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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匈牙利裔的美国音乐史家保罗·亨利·朗格,在论述美国音乐的时候,特别愿意将其和英国音乐做对比。他说这是因为“19世纪英国和美国音乐史之间具有某些相似之处。两国都经受了外国音乐的侵略,都征服了侵略者,建立了他们自己的艺术之国;两国都是通过开明的音乐政治家的有远见的决心策划而达到了目的;两国都是通过德国浪漫派和浪漫派以后的音乐道路获得了自由”。朗格同时也指出两国的不同:“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对德国影响的方式的不同。英国是超越了它,美国是消化了它。”

这说明了美国的胃口的强悍。

自巴赫以来,一直都是德国音乐在世界上占有着统治的地位,一直都是以欧洲为中心的音乐侵略着欧洲以外的地盘。一百多年以前,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新生的移民国家美国,还没有自己的民族音乐,它需要消化欧洲的精髓,吃的是德奥的古典传统,挤出的是自己美国的音乐。你不得不佩服美国人的胃口,也许,这就是移民国家的优势,它什么都能够吃得下去,什么都能够化为自己的营养,什么都能够移花接木变成自己的东西。

只要想一想那个时期,一方面它敞开着自己的国门,吸纳着八面来风;一方面它派出自己的人才去欧洲,实行着拿来主义;两相交叉作业,壮大着自己,诞生了自己新生婴儿。前者,如当时法国著名的音乐家瓦雷兹(E·Varese 1883—1965)、瑞士的犹太音乐家布洛赫(E·Bloch 1880—1959),以及从新成立的苏维埃逃亡出来的拉赫马尼诺夫,都是那时候前后来到了美国。而后者,代表人物无疑应该要说阿伦·科普兰(Aaron·Copland 1900—1990),他是那时第一个到欧洲学习音乐的美国本土音乐家(他师从法国的布朗热和匈牙利的戈德马克)。他便也成为美国第一位本土民族风味的音乐家。

听美国的音乐,科普兰应该是首选。

我买到一套三张碟的科普兰作品精选,是由科普兰自己指挥,索尼公司出版,被企鹅评为三星。确实是非常好的一套唱盘,三碟一共有近四个小时的录音,不敢说一网打尽了科普兰,但科普兰几乎好的作品都是应有尽有了。

这套唱盘中的第一部作品选的是《墨西哥沙龙》,这是科普兰的成名之作。他1932年第一次来到墨西哥,经过四年的沉淀与发酵,终于在1936年成功。他运用了大量的墨西哥民间音乐,使得作品一下子与众不同,特别是和欧洲的舶来品不同,显示出它浓郁的民族风味,旋律和配器的色彩尤其艳丽,立刻夺人眼目。或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科普兰发现了民歌不同凡响的魅力,他之后的作品中总是有浓重的美国民歌的元素,才使得他的音乐本土化和民族化了吧。

听科普兰的音乐,这种地道和浓重的美国味儿,除了民歌的元素之外(因为民歌很可能成为一种装点的形式,像涂抹在音乐外面的脂粉,你没听见我们现在不少歌手唱的民歌已经将民歌本来拥有的淳朴与真情唱得面目皆非而只剩一具空壳了吗),更在于那种明快昂扬的精神头,那种透明清澈的韵律,让我们想起美国刚刚建立时期那种朝气蓬勃,那种青春洋溢,那种阳光灿烂的心情,那种大汗淋漓的情绪,那种发自心底的呼吸顺畅和爬山越岭的尽情尽兴。一个时代真是有一个时代自己独特的音乐,那是来自人们心底的共鸣,不过是以音乐家所创作出的音乐方式代表出来罢了,它是骗不了人的。单纯模仿别人,除了自己的幼稚之外,很可能只是为邀宠或谄媚于别人,而如我们现在流行的晚会或歌手大奖赛之类的音乐,透露更多的是功利和虚情假意,都是无法和科普兰这样的音乐相比的。

