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沉默的教室 完结

作者:(日)折原一 著 潘璐 译

与秋叶他们见面数日后,我接到了一个叫神崎一郎的失忆者的电话。那时正好是晚餐时间,妻子说“是你的学生打来的”,于是我拿起了无绳电话。

“我是神崎一郎。”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我已经读过了秋叶拓磨给的《同学会通讯》。我问对方怎么会有我家的联系方式,他说是从秋叶那里问到的。为了不让正在默默吃饭的妻子听到,我刻意压低了声音。妻子的嘴撇成八字形,看着电视新闻,但她肯定正竖着耳朵听我说话。

“你的情况我很了解。听说你失忆了,对吧?”我问。

“是的。”

“后来怎么样了呢?有人告诉你你的身份吗?”

 

“没有。作为线索之一的叔叔现在行踪不明。剩下的就只有您了。”“我也不知道呀。”“您听到神崎一郎这个名字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无论如何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已经不想再跟那个学校有任何牵扯了。”“您能和我见一面吗?”“估计我见到你也不知道你是谁。”“这不要紧。拜托您了。”

神崎似乎把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是我不想再想同学会的事了。青叶丘初中对我已经完全是过去式了。”

我说着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自己主动要求与秋叶他们见面是因为想清算过去,可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男人再次被迫直面那段不堪的往事呢?

“神崎先生,我觉得你就这样下去反而对自己比较好。”“为什么?”“你找回记忆肯定会后悔的。和那种学校相关的往事还是算了

吧。”“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仁科老师您没有关系。”神崎好像生气了,声音尖锐起来。“这样的话,那我也可以说我跟你没关系,你能不能找回记忆都与我无关。好了,我要挂了。”不等对方回答,我就按下了无绳电话上的挂机键。妻子双目圆睁,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你这么看着我干吗?”我大吼。

“没必要如此绝情吧,跟他见见面又怎么了?”虽然我不想让妻子听到,但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声音就大了,妻

子好像全都听见了。“这件事与你无关,我的事你少管!”“真无情啊。”“我们俩半斤八两。你骗我在先,有什么资格说我无情!你这个

毁掉我人生的女人才是最会算计的冷血动物呢。”“我干什么了?你说啊!”“你还要让我说几遍!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

最近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糟。几天前我无意之中发现了妻子不忠的证据,于是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我一直深信儿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结果到头来却发现那是其他男人的种。这种打击、这种痛苦,不是当事人的话是很难理解的吧。

这二十年来,我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啊!我把别人的孩子当成心肝宝贝,倾注了全部的感情,最后却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想必在妻子眼里我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吧。

今年我四十七岁,人生已经过半,可以说半边身子都快进棺材了。与妻子离婚,再开始新的人生已经太迟了。不不,也许有人会说很多人在这个年纪还很活跃呢。但是,我白白浪费掉的如同冰山一般巨大的二十年,让我顿足捶胸追悔莫及的二十年,这永远也无法挽回的荒漠般的二十年,在我打算重新开始的时候一定会成为最大的阻碍。

你说我应该找到高仓千春,并和她再婚?别开玩笑了!她在治愈了与我分别而造成的心理创伤后肯定早已嫁人了。破坏她的家庭,与她重续前缘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

妻子用充满愤恨的眼神盯着我。

“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做了坏事还理直气壮! ”

 

我冲妻子怒吼一声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了。盛怒之下,我拿出《同学会通讯》,想把这些东西通通撕碎丢掉。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阻止了我的行动。我打开壁橱,移开一个塞满古旧文件夹的纸箱子,搬出旧行李箱。我摸摸箱盖,手上沾满灰尘。那堆积了十多年的尘埃以及淹没在尘埃下已然腐朽的回忆—

我打开窗户,把箱盖上的灰尘吹掉,然后打开箱子。

箱子里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青叶丘初中相关资料”。在一些奇怪的方面,我有着某种近乎偏执的认真,比如舍不得扔掉这种不堪的回忆,一直好好地保存着。

“我真是个傻瓜。”我一边自嘲一边拿出信封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份陈旧的名单。

蜡纸油印的名单上记录着三年级全体学生的名字,男生中叫一郎的有两个人。据《同学会通讯》所说,星一郎已死于事故,那么神崎一郎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学生。

