似的东西,包在报纸里,

裹满泥土。我和我丈夫都猜不出那是什么。”“裹满泥土的土豆?到底是什么呢?”我疑惑地问,“拿给医生看了吗?”“没有,我女儿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所以我就没给主治医生看。也许她的病和那个东西根本没关系。”

趁谈话暂告一个段落,她母亲站起来返回病房,我也跟在她后面。美铃依然安静地熟睡着,她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气色好了一些。“能不能把那个像土豆一样的东西给我看看呢?”听我这么一说,她母亲立刻就同意了,答应我过两天会让丈夫把东西送到学校,然后我就离开医院回学校了。

当天下午第二节课是三年级的班会,我把长谷川美铃的情况告诉了大家。我说她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轻微的食物中毒,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沉默。鱼一样的眼睛。毫无反应。

集体晕倒的几个女生 —植竹弘美、铃木君枝、泷泽美智代、堀之内友惠、森加奈子、横寺幸代和渡边泉 —都低着头,不看我的脸。

久保村雅之沉默地看着窗外,我感觉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微妙的

弧度。但也许是我想多了。整齐划一的沉默。不约而同的沉默。这是一个沉默的教室—我去探望长谷川美铃的第三天,她父亲特地把在她房间里发

现的“土豆”拿到了学校。她父亲在荒岩山山脚下开了一家餐厅,四十多岁,蓄着漂亮的胡须,谈吐稳重。即使是对大自然很熟悉的他,也不知道这个土豆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比起土豆,更像是某种花的球茎。比如山百合之类的。”他说美铃的房间里有十几个这种东西,全都塞在桌子下面的最里面,好像刻意不想让别人看见。“先放在我这里,我去找理科老师问问。”

她父亲走了以后,我把这个拿给理科老师小野田哲郎。小野田马上就要退休了,他无心爬上教导主任或校长的位置,而是一直兢兢业业地做着本职工作,并在自己的兴趣中发现了人生的价值。在旁人看来,他是个不易接近的怪人,不过如果跟他聊几句就会发现,他其实挺和蔼的。

“小野田老师,有件事想请教您一下。”

小野田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一本英文的科学杂志,听到叫声,他撩起贴在额头上的白发,想看看是哪个家伙打扰了他。一看到是我,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哎呀,是你呀,还真少见。”

我把那个东西拿出来给他看。

“小野田老师,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哪个、哪个?让我看看。”

 

小野田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号放大镜,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生物不是我的专长,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不过应该是百合科植物的球茎,或是类似朱顶红之类的东西吧。”

“朱顶红?”“我也不能肯定。我去查查植物图鉴吧。”小野田起身走向图书室。我上完第一节课回来的时候,小野田

很难得地笑眯眯地冲我招招手。“我查到了哦。”“啊,已经查到了吗?”“好歹我也是理科老师啊。”

小野田高兴地笑着,把厚厚的植物图鉴递到我面前。刚翻开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我就因为过度惊吓而把书扔到了地上。书直接砸在我右脚的脚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上完课回来的老师不知道出

了什么事,一齐看向我。剧痛从脚底直冲脑门,我疼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图鉴是以打开的状态掉下去的,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一页。

我忘了出声,只是盯着图鉴翻开的那一页。那个其实是—彼岸花,别名曼珠沙华。

恐怖新闻⑩—九月十六日

盗花贼被发现

前些天,青叶丘初中的花坛不知被什么人破坏了,现在终于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

令人震惊的是,这个人是 3A班的一员 —就是前些天在早会上晕倒的女生,而且,她最近还因为急性病被送进了医院。说到这里,大家应该知道是谁了吧。

没错,长谷川美铃就是那个破坏花坛的盗花贼。不珍爱花朵的人都要下地狱!同情花朵的遭遇,觉得花坛被毁是一大损失的人绝不止本

报编辑一人吧。好,大家就一起朝长谷川美铃喊出“肃清”吧。肃清!(读完要烧掉)

19

“肃清!”在杉并区和田发现的秘密基地里,当神崎一郎看到“杀人计划书”里写的“肃清”两个字时,立刻感到后背蹿起一阵战栗。

这个词语刺激了他遥远的记忆。他脑海中的某处就像接收短波节目的收音机一样发出吱啦吱啦的杂音。好像就要想起来了,但又好像怎么都想不起来,这种感觉让他焦躁不安。他甩甩头,又看了一遍那份资料。

