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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秋叶把这则启事连同横寺幸代寄来的仁科良作的照片一起用快递寄到了报社。由于时间紧迫,也许不会被报纸采用,要是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只能干脆放弃。

辻村瞳在重逢那天之后又给秋叶打过几次电话。三月份她的工作比较少,自由时间比较多,所以他们每周都见一两次面,商量关于同学会的各种设想。

在她提出的几个构想之中,有一个是秋叶无论如何也想实现的。具体来说就是作一个访谈报道,对老师和同班同学进行采访,听他们讲述对学校那段岁月的回忆。身为编辑的辻村坚持认为这样做一定能写出有趣的报道,当然,秋叶也没有异议。现在取得联系的有二十多个人,没时间逐一采访,所以他们打算挑选几个有代表性的对象进行访谈,然后写成吸引眼球的报道刊登在《同学会通讯》上。

经过商议,两人把第一个采访对象锁定为野吕兄弟。这对双胞胎二十年来的人生经历很适合作为该主题报道的第一弹。

秋叶和野吕兄弟中的哥哥和男取得了联系,在简单的叙旧之后,秋叶立刻跟野吕和男说了瞳的计划,对方爽快地答应了,说“听起来挺有意思的,这周周六和周日我休息,等着你”。他住在埼玉县大宫市,工作是汽车销售。弟弟幸男住在埼玉县熊谷市,从事运输业。不巧的是,幸男由于工作的缘故现在在九州,所以这次只能采访和男一个人了。

三月十二日周六早晨八点多,秋叶拓磨开着私家车前往瞳位于练马区的公寓。他要接上她一起去大宫市。

到达瞳公寓的时候比约定的八点半稍微晚了一点。这栋矗立于幽静住宅区的五层公寓楼有着崭新的砖红色外壁,朝阳照在东侧的窗户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丰岛园就在附近,越过苍翠的树木可以看到红色观览车的上半部分。现在还不到开园时间,在一片静谧中,游乐园仍在安然熟睡。

瞳正好从公寓楼走出来。她穿着黑白相间的碎格半身裙,黑色夹克,手臂上搭着一件薄风衣和一个黑色的手提袋。秋叶轻轻地按了下喇叭,她把手挡在眼前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似乎觉得阳光很晃眼。她全身都沐浴在朝阳中,如同站在聚光灯下。她走近了几步,确认车里的人是秋叶之后便使劲向他挥手,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席。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在车内飘散,气氛一下子柔和起来。“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是我们合作以来的第一项工作,我很期待哦。”瞳熟练地系好安全带。秋叶点点头,说:“本来打算一起采访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但是这次没办法,只能见到一个。”他猛地发动了车子,由于反作用力,瞳的身体一下子陷进车座的靠垫里。

车子驶入国道十七号线,没有堵车,一路都很顺畅。约定的见面地点在新大宫辅路边上一个名叫“卡兰”的咖啡厅。一进入大宫市市内,左首边是野吕工作的汽车销售公司,再向前开一百米左右就到那个咖啡厅了。

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就驶入了大宫市,正如野吕所说,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咖啡厅。店门口设有停车场,有两辆大宫牌号的车停在那里,秋叶把车停在那两辆车之间。

时间尚早,咖啡厅里客人寥寥。靠窗的包厢席坐着一个身穿黑色运动衫、身材健壮的男人,正在读报。桌上似乎放着一份早餐套餐,有咖啡、白煮蛋和面包。除他之外,店里就只剩下坐在对面座位上、背朝大门的一个男人了。

两人走进店内,站在柜台里面的老板说了一声“欢迎光临”。旁边的男人把报纸放在一旁,看向门口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他就是野吕和男,秋叶立刻就反应过来了。瞳似乎也认出了他,她用手指轻轻捅了捅秋叶的肘部,低声说:“是野吕君哦。”野吕和男在初中时代就长得很高大,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所以现在和那时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最多就是发型从平头变成了三七分吧。而稀疏的眉毛、小眼睛、蒜头鼻、棱角分明的脸都还和以前一样,只有眼角和嘴边的细小皱纹昭示着二十年的岁月流逝。

啊,令人怀念的朋友啊—秋叶的心中充斥着某种强烈的情绪。秋叶举起一只手,微微一笑。野吕和男站起身,不太自然地笑了笑。“野吕,真是好久不见了啊。”秋叶伸出手,与野吕粗大的手紧紧相握。“秋叶你真是出息了啊,听说你当大学老师了?”野吕又看向瞳,露出惊异的表情。“这位是你太太?大美女啊!还不赶快介绍一下?”秋叶对于野吕的误会苦笑了一下,他拍了拍野吕的肩膀,说:“喂喂,野吕,你不要瞎说啊,你没认出她是谁吗?”

