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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虚拟:毛培斌诗文集 完结

作者:毛培斌
——毛培斌先生散记
文/胡赳赳
毛培斌先生是我的一位恩师,自1999年认识以来,我们余生的交谊便开始了。只是甚少对他执弟子礼,而多以朋辈过从,如此方形迹不拘,随形赋物,忘记先生长我十岁又五。但在内心里,我是对他极为敬重的。他有一颗敏感的内心,包裹在无奈的肉身之中。所以我的内心,必然对他极为敬重,怕他受伤害。
他的敏感,不知是如何炼成的。只能归结于其天性,上帝造物,愚肖混质,敏感者与天相应,钝感者和地流俗。毛先生的过去,有他那一代人的苦难,也使他敏感的天性,殊为磨砺出一种独特的光华与气质。他常提及:上大学之前,那种一无所有的卑贱。必是自我菲薄的。如刍如狗,“遭此百年谴”(苏东坡语),降生于湖北丹江口市石鼓村一户艰难度日的人家。从此开始漫长的、改变命运、打量世界的生活。
介于不惑与知天命之间,他带我访问他的村落。八百里武当的漫漫群山之间,一个小村庄居于遥遥山巅,仰视白云,俯瞰汉水。最初的贫贱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陶渊明式的桃花源,竹林、肥狗、野鸡,亲戚三两户,皆院落幽静、农田沃美、汲水甘甜。一切是东方式的乐陶陶的境遇。他幽居之思日长,归根之情蔓生。后来我抄录罗大经的《山居述事》于他,言“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归隐山居,林泉高致,料是他的不二情怀。
少年时的贫穷大约影响了他的人格,敏感、自尊、不屈。酬酢之际,我亦发现他暗暗的争强好胜。考上大学,先生成为当地的名人,他负笈远游,下汉水至武昌,求学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听他言说,大学四年,只有一件军绿外衣,今近绝迹的手织毛线衣,是他那时的衣物梦想。风花雪月,自是与他无缘。青春年华,苦楚(此一词意,后多现其诗端)而落寞。自审面孔,虽有异相,但才华隐于胸壑,尚无赏识者来发见。敦敏之躯,虽时时提撕,终清流不落俗潭。
毕业分配,他人留存于大城市,南下淘金、北上创业者亦多。他独怀一份武当文化的情结,飘然返乡,过起乡野人的生活,在郧阳中学当一名语文教师。如此孑然独立,在“自我实现”蔚为大观的时代,显得落寞悲摧,毛先生亦有不平,也有对错失良机的浩叹,但他肉身之上的灵指引他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必是有其道理的。我仍记得,多年后,他在某报上首发的诗歌,石破天惊,一抒胸臆,将一位中年写作的知识分子的萎顿之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平静、自足与臣服,这种对现世运命安妥的服顺,已是彻悟后的契合,激越后的坦荡。“我从汉水之湄动身/从一个生长五谷的谷地动身/撷一枝素馨腊梅/倾一泓碧波丹水/执一面笑不去的忧郁/自东盘旋而上/也将盘旋而下  向西”。他将目光投向深林仙山,将自我意识与武当圣峰融为一体,以寂寂苍山的慧眼观照当下自我的境遇,从而获得心物一元的澄明之境:“在有我置身其中的卑俗和宿命里/面对贫困败坏时代/没有必要寻找/没有必要执着”(《本土武当》)。
这让我联想起伟大的诗人孟浩然,自叹“不才明主弃”,放鹤归山,以致“才大不堪用”。才具愈大,人格愈独立,天地之间任往之,精神涵盖时空维度,只有在诗学中,才有藏身与葬才之处。毛培斌想必对孟浩然亦是有类同杜甫的心理的:“吾怜孟浩然,短褐即长夜。”或如李白对孟浩然的形容:“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在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春夜,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们每天把死亡体验/勤劳的鸟栖落在初萌的料峭上/清亮聒噪右耳/一个人此时有些颓丧/间歇倾听窗帘上的春色”(《三月的孟浩然》)。