“杀人计划书”本身并没有包含太多信息。这个标题下只是潦草地写了一些类似于笔记之类的看不懂的语言。其中,只有“肃清”两个字是用圆珠笔重重写下的。下笔很用力,几乎把纸划破了,连下一页都清楚地印下了“肃清”的字迹,好像当时写字人把心中的愤怒全都倾注到这两个字里了。

他自己也试着写了“肃清”这个词。笔迹一模一样,每一笔的末端都会向上挑起。他虽然大脑失忆了,手却未忘记,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资料里还写着青叶丘中学,以及混在一起的男女生名字。另外,上面还贴着报纸上同学会通知的复印件。

现在可以推断出他是在开始制订杀人计划后不久遭遇了车祸。以这处公寓为活动据点,就在他精心构思这一计划之时,那场车祸打乱了他的一切安排。

但是,为什么和青叶丘初中毫无关系的他 —神崎一郎—要制订这个杀人计划呢?还是说,他是为了别人才这么做的?比如,如果他是某个女生的丈夫或男朋友的话 —不能断言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还有,名单上记载的星一郎这个名字也可以当成一条线索继续查下去。

无论如何,他需要和同学会事务局的人见个面。

怎么才能见面呢?只写信是联系不上的。如果由美在的话,说

不定会想出什么好主意,可要是一起行动的话,她早晚会知道自己可怕的秘密。所以,分开了也好。分开了……他勉强说服自己相信和由美分开是对的。

不过,这里怎么这么冷?神崎冷得受不了,当初也不能因为便

宜就租了这么个阴冷潮湿的房子啊。总之,先把资料都带回去,再考虑下一步吧。他站起来,把能带走的资料全都收拾起来带走。走出房间锁

门的时候,他听到大门那边有动静,两个男人吵吵嚷嚷地说着中文进来了。他们一对上神崎的视线就立刻安静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

神崎走过他们身边,在门口穿鞋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中国人站在隔壁的一〇三号房间门前看着神崎。为什么用那种看罪犯的眼神看着我呀!也许抱着一大堆资料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可疑吧。

罪犯。不,应该是犯罪未遂者吧。神崎从那个地方出来,穿过环七线,顺着青梅大道向公寓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有人在跟着他。回头看去,什么人都没有。刚过正午,马路上的交通流量依然很大,大大小小的车辆肆无忌惮地向人行便道排放着尾气。但是,便道上却几乎没有人。骑车带着头戴红色毛线帽孩子的主妇从狭窄的胡同中出来,经过他身边。

虽然没有人,他背后那种有虫爬过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快到公寓的时候,他故意向右拐,藏在电线杆后面等待跟踪者现身。可不管怎么等,就是没人出现。

“是我精神过敏吧。”

他自言自语着走了出来。跟踪我有什么意义呢?他一进入公寓

楼,背后那种痒痒的感觉就消失了。回到自己房间,他从窗户俯视下面的街道,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他把资料放在床上,脑子里拼命思考如何才能和同学会的那些

人取得联系。是谁在负责同学会的事务呢?一般组织班级聚会的都是级长或者班上的活跃分子,这样的话,就应该是 3A班的级长秋叶拓磨或副级长辻村瞳负责了。但是,前些天见过辻村瞳,她好像对要召开同学会的事一无所知。

那么,是秋叶拓磨吗?怎样才能和秋叶取得联系呢?

