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还有谁记得。
那天晚上，我去文化宫的太庙看《图兰朵》，天公作美，景色宜人，天气出奇得好，不像前两天大雨倾盆，浇得太庙和图兰朵都水淋淋有些狼狈。
夜色中的文化宫很空旷，其他院落里早已经没有什么人，除了急步匆匆赶去太庙看《图兰朵》的观众，安静得像抽空了空气的酒瓶。苍松古柏，静悄悄伫立，等待着皇宫自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辉煌演出。这一夜，文化宫只属于高贵的图兰朵。图兰朵公主漂流异邦那么多年，终于回娘家回归到她本来应该居住的皇宫深院。
到太庙来看《图兰朵》的，大多是远道而来的外国人，兴致勃勃，衣着鲜艳，香气扑鼻，首饰闪耀。他们有钱，可以买得起价格不菲的演出入场券。新奇的事，不是中国百姓不感兴趣，而是口袋里的“兵力”不足，是难得如那些老外穿着西装打扮得如同过节一样，专门乘飞机不远万里赶到现场来的，便只好观看场外报纸上频繁报道而炒得沸沸扬扬的花边消息。
图兰朵大驾光临太庙，便和太庙强强结合一般，使得彼此升值，所谓好马配雕鞍，好女配俊男，葡萄美酒要配夜光杯方才辉映得叮当作响，相互生辉。看《图兰朵》，要看新奇而制造出来的刺激，就像香槟酒在酒瓶中使劲儿冲撞之后喷涌出冲天的泡沫一样。艺术的进化，需要不断创新和出奇制胜，需要体育赛场上拳击或相扑般的刺激。原来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靠的是酒的刺激，现在酒已经太小儿科了，要靠庞然大物的太庙来刺激一下图兰朵和我们的神经了。歌剧的演出，需要走出剧院。艺术需要旅游到处游走，更需要不断寻求新鲜的卖点，不断攀登辉煌的顶点。
不知怎么搞的，坐在太庙里看《图兰朵》，我竟不合时宜地想起，“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的大合唱和钢琴伴奏《红灯记》不是也摆到天安门广场上演出过吗？那种天当被子地当床，天安门连同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一起作为舞台的背景，何其辉煌。
其实，无论包括音乐在内的所有艺术和人们的思维，多少年过去了，都并没有走多远。欣赏音乐或其他艺术，我们并不比在沙滩上和丛林中兴之所至载歌载舞的原始部落的人高明多少，也不比席地而坐在麦垛旁和田野上的浑身汗味和泥土味的农民高明多少（原始时代的舞台和古希腊时期的舞台，比现在的太庙不知要宽阔多少倍），相反越来越失去原来对艺术本真的纯朴之情，而变得越来越追逐时髦、新奇和刺激。
不要以为穿着西装革履，喷洒法国香水，举止谈吐文雅，所欣赏的艺术和欣赏的心态就一定高雅得不得了。
不要以为《图兰朵》在太庙一上演，就一定身价百倍。
不要以为花了昂贵的价钱坐在太庙里看着《图兰朵》，就一定身价百倍。在太庙演出的《图兰朵》不过是一枚镀了金的项链，可以满足我们的虚荣心，暂时金碧辉煌地戴在身上，辉映在那一晚的夜色里。
二
《图兰朵》在太庙之中，确实异常辉煌。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只看太庙周围的灯光打在瓦蓝色的夜空和夜空下中国古老宫殿八角飞檐的琉璃瓦顶、蓊郁森严的古柏苍松，就先声夺人，未闻曲调先有情，此时无声胜有声。演出之后，刚刚出场的响遏云天的激越锣鼓、五彩缤纷的中国宫廷服装，再听那融合着北京皇宫花香树香以及星光月色的中气十足的咏叹调，更给人一种仪态万千、气势恢宏的辉煌之感。
老外们情不自禁地说：Wonderful！
看《图兰朵》，不必看懂里面的剧情，不必听懂里面的唱腔，它外表的辉煌就已经喷薄四射而将剧本和唱腔吞没。
不过，除了背景和服装是中国的，演出的其他所有一切都是外国的，看一帮外国人在中国古老的太庙前演出驴唇不对马嘴、漏洞百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似乎并未引得人好笑，观众们正在正襟危坐而被吸引。客观地讲，无论普契尼、祖宾·梅塔，还是张艺谋，都是出色的，他们把一出完全靠幻觉编造的故事演绎得美轮美奂，在他们的手里，历史和人物的真实都让位于艺术的想象，看他们在舞台上尽情演绎，让我感到那一刻艺术囊括万千的威力。但我总觉得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可笑蕴藏其中，包括普契尼、祖宾·梅塔和张艺谋，也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显得极其可笑。因为我们都是一样被这种虚拟的辉煌所包围而自以为是。
是的，这种辉煌让我感到的是虚拟的辉煌，是艺术的辉煌，走出太庙就立刻消失的辉煌。这种辉煌是对于以往逝去岁月的，而不是对未来的。
或许，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是艺术让这些虚拟的、假设的、想象中的辉煌，在我们的面前飞闪而过七彩虹霓，哪怕瞬间即逝，也曾让我们眼前为之一亮。
但是，在《图兰朵》演出结束的时候，所有的演员出场，舞台上一片金碧辉煌，所有的观众在热情地鼓掌，欢呼这一片辉煌和演出的成功。这时，灯光齐刷刷亮了起来，太庙如同一条硕大无比的鲸鱼从海底浮出水面，映在明亮的灯光之中，浮动在雷鸣的掌声之中，我的心里忽然对涌出这样的念头：这到底是谁的辉煌？谁的成功？
是艺术的辉煌和成功吗？是普契尼、祖宾·梅塔和张艺谋的辉煌和成功吗？是那男高音、女高音歌唱家的辉煌和成功吗？是那动人的《今夜无法入睡》和《茉莉花》的旋律的辉煌和成功？是那刚烈自殉的柳儿和惨淡象征的月亮的辉煌和成功？是那舞美、道具、灯光、音响和成百上千件描龙绣凤叹为观止的中国古老宫廷服装的辉煌和成功？
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其实是太庙的辉煌和成功。如果今晚《图兰朵》不是在太庙演出，意味是不一样的。
太庙巍巍屹立着，任喧哗逝去，任音乐逝去，图兰朵从远方走来又向远方走去。
这是1998年９月的事情。事过很久，我陪一位朋友到文化宫参观，路过太庙的时候，我对他说起那一年前在这里曾经有过《图兰朵》辉煌的事情。他对我说：“太庙这里有过辉煌的事情很多。”他说得没错，发生在古老太庙这里辉煌的事情的确很多，《图兰朵》的演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