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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虚拟:毛培斌诗文集 完结

作者:毛培斌
中年不是时态,只是我们是坏小子他是好老师

打开这本诗集,我迷恋毛老师在沉思录中的那句:“世界将自己安置在一首诗里,这是世界暗示我们的一个途径。”有点神性的昭示的意味。我一向称毛培斌先生为“毛老师”,因为这样舒坦、自在,并无言语奉承、夸饰之嫌。但这样也不好,“老师”一词暗合中年气场,好在他不在意年龄的边际效应,喜欢半认真地说,你们千万别叫我老师,就叫我老毛吧。这让我们窃喜。其实人到中年的毛老师有着一颗永远年轻的心,孩子气,他在诗作中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中年身份。所以,这也说明,中年并不是他的时态。细读毛老师的诗作,有许多关于时间的叙述,比如“和时间一起的,只有事物自身/时间是事物的来与去”(见于《劫运》)。比如在《沉思》之中,“时间是我们意识中借喻他物的比附感,是一种‘齐天’之欲遭挫的命名,是你眼睛企图参透万物而遭遇黑暗宇空的恐惧。”“钟表只是时间的技术化,当然它最终也测度了自己的速朽和局限。动物不需要钟表,他们有时辰功能,但没有时间感,是一种只有空间感的存在。”这是我看到的对时间、世界与人三者关系最精准的阐释之一。
这些年,我久居西藏,早已远离了京城,远离了故土汉水与武当,甚至也远离了烽烟迷漫的诗歌江湖。对于我而言,这也是一个“另外的世界”,我一味沉迷在这片高远、辽阔之地的奇景异境里,虽然不诵经,不吃斋念佛,却时常盯着云缝下光影与桑烟笼罩的转经路,使劲看,看那些不息的人流如何虔诚地把世界转成飓风般的精神的旋涡。我也游走西藏大地,对这里的地理面貌与民风人文充满志趣,除了本职工作为杂志写稿,间或还写些自己喜欢的文字,可这些文字放在大喜马拉雅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等背景下,立马让人没有了以诗言志的底气。不是世界不好,而是自己太糟。引用毛老师上面那句话,我想,归根结底,原因是世界将自己安置在了诗里,而我还没有找到世界暗示自己的途径吧。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毛老师,大约已有七八年时间,那是在小城十堰,他为我回乡接风,具体的场景都已不甚清晰。这七八年未见的时间,我没想到他一下子积攒了这么多的诗歌(当然也有不少之前攒的,只是那时还没看到过)。对毛老师的审视,对毛老师诗歌的审视,必须要以坏小子的眼光来充分打量。是的,必须如此,因为他是毛老师。比如在那首《世界因为少女而突然呈现》中,“这次打望不是惊鸿一瞥/而是一掠而过/印象却比近身深刻/交错过后,那位中年仍在思索/乏善可陈的眺望/同虚空一样”。我仿佛置身于十堰某个午后的街角,在与他一同打望,偷看姑娘。我也参与行动,但没有动机,多在望着他坏笑,而他则一派自在,一脸认真。更要命的是,他绝不会只打望而已,他绝对有对事物继续深入探索的志趣,仿佛要找到真理:“本来/世界开始时没有形态/寂寞使万物盛开”。这使我不由得想到,某年京城,我们和赳赳几个一起去鼓楼边参加一个酒局,恰巧遇到木子美,具体细节毛老师自己在诗歌里已有描述:“她鼻翼的红有一种南方的油亮/一种湿热的雌性荷尔蒙/在北地的凉爽里/安静而且正常”。其实通俗点说,当时大体的情况是,我们负责笑,他则负责和木子美握手,以及频频碰杯。我们一笑了之,他则过后犹疑不已:“让我疑惑:曾有的那种时刻/仅仅是意念中的颠狂?”(见于《中年流水账》)
而这样说,绝不是戏谑。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在小城十堰里,在那些文学启蒙的青葱岁月,信马由缰也好,胆大包天也罢,坏孩子的天空,确是受获于这样一位态度端正的良师益友,他对我们有着瓷娃娃般憨态可掬的光辉的笼罩,有着意犹未尽的道士般江湖的指引。你大可以那样想象,那是一群枯瘦如柴的少年,在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地方,尝试着仰望长空,而长空高远,让人摸不着头脑。而这时候,他仿佛在用普世的熟理,意味深长地告诉我们,千万别猴急,世界就是一个饱满发亮的小女人,光是喜欢、向往还不够,你得慢慢学会如何去泡她,让她被你滋润与占领,成为所有。所以,品评毛老师诗歌的时候,我得怀着一点点小坏,但又有足够的敬意与敬畏,踏着沧浪之水,沿着秦楚故地的古老河流,逆流而上,在屈子的浪漫、倔强及内伤里,去尝试接近他诗歌中的纯真与烂漫,他的理想主义、隐忍以及专注。在关乎孔孟庄生的遗风里,去扯一扯历史翩跹的衣袍。在历来讲求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武当汉水之畔,看他如何调息内力,太极起舞,周行而不殆。仿佛一会儿金童,一会儿玉女,一会儿呼风,一会儿唤雨,而这是不矛盾的,那个三月的孟浩然,他有试图把玩多种可能的野心,他时而逆流而上,时而顺流而下,夹杂在彻头彻尾的历史的迷雾,以及自己的冥思苦想之中。

