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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泼斯坦作品集:中国未完成的革命 完结

作者:伊斯雷尔·爱泼斯坦

 第六章 正规战线上的团结

 抗日战争的前两年是团结的年代,无论是正规战线与游击战线之间,还是旧中国与新中国之间。促使他们团结的因素是日本巨大的压力。
  政府内人物的名字和面孔都没有改变,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职务还是像之前一样掌握在国民党手里。但是部署在正规战线上的国民党军队已经停止杀害自己国家的人,开始同日本侵略者战斗。
  旧的、压迫性的法律还写在法典书上。但是事实上人民已经自由了,这是10年来第一次,他们可以自由地想,自由地说,并且试图在全国性的抗战之中找到一个自己的位置。
  在正规战线上,曾经因为大胆说要对抗日本而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学生,现在和军队一起在前线的村庄里向老百姓宣传日本侵略的事实,并动员他们支持军队。曾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关过几年的爱国者被雇来做宣传工作,后来把这项工作称为“心理战”。周恩来,中国共产党最重要的领导人之一,被任命为中国军队的政治部副主任。叶剑英,红军的前参谋长,被任命为国民党军队游击战学校的校长。郭沫若,著名的反国民党作家,主管军队宣传部门的工作,这项工作他在1924年到1927年第一次统一战线时就做过。他曾经有10年的时间都在流亡。
  几个在战争前因为支持在上海和青岛发生的反日罢工运动而获刑的救国会领袖,被任命为新的国防顾问委员会委员。尽管这个委员会纯属一个协商性机构,没有实权,但它至少说明政府承认有必要让国民党以外的公众领袖参与到政府决策中来。
  共产党、救国会以及其他小的、独立的政治组织开始合法发行报纸、期刊和小册子。政府主办的、宣扬希特勒(Hitler)和墨索里尼(Mussolini)是他们国家“民族复兴领袖”的刊物开始从书店的书架上消失,可能是因为没有人会再去读它。它们被外国民主读物的翻译本以及描写和分析中国自己斗争的进步读物所代替,前者在之前是被禁止的。
  最受欢迎的歌曲是鼓舞人心的《起来》(满洲的志愿军进行曲),在战前它是被禁的。另外一首经常被听到的是叫作《保卫马德里》的中国曲子。中国人民之前从未感受到自己与当代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和反侵略运动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他们之前也从没有被允许像现在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意识到并且感到自豪,因为他们和西班牙人民一起,首先反击法西斯侵略者。
  战前,经过纳粹训练的国民党秘密军队造成无处不在的恐怖,但如今不再明显。这个组织并没有解散,但大家普遍认为它已经从搜捕“共产党”(任何被怀疑对旧政府采取的姑息政策有不满的人)转向挖掘出一些日本间谍,多年的姑息政策为这些日本间谍提供了生长的土地。它的那些秘密刺客在前不久还杀害了一些杰出的自由派爱国人士,比如中国科学院院长杨笞恩,以及上海最大报纸的出版人史量才,因为正式逮捕他们会有些尴尬。现在秘密刺客们改为杀害一些被占城市里的傀儡和叛徒(战时对政府机构的合法侵占)。
  军事法庭不再对那些爱国方式与统治者规定的方式不同的爱国人士判处死刑了。相反,他们处决了像李服膺那样从敌人面前逃走的和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那样同敌人勾搭的军阀。韩复榘的起诉书中有一条从未听到过的罪名,那就是他“压迫并解除人民的武装”。栽赃指控的当权者自己就长期压迫人民,并因为人民有武器而处决人民。总而言之,即使中国政府还未能代表人民,或者还未由人民选出来,但它至少已经停止打击人民,不再侮辱人民的每一个本能。它甚至正在做一两件一个民主结构的政府应该做的事。其中的极端反动分子以及对人民来说老的刽子手们躺在他们的高位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老派的中国人和新派的中国人并不一样,但是他们已经停止互相攻击,而是结成联盟来对抗共同的敌人。旧的分数已经抹掉了,人民对国民党的要求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对抗日本的战争中进行有效的领导。一党专制独裁政府开始获得它在10年内战和全面恐怖时期从未获得过的,全国范围内各个组织的支持。在此之前,中国领导人或政府中没有人享受过蒋介石及其合伙人获得的机会,同时,也没有一个人被委托以这样的重任。
  在这两年中新的团结是如何影响正规战线上的中国军队,这一点要从历史中来看。日本侵略者有着世界上最好的间谍系统,他们估计中国的军队最多只能抵抗三个月。但是这种估计是基于军队是为了派系利益而不是国家利益而战的认知。现在,日本的将军们惊奇地发现中国在上海的防线,在日军陆地进攻、空军和海军狂轰滥炸几乎没有办法防守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几乎三个月之久。
  中国在南京的守军被包围并被击溃,三万士兵和人民被捕获和杀害,日本人想用这种方式让中国人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死亡。但他们收获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仇恨。当日本试图通过德国驻中国大使充当中介人进行和平谈判的时候,受全国人民但不是所有政府人员支持的蒋介石拒绝了这个提议。
  在南京陷落后,军事行动停止了三个月,这段时间被用来招募新兵和集中新的军事力量。当敌人想要再次向前推进战线的时候,敌人在台儿庄遭到了痛击,这为中国人民及其在其他地方的朋友注入了新的勇气。日本意识到它低估了中国的抵抗,于是又派来了大量的援兵。尽管中国方面用了很多应急的方法来阻止他们,包括开启黄河的堤坝,但是日军先进的战争武器还是滚滚向前。到1938年的秋天,日本人掌握了中国主要的港口和国内大部分的铁路网。所有被外国所熟知的中国城市——北平、天津、青岛、上海、南京、海口和广东——都落入了日本人手中。但是中国依然在继续战斗,胜利还是在躲避着敌人。
  除了台儿庄战役外,中国在这一时期的抵抗战术并不是很成功。官员和士兵可以受到他们事业正义性的鼓舞从而勇敢并充满热情地去战斗。但是指挥机制以及为了一般或特殊的任务而需要进行的恰当的军队组织,并不是由军队自身决定的。中央军在上海面对考验的三个月里毫不退让,这使每个中国人都感到自豪,并且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们要让日本和整个世界看到中国不是可以随意摆布的。但是抵抗时间之长以及随后不间断地退到南京,在那里力量又不能很好地集结起来,这些都表明领导上存在很大的弱点。在南京的中国士兵不仅被放在一个无能为力的位置上,而且还在关键时刻被他们的将军唐生智抛弃,广东的“防御”也是军事上的耻辱。
  所有的这些缺陷都是中国落后、反动以及姑息的直接遗产。负责的指挥部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由封建军阀操控着的,他的军队一直都是税收的机器以及维护私人权力而不是保卫国家的工具。特别是地方上的军队,内部没有受过恰当训练和教育的初级军官。在军队的各个分支中,没有组织训练和战术思想上的统一。对普通士兵的虐待和其最基本福利的缺失是一种潜规则。
  中央军的装备和组织都比较好,并且接受过德国容克军队的训练。但他们被灌输并被用作国民党的超级警察而不是国家军队。战争爆发前的官方军事理论一直是攘外必先安内。即使是在战争爆发后,蒋介石试图在与日本作战的同时也削弱其国内对手的力量。他派遣属于“边缘”将军们的一些没有经过训练的军队去前线送死,保存他自己的特权部队,即使是在情况紧急需要他们的时候也不动用。
  即使这样,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把1937年到1938年正规战线上的抵抗描述成充满意义的壮举以及人类争取自由的斗争史上一个崇高的篇章依然是正确的。即使军队过去的不团结和所犯的错误没有被抵消,他们也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极限达到了让敌人和中立国军事观察员都震惊和赞叹的程度。从前有不同追求目标的军队在一起作战了。一向对中央军保持警戒,比如四川和云南这些距战场数千里外的军阀割据地区的封建部队,也自愿开赴几千里外的抗日战争前线。保障自治政权存在,希望有一天可以向中央政权发起挑战并夺取国家权力的军队,像广西的桂系军队,毫无怨言地投入到了最激烈的战斗中去,其遭遇了惨重的损失,永远地摧毁了他们的野心。
  地方军队往往比训练有素的中央军表现得更好。全中国第一次站立起来反对外国侵略者的民族爱国主义取代了有悠久传统的地方主义。这种好的开端预示着更好的结果。
  1937年到1938年正规战线上令人振奋的气氛不是也不可能是来自于战前分裂的中国。如果说它跟过去有关系的话,那就是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有的反抗外国人压迫的古老传统。在当代的形式下,它来源于1925年到1927年的反帝运动和人民的反日运动。一开始几乎是本能的,后来则是越来越有意识地把希望寄托在中国苏区和发展中的敌后战线所表现出来的人民斗争范例上,而不是寄托在德国顾问们绘制的蓝图上。
  不仅是人民,那些在10年内战中从目前由日本占领的城市和交通线对共产党作战过的军官都开始认为,共产党能从内战中幸存下来就说明了以内地农村为根据地的军队可以进行无限期的抵抗。
  红军在前一阶段所使用的战术为如何做到这一点提供了一个模板。有关他们作战的读物在1937年到1938年之间可以公开销售,并且很受欢迎。关于如何发动人民进行持久反抗强大压迫者的理论被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毛泽东①1 详细地提出,他是以丰富的经验为依据的。毛泽东的很多想法在蒋介石早期的演说中就被借用了。蒋介石也开始指出,中国应该去寻求而不是害怕持久战。如何进行持久战是蒋介石和共产党的总指挥官朱德之间讨论的话题。为这场战争去创造一个必要的政治和经济基础在1938年于汉口召开的国民党紧急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抗战建国纲领》中被接受,并且得到了共产党以及其他爱国政党和团体的支持。