20(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九月二十八日在放学后的补习课上,长谷川美铃晕倒了。我和其他老师在酒馆里喝酒聊天。我忘了重要的东西,于是又回到学校。

三年级的学生面临着升学考试,所以每天放学后我都要给他们补习。可能因为是乡下的缘故,这里没有专门的辅导班,学生只能通过课后的补习来复习备考。

平时沉默寡言的学生不知为什么一放学就变得活跃起来。现在秋分已经过了,天黑得也早了,但是越接近夜晚他们就越活跃,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就像是吸血鬼集团一样。

学生中只有长谷川美铃日渐衰弱下去。她食物中毒好了以后开始每天上学,但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活力。她有时会早退,有时会在上课的时候去保健室。

关于补习课的事,我跟她说了很多遍不要勉强,但她说自己落下很多功课,因此执意参加。我也和她的父母商量过此事,他们说就顺着她的想法好了,我也就同意了。只是我没想到,这件事却最终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和高仓千春的交往很顺利,我打算时机成熟就向她求婚。不过,我们说好在学校的时候尽量不接触。也许是因为在学校压抑得太久了,一回到松井,我们就像要弥补在学校的空白一样,爱火愈燃愈烈。

她对于和我结婚这件事应该也没有异议。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三年级的班主任,学生们临近大考,正处于精神紧张的时期,这时只有班主任成天兴高采烈不太好。激动与兴奋还是留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吧。

综合种种条件,我初步打算在毕业典礼之后,也就是三月份,向她求婚,然后去涉川拜访她的父母。

那天的课后补习由我负责语文,杉本义文负责数学。问题发生在杉本的课堂上,我在教员室听说长谷川美铃又一次晕倒,被送到了保健室。不巧的是,保健老师片桐静子已经回家了,不过千春在教员室里,于是她立刻前去保健室照顾美铃。

千春说美铃并无大碍,她在床上休息了十分钟左右就回去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当时,教员室里除了教导主任,还有我、喜多村冬彦和千春三个人在。杉本上完课一回来,喜多村就提议:“咱们一起去站前喝一杯怎么样?顺便开个总结会。”杉本说学生们全都回去了,社团活动也结束了,所以我们都没有异议。教导主任没去,我们几个去了。

我班上的鹫尾力家住在青叶站附近,他父亲经营着一家小酒铺。鹫尾毕业后不打算继续深造,因此也没参加课后补习。杉本提议去他家的店,一来不会打扰他学习,二来还能和他父亲聊聊。

杉本他们似乎经常在等车的时候光顾这家店,我们一进门,鹫尾的父亲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啊,杉本老师,您有段时间没来了,我还想是怎么回事呢,结果今天来了这么多老师。”

这位红脸庞、身材矮小的男人匆匆忙忙地到处忙活,这一点上他们父子很像。然后,他看到了我,立刻殷勤地说:“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孩子让您多费心了。”

“力君在家里表现怎么样啊?”我把话题转向他的儿子。

“怎么说呢,他就知道玩,一点也不帮家里干活。”他父亲一边打开啤酒瓶盖,一边说,“不过,他倒是放出话说要继承这个酒铺,您觉得如何?”

“不错啊,有理想很好呀。”鹫尾力开酒铺吗?我想象着小个子的他搬运啤酒箱的情景,就

觉得很好笑。“听说那个臭小子和那些坏孩子混在一起了,是不是啊?”“不,应该没这回事。”

鹫尾力个子虽小,但行动灵活,因此好像被久保村一伙人看中,和他们打得火热。“老师,那帮人很差劲,是吧?”鹫尾的父亲给我们四个端来萝卜干小菜。“也不是那么差劲啦。”作为班主任的我不能说自己班上学生的坏话。

“是这样吗?”鹫尾父亲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说:“听说那帮家伙背地里干了很过分的事啊,是不是啊,杉本老师?”“啊?”杉本被问得措手不及,一时张口结舌,嘴里叼着的烟也掉到了桌上。他把烟捡起来扔进了烟灰缸。“这、这个我不太清楚。”随后,杉本好像有意要中断这个话题似的,给大家倒上啤酒,说:

“诸位今天辛苦了,干杯。”无论如何,一杯凉爽的啤酒下肚的感觉真是太舒服了。我们又聊了一些和今年的运动会及学生升学有关的事情。学生

家长在附近,也不能聊得太深入。不过,随着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

我们也渐渐地有了几分酒意,后来还是说起了久保村的话题。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八点多了。下一趟火车就要来了,于是我和千春起身告辞。因为这里是地

方支线,如果错过这一趟车,下一趟车就要再等一个小时才能来。杉本和喜多村要坐的车与我们方向相反,他们说再过二十分钟才走。“喝了真不少啊。”