“啊?”野吕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把瞳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这时瞳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讨厌死了,不要像中年大叔一样看人家嘛。我是辻村瞳啊,认不出了吗?”“啊?真的?”

野吕的小眼睛瞪得滚圆。“我也算同学会的干事嘛。”“哦,是这么回事啊。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们俩会一

起来。啊,原来是辻村瞳啊,你变成大美女了。”野吕搔搔头,请两人坐下。“你们俩这个样子看起来真像一对啊,从前就是好搭档嘛。”“野吕君,你们兄弟俩可从前就是坏孩子啊。”瞳不甘示弱地反击。“别这么一针见血嘛。和城市里那些流氓分子比,乡下的坏孩子

可爱多了。”“你们几个躲在暗处干了不少坏事吧。”“哪有这种事!”“肃清!”

瞳高声说道,并用手比画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咖啡店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一片死寂中,店里的其他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他们三人看过来。野吕张着大嘴,像听说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目光飘忽不定,一个劲儿地眨巴眼。

“我知道那个肃清游戏是野吕君你们几个搞的。”秋叶看到瞳的脸上浮现出嗜虐般的笑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肃

清”这个词对 3A班成员的影响有多深。“没、没有这回事!我和那件事无关!”野吕摇晃着脑袋,粗声粗气地说。“我说,你干吗这么认真呀?”瞳有些困惑地看着野吕额头渗出的汗水,说:“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秋叶轻轻踢了一下她的鞋,她看向秋叶,他在桌子下面把两只食指交叉起来,提醒她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为了缓和尴尬气氛,秋叶加入了两人的对话。

“那时还是孩子嘛,大家都淘气,喜欢恶作剧什么的。”他后悔之前没有提醒瞳不要提起这个话题。“野吕他们就是喜欢恶作剧,哪个学校都有这样的学生。野吕,你说对吧?”这种辩解的徒劳与苍白是无论怎样都掩饰不了的。“啊,是啊,对啊,我们就是一帮乡下毛孩子,啥都不懂。”野吕慌忙应和着秋叶。

“我总觉得初中生是相当冷酷的一群人。”秋叶认真地说,“虽然是孩子,身体却已发育成熟,相对而言,精神方面的发展与身体的成长却完全失衡。他们搞恶作剧也是为了获得身心的平衡。这样说没错吧?”

“你说得一点不错。不过即使这样,我也应该反省一下过去的做法。那时我确实在背地里搞过不少恶作剧,但我绝不是出于恶意。”野吕伸手抹抹额头的汗水,汗珠顺着手指滴到桌子上。“我也是这样想的。”秋叶附和着野吕的话,然后转向瞳,字斟句酌地说:“所以呢,

这次召开同学会也是为了赎罪。野吕他们也是成年人了,工作也做得不错,也许我说得比较夸张,但这次同学会也是想让当年的欺凌者和被欺凌者握手言和,将过去的不愉快都忘掉。说得文雅一点,就是希望你们能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

“听起来像流氓集团的和解大会。这就是你召集同学会的动机吗?”瞳似乎感到很意外。

“我事先确实考虑过这个事,不过召开同学会的目的并不仅限于此。都过去二十年了,以前那些事大家大概都忘了吧。我们不可能永远是孩子,想必大多数人已经结婚,拖家带口了。大家都是有担当的大人了呢。”

“是啊,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估计当年被欺负的家伙也早就把那些事忘了。所有事情都是有时效的。”野吕喝光咖啡,又招呼服务员续了一杯。“我看到同学会通知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我老婆先看到的,然

后告诉了我。我又告诉了我弟弟。”“听说幸男今天还要工作,是吧?”秋叶问。“对,他是搞长途运输的,一年到头都在全国跑来跑去。”“他还没结婚吗?”“他都离了一次婚了。二十岁结的婚,不久就离了。那家伙到处

