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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1974年秋,我上初中。那时的学制短,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
初中读的是“戴帽初中”(就是在小学开设的初中班)。最大的区别是初中班的教室里有桌子和凳子,报名上学时桌凳再不用自己带。小学报名时,教室里没有桌凳,学生上学得将桌子、凳子扛着,我个子小,扛不动,都是爸爸帮着扛。有些家长为了省钱,不请木匠师傅做,自己找几块木板钉,桌面凸凹不平。桌子长的长,短的短,再怎么摆放也不整齐;凳子高的高,矮的矮,写字时有的得趴着,有的得蹲着,有的得站着。放假的时候,学生又得把桌子凳子搬回家。一个家庭,有几个学生就得准备几张课桌、几条凳子。
我的初中老师有两个,一个是杨映忠,一个是熊良栋。
杨老师教数学、物理、化学,熊老师教语文和体育。没有外语,就是很重要的化学课,也是有老师没有教材,老师上课凭自己当年学的课本,根据自己的理解,想讲什么讲什么,讲到哪里算哪里,讲得对不对,学生听没听懂,只有天知道。
烤火上课
这里先说杨映忠老师。杨老师是仁和公社五村人,“文化大革命”前南江中学高中毕业,回乡后被安排到十一村的“耕读小学”当代课老师。十一村是仁和公社最偏远的村子,位于巴中、通江、南江三县交界处,地区决定在这三县交界处办一所耕读小学——就是半天上课学文化,半天在家帮父母干活。当时,需要上学的孩子,通江有四个,巴中有六个,南江本地有十一个,南江县上学的人多,学校就建在石峰台村,由仁和小学管理,巴中和通江的学生当借读生。
位于石峰梁上的石峰台村,因村口有那座远近闻名的石峰台而得名。石峰台是石峰梁上突起的两座一大一小的石峰,两座石峰并排而立,大的高数百米,远远看去,既像一顶装饰着花翎的官帽,又像一座由多名跟班前后簇拥、由几名轿夫抬着奔跑的官轿。石峰台下的石峰梁上,有一条由川入陕必经的米仓山古道。据说,明末张献忠血洗四川,先是屠城,接着屠乡。他们见人杀人,见牛抢牛,石头过刀,茅屋过火。仁和当时住着黄、杨两姓人家,为避免张献忠把全乡人杀绝,男女老少都逃到深山老林中,并在那条陡若天梯的米仓山古道最险峻处备下大量滚木擂石,以防不测。
没几天,张献忠的人马就屠到了仁和乡。张献忠听说有人逃进了石峰梁,马上派几千人去围剿。贼兵赶到石峰梁下,见四周悬崖绝壁,只好一人一人徒手爬岩往上攀登。当他们气喘吁吁爬到山梁半腰时,滚木擂石倾泄而下……强攻几次,兵丁死伤无数,可石峰梁岿然不动。张献忠夺城掠地无数,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石峰梁。石峰台村因抵抗张献忠而远近闻名。黄、杨两族人得以幸存。
十一村离仁和场最远,杨老师到仁和小学开一次会,需要下一座山,过一道河,再上一座山,披荆斩棘,坡坡坎坎,花在路上的时间都要六七个小时。
山区教师的生活非常艰苦,寒冷关就很不好过。石峰台村海拔高,还没到三九,地上的积雪,一脚踩下去就能淹没小腿。房檐下的冰柱竟有碗口粗壮,长达一米,太阳照在冰柱上,闪闪发光,寒气逼人。农村小孩没什么娱乐项目,就爱三两一伙投石击打屋檐上或岩石上垂挂的冰柱,看冰柱坠落地面时的冰花四溅,听冰柱与地面碰撞时的清脆响声。沟渠里的水早被冻住了,要用水,得把冰刨开。学生上课,没有炭火,根本受不了,只得将长条石头打成槽,将炭火装在石槽里,石槽烧热后,再将脚放在石槽边缘取暖,老师和全班二十几个学生围成一圈,一边烤火一边上课。
小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杨老师怕学生放学后空肚子回家挨饿影响发育,就让学生上学时从家里带点玉米粒、红苕、洋芋,他给煮熟,让大家吃得饱饱的再回家。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杨映忠老师把耕读小学办得有声有色,在县里会考中,取得下两区第一名、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这都要归功于杨老师“有板眼”。“文化大革命”前,乡村学校的教师大多是“初师生”——就是小学毕业后进师范学习两年,然后就开始教书,其文凭最多相当于初中毕业。而杨映忠老师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毕业生,这种学历,在仁和可谓凤毛麟角。他又特别热爱教书这个职业,在教学上舍得下功夫。