走上站台,一阵凉风从山上吹来,正好让我们清醒了几分。车站旁边的警报器大声响起来,已经能看到从西边驶来的火车的前灯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正在想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的时候,一辆两节车厢的火车已经渐渐开近了。火车通过道口时,我终于知道是什么让我感到不安了。

是学校。长谷川美铃躺在保健室床上的样子在我的脑海中无限放大。她

会不会……也许她已经回家了,但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呢?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火车进站了,车门打开的瞬间,我叫住了正要上车的千春。“我有东西落在学校了,你先回去吧。”

我跑过站台和检票口,当跑到鹫尾家酒铺门口的时候,杉本和喜多村正好打开门走出来。我用余光看到鹫尾的父亲也走出店门,对杉本他们鞠躬致谢。身后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全速飞奔在只有零星路灯的乡间小道上,然而无论跑得多快,心中的焦虑也不能减轻一分一毫。途中,我脚下一绊,在石子路上摔了一跤。当拐入月光中隐约可见的忠恩寺土墙边时,已经一盏路灯都没有了,完全进入到一个黑暗世界。我沿着白色的小路跑到土墙尽头,黑漆漆的校园就在眼前。教员室里也没有亮灯。

白色的沙漠上矗立着一座恐怖的城堡。漂流的校园。我想起在

学生中间很受欢迎的楳图一雄 a的漫画《漂流教室》。我跑进校门,进入校园。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在追我?不可能吧,怎么会有人追我啊。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去,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会有人呢。”我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

这时,刚才一路疾跑的反应出现了。膝盖在发抖,一时被压制的酒意开始激烈地涌动,我已接近酩酊大醉了。脚下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于是我就地坐了下来。

a楳图一雄(Kazuo Umezu,1936— ),日本漫画家、艺人,作品中以科幻和恐怖题材最为有名。《漂流教室》就是他的科幻系列代表作之一,创作于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四年,讲述了一群小学生和老师穿越到人类灭绝后的未来时代之后发生的故事。

一层手工教室的窗户敞开着。那是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分水岭,简直就像是冥界的入口一样。我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手工教室窗前侧耳倾听,但

是什么声音都没听见。怎么会这么黑呢?那片漆黑的空间在不断地向我招手。我踩上窗台爬了过去,但下去的时候没掌握好平衡,一头栽进

了屋里。我立刻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马上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半多了。也就是说,我只晕过去了十分钟,还以为自己晕了一整天呢。

我一起身就感到头晕目眩。刚才会失去意识与其说是摔倒时的撞击所致,倒不如说是我醉得太厉害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手工教室,来到楼道。月光没有照到这里,周围一片漆黑。因为找不到楼道电灯的开关,所以我一边在墙上摸索着,一边向楼道深处的保健室走去。

保健室的门微微开着。我想开灯,但在这里也没找到电灯开关。在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色的床帘。我像受到诱蛾灯吸引的可怜昆虫一样,不由自主地朝床边走去。“喂,长谷川,你在吗?”我口齿不清地说,“啊,你怎么可能在这里呢。老师我喝醉了,很不舒服。”

本来我是因为担心她才一路跑到这里来的,但突然之间我又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蠢。天气很热,我还很想吐。于是我解开领带,脱掉了衬衫。现在回家太麻烦了,今晚干脆在这里睡一晚好了。

第一学期出期中考试试题的时候,我也在学校待到很晚,后来就在这张床上睡了一晚。当然,那次我跟勤杂工打过招呼。现在再去把勤杂工叫起来也太麻烦了。算了,就这样吧,明天

一早去跟他说说就行了。

窗户紧闭,屋里很暖和,我脱掉衬衫和长裤,只穿着内裤和棉T恤走到床边。当时我迟钝的大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我一把拉开帘子。床在向我发出召唤,睡意蒙眬的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头倒在床上。床垫有些硬。因为天气太热,我躺在床上把 T恤也脱掉了。

“啊,太舒服了。”

被甜美的花香包围着,马上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不对劲。仅存的意识告诉我屋里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规则的呼吸声。

有人躺在我旁边!我伸手抓住那人的胳膊,冰冷柔软的触感就像刚死不久的人一样。“你是什么人?在这种地方干什么?”酒意迅速退去,我从床上坐起来。楼道里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下一秒保健室的灯全亮了,我整个人暴露在耀眼的灯光之下。

“长谷川!”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

“不要脸!”