至此,他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与孟夫子的天人哲思打成一片,“此刻,翻阅手机短信的毛培斌/有可能是/正穿木屐的孟浩然”。这既是一曲现代文明的挽歌,也是田园荒芜、心无所寄的悲怆曲。但作者会心于那机智的境地腾挪与自他转换,将“他者与自我”“现代与古代”“诗酒与世俗”“田园与都市”变成一个彻境,在这个彻境中,诗人获得了灵魂上的升华与身体上的修持。
也许正囿于此,那个作为文化评论家的毛培斌,性喜谈玄论道的毛培斌,对于文坛掌故与时人新作了然于胸的毛培斌,凭藉诗意的灵犀,豁然洞穿了“存在的本质”。
显然,他对都市化既有排斥,也有投奔。在教书数年又南渡海南之后,他栖身于十堰市的一家企业。在这家以生产商用汽车闻名的企业中,一介文人勉力周旋,在世故中褒有人格,将人性的贪荣与卑贱尽收眼底,予以杯酒和解。大的时代况味与弄权豪强的狭路相逢,使得个人命运愈发的工薪化、无求化。他并未生怀才不遇之感,也徒有济世淑贤之才,每每在升迁、机遇、改制的时机中,变成颓丧与随波伏流的一分子,既便扼腕叹息,亦属事后解颐。但也由此,练就一份沉定功夫,落落观世,寡淡听潮。“你对呼告的处理可能尺度过大/我是傲慢的 还是谦卑的/拯救不能可有可无/而选中的幸运不在于概率/我的虚妄如此虔诚/逍遥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天启》)。
“虚妄的虔诚”或“虔诚的虚妄”,“逍遥而紧张”或“拯救与逍遥”,在他这里,得到内部的调柔。《金刚经》云“降伏其心”“善护念”“念起心觉”,毛培斌对此具有先验意识的觉察力。他将其以诗性的方式妙悬其间,正是一个修持者对“空”“无为”境地的拆解与多义性把握。
老子善“伏”“利下”,无美丑善恶之别,且“绝圣弃智”,张三丰绝尘于“云水”, “鸟语唤卓午,气静何翠壁。踏到水涧外,鹿步响木叶”(语见《云水集》),道家清静观、无为观的哲学思想养着“一头自我意识的猪”。这也是毛培斌多年雌伏山下、抱元守一,不肯进入主流话语圈和中心地带的原因。且看毛的自我省悟:“我是一头上帝的猪/远远喂我/不在乎我的发育/让我在短暂的成长中体验生命”(《一头自我意识的猪》),“我确信自己曾是/一头形而上的猪/一个叫毛培斌的人体/是我这次轮回的居所/痛苦而肉感/我常常深入肉体/同时关注宇宙/猜测上帝的意图”(《徒劳的肉感》)。
我识培斌先生恰逢其搬来十堰有年,我及弱冠,先生壮年。其时,他正从企业借调到十堰电视台当编辑(因此也错过了分房)。那是世纪之交的前夜,他受制片人的哄邀,欲一逞才具之力,在新闻编辑台上,字斟字酌地为庞大的宣传机器贡献心力,也手把手提携新人,与年轻人温言相和。他得知我和朋友陈冰在大学办文学社,写作诗歌,便欣然“可以见一见”。至此,我们的会面宣告完成。在五堰某个火锅店中,热气蓬勃,酒肉与好心肠皆具,当时还无谈经论道的本事,只是就文学热点及诗学兴趣交流看法,即受益匪浅。此后,订交是当然的,我请他作文学社指导老师,每每耳提面命、纵论大块,遇有新作,必奉之亲阅,以获提点。毛培斌是位“觉者”,识货,这也每每勾起他的运思之情,或许,他诗集之酝酿,也是与我等互相激发的结果。
于是经年,我的诗歌自是精进,而毕业亦在即。我揖别汉水,北上京城,展开一趟无法返乡的孤离与骚动之旅,陈冰少年入川,志在老死绵阳。另一位文学社的成员李初初,则以诗兴于旅途,成为一名跨越北京和拉萨的“旅者”。每个人都在追随自己的内心,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宇宙和人性的进化,这是一个无比缓慢的过程,与现代化的节奏格格不入。
