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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三个人竖起衣领,向教学楼走去。校门旁边的二宫金次郎雕像和首任校长雕像并排而立,和二十年前毫无二致。它们冷淡地迎接着这些不请而来的校友。

“喂,佐藤,野吕和男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秋叶一边走一边问佐藤源治。“什么怎么回事?”在差不多校园正中的位置,佐藤停住了脚步,诧异地盯着秋叶。“他真的是死于交通事故吗?”这个问题他是为了瞳而问的,他想向她证明野吕的死没有任何疑点。

“听说是这样的。”佐藤的回答在秋叶的预料之中,“我是听幸男说的,和男那小子被客户叫出去喝酒,喝得烂醉,在路上睡着了。那个司机撞了他然后就跑了。”

“抓住肇事者了吗?”“听说昨天自首了。据说那人连自己撞了人都不知道,是酒后驾驶。”“肇事者是个什么人?”

瞳第一次开口,加入他们的对话。

“是一个专科学校的学生,二十岁,刚拿到驾照。”

“哦,是这样啊。”

 

瞳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对和男来说真是飞来横祸,对他太太和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啊。”佐藤向教学楼走去,秋叶和瞳跟在他后面。三个人站在教学楼前,仰望着二楼那个他们曾经上过课的教室—3A。现在这个教室的所有窗户都关着,决绝地抗拒着外来者的侵入。

二楼的音乐教室里好像正在上课,可以听到钢琴声和学生们的吟唱。那是勃拉姆斯 a的《熟睡的精灵》,这首曲子和目前萧瑟的氛围正好匹配。

“过了三月就要废校了,总觉得有点难过。这里到处都充满着回忆。”

一种宁静的感动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秋叶心头。“真有那么多回忆?”瞳语带讥讽。“好的回忆,不好的回忆,通通混在一起。不过,经过二十年的

岁月,全部都变成好的回忆了。”秋叶发自肺腑地说。“我对学校全都是好的回忆,那时候真是太开心了。”佐藤跃过结冰的花坛,敲着一楼教室的窗户。“这里是手工教室,我们经常晚上从这里溜进去。”三个人穿过校园,走到长着一排樱树的地方。这二十年里,樱树的树干果然变粗了一些。

从校门数第二棵樱树的下面就是埋藏时间胶囊的地方。虽说树干粗了,周围的样子也有若干变化,不过大致上还能认出当年的位置。等到同学会那天,大家就要一起动手挖出那个盛满青春回忆的纪念品了。

当年,装时间胶囊的容器用的是久保村雅之从家里拿来的一个古旧的大罐子。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大家把各自的所思所想都投到那个容器里,并将之掩埋。

在这片冻得硬邦邦的地表之下,沉睡着时间胶囊,三个人神情肃穆地凝望着那个地方。

a约翰内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浪漫主义中期德国作曲家,被一些评论家与巴赫(Bach)、贝多芬(Beethoven)并称为三B。

晚上十点,秋叶驾驶着车子沿关越高速一路向东京奔驰而去。副驾驶席上,瞳正安静地闭目沉睡。她解开了心中的疑虑,放下心来。从昨夜累积的疲劳与紧张,再加上大量酒精的作用,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她微张着嘴,恬静的睡颜正对着秋叶。

今天的遗体告别让人难过,不过两个人也有不少收获。秋叶认为今天过得很充实。他们和还要回去工作的佐藤源治在学校告别之后,又顺路去了鹫尾酒铺。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酷似鹫尾力的男人正把啤酒箱往车上搬。鹫尾以前就很矮小,这一点至今未变。

秋叶在店前停下车,招呼了一声。鹫尾抬起头。

“哎呀,这不是秋叶吗?”