急流勇退
文革进入高潮,杨老师却在公社住地供销社门前的墙上贴出了退出造反组织的声明:“从今天起,本人退出7•15燎原战斗队,不再参加大串联和一切批斗活动,专心在石峰台教书,有准备动员我参加大串连或大批判的造反群众,请尊重我的这个选择,别再上门找我。请谅解。”
“7•15燎原战斗队”是南江县文教系统成立的一个群众组织,其头目为了壮大力量,上门请杨老师出马,杨老师就参加了。刚开始参加造反组织时,杨老师写大字报,参加大辩论,还外出搞革命“大串联”。大串联途中,他目睹了一位女教师被残害致死的场面,心里产生了退出造反组织的想法。
高桥小学魏全德老师,教学能力很强,因出身地主,两个哥哥又是追随蒋介石去台湾的国军军官,就戴上了一顶国民党军官亲属的帽子。高桥的7•15燎原战斗队诬陷她是混进教师队伍中的台湾特务,对其进行游街批斗。个子娇小、身体羸弱的她,头戴一顶铁丝编织的高帽,脖子上挂了一块铁板板牌子,边走边挨棍棒。
“再斗下去,要出人命的。”杨映忠想将女老师救下来。
“你是谁?同情敌人的人就是敌人,替反革命说话的人就是反革命!你是不是也想尝尝挨斗的滋味?”押着魏全德游街的造反派眼睛一瞪,大声喝问。
“我是谁?我是仁和7•15燎原战斗队的杨映忠!”
“我们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我们今天就不怪罪你替特务说话,让我们一道肩并着肩向反动派发起猛烈进攻!”一听杨映忠是仁和7•15燎原战斗队的,对方态度立即缓和下来,还向杨老师发出邀请。
“向反动派发动猛烈进攻是指从思想上摧毁反动派的政治体系,不是在肉体上消灭他们。”杨映忠老师当场反驳。
“你仁和场的7•15管不着我们高桥的7•15,快走开,别耽误我们游街!”那伙人根本不理睬杨映忠的劝导,拖着女老师向街上游去。
更多的唾沫吐在魏全德老师脸上,落在她身上的棍子更狠,还有人从路边捡起石头,朝她头上砸去。没多久,就在杨老师眼皮底下,魏老师竟被活活折磨死了。
亲眼看到这残酷的一幕,杨老师战栗不已。再也不能跟着造反派在外面瞎胡闹了。外出串联不到一星期,杨老师就下定决心,与造反组织一刀两断,返回了学校。
杨老师要当逍遥派,造反组织不死心,多次上门动员劝说,杨老师为了表明自己的严正态度,就贴出了那份声明。
“杨映忠的胆子也太大了,敢声明退出战斗队,声明退出战斗队那就是声明不参加文化大革命了,他就不怕落个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名?”供销社是仁和公社最繁华的地方,赶场天人头攒动,听人把贴在墙上的声明念完,人们议论纷纷。
“这个人是不是脑壳有毛病?等造反成功了,造反派掌权了,他积极造反,就是不当校长,至少也能当个教导主任嘛。”
……
杨老师贴出声明后,又有好几个人跟着退出了造反组织。杨老师成了逍遥派,不少人也跟着成了逍遥派。
两次批评
杨老师守着一间破教室,当他的孩子王。孩子在成长,孩子王也在进步。正因为在荒唐岁月中安心教书,积累知识,他由代课教师顺利转成了民办教师,再后来又顺利地转成了公办教师。当仁和小学需要办戴帽初中班时,他被调来教初中,成了我们的老师。
杨老师同所有老师一样,对成绩好的学生钟爱有加。我从小就听话,对老师更是言听计从,杨老师因此特别喜欢我。上课提问时,我总是举手,杨老师抽我答题的时候就多,我一般都能答对,觉得很是风光。可逐渐地,杨老师抽我答题的次数越来越少,觉得杨老师可能是对我有了看法,听课就不那么专心了,在他上数学课时竟偷看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有一天,我正低着头看呢,杨老师不声不响走到桌前,“啪”的一教棍敲到桌子上,惊得我差点跳起来,赶紧把小说收进了书包。
杨老师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回到讲台上课。
“你为什么上课时要看小说?”下课后,杨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轻言细语地问我。