科普兰的音乐不是那种个人情感的浅吟低唱,他抒发的是一种宽广的情怀,依托的不是电视晚会和大奖赛,而是美国西部正在开发的山川和耳熟能详的风土人情。

《小伙子比利》(科普兰著名的三大舞剧之一,另外两部是《牧区竞技》和《阿帕拉契亚的春天》),宁静的引子,透明的调子,辽阔的西部平原,狂放不羁的西部牛仔,一幅色彩鲜艳的西部风情画。你能够感受到天高气爽,清新的空气和马蹄溅落的尘土飞扬的土腥味,以及开荒者身上蒸腾的汗味,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剑拔弩张、残酷的血腥,一起被太阳晒得热辣辣呛鼻刺眼。特别是第三乐章夜色中的纸牌游戏,很舒缓,很柔情,长笛悠悠,喇叭呜咽,和着弦乐此起彼伏摇曳,让人想到无边的荒原之夜在月光和小酒店油灯辉映下的旷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燃起你的想入非非。

《牧区竞技》先声夺人的开头,不断加速的圆舞曲,甜美的夜色,如歌的梦呓,自由的回旋,兜起风,兜起星汉迷蒙,兜起夜空迷离。周末的狂欢,奔放的鼓点,精神抖擞的快板,有点儿爵士味道的小号,加上打击乐,弦乐嘈嘈切切,密如急雨的热烈,西部独有的一股股热浪氤氲地向你扑来。

《阿帕拉契亚的春天》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这是一部开荒者之歌,质朴的旋律,犹如阿帕拉契亚山区的山民,一派田园风光,高远的山顶紧紧挨着蔚蓝透明的天空,空气的清冽之中能够闻得见山间草木在春天回黄转绿时散发的清香。非常慢的开始,仿佛从遥远的山涧里流淌出清澈的泉水,由远而近地逶迤着淙淙地流来,流出宗教般的沉静,天籁一样澄净静谧,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也许是山区独有的氛围。快板中笛声的清脆,铜管乐的明亮,奏得满山摇响林涛谡谡,呼应着山风猎猎。而行板中如今听有一丝怀旧的味道,那种恬静与甜美,仿佛过滤一样;那种飘忽如云的梦幻,被旋律织就的那样熨帖;那种天真,充满孩子的气息;那种从容,是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的从容。如今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样的天真的从容?只有在百废待兴的年轻时期,只有在一切都还没有但充满着想象和梦想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天真和从容,如今一切都已经拥有,在现实无穷的挤压和碰撞中,在各种欲望时刻在膨胀和泛滥中,如此的天真和从容只能是一种奢侈的梦境,只能从科普兰的音乐里去触摸一丝冰冷的脉搏了,去遥想参加青春年少的当年了。

还有那用单簧管吹出的民歌旋律中和激情弦乐映衬下的《林肯肖像》,还有那用英国管和小号吹出的动人音符中矗立的《寂静的城市》,还有美妙如歌的《我们的小镇》,温馨宁静的《家书》⋯⋯

科普兰所给予我们的都是这样在美利坚合众国处于开创时期蓬勃和青春的印象,那印象是那样的纯真和透明,是如婴儿的眼泪一样的透明,如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一样的纯真。科普兰的音乐,就是这样血脉相融一般介入当时的现实,融入当时正奔波在乡村和街市的人们的脚步匆匆中,尤其是西部开拓者的心跳里,而不是沉迷于自己一隅的悲欢离合中,也不是遁入空门退回到古典主义的老巢里。科普兰用欧洲古典音乐的形式装进自己国家的内容,创作出本土的音乐,尽管有人批评他的音乐略显得保守(比如《牛津简明音乐史》的作者杰拉尔德·亚伯拉罕),但他以自己的音乐为那个朝气蓬勃时代中的美国留下了历史的声音,如果当时有摄影师为其留下的光与影的照片,科普兰为照片配上了最贴切而动人的背景音乐。

顺便说一点,不知怎么搞的,听科普兰的音乐,总让我想起北大荒。那是我年轻时候插队的地方,可惜的是没有科普兰音乐中一样的牛仔装束,只有臃肿肥大的兵团服,那种绿不是正规军装的绿,被我们叫作“屎绿”。但那里有同科普兰音乐中一样的昏黄的马灯、呛人的土烟,还有那无边的荒地,荒凉而静寂;开春时分冰河的解冻,回黄转绿;还有如阿帕拉契亚一样的山林和一样的清新和宁静,还有和他们一样聚集着无数的开荒者,以及和他们一样的年轻的青春。

如今,一切都逝者如斯。只有科普兰的音乐还在,错位地在为我早已经逝去的青春旧梦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