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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威尔第(G. Verdi,1813—1901)一直被许多人包括他的妻子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称作“熊”“乡下佬”“野蛮人”。他也一直把自己叫作农民,在填写职业栏的时候,他索性写道“庄稼人”。

从本质而言,威尔第的确是个农民。

他创作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歌剧:《纳布科》《阿依达》《茶花女》《欧那尼》《游吟诗人》《奥赛罗》⋯⋯将19世纪意大利浪漫乐派的歌剧艺术推向顶峰。

他同时在自己的乡村亲自种植遍野的蔷薇,养殖野鸡和孔雀,并让它们繁殖出一窝窝小崽。他养了起名叫作卢卢的狗,还想培育叫作“威尔第”的新品种的良马,为此到农村的集市去挑马⋯⋯

听过威尔第那动听的歌剧,知道那美妙旋律,却很难想象他养的马和孔雀,种植的蔷薇到底是什么样。孔雀的开屏、马的奔跑、蔷薇的摇曳,也和那旋律一样动人心弦、随风飘荡吗?

看不到这些孔雀、马、蔷薇的样子,只看到为威尔第写过传记的朱塞佩·塔罗齐这样描写过他的尊容:“面孔严肃、冷酷,有一种暴躁、忧郁的神情,目光坚定,眉头紧皱,双颌咬紧。一个乡村贵族打扮的固执农民。”显然并不讨人喜欢。

在所有的音乐家里,还没有一个如他一样对乡村充满如此深厚感情、把自己完全农民化的人。他不是装出来的,或矫情平民化,而和那个贵族化的社会抗衡。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他的故乡农村布塞托的圣阿加塔别墅度过的。他在那里生活,并不是要和农民一样背向青天脸朝黄土地过苦日子。这幢别墅是在1848年威尔第37岁的时候借款30万法郎购置的,显然,这不是笔小数目,他住在了农村,却不是住在杜甫那样的为秋风所破的茅草屋。

还是那位朱塞佩·塔罗齐,他这样解剖威尔第:“土地和音乐将成为他终生的事业。他过不得贫困生活。而舒伯特这个音乐天使却能安贫乐道,过着漂泊艺术家的生活。威尔第做不到,他不是音乐天使,他是弹唱诗人,是被音响、幻觉和自己迷住了的歌手。土地和音乐。音乐会衰竭,有朝一日什么也写不出来;土地却哪儿也跑不了,不管你瞅它多少次,它还是躺在你面前,你感到心里踏实,感到自己是它的主人。主人!”朱塞佩·塔罗齐分析得十分符合威尔第的心理,问题是威尔第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

从农村走出来的威尔第,对城市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好感。其原因我想在于18岁的威尔第第一次从农村来到米兰的经历,他报考音乐学院,就被无情地拒之门外;在29岁的时候他的歌剧《一日王位》惨遭失败的境遇,轻蔑的叫声、口哨声、嘲笑声将歌手的声音淹没,演出几乎无法进行下去。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威尔第决计要离开城市,他和城市有着天然的隔膜,有格格不入,乃至仇视的感觉。他那时曾经这样说过:“到哪儿都行,只要不在米兰或者别的哪座大城市。最好是去农村耕耘土地。土地不会叫人失望。”

并不仅仅是失败的时候,威尔第向往乡村,成功的时候,他一样向往土地。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对于他,土地不仅是一方手帕,可以渗透失败的泪水,同时也是一只酒杯,可以盛满成功的酒浆。1842年,《纳布科》使得威尔第功成名就,如日中天,米兰的贵妇人争相与他结交,出版商愿意为他一掷千金,城市向他敞开热情甚至谄媚的怀抱。这时候,威尔第依然向往乡村。他甚至对乡村的感情日益加深,为自己小时候觉得故乡布塞托的天地狭小而不喜欢它感到羞愧。现在他极愿意在故乡的田野上散步,故乡的田野让他拥有重逢故人的感情。他如观察五线谱一样仔细观察土地,看土质好坏,心里开始盘算着购置哪一片土地。那时候,他就想购置大片土地,经营农场、猪圈、葡萄园。他觉得土地是可以信赖的,是将来的依靠,是对一个饱受贫困煎熬的人的补偿。