拈花惹草,老婆忍无可忍就走了。”“和我一样。我二十二岁还没毕业就结婚了,五年前也离婚了。 ”

秋叶苦笑着说。“没有孩子吗?”“幸好没有。我现在单身,正找女朋友呢。” “辻村你呢?也是单身?”野吕把话题转向了瞳。“是啊,当然还是单身。”“怎么可能?世上的男人居然会放过这样的美女?!真没长眼! ”

野吕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不过,辻村你也应该谈过一两次恋爱吧?”野吕问的也是秋叶想知道的。“这个嘛,你们自己去想象吧。”瞳的唇边浮现出神秘的微笑,干脆地回避了野吕的询问。“话说回来,野吕君你真不愧是搞汽车销售的,居然如此能说会道。我们本来是来采访你的,结果现在到底谁是提问者都不知道了。”“我也是吃了很多苦才干到今天这一步的。你们能来采访我这方面的经历,我很高兴。”野吕很享受地吐出一口烟。“我野吕和男对你们的问题绝不逃避或隐瞒。好了,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同学会通讯②—三月十三日

同学会成员的情况

 

虽然上一期已经说过了,不过本期仍然继续请求各位提供尚未与我们取得联系的同学会成员的消息。如果哪位知道榎田悟君、久保村雅之君、手塚徹君、柳田雄三君、小田切节子女士、铃木君枝女士、堀之内友惠女士和渡边泉女士的消息,请务必告知我们。

Who is 神崎一郎?

上一期曾报道过神崎一郎先生的事情,本期继续寻求此人

的信息,知情者请与我们联系。失忆的神崎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Where is 仁科良作?

班主任仁科良作老师依然下落不明。同学会成员横寺幸代女士给我们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仁科老师站在教学楼前面的花坛旁边(影印照片随信附寄)。十分抱歉的是这张照片不太清楚,不过也许可以作为线索,帮助大家回想起二十年前的班主任老师。

同学会事务局无论如何都想邀请到仁科老师。同学会的成功离不开诸位的帮助。

专栏:同学会成员访谈①—野吕和男

作为同学会成员访谈专栏的开篇,本刊编辑采访到了野吕兄弟中的哥哥和男君。本来也想采访弟弟幸男君(现为长途运输司机),不巧的是他出差了,所以这次只采访了和男君一个人。

和男君(见照片)现在是一名汽车销售员,和妻子与两个孩子住在埼玉县大宫市。

问:现在对 3A班有何看法?

作为第一个受访者,我很荣幸。在我看来,三年级 A班的一切都令人怀念,充满了快乐的回忆。我以从那所初中毕业而感到自豪,说那个学校成就了今天的我也不为过(笑)。嗯,差不多就是这些。

问:初中时代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这个嘛,印象最深的就是认识了一大帮好朋友吧。即便进入社会之后,也还是觉得初中时和朋友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最让人难忘。我曾经和久保村雅之君还有佐藤源治君在大自然中尽情地打闹玩耍,这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我从老师那里受益良多,从朋友那里也学到很多东西。有时我会想,要是没有当年和朋友在一起的那段经历,我现在也做不成了汽车销售这份工作。我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啊?(笑)

问:有没有想见到的人?

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其实我想说最想见的就是你辻村瞳啊,可是你现在就在我面前呢。诸位,大家都听好了,辻村小姐真是个大美女。而且,她现在还是单身。3A班的单身男士们(有几个人啊?),不参加同学会的话损失可大了。不过,你们来了可能也没什么用,毕竟她身边还有秋叶拓磨这个优质单身男。他们两个人都是同学会干事,别提多默契了,真是让人嫉妒啊。

想见到的人?对了,我还没说呢。我还是想见见仁科良作老师,还有校长。啊?已经去世了?那太遗憾了。

好了,就是这些。

问:最后,有没有想对同学会成员说的话?