鹫尾跑过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流露出对久违朋友的怀念。也许是常年做生意的缘故,他脸上总挂着职业性的笑容,不过一点也不会让人反感。以前他就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鹫尾赶着要去送货,所以他们就站着聊了几句,鹫尾讲了讲毕业之后的经历和留在当地的同学的情况。说到野吕和男的时候,他的神情明显黯淡下来,他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好伙伴。

秋叶说想和鹫尾这个本地通商量一下同学会会场的选择,鹫尾立刻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他说荒岩山山脚附近有个店挺好,以前长谷川美铃的父亲在那里经营餐馆,店面关张以后空置了好几年。直到前两年,有个安中市的人把那里买下来,重新装修,开了一个叫“荒岩餐厅”的店,据说饭菜很好吃,生意也很兴隆。

“说到长谷川美铃,她可能也会来参加同学会呢。”

听到秋叶的话,鹫尾瞪大了眼睛,嘴里嘟囔了一句“怎么可能”。秋叶说据他推测,虽然以前发生了很多事,但她还是对旧友有所怀念吧。

和鹫尾告别以后,他们就去了那家餐厅。从早上就没有吃饭的两个人决定去那里吃顿饭,顺便考察一下店面的情况。

这家林间旅舍风格的餐厅坐落于广阔的山麓地区,背朝荒岩山,从店前的停车场向远方眺望,青叶丘初中那一带的景色一览无余。这里的地理位置绝佳,当做同学会会场再合适不过了。饭菜以西式餐点为主,他们尝过之后认为味道不错。

他们跟店主说了同学会的事,幸运的是,原本预订同学会那天使用二楼那间能容纳三十人的大房的客人取消预订了,所以当天可以使用。秋叶和瞳商量了一下,当场就预订了那间屋子。

他们从餐厅出来,又在荒岩山一带绕了一圈才去野吕家,到他家的时候眼看就五点了。太阳早已落山,天色昏暗。野吕家的饭局已经结束,客人们手中提着装有奠仪回礼的纸袋和装着盒装点心的塑料袋陆续告辞回家。

主屋灯火通明,帮忙善后的邻居们正在忙碌地收拾。两人来到玄关,自报家门说是逝者的同学,随后身穿白衬衫的野吕幸男就从后门迎了出来。

“哎呀,你们还特意跑一趟,真是太感谢了。”

幸男招呼两人进屋,把他们带到灵堂前。两人上了香,在故人灵前再次合掌祭拜。幸男也向他们鞠躬回礼。

“真不好意思,你们都很忙吧?”

“没有没有,上次采访和男我们来过一次。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幸男说他刚接到噩耗的时候几乎疯了。“现在总算平静多了。”“那个肇事者,就是那个专科学校的学生,和和男有什么恩怨吗?”

“恩怨倒是没有。那个人不在我哥的客户名单上,也不是他的朋友。要是他想杀我哥的话,事后也不会向警察自首了。他父母希望对我们家做些补偿,我们觉得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算不错了。”

说完野吕幸男说了一句“失陪”,起身走出后门。秋叶看着瞳说:

“怎么样,是你想太多了吧?”秋叶想告诉她,和男的死不是谋杀。瞳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啊,好像是我想太多了。”幸男拿着一个酒瓶和几个茶杯回来了,盘腿坐在他们面前。

“那个……你们要是有时间的话,陪我喝点酒聊聊天吧。处理我哥的身后事累死我了,不过也算告慰了他的在天之灵。”

幸男不等两人回答,就径自把杯子倒满了酒。

“不好意思,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来,干。”

“我就算了,我得开车,少喝一点吧。”

 

秋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幸男看向瞳:“那辻村你喝。”“我就不喝了吧。”“你嫌弃我倒的酒啊?”