有时不适,有时焦头烂额,有时想抱着古人的典籍痛哭。但毛培斌则扮演那位清醒的觉者,冷眼观照传统文化的腐朽与危机,体会现代西方文明的兴盛、科技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改写。某时,他对西方的思想予以崇拜,大唱赞歌,在话语间轻易流露。他从拉康、海德格尔那里汲取关于心灵与思想的智慧。他买了一部红色轿车,喝红牛,曾经一天之内奔袭一千二百公里开到京城。他戏称“享受汽车文明”。只有耷拉在脖颈用以擦汗的敷子,以及口齿间枣核的田园之甜替代口香糖的工业咀嚼,暴露出农业文明的遗迹。
对于西方的过度赞赏,只是他与他之间的自我思辨,旁人置评力所不及。至少我并不认为这代表(代替)他的内在真实意图,或许,他仅是以此表明华夏道统此在的难堪,以及西方科学对真理探询严谨逻辑的嘉许。“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五千年来,中国人一直如此微言大义。
2013年8月底的北京,在他与毛喻原先生的会晤中,此间对西方的嘉许,和对东方的辞冷,恰有相同的呼应。而我只默然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他们的字里行间寻找依存与旁证。至少在毛培斌先生的所有诗歌中——我原谅了他过分抬高西方的作法——未曾表露出此种态度,恰是受传统古典的浸养,而表露出自成一体的、与老庄同游的心物观感。
惟他多了一份“肉体意识”。这种对身体高贵的洞察力,或许来源于西方人文精神的发端。东方文化是成就圣人的,而西方文化是成就平等人的。又一次,我说服自己原谅了他。
陈丹青言,画人物肖像实际上是在画自己。毛有一次为我的诗集写评,我恰发现是他自己的写照,他说:“这是一个有些逍遥的体态英雄,深具由于气短而产生的颓丧气质。”毛正是这样的“体态英雄”,他的诗集有力地袒露这一点,在“色”“相”“名”混合而成的表象与观念世界中,人的温度、情性、可感的意识,恰如《易经》所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传感器”,接受着彼此的观照。“我观照的世界形态/由虚空里的生命重填/我那一掠而过的暧昧/感性悸动诱发的自省,以及/由此而起的佛性,在持续进行”(《世界因为少女而突然呈现》)。
他机敏地内省,使得“发乎中”的“性”,成为尚未流布的“情”。正如本雅明所言,都市化的性感与迷醉并非“一见钟情”而是“最后一瞥”(语见《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毛又掺入东方式的自我“止观”,观察自我念头的发生,并且任其来去。这是一种透彻的修为与意识,迹近于禅境。
但他的心并非老僧入定,而是时时有着鲜活的骚动,“身体意识”“体态英雄”以一种生命自身所具有的腥香、肉感和美质覆盖着他意图形而上的智慧。他想象:“一车车的川妹子一掠而过/一个个隧道等候洞穿/仆仆风尘/慰安着原始期的市场和经济”(《南望山边铁路》);他打量:“一个年轻女子/身份模糊暧昧/看上去时尚、漠然/浑不在意车窗里看客的猜想/兀自隐入无序繁殖的甬道”(《火车上的郊区》);他带有政治隐喻地嘲弄:“一些雌丐从事献身式乞讨/只为疲软高楼里鼠疫般的阴茎/抵挡更多的捣弃/但朵朵良家桃花/幽怨地守身,却不如玉//这是一个三十年的洪荒期/这是一个潘多拉的东方红”(《三十年河东》);他终于指认出自己:“自从赋有此具肉身/除了自我形态/拥有太少的喧哗和呼吸/宇道周行不息/溅出痛楚/奇妙呵,那是世界剥离自己/将吾赋予”(《揖别》)。
这种豁然醒悟的方式,是诗学近乎失传的绝技。外观与内观交融在一本奇特的诗集中,混元一体的灵意喷射,带有复杂气候的隐秘特征,有时低空俯视察勘,有时高宇抬眼逍游。他再一次洞察到观者的洞察,于是提前说出:“以肉身殉诗/身体中的精神疼痛/控制飞翔/语辞的抚慰晚来于身后/大地收留不甘/删除生命曾经的特异和波澜/偏执的隐秘享受/癖性只是平凡。”(《内热》)
跑在众生之前,甚至跑在上帝之前,跑在宇宙的奇点之前,这便是“内热”,也是宇宙的“减熵”原理,从减熵的角度,来看一个增熵的世界,其混乱、丑陋与不堪,却又是那般的合情合理,充满秩序、美满和诱情。