真想和老朋友们见见面,我很想念你们。我们可以一起叙叙旧,一起打开埋在校园里的时间胶囊。大家一定都要出席啊。

(编后记)

野吕和男君之后的下一位受访者也许就是你。如果你认为自己合适,请向秋叶毛遂自荐,我们会优先采访你。

最后,要向大家传达一个悲痛的消息。

同学会成员中有三位已经去世了,其实这件事应该在上一期就告诉大家。向不幸早亡的同学致以深切的哀悼。(按名单顺序排列)

足立启介君—病故(一九九三年十一月)星一郎君—死于交通事故(一九八三年八月)松原花子女士—死于交通事故(一九八〇年四月)同学会在此沉痛悼念以上三位亡故的同学。

(文字编辑:秋叶拓磨、辻村瞳)

8

复仇者又一次先于妻子拿到了这份《同学会通讯》。从这次开始,信封上的“长谷川美铃女士”几个字是用打印好的标签贴上去的。当看到印刷出来的“长谷川美铃”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里一阵兴奋,就好像一个叫长谷川美铃的女人从他的身体中幻化而出,真的成为实体一样。

妻子在家,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最近妻子身体不好,经常在吃完午饭后去卧室里躺一会儿。为了不吵醒妻子,他悄悄地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房间。

从《同学会通讯②》的内容来看,这次同学会事务局又有了新动作。和上期一样,这一期仍然号召大家提供下落不明的同学以及仁科良作和神崎一郎的消息,不过这一期的最后列出了亡故者的名字,另外还寄来一份不包括亡故者的新的同学会名单。

包括长谷川美铃在内,剩下的同学一共有二十六人。那个被他借用了名字的真正的长谷川美铃真是个可怜人,所以,当然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他的复仇对象之外。她本人肯定也想对班里人进行报复,如果她知道他打着她的旗号实施复仇大计,也一定会欣喜万分并助他一臂之力的。

还有,最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同学会成员访谈专栏。受访者是当年不良团体成员之一的野吕和男。他越读越生气,最后简直怒不可遏。“太不是人了!”

他不仅对自己以前做过的坏事毫无反省之意,反而表现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野吕和男作为加害者一方不光毫无悔意,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被害者所遭受的痛苦。二十年时光会带走一切?哼,别开玩笑了!二十年来被害者心中的创伤非但没有痊愈,反而越发严重了。

他用红线画出野吕和男后面的发言。

“在我看来,三年级 A班的一切都令人怀念,充满了快乐的回忆。我以从那所初中毕业而感到自豪,说那个学校成就了今天的我也不为过(笑)……这个嘛,印象最深的就是认识了一大帮好朋友吧。即便进入社会之后,也还是觉得初中时和朋友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最让人难忘。我曾经和久保村雅之君还有佐藤源治君在大自然中尽情地打闹玩耍,这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我从老师那里受益良多,从朋友那里也学到很多东西。”

野吕和男的这段话无异于生生扒开复仇者心里的伤口,并在上面撒了一把盐。剧烈的疼痛让复仇者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在全身流淌的炽热的复仇之血开始沸腾了。

绝不能就这样放过野吕和男。二十年前的愤怒何等深重,必须让他亲身体会一下。针对同学会的复仇计划第一步—对野吕和男处以愤怒的制裁。不过,这件事只能让野吕和男一个人知道,要是被其他人察觉

到是他杀的话就麻烦了。如果同学会干事有所戒备,那他的复仇计划恐怕刚一开始就要夭折。《同学会通讯》是他唯一的消息来源,倘若同学会不开了,同学会成员的消息也就无从入手了。

最好把野吕和男的死伪装成自杀或意外事故。那么,怎么做才能保证不暴露自己呢?精心策划的过程令人心情愉悦。他读着野吕和男的访谈,突然

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9

与野吕和男见面之后仅仅过了五天,秋叶拓磨就接到了一个极度令人震惊的消息。

那天晚上刚过八点,电话铃响起的时候,秋叶拓磨刚洗完澡,正悠闲地喝着啤酒。他刚拿起无线电话就立刻听见一个语速很快的男人的声音。

“是秋叶吧?”

听起来语气不善,不过这个声音似乎最近在哪儿听到过。

“对,是我。”

 

秋叶也相应地用了比较粗鲁的口气。

“我是野吕。”

“原来是你呀,《同学会通讯》你看了吧?”