幸男笑着拿起酒瓶,瞳没办法,只好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幸男等她喝完又给她倒满。“但我心里还是难受,难受得不得了。我哥就是另一个我,你懂吧?”“我知道你不好受。”瞳看着幸男伤心的样子也悲从中来,含着眼泪一连喝了好几杯。

幸男为了欢迎特意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把双亲,以及和男的妻子、孩子都叫了出来,一一给他们介绍。两个孩子还不懂父亲已去世的意义,看到家里人多就高兴起来,怪叫着在屋里跑来跑去。

看到这样的场景,幸男又开始说起哥哥的往事。他醉得很厉害,有时好像说着说着就要哭了,频频用袖子擦眼睛。两人拒绝了幸男说要喝个通宵的提议,九点多时离开了野吕家。秋叶和幸男从两边架住步履不稳的瞳,把她塞进了车里。临别前,秋叶和幸男约定同学会那天再会,他们紧紧拥抱了一会儿才分开。幸男轻轻戳了戳在副驾驶席睡得不省人事的瞳的脸颊。“这家伙也长成大美女了啊。秋叶,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哦。”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势靠在了秋叶的肩膀上。从她嘴里呼出的混杂着酒气的甘甜气息向他飘过来。

“喂,辻村,你没事吧?”秋叶问。

瞳“嗯”地呻吟了一声。

“就快回家了,你再坚持一下。”

 

瞳半睁开眼睛,说:“我想喝水”。正好此时他们离高坂高速公路服务区只有五百米的距离,秋叶把车子开到那里,从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罐冰镇乌龙茶。

他回到驾驶席,打开车窗让空气流通。然后替虚弱无力的瞳拉开易拉罐,把饮料喂到她的嘴边。“谢谢。”

她坐起来,自己拿起饮料津津有味地慢慢喝着。每咽下一口,喉部就会动一下,同时从嘴里呼出几口气。喝光饮料,瞳把冰冷的罐子压在额头上,从罐子上滚落的水滴濡湿了她的面颊。

“感觉怎么样?”

“嗯,基本没事了。”

“你喝了不少啊。”

“秋叶君你不喝,就只能我代劳了。”

 

瞳又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秋叶说:“好,出发喽。 ”然后发动了车子,以一百一十公里的时速一路向南开去。在练马下了高速路,很快就抵达她的公寓,这时已经十二点一刻了。

“好了,到家了。”秋叶关掉引擎,出声召唤。但瞳睡得很香。“喂,辻村,醒醒。 ”秋叶摇动她的身体,却无济于事,她反而顺势向他依偎过来。“哎哟,真是拿你没办法。”

看来只能把她送回房间了。秋叶把她弄出车,背在肩上,手里拎着她的黑革提包,走进了公寓楼。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的住处,不过他知道房间号。在三楼下了电梯,他找到三〇五号房间。

他估计钥匙应该在她包里,于是伸手在里面摸索,果然找到了一串。他试了好几把可能的钥匙,终于打开了门锁。进了门,摸到入口处的开关,把灯打开。

对于独居的女性来说,这个屋子太大了。曾听她说,是贷款买下的这间 2DK格局的房子。秋叶先把她放在餐厅的沙发上,然后推开卧室的门,打开灯。

卧室中央放着一张小型双人床,衣柜、梳妆台等家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屋里暗香浮动,窗帘和壁纸都极富女人味。秋叶掀开床罩,转身回到餐厅,抱起了瞳。

他把她抱到卧室的床上,她略微扭动了一下身体,好像很痛苦地呻吟着。

“给我水。”“好、好,你等着。”他从碗架里拿出玻璃杯,打开冰箱找到一瓶打开盖子的矿泉水,把水倒进杯子,拿进卧室。她背朝着他,像猫一样缩成一团。“喂,我的腰难受死了。”她有些痛苦地说。

他说了声“知道了”,然后解开了她丧服背后的摁扣。当她雪白的后背裸露在他眼前的时候,秋叶就像十八岁的处男一样开始心跳加快。

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还会有这种反应,真够丢人的。 “辻村,我把水放在这里了,你喝吧,我先回家了。”没错,这种时候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比较好。上次在神乐坂喝

醉那次,是她把他送回家的,这次就当是报答吧。“我走了,晚安。明天再打电话联络吧。”“多谢你了。你把灯关了,钥匙放在报箱里就行。”

瞳背对着他说。“嗯,知道了。”“今天累死了,不过也很开心。”“我也是,很开心。虽然这么说太对不起去世的野吕了。”

他在按下电灯开关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恰巧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转向他。关上灯,屋子里黑了下来,而她那雪白的面孔却依然清晰地映在他的视网膜上。透过蕾丝窗帘,月光照进室内。随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床上那个黑色的剪影。

就在这时,她嘟囔了一句。

“啊?你说什么?”