“我跟着你想看看你要干什么,结果居然看到你这个样子。”

怒骂混杂着尖叫,在夜晚的保健室里不合时宜地响起。几乎全裸的我坐在床上,无论是谁,都一眼即知这两个人在干什么。美铃穿着上衣和藏青色的裙子,静静地躺在一边。

长谷川美铃的父母、杉本义文、喜多村冬彦、高仓千春,还有勤杂工竹泽先生,一共六个人一起俯视着床上的我们。

“老师,你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长谷川美铃的父亲气愤地说,“我女儿很晚都没回家,我们过来找她,竟看到这么不要脸的一幕。你知道你对自己的学生做了什么事吗?啊?你现在打算怎么说? ”

明知自己处境窘迫,我的脑子却越发迷糊起来。

“我喝了酒,有点醉了……”我用脱掉的衣物遮掩着身体,试图解释事情的经过。但是,我被抓到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这似乎怎么解释也说不清了。

“因为很晚了,我就想在保健室睡,结果发现美铃君在这里。”

根本解释不清。我语无伦次的辩解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更加可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一切都是误会。”“老师,你让我们很难办啊。”杉本这句无情的话让我的酒彻底

醒了。“不是那样的!”然而,我越挣扎就陷得越深。我越努力,就越难逃出那深不见底的泥沼。这时,睡着的美铃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睛坐起身,看看站在床边的人们,又看看我。“老师,我害怕。”美铃死命抱住我不放。我条件反射地抱住她,感觉到自己坚硬的下半身溢出了温热的液体。我侵犯了她吗?还是说……千春哇地尖叫一声,跑出了保健室。

恐怖新闻

—九月三十日

无耻老师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两天前的晚上,这个学校发生了建校以来最大的丑闻。不

知怎么回事,3A班的班主任醉酒之后居然和班上的女生上床了。那个女生就是长谷川美铃。那天补习课上,她感觉不舒服去保健室休息了。但是,大家谁也不知道她在那里一直待到了晚上。后来,那个醉醺醺的老师来了,他从窗户进入教学楼,和长谷川美铃睡在了一起。

老天是不会放过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的。担心女儿迟迟不

归而找到学校的家长,以及对举止怪异的班主任产生怀疑的其

他老师一起来到保健室,发现了这件事。唉,竟然发生了如此可悲的事情!诸位,怎么可以原谅这种老师呢!校长勒令他在家闭门反

省一周。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长谷川美铃会转学吗?

这次桃色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长谷川美铃暂时休学了,但是,本报编辑认为她不会再回来了,也许会转学吧。唉,可怜的学生啊!这个班上从此就少了一个美女了。

连载 百物语⑥【恶魔之子】

小时候,她最喜欢祖母领着她去附近的原野散步。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她看到水田两边开满了鲜红的花朵,她问:“奶奶,这花叫什么名字呀?好漂亮啊!”

“这种花叫曼珠沙华。”她没有听清楚,又问了好几次,可是年幼的她还是不能跟着念出这个名字。她觉得花很漂亮,刚想去摘一朵的时候,祖母严厉地告诫她说:“这花有毒,不能碰。”

如此美丽的花朵怎么会有毒呢?她无法相信。开满鲜花的地方正对着一座寺庙。

“这种花啊,是开在墓地旁边的不祥之花。怀孕了又不想要孩子的话,吃了这种花的根茎就能把孩子打掉。但如果吃得太多,就会出人命,所以要十分小心。”

祖母的话太难懂了,她并不是很理解。她只记下了这种花的根部有毒,吃了能杀死肚子里的孩子。这种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后来每年花朵盛开的时候,她都会怀念死去的祖母,并想起她说过的话。

进入暑假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常。每月都会出现的生理现象不再出现了。好奇怪!在疑惑和担忧中,假期一天天地过去了。她从未想过找母亲商量。要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母亲,她也答不出来。

返校那天,她在学校的花坛里看到了曼珠沙华,又想起了祖母的话。对了,把那个吃了就好了,她下定了决心。于是,某天夜晚她来到学校,挖开了花坛。花期还没到,绿色的花茎下是球形的根。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她挖出了所有根茎,之后一溜烟跑回家里。