“我就是看了才给你打电话的。”

 

对方一副寻衅挑事的口气让秋叶感到一阵不安,以为自己写了什么不好的内容。他可以听到听筒那边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到底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自心底慢慢爬升。

“有件事我想先跟你打声招呼,我哥哥他死了。”

 

秋叶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哥哥?什么意思?”“哦,不好意思我没说明白。我是幸男,我哥哥和男死了。”

兄弟俩的声音很像,所以秋叶没听出来这次打来电话的是野吕和男的弟弟幸男。他刚才说哥哥死了?这是怎么回事?秋叶此时的脑子就像被孩子打翻的玩具箱一样混乱。不是才刚

刚见过哥哥和男吗?怎么会死了呢?“听说前几天你和辻村来采访过我哥。”“没错,是有这么回事。”“我哥是前天晚上死的。”

秋叶终于明白对方话中的含义了,他立刻感到心脏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前天的话,不就是秋叶他们与和男见面的三天后吗?见面时他还好好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你说和男死了?怎么死的?难道是……”

秋叶慌忙把“被人杀了”几个字咽了回去。嘴里干得冒火,他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干。然而,喉咙的干渴并未缓解,心跳也快到难以忍受。

“是交通事故。”

听了野吕幸男的话,秋叶舒了口气,随之打了一个带有啤酒苦

涩味道的嗝。“你骗我的吧?”“想马上联系你来着,拖到今天才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是守灵

日,忙来忙去的,现在才有时间给你打电话。”听筒中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在灵堂进进出出。“能说说具体情况吗?”秋叶想咽口唾沫都觉得十分艰难。“我哥好像是在去见老客户回来的路上被车撞死的。他当时喝醉了,肇事司机撞了人就跑了。”他平静的语调反而更加凸显出痛失兄长的悲伤。“是这样啊。你也节哀。”秋叶想不出其他该说的话,而对方好像很忙,没有闲暇顾及秋

叶的措辞。“那遗体告别是什么时候?”“明天十二点,在乡下的老家办。”“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去那里。”“不用了,你也很忙吧,不来也没关系。我就是想把哥哥的死讯

告诉你一声。”“我现在放春假呢,明天肯定会去的。朋友去世了,我怎能坐视不理呢?”“谢谢。不过你明天来了,我可能也陪不了你。”

野吕幸男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忙挂断了电话。秋叶呆呆地拿着听筒,直到电话发出嘟嘟的提示音他才回过神来把听筒放下。接着他又给辻村瞳打了一个电话,对方设定了电话留言,秋叶只留下了野吕和男的死讯。

第二天清早,秋叶穿着丧服别扭地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方向盘。旁边坐着一袭黑裙、神情木然的辻村瞳,她死死地盯着前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佛珠。两人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交谈过一句。

昨晚十二点多她回到家里,听到秋叶的电话留言后就急忙回了

电话。得知详细情况以后,她伤心地大喊:“明天我也要一起去。”“可是你明天还要工作吧。”“我会想办法请假的。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缘故野吕君才会死的,

是我们的责任。”“他的死不关我们的事。幸男说了,是交通事故。”

他没说野吕和男是被车撞死的,而且肇事司机跑了,他觉得要是这么说的话,恐怕她非疯了不可。她在电话那头抽泣着说:“也许同学会还是不要开了比较好。”

瞳吓坏了,开始打退堂鼓了。不过,秋叶认为这只是暂时的。

车子从藤冈出口离开关越高速,向西进入国道。这时,瞳终于口气沉重地开口了:“秋叶君,如果这是杀人事件的话,同学会就别开了吧。”

“别瞎说!怎么会是杀人事件呢?!真荒谬! ”“假设说这是杀人事件的话,你会怎么样?”秋叶能感受到瞳灼热的视线。“就算是杀人事件,同学会也不能说不开就不开。大家都在期盼这次同学会呢。”“现在还没有发正式通知,想中止的话马上就可以中止。而且我

们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班主任呢。”

“今天我还打算去找找会场。虽然去参加朋友的葬礼还顺便干这种事有点对不住去世的人。”

秋叶能清楚地听到瞳长叹了一声,然后又陷入了沉默。前方已能隐约看到荒岩山高低起伏的山峰,被白雪覆盖的山顶沐浴在朝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风很大,环绕着民家的防风林在风中剧烈摇晃。车子向西又开了一个小时,穿过矮小的丘陵地带,令人望而生畏的荒岩山就全部展现在眼前了。