 

“肃……”

她的嘴里吐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发音。

“肃?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刚想起一件事,秋叶君,你能过来一下吗?”

 

他走到床边跪下,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

“怎么了?”

“肃亲。”

 

她火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痒痒的。“肃亲?”他反问了一句,就在这时,她的身体好像失去了平衡,从床上滚落下来,压在了他身上。两个人的身体在地毯上纠缠在一起。“喂,你清醒一点啊。”

他想把瞳抱起来。“我说的是‘肃清’啊。”她搂住他,带有酒气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喂,你这是干什么啊?还没醒吗?”“秋叶拓磨,我要肃清你。”

她口齿不清地说着,身子死死地压在他的身上。

秋叶刚要开口,嘴就被她的唇堵住了,她不依不饶地用舌头强行侵入他的口腔。他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热血呼地涌了上来。不,不光大脑,他感到全身都像活火山一样灼热难耐。餐厅微弱的灯光从打开的屋门中透进来。

她的唇离开他的同时,身子咕咚一声滚落在地毯上。然后她就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了。丧服就像她的保护色,让她与昏暗的背景融为一体。

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有了本能的反应。

他掀起她丧服的下摆,滚烫的大腿深处浮现出白色的内裤。

他的手难以抑制地探向她身体上最火热的地方,一把扯下黑色

连裤袜。然后粗暴地从线条优美、光滑白皙的双腿上扒掉那块小小

的白色布料,接着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肃清。”他在她耳边低语,她的身体突然条件反射般地震颤起来。他在她赤裸的身上疯狂地爱抚,而她也激烈地回应着。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青叶丘初中 3A教室黑板的特写图像。黑板上,用粉笔大大地书写着“肃清! ”。在他的想象中,那个

词语下面又加上了“辻村瞳”这个名字。秋叶脱掉裤子,将濒临爆发的下半身贴近她。 “辻村瞳,我要肃清你。”他一边喊着,一边狂暴地进入她的身体。

同学会通讯③—三月十九日

野吕和男君去世

首先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上期《同学会通讯》曾采访过的野吕和男君于本月十五日在一起交通事故中身亡。事情就发生在采访后不久,干事接到噩耗时都惊呆了。秋叶拓磨和辻村瞳前往位于松井町的野吕老家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代表同学会表达了哀思之情。请诸位一道为逝去的故人祈祷冥福。

另外,肇事司机已被逮捕,特此向大家汇报。

青叶丘初中现状

我们在毕业后首次探访了今年三月之后即将废校的青叶丘初中,并在那里偶遇了赶来参加野吕君遗体告别的佐藤源治君。学校的风景还和过去一样,我们怀着思恋的心情参观了那里(随信附有照片的复印件)。不过,虽然即将废校,但校园暂时应该不会拆除,所以在同学会那天大家还能一边参观一边追忆当年的好时光。

还有,作为埋藏时间胶囊地标的那棵樱树比过去粗壮了许多。时间胶囊就埋在从校门数第二棵樱树的栅栏附近。

同学会会场已经决定!