然后,她把根茎一个一个洗干净,开始吃起来。味道非常苦涩,实在很难入口,但她对祖母的话深信不疑,还是勉强吃掉了一个,吃完以后立刻感到腹中剧痛。她疼得受不了,倒在地上抱着肚子惨叫起来。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

腹痛消失了,而腹部深处的异样感觉却并未消失。恶魔的孩子毫不惧怕曼珠沙华的毒素,依然在茁壮成长。(终)

21(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十月十三日我返回工作岗位的第一周。感到自己的工作陷入瓶颈。是辞职,还是继续呢?空虚的每一天。葬礼进行曲?

九月末我犯下的无心之过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当时,我费尽唇舌向长谷川美铃的父母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我是因为担心她才跑回学校,结果在奔跑的过程中酒劲上来了,于是就睡在了保健室的床上。但她的父母已经气昏了头,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相信。我近乎全裸地躺在学生旁边,这一点搬出任何理由都说不清楚,这我也非常明白。

第二天的临时教师大会上,我被勒令在家反省一周,我唯唯诺诺地接受了。后来由校长亲自向美铃的父母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说他们最后认可了校长的说辞。

一周前,我重新回到教学岗位,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同事的疏远与排挤。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会回应,但我仍能感觉出他们其实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我不知道其他老师是怎么对学生们解释我缺席这件事的,想必学生们对于内幕也有所觉察。流言这种东西,传播速度总是令人难以置信。

在这种气氛中,我也开始渐渐了解了学生对我的看法。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然而如今这种沉默中又加入了轻蔑、敌意、嘲弄等新元素。我默默吞下所有的难堪与尴尬,继续给他们上课、补习。考试一天天临近,我对这些学生充满了愧疚,可无论我怎么努力,班级的气氛都没有任何好转。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就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了教室,回到教员室。但这里的气氛也同样不友好,我简直要被孤独感压垮了。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和高仓千春没有任何交流。我好几次到她家想向她解释,但都被赶回来了,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在教员室里她也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长谷川美铃那天之后再也没来过学校。她父亲说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根本上不了学。而关于这件事,学生之间又产生了奇怪的流言。

有人说美铃失踪了,有人说美铃离家出走了,焦急的父母动用所有人脉四处找寻女儿的下落。一时间,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周围的局面对我越来越不利,而焦虑也在与日俱增。我现在已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对于教学,我也渐渐失去了信心,于是请求领导让其他人代替我给学生补习。

那一天,我在给学生出期中考试的题目,却怎么都不能进入状态,让我很伤脑筋。不知什么时候,其他老师都回家了,只剩下我和教导主任。我看看表,五点半,太阳下山了,外面已经全黑。为了转换心情,我决定去教室那边转转。

事后回想起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当时没有去那里啊。但那时我就像被磁铁吸引着一般,不由自主地就去了 3A教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到了画像上首任校长的脸,今天他坚定地直视前方,一副不想看到我的样子。

我上了二楼,走进教室。看到了留给我的信息。黑板被“肃清! ”两个字所占据,在一个角落上用小字写着我的名字。啊,怎么会这样!随后,哀伤的音乐声响起,就像在呼应黑板上的文字一样。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但马上就意识到那是真的。《葬礼进行曲》,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的第二乐章。悲怆的旋律回荡在耳畔,我从未听到过这种每一个音符都充满着恶意的乐曲。“浑蛋,你要耍我耍到什么时候啊!”我来到音乐教室,猛地打开门,进去一看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钢琴上的贝多芬像正冷冷地看着我。不对,音乐不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对了,是广播室。又被耍了。我跑到一楼,冲进手工教室旁边的广播室。在这个没开灯的黑

暗小屋里,留声机上的唱片正在不停转动着。我拔掉电源,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我打开灯,想寻找制造恶作剧的人,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唱片的外壳被随意地立在桌子上,果然是贝多芬的《英雄》。富特文格勒 a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

富特文格勒富有哲学家气质的面孔在严厉地责问我为何中途把乐曲打断。

a富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1886—1954),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家之一,德国指挥学派的集大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