在《劫运》组诗中,他对肉体的追问、对生命的究竟、对宇宙的浩叹达到一种想象力的高峰。他自我辩难、反复诘问、略带乖张与喋语的叩答使人想见屈原《天问》的气质,想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寂妙,想见东坡《水调歌头》的清迈。“这个世界没有不朽,供你我寄托/一切都随‘自我’进程湮灭/由于顶峰性质,人类先行逝去”,“ 让‘世界生动’这种愿望/源始了弥漫天地的罪过/每种事物都是生成和受劫/加入到一种罪的洪流”,“涟漪只能堆积于湖岸/而无法弄皱另一个湖”,“ 你占位时空之前/并不感到遗憾/因为它存于抽象/构成你的事物在缘中历险/劫育何其巨大”。
可以说,毛先生所写的“肉诗”与“哲诗”交相辉映,其“肉体背景”衬映着“哲思”的不朽,而“哲思”也赋予“肉体背景”以当下的宁静与永恒之和谐,使其从速朽、刀口舔蜜的迷狂状态中超拔出来,从而在布满焦灼与苦楚的地狱烈焰中委身于更大的光明体,臣服并接受黑暗的、极权的统治,与无上的“根”“无极”互相坐忘,将“客气”驱走,主观者获得根性上的体认和自信。
不止一次,毛先生跟我讲:“我其实开悟了。我都看得很清楚。我就是玩一下。狗日的好玩嘛。”他的楚豫交界的口音,绵长委婉而又短促决绝,常常是酒局上的搅拌剂,也是我们戏谑的对象。
但这并不妨碍他具有个人魅力的表达,摇头晃手间的淡定,洞察全局的了然于胸,一副香港演员午马式的表情,但言辞之间却是朱大可式的犀利与判词,一俟用戏词般的乡音拖出,竟是意想不到的豁语。诗人秦晓宇2004年底造访十堰,与毛先生彻夜长谈;2009年底毛在秦晓宇北京百望山家中谈诗,又是彻夜纵横。这种景象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已不多见。毛的用语“肉体背景”,晓宇写进《七零诗话》,也是逸事一件。
但诗人的生活实在是贫乏的。这样往来的诗友少之又少。偶尔他会以文学批评家的面目出现在十堰本土的一些饭局上,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去。约他写评论的文学青年和诗人不在少数,毕竟他的面目是以评论见长,但他隐藏起诗人的气焰,心平气和地婉拒某些邀约。可以说,正是由于诗学的质地,才使得他更易感,敏于对诗人的理解和剖析,这使得他的评论恰如福柯所言:“我忍不住梦想一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
毛用一簇火焰去靠近另一簇火焰,这是他的天质。但更多时候黑暗的广漠无边是平庸、单调、匮乏,如同斯宾诺沙和克尔凯郭尔的隐忍精神一样,毛寂静冲漠的内心世界足够丰饶而完整,外界的贫乏并不构成威胁,只是可以观察的生活摹本。
他长时间地散步,从家里出来,下坡,经过一个操场,拐到一片河滩,沿河道五里,俱在眼底。这是他去厂区的线路。每天都能见到一匹马,从马眼中他发现了动物的丰富性,他与马成为熟人、道友。他读出了一种灵与灵的擦让:“途中,一匹马横立拱桥/它瑟缩惕让,马屁已退悬栏外/错身刹那,那张凛冽的幽默嘴,蹭了我的右肩”(《一匹意外的马》)。
有时,他又能偶遇陌犬,便欣然为其题诗,言:“很是咬了我的猝不及防”,几次后,“而今已在陌路中有了挂念/成了彼此某一刻的生活期待”,他认为狗认为他“你的体味很有善意”,然而终于某天不再偶遇了,失落的诗人说:“只有矮墙,在河树遮掩下空寂/一如我的怅然/我那打马走过的江南”(《陌犬》)。
这从日常生活中产生的诗,颇似英国诗人拉金,不为其大,以幽微意识为美,冷峻而又寓意丰富。
周一到周五,他河滩散步,上班,整顿诗情,然作品甚少。也许诗情不待浓郁,便被生活化的场景一一稀释,落入俗世人情的巢穴:在厂区承担书记的职能,日日开会、组织工作、谈心洗脑、以德服人。惟上与惟下,都以平等和尊严体待之。
但他周末,则必定放车进山,攀爬五条岭,呼吸吐纳,在山林间一洗世尘。有时,他会接上另一位老友,闭门读书、研习哲学的熊兴国先生。五条岭上,远眺武当风姿,猎猎大风,杂树耸云,阴晴各有地貌。喜人迹罕至,这片独有境地,正应了他大学毕业时的想法:“我就是要回到山区,搞本土武当文化。”