举办同学会的会场终于定下来了,让大家久等了。各位还记得以前长谷川美铃的父亲开的那家餐厅吧?就在荒岩山山脚下,是一个遥望青叶丘初中的绝好地点。那里有了新的经营者,现在叫“荒岩餐厅”。从二楼的大房间远望,山脚的景色一览无余。一边欣赏美景一边畅谈往事也不失为雅事一件。

专栏:同学会成员访谈②—佐藤源治

虽然本专栏的第一位受访者野吕和男君遭遇了不幸,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把这个专栏继续办下去。第二次访谈出场的是在野吕和男君遗体告别仪式当天偶遇的佐藤源治君。

佐藤君现在在县内的藤冈市担任一家超市的店长,和妻子及一对儿女住在市内。

问:现在对 3A班有何看法?

好友野吕和男的意外去世让我觉得很难过。看到同学会的名单,知道已经有三个人去世了,现在再加上野吕就变成四个人了。我们大家这就要迈入人生的后半程了,所以趁现在还活着很想尽早见见大家。也许我的话不太吉利,但我确实有这种预感。人生转瞬即逝啊。

问:初中时代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就是搞恶作剧的那些事嘛。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是个超级坏学生。不过,等走上社会,我发现那段经历还是有用处的。最近我时常觉得,如果没有初中时代的那些经历,我现在也不会懂得关心体谅别人(笑)。

问:有没有想见的人?

看到名单,发现长谷川美铃的名字也在上面,真让我大吃一惊。当年因为那样的事情而转学的她也能来参加同学会,让我感到很高兴。非常期待见到她,我很想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问:最后,有没有想对同学会成员说的话?

我很想见见那些难忘的老朋友。说这一句就够了。没有音信的久保村雅之君,你现在还好吗?我在同学会上等你来。

(编后记)

一位朋友的离世让我们痛感生命之脆弱、人生之无常。这件事可以简单地归结为命运的作弄,不过,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是不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为了死去的人们,尽最大可能过好今后的人生呢?大家应该时常回忆往事,转换心情,而同学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

继续向大家征集神崎一郎先生、仁科良作老师,以及 3A班同学榎田悟、久保村雅之、手塚徹、柳田雄三、小田切节子、铃木君枝、堀之内友惠和渡边泉的消息。

(文字编辑:秋叶拓磨、辻村瞳)

10

复仇者津津有味地读着《同学会通讯③》。

尤其是读到野吕和男死于交通事故这一段的时候,他几乎要情

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不过他听见旁边屋里的妻子咳嗽了一声,又赶

紧把欢呼咽了回去。

这简简单单的两张打印出的文稿实在太有趣了。他强忍笑意,

思绪又飘到了那一天。

把野吕和男叫出来一点也不难。《同学会通讯②》里写着野吕

的公司,他在电话簿上查到了电话,然后就把野吕约出来了。当然,

他是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的电话。

他先说自己是从秋叶拓磨那里得知野吕信息的,然后又说自己想买车。一听这话,野吕立刻换成一副生意人的稳重语气,问道:“我明白了,那我们在哪里见面好呢?”于是,他提议在 JR线 a与野

站的绿色窗口 b前见面。

与野与大宫南部相邻,以前他有事去大宫的时候曾经从车窗看

到过这个站名,不知为什么一直记得。他觉得把见面地点设在那里

再好不过了。见面时间定在七点,他补充说让对方带上商品介绍册,

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打电话告诉妻子今天会晚回家,然后乘坐京浜东北线去了与

野。他先在站前物色到合适的酒馆和咖啡厅,等到约定的七点时,

躲在一个能看到与野站绿色窗口的地方。

他果然来了。

aJR是Japan Railways Group的缩写,是日本最大的铁路公司。

b绿色窗口指JR线车站内提供购票、问讯等服务的咨询窗口。

 

野吕和男站在绿色窗口的自动门前,不时看看表,焦虑的视线锁定通过检票口的乘客。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小型公文箱,俨然一副干练推销员的样子。

过了五分钟,复仇者走近野吕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野吕先生吧?”

“啊,您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长谷川先生吗?”