二十年前的事情在脑海中鲜明地再现。“大概就是那家伙吧。”神崎一郎—我想起那个十五岁少年怯生生的脸。如果他恢复记忆会变成什么样呢?忘记会比较幸福啊,笨蛋。不过,还是见他一面吧。我要告诉神崎一郎他有多么愚蠢。“也不能让他好过。”心底油然涌上邪恶的笑意。我回到起居室,确认过妻子不在那里之后拿起了听筒。

8

“肯定是神崎一郎。”

复仇者把那封“正牌长谷川美铃”寄来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得到一个结论,这封信是失忆的神崎一郎冒充长谷川美铃写的。这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写信人绝不可能是长谷川美铃本人。出了那么大的事,早已转学到别处的她也许会在日本某地读到相关报道,但也只会默不作声地静观事态发展吧。如果她抛头露面的话,有关她的丑闻也会完全暴露。她应该不会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

写信人也不会是秋叶拓磨。秋叶对同学会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他不会贸然做出这种引起对方怀疑的事情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也应该不会是佐藤源治、野吕幸男、鹫尾力和辻村瞳这几个人。

那么,根据排除法,剩下的就只有神崎一郎了。

作为同学会的局外人,却又对同学会的事情了如指掌,除了神崎之外再没有别人了。所以认定他有嫌疑是再自然不过的结论。对复仇者来说,事到如今杀两个人和杀三个人没有任何区别。他决定好好教训教训神崎一郎。

《同学会通讯》是个很方便的东西,复仇者轻而易举地查到了神崎的住址。

9

神崎一郎朝着和仁科良作约好的地点走去。

那天晚上,他给仁科打电话,但是对方的态度极为冷淡。可是过了一个小时,仁科又打来电话,说想和他见面。

“刚才很抱歉,我刚和老婆吵了一架,心情很不好。那个时候接到你的电话,不由自主就把火撒在你身上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控制不住脾气,真是不好意思。”

仁科的态度和刚才截然不同,变得十分客气。他说由于工作的关系,周六下午和周日都有空,如果是晚上见面,那么平常工作日也可以。神崎怕仁科改变主意,于是就定在两天后的晚上八点,在武藏浦和站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这天,神崎乘坐埼京线到达武藏浦和的时间是八点五分多一点。这是他第一次搭乘这趟列车,结果一不小心坐过了一站,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等他跑到约定的咖啡厅时,已经八点十分了。

这间叫做“小马”的咖啡厅面积很小,只有两个四人雅座和几个吧台座位。神崎推开门,发现里面只坐着一对大学生打扮的男女,并没有看到像是仁科的客人。神崎告诉正在吧台擦拭杯子的胡子拉碴的老板他和一个中年男人约定在这里见面,然而老板说没有那样的人来过。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让对方白等,于是在雅座坐下点了一杯咖啡。但是咖啡喝完了,仁科还是没有出现。“好奇怪,是不是搞错日期了呀。”他从店里给仁科家打电话,没人接。到了八点半,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于是起身结账离开了这家店。他穿过空荡荡的黑暗街道回

到车站,在站前闲逛了一会儿之后决定再回店里看看。

途中他突然感到尿意,于是拐进一条没有人的岔道,在路人视线触及不到的停车场围栏前痛快地把鼓胀的膀胱一气排空。

就在他神清气爽地准备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在意识到危险的瞬间,他的侧头部已遭到了一记猛击。

脑袋嗡的一声,意识飘远了,他趴跪在地上。就在他四脚着地的那一刻,侧头部又遭到一通猛踢。黑色的皮靴抬起,又朝他踢来,两次、三次。挺住,不要失去意识啊,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试图站起身来。这时附近传来一声怒吼:“喂!快住手!”眼角余光模糊地看到那个攻击他的男人停下脚,朝与声音相反的方向逃去。

得救了,就在放下心的同时,他晕了过去。

“喂,振作些!”