掘泥养莲,道、楚辞与三月下扬州的蝴蝶

历史上,那些老而不死或者老而死了的,却又总是让人瞻仰的牛叉人物,都显得十分可疑。张三丰真的会武功吗,或者只是假装长命百岁?屈原真是抱着石头投江的吗,或者只是为了追逐一尾梦里的白鱼?俞伯牙与钟子期真只有他们相逢才能成为知音吗?那大唐时把汉语运用到了极致的李白身上真的流的不是汉人的血吗?还有那李白送他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孟浩然,他喝酒赋诗时是不是穿着木屐?所以,我们的毛老师,绝对不仅仅凭吊或者怀古,他有沿袭顺承的一面,也有反讽与不屑。或者还不能说不屑,是某种平静的回望,内心里暗流涌动,表面却波澜不惊,总之,和那些看起来十分伟大而又十分可疑的人物们较着劲。
道是老道,十堰就坐落于武当山下。话说武当七十二峰,寂寂群峰,众星捧月般峰峰都朝向主峰的金顶处顶礼膜拜。道家自有化羽成仙的风骨,这里自古不缺少奇人异事,他们运筹帷幄,探寻自然山河阳极阴盛相生相克的玄妙奥秘,洞察斗转星移日夜交替生生不息的宇宙真理,抑或练就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的绝世武功或者养元固本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很难说,毛老师从中到底受到了哪些启示,抑或影响。他在诗中是这样写武当的:“道家武当是一座本土建筑/善男信女是它的支撑/净乐国王子放弃帝王生涯/一路孤身远行/让玄鸟在头上筑巢、繁衍/然后融入七星树林/还把一个老婆婆磨针时的心态/呢喃为一句种族箴言/纵身悬崖,飞升成青铜般庄严”,但他随后很快又在向人警醒和提示:“飞升是无底的深邃/活着才是坚硬的地面”。接下来的情节则更像是一种隐喻:“引得太师老聃牵着青牛/来了 孔子在沧浪江边/听歌  三丰们也来了/‘择幽而栖,结庐而居’/他们坐忘  遁隐/朱棣派女婿在山上大兴土木/尽管金碧辉煌  错落有致/甚至奇险峭拔/也挺不住百年之后的/风霜之色和青苔信仰”。
楚是楚人,自不必说,每到端午,艾草必插上楚人的屋门,屈原未必行至,但楚风楚辞千百年纵使恍如隔世,也必能给汉水楚地保留一抹斜阳中浅淡柔和的光辉:“秦楚一地,岭壑浑茫,而万条根须/百川灌河,汉水一脉九曲向东/沧浪之水在此融聚一湖大蓝/有士泽畔行吟,北岸乃有屈岭横亘/龙巢山定水古塔,则烟雨南岸/水央静穆,不可咏思”(见《江山一蝶》)。毛老师楚人的乡土情怀,正由此可见。他不是游子,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在他的语言中,他更像是俯瞰阅读大地的空行,或者是乘飞机飞在天空中的徐霞客,他与徐霞客不同的只是在使用诗歌这种利器。而可以肯定的是,徐霞客当时没有飞在天上,现在那些乘飞机飞在天上的绝大多数人,也都不是徐霞客。
孟浩然就是孟浩然,那个李白送他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孟浩然,有时候,我觉得不是孟浩然三月下了扬州,而是李白送了他烟花三月下扬州。所以,我觉得如其说毛老师在拿孟浩然自喻,还不如说是他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另一个李白。于是不管是李白,还是那个三月的孟浩然,用充满理想主义的激情和浪漫,让一群因伟大而显得十分可疑的人物在武当山下、汉水之滨相聚。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呢?且看:“渔父隐约在水鸟里/屈子南回在梅雨里/孔子携樵歌北归 三月不知肉味/在苦楚艾蒿之外/困惑绽出儒礼”,这时,毛老师诗人的野心才开始暴露——他才是那只愿心浩大的蝴蝶:“这只蝴蝶在我们亲水处浴身/似乎自战国翩然而降/意外倾帆,濡湿彩翅/吾寻薪枝拯渡/却坚脱岸崖,自绝于勾捞”、“终于钓起这朵夏花/转瞬,蝶身水雾微茫/空阔里,拙笨笨又栩栩然/继尔倏忽不见”。(以上诗句均见于《江山一蝶》)
原来,古人给予的知识的富养一定不是为了仅让今人怀古或者凭吊。原来,他只是借历史筑居,掘泥而养莲啊:“今生不是只有风月/遁辞和雨雪/只是一种陌色,一种皴/只要意愿,哪儿都是山河形胜。”(《终南——写给赵向前》)毫无疑问,这是一首赠朋唱和的诗,但又何尝不是在与友共勉中,道出自己对古今往昔、时空沿袭与嬗变中的某种纤毫入微的认识:“而唯一结局的日常/真的是一处细致淤泥/足可滋养一佛莲荷,风致/立于世俗之外或歇足关道边。”