威尔第是个怪人,他的音乐是那样豁达、细致、温情,但生活中却是那样刻板,甚至粗暴,在他的农庄里,他经常训斥、大骂他雇佣的农民。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脱离不了农民的本性。他对文化界尤其厌恶,除了承认诗人曼佐尼,他几乎和他们没有任何来往。他把自己关在圣阿加塔,庄园之外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他的马、牧场、田地、播种、收割、摘葡萄⋯⋯朱塞佩·塔罗齐说:“这就是威尔第的日常事务,调节他生活的节拍器。”

威尔第实在是一个怪人。他在世的时间很长,但不是那种靠青春活力滋养着寿命的人。他的一生都是极其孤独的,倾诉这种孤独的对象,除了音乐,就是土地,有时候,对于他来说,后者比前者更能承载他无与伦比的孤独和痛苦。因为后者有着比前者更为质朴的宁静。他没有兴趣和别人和世界来往,他只愿意在这荒无人烟的乡村和土地亲近。他的妻子说他:“对乡村生活的爱变成了一种癖好、一种疯狂、一种反常现象。”他却渴望这种生活带给自己的宁静。他不止一次说过:“这种不受任何干扰的安静对我比什么都更宝贵。”“不可能找到比这里更闭塞的地方,但从另一方面看,也不可能找到能使我更自由地生活的地方。这里的这种安静使我有可能考虑、思索,这里永远不用穿任何礼服,不管是什么颜色的⋯⋯”“为了获得哪怕一点点宁静,我准备献出一切。”看来,他的妻子说得并不准确,或者对他并不理解。这不是一种疯狂、一种反常,而是威尔第对现实的一种反抗,对内心的一种渴求。

大概正是出于这种心情,他命中的归宿是乡村,他不可能在城市待得太久。虽然,他离不开城市,他所有的歌剧必须要在城市而不是在乡村上演,他需要城市给予自己金钱、地位和名誉。但在城市待的时间稍久,他就会说自己很无聊,痛苦到了极点,他说自己太爱那个穷乡僻壤。因此,当他的《茶花女》在威尼斯首演一结束,他就着急回到圣阿加塔去。当《堂卡洛斯》在巴黎演出一结束,他立刻回到家乡的谷地,去嗅一嗅春天的气息,去观察树木和灌木上的幼芽是怎样萌发出来的。而他的《奥赛罗》大获成功之后,米兰市的市长亲自授予他米兰市荣誉市民,并盛赞他为大师,希望看到他新的歌剧,他只是十分平静地说:“我的作曲生涯已经结束。午夜以前我还是大师威尔第,而此后又将是圣阿加塔的农民了。”

不管怎么说,威尔第对故乡农村的这种情感,让人感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从农民中走出来,又这样顽固而真情地回归于农民之中的。尽管威尔第这时候的农民情怀,和他童年少年时的农民状态,已经大不一样。但不一样的只是钱财上的变化,本质上,他依然是一个农民,是一个从血液到心理到思维到情感都融入土地之中的农民。而能够真诚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一个农民,不愿意别人称赞自己更不愿意标榜自己是一个大师,这实在让人敬重。

朱塞佩·塔罗齐在威尔第传记里,有许多地方描写威尔第对农村、对土地的感情,写得非常优美而感人:

 