神崎感到有人在使劲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好疼,再这么摇下去脑子就要变成糨糊了,他想。睁开眼睛,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盯着他的脸。

“哦,你醒啦。”是男人的声音。

神崎迅速恢复了神志,单手撑地试图站起来,然而立刻感到侧头部一阵剧痛,手臂也顿时失去了力气,只能靠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感到很恶心,但是胃袋空空。他趴在刚刚小便过的围栏上,只吐出了一些苦涩的液体。

“我去叫救护车。”男人说着,便让神崎平躺在路上,自己站了起来,“你等等,我去打电话。”冰冷的柏油路让神崎全身一阵战栗,随即身体又像火烧一样开始发热。强烈的怒意从心底涌上。别开玩笑了,去什么医院啊!我

是来见仁科良作的,错过这次机会,仁科肯定再也不会和我见面了。“等等。”听到神崎的呼唤,男人抬起的一只脚停在半空,差点摔倒。“别走,不要叫救护车!”男人回来跪在神崎身边。神崎极力表现出自己并无大碍的样子,

他盘腿坐在地上,并试图露出一个微笑。他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求你了,不要叫警察。我真的没事。”“我不是要叫警察,我是要叫救护车。”男人说。“哪个都别叫。我要和别人见面,是个很重要的人……”这时,那个男人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你难道是神崎君?”男人提高了嗓门。“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仁科啊。仁科良作。”“仁科老师?”“是啊。我迟到了,对不起。幸好我从这边抄了近道。我还以为

你们在打架,于是就喊了一声。”仁科说着挽起神崎的手臂。“你真的不要紧吗?”“嗯,还能走路。”神崎一站起来就感到天旋地转,但他死命撑住了。现在愤怒比

疼痛要剧烈得多。“你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不,我没事,真的没事。”神崎说老师迟迟没来他就去车站了。“对不起,要是我没迟到的话……袭击你的人是谁,你心里有

数吗?”“肯定是强盗吧。”“这样啊,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该去医院。”“没事,我自己都说没事了,您就别担心了。”

神崎试着转转脖子,关节发出咯吱咯吱难听的声音,但是疼痛

好像稍微消退了一些。“现在怎么办?还去那个咖啡厅吗?”“还是去吧。我一定得跟老师聊聊。”“好吧。”

神崎郁闷的心情也感染了仁科,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推开咖啡厅的大门,老板抬头看到仁科,随口招呼道:“啊,晚上好。 ”仁科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看到满脸是伤的神崎却吓了一大跳。

“神崎君,你先去卫生间洗洗脸吧。”

听到仁科的建议,神崎点点头。他在卫生间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伤势比想象的还要严重。眼睛下面有内出血的痕迹,肿得很厉害。下巴上有无数细小的擦伤,血已凝固成血痂。他用水洗了洗满是伤痕的脸颊,火辣辣的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我是足立一郎。”他的头脑并没有糊涂。说话的时候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他看起来就像个打架打输了的小混混。嗯,确实挺像的,他自嘲道。

回到座位,他又用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脸。雪白的毛巾沾上了鲜血,隐隐透出红色。神崎把毛巾随意扔在桌上,瞪视着坐在对面、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仁科。然后他又瞥了一眼仁科的脚,仁科穿的是茶色皮鞋,而刚才踢他的人的鞋子是黑色的,可见不是仁科。可是倒不如说仁科比那个袭击他的人更加让他生气,他简直气得咬牙

切齿。神崎强行压制住无法宣泄的旋涡般的怒火。要是他能大骂对方一句“浑蛋”,不知会有多么痛快。“好久不见了,仁科老师。”

痰卡在喉咙,他使劲干咳了几声。

“是啊,好久不见了。突然把你约出来真不好意思。”

“是我把您约出来的。”

“啊,好像是这么回事。”

 

仁科似乎不知该如何应付态度生硬的神崎。被一个伤痕累累的

男人瞪着,无论是谁都会坐立难安吧。“我终于想起你是谁了,所以才给你打电话的。”“是吗?”“你是足立一郎君吧?”“是的,我就是足立一郎。父母离婚后,我被判给了母亲,所以

就改成了她的姓—神崎。”“原来你都知道了呀。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你改姓神崎的事。”咖啡送来了。老板看了一眼神崎的脸,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嗯,我是个转校生。第一学期中间转到青叶丘初中,但是被人欺负,很快又转走了。是这样吧,老师?”“没错。”仁科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平静。他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他们二人的模样。神崎看着玻璃上映出的仁科的眼睛。“我是在学期中间转进来并转出去的,所以四月一日开学时,以及毕业时的名单中都没有我的名字,对吧?”“是啊,就是这样的。知道了原因,事情就很简单了。”

仁科良作将视线移向咖啡,他没放砂糖和牛奶,只是用小勺一

个劲儿地搅拌着这杯渐渐变凉的液体。“我在班里被人欺负,老师却见死不救,对吧?”“见死不救,这话传到外面影响多不好。”“正因为您见死不救,我才不得不转校。我曾经去过一次您的公

寓,当时您正和教音乐的高仓老师亲热呢。我一时冲动,就往您家扔了一块石头。”神崎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原来那是你干的呀。没错,是有那么回事来着。”

仁科有些伤感地点点头。

“对您来说,学生怎么样都无所谓,女人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这回事!我也用我的方式努力过。”

“您和高仓老师结婚了吧?”

