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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虚拟:毛培斌诗文集 完结

作者:毛培斌
“领悟”总是呼唤未知者的降临,以清新的目光,于一切事物见神奇;诗是对所“领悟”的见证和澄明。因而,领悟性的诗是对“不可言说”的言说,是对日常性的僭越。在哲学沉默之处,在禅悟禁语之处,正是诗的圣地。
“我常常深入肉体,同时关注宇宙,猜测上帝的意图”(《徒劳的肉感》),是毛培斌先生的自我写照。“我此生没有世俗的事功成就,只是一个幸福又忧伤的世界领悟者”(《沉思》)。“领悟”既是他的诗作风格,也是他的生存风格,他的诗则为他的生存作证。
他的领悟不是来自于玄想,而是来自于直接生活体验,直接的心灵需求。他相信日常世界内外一定藏着未知之谜,相信人的存在还有更高的意义,相信“造物的初衷就是让世界生动”(《沉思》)。
领悟总是包含有一种探险,未知者可能存在于一切地方,一切事物中,但一定在日常性之外。毛培斌先生,对自身之谜,万物之谜有一种探险者的狂热。这样的探险总是一种赋予意义和揭蔽,其结果总是对世界的一种丰富。他的诗作见证了他精神探险的诗史般的历程。
他的作品涉及生活的各个方面,“领悟”作为其作品的特色,他总是以独特视角,于平凡中见神奇;总是关注到隐蔽的精神意义。这使他的作品呈现出十分奇异的色彩。
在人的日常的沉沦状态中他感受到无意义生存是对人的精神的威胁。
他关注到人所无法避免的有限性,以及人可能被幻象所困的危险。
在领悟中他看到了解脱精神困境的可能出路:人通过智慧之路能够构筑精神安居之所。
这里我只能取其吉光片羽,以领略其作品的奇异品味。
或许可以借用一种神话原型,对他的精神探险作一个漫画式的勾描:
“忧伤骑士”历尽童年的孤独艰难,默默长成,他时常远眺充满魔力的山外世界。偶然地,他接受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于是他踏上了永远的探险旅程。
魔幻力量对他设置了重重险关。他先是识破了磨道女巫的蛊惑,逃过了磨奴的命运;后又历尽险难,走出了魔沼陷阱。
在山林,他避过了三头怪兽的穷追不舍;在沙漠又破除了幻象巨魔的捉弄。至此魔障褪尽,他看到了一个充满惊奇的自己和世界。
他遍游海内,广识诸方奇人,又历经潜心修炼,终于悟得世界万千气象的奥秘。他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此生的使命。
他登上风光无限的山顶,进入澄明之境⋯⋯
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话说⋯⋯



西西弗斯所受的惩罚是,永无止境地、徒劳地把注定要滚下山的巨石重复推上山;毛氏的《磨道》展示的是另一种催眠式惩罚:蒙着双眼的“磨驴”,昏天昏地拖着沉重的磨盘绕着操场跑道旋转,让其自我遗忘,自我腐烂。
不同的是,在加缪笔下,当众神企图用“无意义”这个最重的惩罚于精神上击垮他时,西西弗斯则赋予整个事件以个人的意义:挫败神的意图。西西弗斯有一份难得的清醒,他知道自己要经受没有尽头的苦难。但是在他又一次将巨石推上山顶的那一刻,谁也不能阻止他产生一种胜利的喜悦和对诸神的嘲讽:看着吧,你们无法打垮我!西西弗斯精神是自由的,他把受难演绎成一幕英雄悲剧。
“磨道”是那种境地,拥塞昏暗,充满霉味,墙角棚顶结满蛛网,蛛网上挂满尘埃。蒙住双眼的磨驴,在固定的半径里永恒复制着同一个圆圈,眼罩的缝隙让它的目光只看到眼前一步,在单调的旋转碾磨的嗡嗡声中被催眠,陷入昏沉之中。磨道的封闭性的重复,累积着乏味、丑陋和麻木。
对于我们日常生存状态中的沉沦,毛培斌先生更多地注意到“麻木”这样一种沉沦特性。对于一个敏感的灵魂来说,深沉的麻木状态,是“意义”的遗忘,是如僵尸般的生存。
《磨道》是我们文化性境遇的一个阴郁的象征。
麻木——是我们日常性中的自我封闭状态。人们没有意识到,还有更神奇的世界,还有更美好的事物,还有更多的道路,还可以有不同的生活。
“麻木”对一切都浑然无觉,彻底无知觉地屈服于命运。一切的事物无区别地在麻木中腐烂,让日常生活被毒化。
众人簇拥  绕走幻觉
转圈、排气、滞闷,算计如何延年
西厢有意泄出一些光晕
噢,那些品种光鲜的驴相
那些大一号的营养过剩的驴鞭
那些绚烂的欲望,那些傲慢
正在以及曾经
奶奶的,此生不从容
驴鞭何用?
——《磨道》