经过铁路道口后就进入盆地地区,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虽然还远远未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但是这一带已经绿意盎然了。“这里一点都没变啊。”她嘟囔了一句,“多少年没回来过了。”

她在脑中默默计算。瞳的父亲在太平洋战争期间举家迁到这里居住,在高崎市内一所初中担任美术老师。等到瞳初中毕业考入高崎女子高中后,全家都搬到了高崎。实际上,瞳已经二十年没回过这里了。

秋叶也在想自己有多少年没回来过了。他的老家在东京,和瞳的情况相似,也是父亲在战争中迁居到此。以前班里还有好几个同学也是这种情况。他们与当地土生土长的孩子之间有一道明确的界线。即便他们也是在本地出生的,但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外来者,是东京人。

秋叶的父亲在高崎公立高中教语文,退休后去安中市与长子一家住在一起。秋叶很少去探望父母,更不要说回松井町看看了。“我十五年没回来过了。本来想等同学会那天再回来的,但我是干事,肯定不能这样了。”

这里和过去相比全然未变。他们好像穿越时空回到了二十年前。

看到学校的木制二层教学楼的时候,秋叶的眼睛湿润了。泪眼蒙眬中,他似乎看到了学生们在校园里嬉笑打闹着跑来跑去的样子。一切还都是原来的样子。

啊,令人怀念的教学楼。他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学校以后再去,现在还是先去野吕君家吧。”瞳看着秋叶,冷冷地说,“现在可没时间让你怀旧。”“嗯,我知道。”

秋叶一阵羞愧,觉得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了。他沉默地把车子开向村子。野吕兄弟的老家就在通往学校方向的那条路附近的村落里,中间不用拐弯。秋叶在初中时代去过几次他家,依靠模糊的记忆他一路找寻,很快就看到村落中的一户人家门前摆放着花圈。附近田边和小路上停着好几辆车,门口站满了穿丧服的人。

十一点五十分,离遗体告别还有十分钟。秋叶在田边空地上停下车,关闭了引擎。“我们到了。”

秋叶冲瞳点点头。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也朝他点点头。门外结冰的地面已经开始融化,因而泥泞不堪。为避免前来吊唁的客人弄脏脚,野吕家十分细心地在门口铺了一层稻壳。

野吕家四周种着防风林,是北关东地区典型的农家建筑。仪式刚刚开始,司仪正用麦克风介绍流程,与此同时,还能听到屋里传出诵经声。在门前排队等候的吊唁客开始向里面移动,秋叶和瞳也加入队伍之中。

灵堂的香坛旁边跪坐着一个像是野吕和男妻子的女人,还有两个正在上幼儿园的男孩儿。他们旁边是一个模样肖似野吕和男的男

人,神情肃穆地面对吊唁客。他是野吕幸男。头发烫成小波浪,眼神锐利,外貌上只有这两处与他哥哥不同。秋叶和瞳并排站在上香队伍的最前列,与幸男目光相接,但他神色丝毫未变,似乎并没有认出他们。

虽然有很多事想问幸男,但看起来暂时问不了。遗体告别仪式用了一个小时,随后亲属前往殡仪馆,火化需要两个小时。接下来,按照乡下的风俗,亲属回到家里大概还要招待客人吃饭。秋叶对瞳说,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到晚上才能和幸男说上话。

“我准备等下去,好不容易来一趟嘛。”

“会等到很晚。”

“没事。”她干脆地回答。

 

一个小时后,遗体告别结束了,灵车和家属乘坐的面包车开走以后,前来吊唁的客人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秋叶他们回到车里待了一会儿,想看看吊唁客中有没有熟悉的面孔,结果一个都没发现。

 

吊唁客的车一辆辆开走了,只剩下他们的车还停在那里,这时瞳冷不丁说了一句:“真让人受不了啊!”