“没有。人生哪会如此一帆风顺啊。”

 

仁科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讲述了因列车脱轨事件受伤住院以来

的人生巨变,以及被迫与不爱的人结婚,等等事情。“我和你一样,最后也屈服于欺凌,第二学期中途就离开了学校。”“是被肃清了吗?”神崎语带讥讽。“没错、没错,就是肃清。先被肃清,再被驱逐。然后又是列

车脱轨,再然后是被迫与有婚约的高仓千春分离……总之,一切都

不顺。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仁科死死咬住嘴唇。“我深表同情。您的遭遇和我差不多。”两人第一次相视而笑。神崎想,他们就像两只互舔伤口的丧家犬。

为了与仁科见面,他千辛万苦来到浦和这个地方,还被人揍了一顿,不过倒是找回了记忆,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他的唇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神崎和仁科告别,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事先在浦和给由美打了电话,所以由美正在家等待他归来。“我神崎一郎终于恢复记忆了。”他像奇迹般生还的士兵一样敬了个礼。“恭喜了。”由美说着紧紧抱住了他,但很快又放开了他的身体,

她担心地端详着神崎的脸。“你的脸伤得很重啊,没事吗?”“怎么可能没事啊。不过,既然找回了记忆,这些伤也就不算什

么了。我还应该感谢打我的人呢。”

坐车回来的时候,一直被别人盯着让神崎很难为情,于是他就坐在座位上假寐。然而,记忆恢复让他心潮澎湃,实在很难压抑那一波一波不断涌现的各种情绪。他人在车中,实际上却在记忆的洪潮中浮浮沉沉、随波逐流。

“一方面我很高兴,另一方面我又愤怒得发狂,悔恨得要死。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感情,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他对由美详细讲述了恢复记忆的经过。“哦,原来你是转校生啊。听你这么一说,你还真够脆弱的。”“是啊,虽然说出来很难为情,不过我当时确实是个处处受人欺

负的孩子。不管到哪个学校都会被人欺负,在哪里都待不长,所以一直转学、转学,在不同的学校间转来转去。”“但是,怎么会总是这样……”

“因为父母对我爱护得过分了。一会儿要把我寄送到爷爷家或外公家,一会儿又要迁移我的居民卡。我初中时就转了三次学,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学生。父母离婚说不定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青叶丘初中是你第几次转学的地方啊?”“第二次。我爷爷家在那个地方。当时我还叫足立一郎,但我其实是个连名单里都没有记载的‘无名氏’。”后来神崎再次转学的时候父母离婚了,他被判给了母亲,并从此改名为神崎一郎。母亲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去世,父亲至今下落不明。

“总被欺负的人无论到哪里都会很快被人看出来‘这是个受气包’,孩子的直觉是很灵敏的。我每到一个新学校,为了不被人欺负,总会先虚张声势地表现得很厉害,但最终还是瞒不过去。跟你说了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不过我后来学理科也是因为初中时代被欺负的缘故。本来我是想学文科的。”

神崎说到此处停了下来,一口气喝干了由美递来的罐装啤酒。啤酒里混杂着血腥味,非常难喝。

“在大学我学的是化学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和化学有关的公司,因为我想着有一天要把欺负过我的那帮人全杀了,比如给他们下毒或者弄场爆炸什么的。说这种话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不过只有沉溺于这样的空想中我才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

“这种心情我懂。”

“你能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对我来说,那段处处被人欺负的岁月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同学会通知的时候,一时冲动就辞了职,在公寓附近租了个房子当做秘密基地,开始在那里策划虚构的杀人计划。后来我还去了一趟青叶丘初中。我一直沉醉在复仇的愿望中,做着杀掉全班同学的白日梦,这样我才能控