当个人性麻木,培育成一种文化性的麻木,麻木就会通过文化循环而不断延续,于是就成了永远走不出的魔圈。
跑道缠绕越来越滞衰的步履
让人颇多杂念
祖辈们早已没入
我正步其后尘的不知哪处虚空
我当然看到了:
东厢磨道上,帝国驴子曾蒙着粗布眼罩
隐忍于千年复沓的农耕长夜
只有驴鞭荡着自己的秋千补偿劳作
工业让我们在突然的明亮里撞上世界
指点天地,技术让你我污秽许多
——《磨道》

麻木使我们的生命毫无意义、毫无生气、虽生犹死。走出无意义的生存状态,我们需要西西弗斯所具备的清醒,和自由的心灵。



人的本体论的清醒意识是,人是有限性的存在,并且存在着人所未知的事物,这是人的根本生存境遇。 

困惑是心中有光者的郁积
忽明忽暗与焦灼
宛若你我经历的每个昼夜
天地的漠然一如既往
缄默尺度超出冥测
追求全知,本有一种悲伤
想赋有全能是意识的
一种无奈
——《劫运•2》

病痛、灾难、死亡,时刻示意我们的有限性。在我们所无能的事物上,隐含着未知的存在。有限性和未知的存在,或许使我们陷入宿命的悲哀中,或者无知崇拜之中,但是,“未知”的魔盒中也可能装有一个让人惊奇的世界。
人的有限性和“未知”并存。“未知”并非囚禁人类的铁屋,“未知”是一片莽原,是一个谜,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邀请,人的可能性将在探索中得到扩展。
人的有限性和“未知”并存,可以作为命运的一个泛解。命运并非是个完成之物,它带有不确定性,你本身就充满“未知”, 你参与自己命运的生成。
有限性使我们容易受惑于幻象,幻象则是一种自我囚禁。
《一只蚂蚁在塔克拉玛干》是一个精妙的隐喻。
蚂蚁在干渴中突遇小便袭击时的兴奋,使它觉得是得到了神明的恩宠。于是出现了

一架苍蝇在千年一遇的乌云中
御气而飞
绿嘤嘤的笑
隐约  诡秘  高深
蚂蚁恍然不悟
像一个偏执的人放弃迁徙
穷其一生猜测
试图编纂一部
由沙粒构成的
神学大全

柏拉图的“洞穴囚徒”是知识论的,揭示了人类在经验层面上的“囚禁”,他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受囚。在空间上他也不能移动自己,获得一个比照的视角,他因此无法对幻象的真实性产生疑义。
庄子的“梦”喻是精神论的,揭示了人可能在心灵层面上的“囚禁”。
“塔克拉玛干蚂蚁”是宇宙论的,揭示了不同生命层面上的困境。天生就受囚于时空范围的物种,面对一个更宏大世界时的卑微、无知,拜倒在自己所制造的幻象面前。它们无法分辨所遭遇的是天意还是偶然?是幻象还是真实?还有,什么是真实?事物的深层,不是在它那个生物限度内所意味的。
这几种不同的困境,其实质是相同的,从不同层面上揭示了我们的有限性以及我们所可能陷入的多重“幻象”。
那么,洞穴囚徒与塔克拉玛干蚂蚁如何才能超出其生存时空境遇、破除幻象,走出“梦”境?
问题已经很清楚,首先是清楚地了解我们是时空有限性的存在,相关联的是,存在着我们所无知的事物。接下来的答案就在问题之中:做超越我们生存时空境遇的各种尝试。
上天的启示难以辨识,可靠的拯救来自自我。与我们的有限性和“未知”共存,这是我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幸运。
放开我们视野,在我们肉身之内,在一切事物中,都能发现我们的有限性和“未知”的存在,如果你能细心去领悟,都能得到一个奥秘的启示。



谛听,是肉身开始飞翔
此时我在捕捉什么
我的谛听
在你的声音之外
在你的一切之外
——《谛听》

领悟是诗性体验,是用清新的目光,于一切事物见神奇,是对事物的一种心领神会,是意义的生成,是智慧之门的开启。
“谛听”即是对事物的领悟,是于日常性之外的“听”,它开启了事物在日常中向我们所掩蔽的“未知”。
清醒认识我们的有限和未知的存在,是进入领悟的起始。自我的敞开,才有事物向我们的敞开。每种知识为我们提供了观看事物的一个角度,呈现了事物丰富性的某一面。开放我们的视野,开拓我们的知识,培养我们的灵性,事物就会向我们呈现它日常性之外的无限丰富性。
由于领悟是于日常性之外的“谛听”,它就是超然性的。它应该能超出个人境遇和内在自我的限制。它是一种同时持有演员与观众视角的双重“观看”,我们在经历事件的同时,又以一个更深广的视野在观看我们自己;我们在听,又听到一种弦外之音,事物于是蜕去了日常性而显得陌生,形成一种看所未看,闻所未闻,让我们产生一种心灵的悸动,我们对事物的一种新的洞见得以产生。
 “领悟是人生经历中的一种刻度,高与低都会带来某种透彻”(《沉思》)。
一个小小伤口也可以使毛培斌先生产生深沉的感悟。