野吕和男见到他也没能认出他是谁。二十年过去了,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百忙之中把您叫出来,十分抱歉。”

他低头道歉,并向野吕发出邀请:“我们到那边的咖啡厅聊聊,您看如何?”野吕对这位西装革履、气度从容的客人似乎完全没有起疑。

“好的,当然可以。”他们去的是一家名叫“红”的大型咖啡厅。复仇者认为这么大的店,客人又这么多,店员不太可能记住他们的容貌。

他们在靠近中间的位置坐下,野吕递上名片,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他接过名片放在自己面前,对野吕说想赶紧看看资料。并说自己虽然有驾照,但并不懂车,所以哪种车都无所谓。总之,需要在这里向野吕好好咨询一下。

野吕利落地从手提包里拿出宣传手册。复仇者说他的预算在两百万日元左右,野吕立刻推荐了其中一款车子,并巧舌如簧地介绍该车型的种种好处,说这是公司最新推出的拳头产品,具有很多前所未有的新功能和新配置,等等。当然,复仇者一大半都没听懂,甚至连车名是什么都没留下任何印象。

“最近汽车行业的状况怎么样啊?听说工厂那边很多员工都失

业了。”听到他突然发问,野吕苦笑着轻抚额头。“是啊,工厂那边的不景气也影响到了我们。”野吕用湿毛巾擦擦手,把咖啡杯送到嘴边。“有很多配额方面的要求吧?”“嗯,是的。”“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啊。”他说着把几份资料并排摆放在面前,“那

么,野吕先生,您最推荐的是哪一款呢?”“这个嘛,我觉得这一款绝对最适合您。”野吕露出最殷勤的职业性笑容。“知道了,那我就买这一款了。”客人突如其来的决定让野吕愣在当场。“啊?”“有什么意见吗?”复仇者心平气和地说,“我说我想买这一款。”“不是,我觉得您先亲眼看看车子再做决定也不迟……”

野吕有所迟疑。“没关系,我就买这辆了。因为是秋叶先生的朋友推荐的,我可以完全信赖。”“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长谷川先生,您和秋叶是什么关系呢? ”野吕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色。“是这样的,秋叶先生曾经帮过我很多忙。”

他字斟句酌地说,然后又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二十万日元的订金,请您检查一下。”“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野吕拿出信封里的钱,在桌子下面清点了一遍。“确实是

二十万。”拿了人家的订金,野吕也不得不相信对方的诚意了。他写了收据,交给他的客户。“为庆祝做成这笔买卖,我们去吃个饭如何?”

听到复仇者的提议,野吕高兴地点头应允。于是复仇者把他带到了之前找好的那家酒馆。复仇者一杯接一杯地为野吕斟满酒,其间还适时地编造出一些关于秋叶的事。在他的劝诱下,野吕不疑有他,畅快豪饮起来。趁野吕上厕所的时候,复仇者把妻子从医院拿回来的袋装强效安眠药撕破,倒入野吕杯中。十二点多的时候,野吕终于不省人事了。

复仇者只是摆出喝酒的样子,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所以并无大碍。他架起烂醉如泥的野吕,伪装成酒鬼二人组的样子离开车站,向中仙道方向走去。

“野吕先生,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

复仇者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而野吕只是醉眼蒙眬地看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哦,是你啊,好久不见。”这种反应让复仇者不满意,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走到中仙道的时候,适时地下起了小雨。好了,下面就是一决胜负的时刻了。复仇者的计划是让车轧死躺在路上的野吕。首先,他让神志不清的野吕坐在步行道旁边的栏杆上,等他计算好车来的时间,就在野吕背上一推,自己再趁机离开。当然,在这之前他没有忘记从野吕的手提包里把二十万购车订金和收据先拿出来。