制住喷薄欲出的怒火。”“就在这时,我开车撞了你,然后你就失忆了?”“是的。”“太好了!你不是杀人狂!”“当然不是了。不过,我现在心情很复杂。”“你果然是个重要的配角啊。”“说的我好像生鱼片里的配菜似的。”“还像腐烂食物周围飞着的苍蝇一样。”“你太过分了吧。”

他苦笑着抱紧了由美。“但是,这样真是太好了。”“我一度想要自杀,手腕上的这道伤口就是那时留下的。虽然我

以前那么痛恨那帮家伙,但当我恢复记忆的时候,却发现这一切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为什么要如此执著于那些事情呢?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都被白白浪费掉了。”

“虽然饶了弯路,但结果不也很好嘛。”由美怜惜地说。“怎么说?”“正因为有这些事,我们才能相识啊。这是命中注定的。”“没错。我感觉就是为了与你相遇,我才会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

那个鬼计划的。”

说到这里,他自然地想要亲吻由美,可是由美却一把推开了他。“你这个样子还想亲我,没门!快去洗干净。”“好好,知道了,我这就去还不行吗。”

神崎在浴室脱光衣服,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全身上下青黑色的淤血让人触目惊心,眼眶也肿了起来,就像一个被打得很惨的拳击手。一冲淋浴,所有伤口都隐隐作痛。

神崎确信袭击他的人绝不是路上偶遇的强盗。对方下手如此歹毒,就充分说明了他对自己怀有极深的怨恨。如果仁科良作没有碰巧路过的话,说不定他就被打死了。绝对没错,他还记得袭击他的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杀意。

那天晚上,神崎接连做了好几场噩梦,每次都会吵醒睡在旁边的由美,由美每次都反过来温情地安抚他。大概这就是常年困扰的毒疮被除掉之后留下的后遗症吧。神崎达观地想,以后就能睡个好觉了。

恐怖新闻—四月某日

神崎一郎逃过一劫

 

前几天,在 JR线武藏浦和站附近的小路上,无业人员神崎一郎(三十五岁)遭到暴力袭击,幸好被碰巧路过的浦和市居民,高中教师仁科良作(四十七岁)所救,因此得以侥幸逃生。神崎邀请仁科去了附近的咖啡厅,两人重拾旧日情谊。据说仁科曾是神崎初中时代的老师。

两人聊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在咖啡厅门口紧紧握手,依依惜别。(文字编辑:长谷川美铃)

10

复仇者收到一个质地粗糙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有一份记载着上述内容的《恐怖新闻》。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几行字印在报纸中

夹带的广告宣传页的背后,和他使用的文字处理机型号不同。邮戳是浦和局的。纸张是浦和站附近某超市特价促销的广告,背后印着《恐怖新闻》。复仇者发觉被他当做“长谷川美铃”而攻击的神崎一郎其实是无辜的,他把攻击对象搞错了。

“长谷川美铃”另有其人。这时,一个不祥的念头悄悄潜入脑海。难道是老婆干的?不会吧,那家伙没有这个脑子。他侧耳倾听,从妻子的房间里

传出吟诵《般若心经》a的声音。“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空度一切苦厄舍利……”

自从把孩子的尸骨拿回来以后,妻子每天从清早开始就关在屋里吟诵经文。从早到晚令人心烦意乱的哼哼唧唧就快把他逼疯了。连他都能信口背出《般若心经》最开始的几句了。

除了上厕所和洗澡,妻子几乎全部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每隔

几天去超市购物一次,但每次不到三十分钟就会回来。那家伙只是头脑有问题而已。妻子诵经的声音让他的后背阵阵发麻。他趁妻子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溜进她的房间,想看看骨灰盒里装

的是什么东西。但那个盒子用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还没有打开妻子就回来了。妻子走进他的房间,说:“你没有碰过那孩子吧?”

a《般若心经》是大乘佛教的经典著作之一。

复仇者的心脏瞬时漏跳一拍。妻子虽然疯了,但女人的直觉依旧敏锐。“没、没有,我没碰过呀。”他努力维持着冷静。一对上妻子锐利的视线,就全身直起鸡皮疙瘩。要是他穿着短袖上衣的话,大概早就被妻子识破了。“哦,这样呀。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好像骨灰盒的位置移动了

一点。”