手纹是宿命的谜线
伤口呢
当然是生命的纹路
——《伤纹》

一个不明的手机短信也让人产生丰富的思绪和自我观照。

我的寻找如此卑俗
如此焦急 如此无意
我是在寻找快乐
还是在寻找与世界的联系
——《手机短信》

偶然的遭遇可以产生一个深刻的领悟,并可能诞生一个事件。
“你仍在我隐秘的某个地方蛰伏,不经意的步入,引致我刹那的悸动,就揪心于你的逝去”(《沉思》)。

一个雨中的初秋早晨
走来两位少女
和我一样泯然众矣
但她们正在发育
让一种中年注视有些道德闪烁
这次打望不是惊鸿一瞥
而是一掠而过
印象却比切身深刻
⋯⋯
同虚空一样,本来
世界开始时没有形态
寂寞使万物盛开
你赋予,它就是
——《世界因为少女而突然呈现》

我们可以意识到,领悟是一种开启:开启未知,开启可能性,即开启智慧,世界因此而丰盈。我们是被造者,但我们也参与创造,我们参与意义的生成。



老子推崇的人生境界,有一种无限还原的意味:“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复”“常”“静”以及“无为”,其封闭,保守的性质是不言而喻的。
明显不同的是,庄子《内篇》强调的是径由大智慧和精神转化而达至“逍遥”,而非通过“无为”而“逍遥”。
《齐物论》名为“大智慧”,可能更合庄子本意。这种“大智慧”蕴含了“发生”的宇宙论与精神转化的启示。而“齐物”只是大智慧的一种表象,以此命名,是严重的误读。把庄子作为老子的注脚实在大谬不然,遮蔽了庄子的独特奥义。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明确强调了“道”的最高特性:“发生”。
《逍遥游》描述了生命体于外在世界中的有限性;而《齐物论》中有关“梦中梦”“大梦”之喻,更是揭示了人类心灵可能陷入的蒙昧与幻象。庄子《内篇》是先秦时期对人类精神现象最深入、最具独创性的研究。
鹏不同于学鸠,觉不同于梦,庄周不同于蝴蝶,“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大智慧是通过更透彻的领悟、通过从“梦”中觉醒、通过参透天地、通过精神转化而来。
老子的“毛毛虫”可能有两种选择,复归于“卵”,或者化为“蛹”。到此为止。
庄子的“毛毛虫”选择了化为“蛹”,还有关键的一步是,再由“蛹”化为“蝶”。
老子之路通向纯朴、原始。庄子之路通向丰富、澄明。
庄子的逍遥境界,是高度精神自由的,是以大智慧面对万物,是一种诗性的生存。而非一种虚无主义的、“弃圣绝智”的“无为”。他承认,存在着生存境界的区别。在一个较低境界里的难题,在一个更高的境界里可以得到化解。因此庄子是以把精神、智慧向更高境界推进来解决低一层次的问题。“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更大智慧,更大自由。
启示来自事物本身,拯救来自我们自己。获得了精神升华和大智慧,在哪里都能安居:

只要意愿,哪儿都是山河形胜
寄托源于内向生长
而唯一结局的日常
真的是一处细致淤泥
足可滋养一佛莲荷,风致
立于世俗之外或歇足关道边
——《终南》
我们可以想见,“磨道”的境遇,“塔克拉玛干蚂蚁”的境遇,将不会在庄子的世界出现。他已经让我们领略了,他如何既是漆园的小吏,又同是开启大智慧的庄周。他已经参透天地、世间万物,任何外来的困境都不能毁坏他,任何束缚也不能禁锢其精神的自由和智慧。他已获得不朽,已化为精神的永恒之蝶。这正是我们所向往的境界:

北纬三十度  海拔旷美
⋯⋯
一日遍览四季
阳光•空气•水
和精神一样充沛
飞鸟掠过穹宇
走兽成群结队
带着海伦等感性女人
和柏拉图一起  倾心大千世界
起意轮回
努力回忆  创世大谜
以及第一束光  如何从黑暗中升起
——《尼泊尔栖居》

                  
2013年11月20日
(熊兴国,武当民间学者,汉水硕学,致力于中西哲学研究,现居湖北十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