她的消沉影响了秋叶,他也难过起来。

“是啊,真是太惨了。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没有了。”

“他太太好可怜啊。”

 

秋叶不知如何回应,于是提议道:“我们去学校看看吧。”“好吧。”

她一点想去的样子都没有,只是无可奈何地系好了安全带。本来秋叶打算这次出来顺便选定同学会会场的,不过考虑到瞳的心情,他决定作罢。

从野吕家所在的村落出来,朝铁路方向往回走,车子即将驶入

国道的时候路边突然出现一块写着“鹫尾酒铺”的招牌。“说不定这就是鹫尾力开的店呢。那小子生意做得很大啊,一会儿我们顺道来瞧瞧吧。”“好。”

一问一答结束,两人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秋叶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开车。车子驶离国道,经过铁道道口,左边可以看到青叶站小小的站台。继续前进,穿过低矮的丘陵区之后眼前豁然开朗,青叶丘初中就在前方。

就在这个时候,瞳突然大声说:“喂,你看后视镜,快看,别回

头,就看后视镜。”“怎么了?”“好像有人在尾随我们。”“怎么可能。”

秋叶笑着瞄了一眼后视镜,后面确实有一辆红色的车子跟着。

他刚才就发现这辆车了,不过并不觉得是在跟踪自己。“开那么显眼的车跟踪别人很容易暴露哦。”“也许这么做是想让我们掉以轻心呢。”“那我们试探一下好了。”

他说着踩下油门,车速猛地提高,但与后面那辆车的间距并没有拉开。“你看,果然是在跟踪我们吧。”秋叶觉得瞳紧张过头了。于是向右拐去,而那辆红车也跟着右拐。这时,秋叶也开始着急了。掌心的汗水浸湿了方向盘。下一个路口他没有打转向灯就直接左拐,这次后面的车没有跟上来。

“你看,它不跟着我们了。”

“是吗?”

瞳转过头想看看那辆车是不是真的没跟来。

“你就是太神经质了。”

 

面对秋叶的批评,瞳有些懊悔地撇撇嘴。秋叶微微一笑,暂时把车子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偏离了通往学校的路,于是他原地调转方向,又把车子开回到原来那条路上。

除去翻新的沙石路和新建的民宅,学校附近的景象还是以前的样子。通往学校的那条农道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重新铺设,极其坑洼不平,而且到处都是积水。

那个叫忠恩寺的荒庙也还和过去一样,勉勉强强地维持着一种

奇怪的平衡,让人觉得好像随时会塌,但又好像一时塌不了。瞳突然指着前方,说:“啊,快看,是那辆车。”刚才跟着他们的那辆红车正停在校门口。“浑蛋。”秋叶咒骂道。

只见一个大块头黑衣男靠在车边,正悠闲地抽着烟,看到他们的车

开进来就扔掉烟头,用脚踩灭。“他知道我们要来这里。”“看来被他抢先一步了。”“我觉得我们现在回去比较好。”瞳有些不安地说。“不,现在掉头回去,他还会跟着我们的。不如直接问问他为什

么要这么做,说不定是故意来找碴的。现在是三月份,学校还有人上班,呼救的话,老师们会出来的。”“可那家伙看着不像好人。”那个男人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魁梧,像个柔道运动员。他要是动起手来,秋叶绝对不是对手。

男人见他们在车里迟迟未动,就快步走了过来。秋叶感到不妙,发动车子准备离开,男人见状挥舞着双手向这边跑来。“喂,等一下,你是秋叶拓磨吧?”秋叶关掉引擎,打开车窗。“是我啊,我是佐藤源治啊。你跑什么呀!”啊,真的是佐藤源治。目光炯炯的大眼睛,浓密的眉毛,蒜头

鼻和厚嘴唇,都和过去一样。没错,就是佐藤源治。哦,让人怀念的朋友!秋叶抑制住兴奋的心情,下了车,向走近的佐藤源治伸出手。

他的手被佐藤源治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以为是流氓来找碴呢。真是吓死了。”“喂喂,你太过分了。我也是正经买卖人,长得吓人又不是我的错,那是爹娘给的。”佐藤用力拍拍秋叶的肩膀,然后转向还在车里的瞳。“这是辻村吧?”

瞳慢慢从车上下来。“你好,好久不见了。”“什么啊,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佐藤苦笑着和她握握手,“我

在野吕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看到你们,然后就追来了。我估计你们要

来学校看看,所以就先赶到了。怎么样,你们不去看看教学楼吗?”“正想去呢。”秋叶点点头,轻轻碰了碰瞳的肩膀。“你也一起来吧。”

从荒岩山吹来的西风寒冷刺骨,几乎要把人冻僵,风中还夹杂着细碎的冰晶。校园角落里的残雪都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