这条通往圣阿加塔的路,他走过多少回了啊!一年四季都走过——冬天,马匹陷在泥泞里,吃力地拉动四轮马车;夏天,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马车轻快地掠过田野。无论是白天还是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升起的黎明,他都在这条路上走过。就是在夜里——黑沉沉的夜空繁星点点——他也常走。这条路已经成了他的朋友。威尔第熟悉它就像对自己一样清楚:什么砌的路面,在哪儿怎样拐弯,哪儿好走和哪儿难走。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认得这条路。有多少次车夫驾着车来接他,其时他坐火车回来,通常和佩平娜一起,有时独自一人。又有多少次他徒步在这条路上踽踽而行,心里充满了忧伤,脸色由于痛苦的思虑而阴沉起来。此时这一马平川的景色,这沿着道路迤逦而下的田野风光,使他得到安慰和帮助。他喜欢这块肥沃而辽阔的平原,这一排排树木和灌木丛,葡萄园和种满小麦和玉米的田野。每当他从任何地方——从彼得堡或伦敦,巴黎或马德里、维也纳,那波里或罗马——回到圣阿加塔时,他总觉得自己又进入了可靠的、能够逃避整个人世和任何威胁的港湾。这是个安静的地方,在这儿他可以真正保持自己的本色。

当他伸开腿坐在花园的藤靠椅上,仰望夏日的天空:天空是如此的辽阔,天上的云彩一直变幻到天地相接的地方。或者在晚饭后的黄昏时分,当他在别墅附近散步,白色的晕圈环绕着月亮,月亮放射出神秘的光芒。这时他想起莱奥帕尔迪的诗句(这诗是如此美妙,宛若音乐一般):“当孤寂的夜幕笼罩在银白色的田野和水面上,微风渐渐停息⋯⋯”实际上,这一切都能使人感到愉悦。特别是当一个人已是如此老迈,当他已年逾八十,每天得过且过,——这是命运的恩赐。

 

读这样的描写,我浮想联翩,想起遥远的威尔第走在归乡之道路上那种恬淡的心情;想起暮年的威尔第仰望星空吟咏诗句的情景;眼前是一幅画面,是一阙音乐。

我也曾这样想,如果把这样的情景换到城市里来,还会有这种美好的画面和音乐吗。走在平坦而坚硬的水泥道路上和华灯灿烂的灯光下,不会有那一马平川的景色,不会有田野飘来的清风和泥土的气息了。而躺在城市高楼林立的阳台上,更不会看得清有银白色光晕的月亮和花开般灿烂的星辰,自然更不会涌出美妙的诗句和音乐来了。

应该说,农村没有亏待威尔第,给予他许多音乐的灵感,更给予他一生这样多美妙如诗如画的感觉。在这里,他和土地,和大自然相亲相近,来自田野的清风清香,来自雪峰的清新温馨,抚慰着他的身心,融化着他的灵魂,托浮着他的精神,摇曳着他的梦想。这是许多别的音乐家不曾有过的福分。

威尔第让我想起我国的王维、杜甫和白居易,他们和威尔第有着相似之处,对农村,对大自然有着肌肤相亲之情。只不过,威尔第没有王维那样超脱,没有白居易那样平易,没有杜甫那样“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焦虑而已。

但这样说,似乎不大准确。威尔第临终之际留下遗嘱,将他的财产捐赠给养老院、医院、残疾人等慈善机构。他一样也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他甚至连忠实伺候自己多年并耐心忍受他发脾气的仆人也没有忘记掉。朱塞佩·塔罗齐的传记中有这样一个动人的细节,威尔第在他的遗嘱中特地嘱咐:“在我死后,立即付给在圣阿加塔我的花园里干了好多年活的农民巴西利奥·皮佐拉三千里拉。”读到这个细节时,我心里一阵感动。威尔第是个善良的农民,也是个伟大的音乐家。难怪他去世的时候,20万人自觉地聚集在米兰的街头为他哀悼送行。

朱塞佩·塔罗齐还写了一个令人感动的细节:威尔第逝世的那天清早(1901年1月27日凌晨2点50分),所有车辆路过他的逝世地——米兰旅馆附近的街道,都放慢了速度,以便不发出声响。在这样的路上,铺满了麦秸。这些麦秸是米兰市政府下令铺的,“为的是不使城市的噪声惊扰这位伟大的老人”。只有充满浪漫色彩和艺术气质的意大利,才会想起这样金黄的麦秸。

这金黄的麦秸,来自农村。这符合威尔第的心愿。即使死了,他也能闻到来自农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