① 见战前与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 的访谈。

  当正规战线首当其冲成为日本攻击目标的时候,中国共产党证明了他们在内战中使用的既有战术在攻打日本时同样适用。1937年深秋,在山西山区进行的平型关战役是日本在战争中第一次被打败,平型关战役发生在台儿庄战役之前。这说明运动战和游击战是有效的,不仅是中国人,外国的军事观察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伊万斯·卡尔逊(Evans Carlson)少校①1 就曾到敌后战线去看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军队能够打这样的战役。卡尔逊后来把他的研究结果运用到实践中,组织了一个海军陆战队突击营。美国参战后带领这个营在马金岛和马绍尔群岛对日军发动了闪电战,并且取得了胜利。
  到1937年底,第一批解放区,即晋西北解放区和晋察冀边区在之前敌人占领的区域已经牢固地建立起来了。在1938年的前几个月,八路军已经切断了为敌军提供补给的主要铁路运输线,并牵制了敌人的几个师,否则他们就会投入到对正规战线的作战中。八路军的作战行动与国民党军队的需要紧密配合。举个例子来说,八路军对平汉和津浦铁路的进攻计划就对台儿庄战役的胜利提供了很大帮助。
  现在是时候让我们来研究一下解放区的性质,它们的政治和军事历
史以及建立它们的中国共产党的目标和方法了。

① 现在美国海军陆战队将军伊万斯·卡尔逊(Evans Carlson) 是远东民主政策委员会主席,
以及一个战后美国对中国干涉政策的直言不讳的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