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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有时会在偶然之间想起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音乐,真是很羡慕,也很神往。那是一个多么辉煌的时期,多少好听的音乐至今还响在我们的耳边,经久不衰。都说美的东西是易凋零的,那是指花朵、美人,美的音乐是常存的。美的画当然也可以保存,但时间的影子落在画上面,总要使画褪色,但美的音乐即使乐谱再古老破旧,只要经过乐队一演奏,立刻焕然一新,就像安徒生的童话中说的那样:仙人的手指轻轻一抚摸,所有冰冻的玫瑰花立刻都绽开了花瓣。在所有的艺术门类里,只有音乐青春永驻。

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音乐,真是让人羡慕,那才是真正的群星灿烂时刻。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时期会出现那么多的音乐家,那么多好的音乐作品,而且风格多样、色彩丰富。如果仅仅按一般音乐史上介绍的那个时期的音乐家来按图索骥听音乐,我们常会和好多非常棒的音乐家失之交臂。这是因为那个时期的音乐家太多了,我们在简单的音乐史中介绍不过来。

德利布(L·Delibes,1836-1891)就是这样一个差点儿被我错过的音乐家。

我是偶然和他相遇的。差点儿就和他擦肩而过。对于19世纪的下半叶的欧洲音乐,我所知甚少。我是在听《西尔维亚》时才认识德利布的。这是德利布谱写的芭蕾舞曲。我也才知道德利布是专门谱写芭蕾舞曲的音乐家。他还谱写过另一个有名的芭蕾舞《葛佩丽娅》。

《西尔维亚》真是一盘好听的乐盘。听乐盘和看芭蕾或歌舞剧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听时只管是不是好听,不管剧情的,我们听格里格的《培尔·金特》时,还在意易卜生剧本的艰涩吗?好听的旋律,是我听时的唯一选择,这时再伟大的剧本也被音乐的旋律淹没了。《西尔维亚》确实旋律格外优美,此起彼伏的旋律一个紧接这一个,像是翩翩起飞的一只只漂亮的鸽子,刚刚消逝在蔚蓝而透明的天际,又有一群长着美丽羽毛的小鸟飞来了,落在开阔广场上正飞珠溅玉的喷泉旁,缤纷的翅膀上闪亮着透明的水花。我一边听一边在想,我该用什么来比喻这样美妙无比的音乐呢?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见过的那些捏面人的艺人,那些面团是那样听他的话,他想捏成什么,那些面团就在他的手中变成了什么,或飞禽走兽,或仕女武士。德利布也像是一个这样捏面人的艺人,他将乐队的每一件音乐揉捏得像是手中的面团,好像要什么声音就有什么声音,要什么色彩就有什么色彩,要它们到哪儿就到哪儿,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可见,是那样得心应手,随心所欲。

难怪柴可夫斯基听了德利布的音乐后大为赞赏,认为他超过了勃拉姆斯。

不能说柴可夫斯基说得完全是情绪激动时的语言,我虽然很喜欢勃拉姆斯,但也不得不承认柴可夫斯基说得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从旋律而言,勃拉姆斯是不如德利布动听悦耳。当然,好的音乐的判断标准,动听悦耳不是唯一的,但好听悦耳的音乐总是容易让人接受,就像是漂亮而清纯的姑娘总能让人产生好感而想多看几眼。从本质来讲,勃拉姆斯和德利布不是同一类的音乐家,勃拉姆斯是理性的,德利布是感性的,以我的说法,勃拉姆斯创作的是心理音乐,德利布创作的是表情音乐,所以他的音乐就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天生丽质,亭亭玉立。他就是让他的旋律曲线流溢,让他的配器色彩绚烂,让他的装饰音花团锦簇,让他的小号撩落天上飞翔的白云,让他的小提琴(他的那段在第一幕最后的小提琴独奏实在是太美了)招引来山间轻盈的清风,让他的抒情甘甜怡人,如同和他一起走过百花盛开的幽谷,让他的激情酣畅淋漓,如同伴他和飞流千尺的瀑布一起跌落下葱茏碧绿的山崖。

有的音乐家一生就是和美的旋律为伍,他们不追求深刻,只追求优美;他们不向往伟大,只向往清新;他们不在意厚重,只在意轻盈;他们不向往澎湃的大海,只流连邻座的小溪。德利布就是这样的一个音乐家。

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音乐,怎么不让人羡慕?想一想和德利布在一起的该有多少和他一样美好的音乐家呀!圣-桑(1985年出生)比他大一岁,勃拉姆斯(1833年出生)比他大两岁,比才(1838出生)比他小两岁,夏布里埃和马斯耐(都是1842年出生)比他小六岁。只比他小四岁、和柴可夫斯基同时代的俄罗斯人鲍罗廷(1834年出生)、巴拉基列夫(1836年出生)、穆索尔斯基(1839年出生)、里姆斯基-科萨科夫(1844年出生),也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一群。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但和德利布一样有着美妙无比的音乐呀!艺术生长可能有自己的生长期,就像是一窝一窝繁殖的鸟或动物,这一窝和那一窝就是大不一样,在某一个时期会盛产一批艺术家,让我们叹为观止。那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时期,像是肥沃的土地上长满着丰硕的庄稼,在风中拔节疯长,彼此竞争着,相互提携着,肆无忌惮地批判着对方,也在毫不留情地鼓吹着、激情洋溢地欣赏着对方。我一时无法弄清在那个时期所呈现出如此辉煌灿烂景色的原因,但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好的气候才会有好庄稼的丰收,好的氛围才会有不是一个人而是大面积音乐家的百花竞放。而这好的气候和好的氛围,在于外界的时代背景和客观环境,也在于艺术家自身的心理、素质、胸怀和精神。

我庆幸自己偶遇德利布,但会不会也正和其他人擦肩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