爱是交织的,诗也如此,他爱菩萨、上帝,也爱歌德与狄更斯

我无法肯定,毛老师在生活中,究竟是更信佛,更信道教还是更信上帝。在诗歌上,他是更喜欢谁。因为没有细问,不好说。
我十分在意的毛老师的另一个细节,是某年在北京“沈浩波《心藏大恶》朗诵会”上,那晚后来,在沈浩波与毛老师的交流中,他认定沈浩波“立地成佛”的诗性走向,对此,沈浩波不认可,也不反对,其实是他不能认可,但也无法反对。佛性是什么?这些年,因为身处西藏和拉萨,一个全世界佛教最为兴盛的地方,我对佛教与佛性有了一些细致的体味和感知。每个晨曦,微弱的天幕之光才刚刚开启,八角街上,这条围绕大昭寺的环形转经路便会响起磕长头者身体和手掌擦地的声音。他们在石板地面上,用身体丈地而行,最终会行进到大昭寺尚未开启的大门前,继续叩响他们心里面对佛而许下的祈愿。我时常会在清晨或是黄昏,甚至还有一些深夜,去观察大昭寺门前这些身影,倾听他们以身体叩击灵魂的声音。朝佛者的身影在大昭寺前,此起彼伏。那些从藏区各地聚集而来的僧众,不知疲倦地磕着长头,念诵经文,我不曾学习他们种种虔诚而神圣的拜谒神灵的仪式,但那些手掌擦地的声响,会让我为自己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在这里感到惊恐不安。我曾竭尽全力去翻书了解,佛教到底是什么,而后,我的回答是,也许可知,但是不可解的。
我以为,在毛老师的诗歌中,同时出现佛、菩萨、道家、上帝、海子、歌德与狄更斯这些精神化的符号不是偶然的,这之中也并非关系错综复杂,有时提及诗人名字只是一种借代。正如毛老师对诗的认识那般:“最初的信仰就是诗,它猜测造物的全能,包括此刻正在进行中的诗性猜测”(见《沉思》),在这里有必要提出《唯一的河》这首诗歌,有着极强的诗人置身于世界的个体体验,以及仪式感:“身处河中/就是经历感性的时间/接近曾经的生命和发生过的虚无/这是一条唯一的河/是遗忘也是记忆//从源头徜徉/或在弯曲热闹处驻足/随意是正常的//一些巨大的船型化石泊在那里(一只天外的水鸟偶然栖落)/几尾大鱼以游的姿态静静吐水/终生劳作成为遗传/在一种氛围里闪闪发光”,我觉得如佛一样,菩萨、上帝、霍金、海子、歌德与狄更斯,这些置身于毛老师诗歌中的词汇都无需详解,佛、菩萨、道家、上帝,都在道出这个世界的真相,但也永远都不是真相。诗歌也是如此,它和我们的生命本质如此临近而又遥远:“此时,河水漫过头顶/这正是一种劫难//我知道这条我只踏一次的河/一直流到世界的终结/我知道那是地老和天荒/让后来的小鱼/持续抒怀”这也是海子、歌德与狄更斯,一样也破解不了的诗歌的本质。但有时候,我们宁愿相信神性的存在,以解决万物之谜;我们宁愿选择诗性的存在,以让我们留有念想,因为现实实在没有什么可让人激动的,唯有坚持文字和诗歌,仿佛一种幸运。
看,写到这里,我感到天光散去,无力而虚脱。我置身在毛老师的诗歌谜局里,想要挣脱一口陷阱却又滑入另一口陷井。“领悟源于被赋予/宿命显然在于同构世界”(见于《劫运》),面对世界,我们永远都在解构,却又永远都解构的不够。就如毛老师在《沉思》中所说的那样:“世界是一把锁,它敞开和禁锢。我们都是锁内部的旅行者,一些须臾过隙的照面者。有人认为自己通契各处关窍,俨然一把金钥。其实,我们只是这把锁的构件,更可能是关窍处可有可无的衍生物,对,就是那生锈的部分。”诗人对诗性的探求,只负责产生物理学或者化学反应,并不负责寻求答案。