“有这回事?肯定是那孩子的亡灵在动弹吧。”

“嗯,说不定是呢。”妻子眼神涣散,呆呆地仰望着天花板。

“没错,肯定是这样的。嗯,就是这样。”

 

妻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自这次以后,复仇者再也不敢擅自进入妻子的房间、试图打开那个骨灰盒了。话说回来,寄这封信的人是?他继续思考。浦和局的邮戳?对了,《恐怖新闻》上说仁科良作就住在浦和。对方从浦和寄信是一个失误,但也是他出其不意发起反击的好机会。他立刻通过 NTT a查号台查询居住在浦和的仁科的电话和住址,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仁科确实住在浦和。复仇者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精神,过了一会儿,吟诵《般若心经》的声音幻化为快节奏的背景音乐。“仁科!看我怎么收拾你!”

复仇者站在仁科良作家门口。

aNTT,即Nippon Telegraph and Telephone Corporation,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刚过晚上七点,仁科家静悄悄的。三十分钟前仁科的妻子回到家里,屋里唯一点亮的灯火帮他确定了起居室的方位,但他没有听到屋里传出任何声音。

这里是浦和市的西郊,JR武藏野线和东北新干线的高架铁轨在这里贯通四面八方。这片曾经是农田的土地上聚集着大量新建住宅区。

风很大,好像又回到了冬天。空气干净澄澈,可以看到西边秩父山地柔和的轮廓。

复仇者想起荒岩山奇异的样子。那里与这里不同,天气冷,人心更冷。这全都要归咎于那座荒岩山。山的形态给当地居民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天色渐暗,西边的天空被晚霞染红。他躲在附近住户的绿篱下面,屏住呼吸,与黑暗融为一体。

仁科这浑蛋什么时候回来啊!高中一般三点半到四点左右就放学了,这个时候他明明该回来了呀。

天气很冷,埋伏很辛苦。仁科要是回来的话……

他要如何下手呢?他没想好具体的对策就来了,觉得来了之后总会有办法的,但到现在也没有好主意。

不然就重演青叶丘初中那一幕,一把火把仁科家烧了?仿佛要烧焦天空的熊熊烈焰,再加上适时的大风,一定颇为壮观。

不,还是算了吧。虽然这么做确实能欣赏到宏大的场面,但这里的住宅如此密集,火势肯定控制不住。他唯一不想做的就是伤及无辜,如果在这里放火的话,自己就与那帮畜生没有区别了。

在他思考对策的时候,又过去了三十分钟。然而,仁科还是没有回来。看来还是把他约出来再想办法干掉比较好。

今天就可以试试这个方法。

复仇者一边想着,一边准备起身离开。就在这时,人迹稀少的街道上走来一个人。那不是仁科,不过却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昏暗的路灯下,他认出那个人是……

“咦?那不是秋叶拓磨吗。”这家伙是来找仁科的吧,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复仇者戴好

面具,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人身后。“喂,你是秋叶先生吗?”“啊?你认错……”

男人回过头,看到了黑暗中复仇者的样子,这个人不是秋叶。在复仇者意识到认错人的同时,他紧握的拳头已经准确无误地

击中了那个年轻男人的面门。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男人失去意识当场昏倒,复仇者趁机飞速逃窜。“浑蛋,打错人了。”就因为这个人和秋叶拓磨有些相像,复仇者就一时冲动做了傻事。“笨蛋!”复仇者一边咒骂自己,一边逃入夜色之中。刚才击中年轻男人的那只手好像骨折了一样疼痛不已。

11(仁科良作)

最近,我的生活脱离了正轨。

和秋叶拓磨见面之后,生活的齿轮就开始有了微妙的错位,生活变得越来越糟糕。我果然不该和秋叶联系。而且,我也很后悔曾在怀旧的感伤情绪驱使下重新拜访了那个学校。

二十年前我在那里吃尽了苦头,为什么现在还要与往事藕断丝连呢?

心烦意乱的我今天下班后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去浦和站前喝酒消愁。回到家也只能面对着妻子那张闷闷不乐的面孔。我们的关系已经冷漠到不愿与对方多说一句话了。何况,还有卓郎的事。这二十年里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骨肉,悉心抚养他长大成人,结果到头来却发现他原来不是我亲生的。

我真是个傻瓜!妻子知道卓郎是谁的孩子,却一直瞒着我。这个卑鄙的娘们儿!“畜生!畜生!”