最后这件事居然演变成司机肇事逃逸事件,不能不说复仇者真是太幸运了。

《同学会通讯③》中让复仇者最感兴趣的是同学会会场已经决定这条消息。那不就是长谷川美铃的父亲以前经营的那家餐厅嘛。

复仇者又一次有了狂笑的冲动,压抑笑意真是太难受了。如果说冒充长谷川美铃给同学会写信是他精心谋划的伎俩,那么会场选在一个与长谷川美铃有关的地方就真的是天意了。只能认为这次幸运之神站到了他这方。

而且,时间胶囊的埋藏地点也明确写了出来,那他就可以事先把那个东西挖出来调查一下。这份《同学会通讯》实在是太周到细致了。

“秘密全都泄露了。”

在他忍不住呵呵笑出声的时候,突然察觉到身后有人。

“老公,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进到他的房间里来了。

“是、是你啊!吓死我了。”

他慌忙把桌上摊开的同学会资料塞进抽屉里。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妻子神经质地挑高眉毛。

“瞎说什么呢,我只是想不出俳句怎么写而已。”

可以说,现在他唯一的威胁就是妻子的存在。他冷汗直流,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翻开手边的《春之岁时记》a,并假装欣赏窗外的景色。虽然三月已经过半,但邻居家的樱树还没有开花的迹象。在邻家屋檐下欢唱的小鸟叫什么来着?

“我这个写俳句的真不合格,鸟的名字都不知道。”

a《岁时记》是把俳句中的季节用语加以分类注释并举出例句的书。

他干笑了几声。妻子不太高兴地丢下一句“那是鹡鸰”就出去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他听到妻子的脚步声向厨房方向渐渐远去之后,才又将同学会资料从抽屉里拿出来。下一个目标就是佐藤源治。

他把《同学会通讯》上佐藤源治的照片牢牢记在脑海里。那么这一次要如何下手呢?思考的时候总是会忘记愤怒。

他想对妻子倾诉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还不行。总有一天他会向妻子坦白一切的。

他不会失败,也不能失败。上一回杀死野吕和男并把他的死伪装成一起事故,那次成功让他信心大增。

11

神崎一郎读了《同学会通讯③》,却发现那上面似乎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同学会的日期确定了,地点确定了,各种准备工作都在顺利进行中,而这些都对神崎找回记忆没有帮助。只有心中滋生的焦虑感一日比一日更令人难以忍受。

不过,有一件事让他很在意。在他被跟踪的时候,脑海中曾不经意地浮现出“肃清”这个词。他查了字典,“肃清”的定义是“采取严厉的管理监督,惩治违规行为。例如在独裁政党中,领导者清除内部反对派的行动”。

如果跟踪者要杀害神崎的话,也可以叫做“肃清”吗?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会用“肃清”这个词,又不是希特勒或斯大林统治的时代……斯大林?明明失忆了,这些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

三月中旬的那一天,他下定决心去拜访秋叶拓磨。他想直接找

秋叶打听一下事情的进展。傍晚,他打了电话,然而秋叶没有接。因此神崎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直接去了秋叶的公寓。

上次和秋叶见面是在水道桥附近的咖啡厅。神崎把自己从失忆到找回“神崎一郎”这个名字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但秋叶似乎对他毫无印象。

“那么,等《同学会通讯》开始以后,就把你的事情刊登出来吧。不过有没有用我就不知道了。”

秋叶的提议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他死死抓住不想放手。这是他第一次去秋叶家,对照着地图居然也找对了地方。那是一栋面向大道的公寓楼,上方还有高速公路通过。

在他正要迈入大门时,电梯门打开了,里面闪出两个人影,一

个是秋叶拓磨,另一个女人是……是辻村瞳。让神崎大感惊异的是,秋叶和辻村瞳像恋人一样搂搂抱抱地走

出公寓楼。神崎怕他们看见,急忙躲到公寓楼旁的一棵银杏树后面。

昏暗的光线中,两个人的身影融为一体。在难舍难分的拥抱之后,辻村瞳一个人朝水道桥的方向快步走去,秋叶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当秋叶转身准备回公寓楼的时候,神崎从背后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