对山林天然的亲近,相和为诗,则是自然天成的。毛信手拈来,所获非多,沓沓诗情,如鸿爪雪泥,供人一窥真空妙有,其有无相生,独生妙义。“水央静穆,不可咏思//道家寂寂群峰。更有唯我独尊者/倒影于此,涵纳于波澜/向着深渊透彻生长”(《江山一蝶》)。这首诗作于2012年9月12日,细一推算,正是我长休于武当的那一年,若未猜错,当作于他开车带我去拜谒孔子沧浪听歌之处。“龙巢山定水古塔,则烟雨南岸”,在毛氏视域之中,布罗迪厄眼中的“文化场域”化为这一片上古山水,武当神农一脉,先秦牧盛,房县尹吉甫编篡《诗经》,屈原行吟《沧浪》,孔子问道汉水,神农尝百草于斯地。再早,恐龙在这里留下大量遗迹,郧县人头骨化石将人类活动提前到距今八十万年,改变了人类起源于非洲的说法。
古今缠绵,令人无眠。基因是在进化还是退化。“文明”与“无明”(胡兰成语),相克相生。人是自我的囚徒,精神超然物化,肉体萎顿于泥。“孔子携樵歌北归  三月不知肉味/在苦楚艾蒿之外/困惑绽出儒礼”。
在古均州府遗址对岸,登塔而望,仍有百世兴衰之叹。继而生起李白之感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陈子昂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类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代有遗情。此一片汉水,将南水北调至京,人力之坚,自然之柔,皆显乎此。登塔,攀岩,临近汉水,捧水而饮,一对蝴蝶翩至。忽一只落水,毛先生不顾安危,奋然救起,扬天而放,蝶又飞起,不知所终。其水也可掬,其蝶也可掬,毛先生之憨态亦可掬。未料他后来妙化成诗,苦吟处亦见洞机:

我这个现代土著
洞察了我们之间的庄周个性
此刻隐忍、专注,愿心浩大
终于钓起这朵夏花
转瞬,蝶身水雾微茫
空阔里,拙笨笨又栩栩然
继而倏忽不见
像是逐梦,并歉意于掀起某处风暴

我心虚拟  怡然
阳光下江山茂盛
寥廓里我渺茫为江山一蝶
万物生息于处处沟壑
——《江山一蝶》

此蝶,是庄周之蝶,亦是混沌理论中的“效应”之蝶,何尝又不是诗人自身的化身?“万物生息于处处沟壑”“我心怡然”“歉意”,所指与能指之间,蝶人打通、心物一元,“愿心浩大”的“现代土著”洞察万物之先机本质,自我渺茫于“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张充和)的冲淡平和之境。
毛诗数量甚少,概因其诗学造诣不在多,而在精。一首诗能说尽的事,何必自摹一百首呢?若境界未有提升,写一百诗,也只不过是同一首。正是对于精当的严谨追求,毛诗反复吟哦,充分修改,必求形式与内心的妥帖安放。
也由此,他精于炼字,每自出机抒,造词执拗,料峭多姿。如“纵逸”一词,纵和逸二字联用,现出其特质,纵中有逸、逸中有纵,“纵逸世界根柢/吾属意那些深心/那些万古”(《意义》)。如“冥测”(“缄默尺度超出冥测”《劫运》),这个造词,也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灵思默运。
其中很可爱的,也现出批评家的钝厚,用补语的句式入诗,是其特点。如:“怒放于颓污土质中”;“囿于楚人不谙风月的南方被动”;“吾决计一游北地大泽”。还有那句:“万物生息于处处沟壑”。
毛培斌先生是“荷尔德林意义上的”诗人。1798年2月12日,荷尔德林给他的兄弟写信:“我们生活的时代,不是诗人的氛围。”我们所处的时代,与之并无不同。荷尔德林一系列名诗《漫游》《归乡》《故乡》,尽可以与毛培斌的诗《本土武当》《江山一蝶》、《逆旅》一起比一比。不是诗体的高下,而是“万物生息于处处沟壑”,散落、自在、发出光华。诗人与上帝之间是“同构”的。诗人与诗人之间亦是“同构”的。诗人与非诗人之间亦属同构。万物即是上帝自己。
人人皆有诗性。人,必然已在诗意地栖居。

2013年9月23日—10月24日于不动心斋
(胡赳赳,诗人,资深媒体人,《新周刊》副主编,出版诗、文集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