我每喝一口酒都小声咒骂一句。坐在旁边的年轻男人看着我,脸上露出明显的嫌恶。管他呢!怎么喝酒是我的自由,怎么喝醉也是我的自由。要是他敢口出不逊,我就打算这么回敬他。可是,旁边的男人并没理我,而是和同来的女人说起话来。

“离婚!卓郎我也不要!”

这么说也合情合理。我已经没有赡养妻儿的义务了,如果她不愿离婚,那我们就分居。我向妻子暗示过离婚的意思,估计这件事卓郎也知道了。

我和卓郎户籍上是父子,但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这种情况下,我还应该继续赡养他们母子吗?这件事我必须去咨询一下律师。

或者,我先对卓郎及其生父进行血型检查,然后直接把结果提交给法院?仔细想想,我连卓郎的血型都不知道,而且从来没想去

特意了解。因为迄今为止,卓郎既没生过大病也没受过重伤,所以不需要输血。

但是,离婚是需要勇气的,还很麻烦。要不然,我干脆辞掉工作,浪迹天涯去算了。

嗯,可是我也没有这个勇气。在这种不景气的环境下,会有哪个公司愿意雇用一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呢?况且到了这把年纪,我也没信心从事教书以外的职业了……

“啊,我该怎么办呢?”

我的心情跌宕起伏。像喝水一样灌下一杯又一杯酒,却完全没有醉意。我离席结账,在站前搭乘公车回家。除了家,也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这样的自己真可悲啊。

我不经意想起了高仓千春。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也四十五岁左右了,不知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成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还是满脸皱纹、骨瘦如柴呢?现在即使见到她,想必也只是徒增幻灭,再也找不回过去的心动了。我妻子就是一个例子,新婚时那个娇嫩的小姑娘逐渐变成现在这个不知廉耻的庸俗妇人。

所以,即使和高仓千春重逢,也只是一场如同跑气的啤酒一样无聊的会面吧。

哎,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事情会怎样呢?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能乘坐时间机器回到从前,与千春开始新生活。

我抓着车上的吊环,看着窗外昏暗的景色,心情越发低落。下车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酒劲上来了,我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家走去。

我感到一阵恶心,看到自家门柱的时候心中更觉憋闷。终于来到大门前,正要开门时,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把我绊了个狗啃泥。

膝盖重重撞到地面,两手扑进了庭院的树篱中。“浑蛋!”我没好气地爬起来,查看绊倒我的那个东西。“啊,是人!”一个人倒在那里,我爬到那人身边。那是一个身穿白色夹克的年轻男子。“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把手伸到男人的脖子下面,慢慢抬起他的头。在路灯淡淡的光晕下,我看到一张染满鲜血的脸。“喂,你醒醒啊!”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又把他的头抬高了一点儿。顿时,我大惊失色,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抱着的是我的儿子。“卓、卓郎,你怎么了!喂,振作点啊!”卓郎气息微弱。我极度慌乱,仅存的理智让我大声呼喊妻子。我搂着卓郎的后背,喊着妻子的名字,屋里没有反应,于是我又大喊:“卓郎出事了!快叫救护车!”玄关的灯亮了,大门哗啦一下打开,面色大变的妻子光着脚飞奔出来。“卓郎,你怎么了?”妻子看到满脸是血的儿子,立刻用手捂住脸,放声尖叫起来。“浑蛋,你干吗呢!快叫救护车呀!”

妻子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得放下鲜血淋漓、动弹不得的卓郎,冲进家里拨打了一一九。不到十分钟,就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听到骚动的左邻右舍也纷纷赶来。

急救队员飞快地用担架把卓郎抬上车,我和妻子也跟着一同前往医院。看着失魂落魄的妻子和昏迷不醒的儿子,我简直快担心死了。

虽然我曾经想过离开妻儿,但当我看到没有血缘的儿子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这才深深感受到对儿子那近乎疯狂的爱。我爱卓郎,这种爱早已超越了养父对养子的感情,那是亲生父亲对亲生儿子的爱。这种感情在胸中激荡,难以自抑。