我亲爱的朋友们,如果你是佛教的信徒、道家的子弟或是上帝的信仰者,千万不要责备我认识的肤浅。信仰就是你坚持,并尽力去实现。我得承认,我没有宗教上的信仰,但我尊重他人的信仰。如果要说信仰,我的信仰就是爱,爱的善美。我无法做一个善美的人,但怀有对善美的崇敬,正如一位朋友所说的,“我不相信世上存在着绝对的纯粹,但我相信有一些灵魂在向那个方向无限地接近和靠拢。”诗歌是交织的,错综复杂的,也瞬息万变,我们追逐着语言,使用它,我们永远不要试图破解。
而对于诗歌,特别是对于当下的中国诗歌,我听到了太多的言辞,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什么是好诗,什么不是好诗,诗歌和诗人的消亡等等。曾经,诗歌的山头林立,派系争锋,可一阵硝烟滚滚之下,现在已十分狼藉。诗在一阵阵的消解与沉默。特别是说,诗歌到底还在为这个时代做出什么贡献?与其说当诗人,在某些力量面前,诗人更愿意当一匹老实苦力的骡子,或者驴。诗与诗人,为自己个人做点情怀上的贡献都还勉为其难,更别说盛世传统或者昭阳文化等这些宏大的名词了。但这也并非绝对坏事,在一个诗意稀缺的年代,仿佛更能体味到诗意的价值,它恢复平静,归复本位,不再是硝烟与泡沫,也不再沉渣泛起,诗歌的光辉也并非在物质化的世界里完全堙没。它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坚守,而不再是混江湖拜码头的工具与伎俩。那么,我们再讨论诗的审美标准是不是也已毫无意义?内省与自识是不是显得更为重要?好的诗与好的诗人,是不是还在那里,正在那里,永远在那里,灯一样不曾熄灭?就像我们坏小子的天空,听得到毛老师说:“面对诗,我常有一种绝望和不甘。正如歌德这个天赋情种说的:我爱你,与你无关”(见于《沉思》),这是对我们后辈最好的勉励。
回到前面的问题,毛老师在生活中,究竟是更信佛,更信道教还是更信上帝。在诗歌上,他是更喜欢谁。其实无需知道答案,毛老师正在呈现这诸多的可能:“天真开启世界,直达本谛。你刹那了悟的是诗,不是宗教。后者只是将了悟构建为一种仪式和场所。诗告诉诗人不需台阶,飞升就是。如果你忠实于这开启,就会多次飞升”(见于《沉思》)。
在该文最后,我本来有意还有一章“单纯无懈可击,言语帝国、意外的马匹与英雄”来试图更加具体一些地品评毛老师诗歌中的意象及审美,但我决定放弃这样的打算,一方面,我害怕自己的粗浅误读,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一位文学前辈的尊敬与不敢亵渎。但我无疑是非常非常喜欢他诗中这样的一些诗句的:“每个时代都是最糟的/我的日常苟且里仍然追求/皮鞋更黑,服装整洁/并庆幸于衬衫/未被染上硝烟”(见于《城市蚂蚁》)、“我想起了老鼠迎亲的传说/还想起了奶奶//这时,一条江忽然横在面前//我接受这种有水准的唐突/可是船被岸拴着/看来今晚是过不去了/对岸映在水里的光也不能当桥/想想还是转回去好/我那小屋子的单调/实在让人温暖”(见于《挽留》)⋯⋯全书中诸多诸如此类朴实无华,却又让人心头颤动的句子,还是留给读者们去细细品读吧。

2013年12月 8日于拉萨
(李初初,诗人,大地游历者,电视业者,现为《西藏人文地理》主笔,居于北京、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