与此同时,对于伤害了儿子的凶手,我也产生了强烈的激愤。“不要死啊!”我双手合十,向神明祷告。并暗暗咒骂着自己,因为我喝酒的时候曾经想过抛弃儿子。

到了医院,急救队员麻利地把卓郎送进手术室,我和妻子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妻子在抽泣,我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的,那小子死不了。”

“浑蛋,我非杀了他不可。”听到我的嘟囔,妻子第一次停止哭泣,抬头凝视着我的脸。泪水冲花了妆面,妻子脸上一片斑驳。“杀谁?你要杀谁?”妻子神情严肃,眼泪汪汪地盯着我。“没、没什么。我是说我恨那个伤了儿子的人,恨得想杀了他。”

看到我双手气得发抖的样子,妻子似乎深感意外。“你不恨那孩子吗?”“说什么傻话!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我也养了他将近

二十年。我打心眼里爱那个孩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是吗……”妻子握住我的手。我把如何发现儿子的经过告诉了渐渐平静下来的妻子。“难道卓郎……”

我说了一半就闭口不语,突然想到会不会是那个破坏同学会的家伙打伤了儿子。“难道什么?”但我认为现在还不能告诉妻子,于是随口敷衍了一句。“我是想说,难道卓郎是被路煞打伤的?咱家附近很僻静,不太安全呢。”这时警察来了,他们说想去现场详细了解情况,于是我决定先和警察回家一趟。此时妻子已完全恢复了理智,可以把卓郎交给她。家门口只停着一辆警车,看热闹的人已经不见了。我当着警官的面,把发现儿子的经过讲述了一遍。门口附近儿子倒下的地方并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只发现了点点血迹,警方认为那是卓郎的鼻血。“我们只能等令郎醒来再询问情况了。”

满脸倦容的中年警察一边打着探照灯查看现场,一边不耐烦地说。就在一周前,这一带刚刚发生了蒙面强盗闯入便利店抢走十万日元的事件,警察似乎认为这两起案件有着某种联系。我没有对警察提起可能与罪犯有关的线索,当然,同学会的事也只字未说。

大约两小时后,我回到了医院,一眼就看到站在手术室门口面

带笑容的妻子。“老公,那孩子醒了。”“啊,真的吗?”“医生说鼻梁骨折了。还说虽然流了很多鼻血,看起来伤势很重,

但实际上只有些轻微的脑震荡,不用那么担心。”“这样啊,只是鼻梁骨折了呀。”虽说鼻梁骨折也是重伤,不过性命无碍我就放心了。在我考虑

离婚和抚养权问题的时候发生了这种事,只能认为这是老天对我的

试炼。“但是,那小子为什么这时候回家啊?”“嗯,是……”妻子有些郁闷地低下头,“是我把他叫回来的。”“为什么?”“因为我想和他商量一下今后的生活。比如咱们俩之间的事,还

有其他很多事……我想先让那孩子有个心理准备。”妻子神色阴郁,“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吧?”“原来是这样啊,不好意思,看起来好像是我的错。”

就算妻子怪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卓郎知道他不是我亲生儿子了吗?”

“不,我还没跟他说这个。”

“是吗,那就先别告诉他了,算我求你了。”

“我知道了,那我们暂时休战吧。”

 

妻子落寞地笑了笑,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好,休战吧。”这时病房门开了,医生允许我们进去探望儿子。卓郎静静地躺在床上。脸部中间被纱布包着,看不出他的表情。

“啊,好久不见了。”

卓郎的语气出乎意料的轻快。他现在只有嘴能动,看着怪可怜的。“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遇到这种事。”“爸,听说是您发现我的?”“是啊,我喝酒回来的时候发现你躺在家门口,那时好像你刚被

击昏不久。我都快吓死了,你妈也担心得够戗。”可能是医院方面通知了警方,没过一会儿,刚才那个警察就来询问情况了。我和妻子也在一旁听了警察与儿子的对话,儿子说被

打之前没发觉身后有人,也不记得自己和什么人有仇。不过,让他有些在意的是,在他昏倒之前听到打他的人说了一句“坏了”。 “‘坏了’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打错人了?”警察问。

卓郎说他也不清楚。但我却十分清楚。其实凶手是想袭击我,结果却误打了卓郎。很明显,我才是他的目标,然而我无法将此事告诉警察。

我对儿子充满了歉疚。另外,如果我不能亲手抓住凶手,这场斗争就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不斩断罪恶的根源,我就将永远生活在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