“您最近抽我答题的时候越来越少,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做错了事,已经作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精神准备,没想到杨老师态度这样温和,也就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不是你表现不好,也不是我这个当老师的对你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一个班的学生好比一个人的五指,指头有的长有的短,班上同学学习成绩有的好有的差,你学习努力,我知道你能把题答上,就有意把答题机会让给了别的同学。我不抽你答题你就看小说,你觉得这样做对不对?”杨老师态度逐渐严肃起来。
“我做得不对。”我向杨老师认错。
“你这样做确实不对。数学课就是数学课,哪怕你已经懂了,在课堂上都不能干别的事,你那样做,既是对老师的不尊重,也是对其他同学的不尊重。要知道,力气不可用尽,风头不可出尽。做人要低调,再有才华都要低调。”杨老师给我讲了一番道理,这让我受益匪浅。
另有一件事,杨老师也批评了我,批评得同样严厉。
有一回期中考试,考卷是杨老师出的,有几道题确实有点难,同桌答不上来,我也有一道题想不出计算方法。同桌在桌子下用脚轻轻踢我,还向我直眨眼睛,意思是他要抄我的题。我俩平时就耍得很好,我便将试卷故意斜向他那边,推到他跟前。可他不知是粗心大意呢还是心情紧张,连我的学号也照抄不误。考试结束,作弊曝光,同桌受到杨老师的批评,我也被杨老师狠狠地训了一顿。
“你帮助同学是可以的,但不能帮助同学弄虚作假啊。诚实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一个人的本事再大,如果不诚实,不能取信于周围的人,不能取信于社会,是不可能成功的。你这样帮助同学,是帮助同学做一个诚实的人呢,还是做一个虚假的人?我决定,这次期中考试,抄你卷子的同学判零分,你帮同学弄虚作假也判零分。”杨老师直视着我的眼睛,沉着脸说。
我简直无地自容,根本不敢看杨老师的眼睛,要是墙上有一条缝,我肯定“哧溜”一声钻进去了。
那个特殊的“鸭蛋”,让我吃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都还窝在心底。
“抓特务”
还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就是“抓特务”。
“接上级通知,敌人向仁和寨空投了三个特务,上级命令我们到仁和寨去把他们抓回来。你们明天早晨带一顿干粮到学校,我带你们去抓特务。”有天下午放学时,杨老师这样向我们“通报敌情”,布置“抓特务”的任务。
同学们个个兴高采烈。第二天一早,大家带着吃的早早来到学校。
“同学们,上山抓特务最重要的问题是大家都要注意安全,第一是别摔着了,仁和寨山势陡峭,摔一跤不是绊着手,就是绊着头,可不是闹着玩的。第二是不要被蛇咬着了,你们要拿根棍子,边走边敲一敲,打草惊蛇嘛。第三是注意马蜂,进草笼笼里要看清有没有蜂窝,有蜂窝就绕一下,别去捅。如果被蛇咬了,首先是不要惊慌,找清水冲洗,再用嘴吸伤口,将蛇毒吸出来,如果自己无法吸吮,其他同学要马上帮忙。要是被马蜂蜇了,千万不要奔跑,跑起来有风,马蜂会跟风追,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马蜂,得快速躺在地上,避免其他蜂子顺风飞来蜇你。苦麻菜和滑头尖对治疗蛇咬和蜂蜇都有效果,这两种草药山上到处都有,你们也经常见到,采一把揉出浆汁,敷在伤口上,就能缓解伤情,还可以止痛。第四是上山之后,每个小组的人不要分散得过远,要互相帮助,男同学要照顾好女同学。”上山前,杨老师对我们作了详细的安全动员。
交代了安全事项后,杨老师让何国才、赵其录和卢丛金三个同学扮演特务,到仁和寨山上隐藏起来。三人年龄大,个子高,当特务最合适。一听要他们当特务,个个把嘴噘得能挂油瓶。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没有人愿意当坏蛋。
“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当‘狗特务’,可既然是练习抓特务,总得有人装特务嘛。解放军演习打仗还分红军和蓝军呢,红军是解放军,蓝军就是敌军嘛。要不这样,你们这次装特务,下次我们搞演习时,一定让你们到尖兵班打头阵。”杨老师循循善诱地做思想工作。
听了杨老师的许诺,几个噘着嘴的特务脸才由阴转晴。
“特务狡猾狡猾的,不可能藏在一起等着被一网打尽,你们要分开藏在几个地方,要藏得越隐蔽越好,最好别让同学们抓住。另外要特别注意安全,不管你们是否被抓住,下午太阳下山前必须返回学校。我给你们每人发一盒火柴,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需要与大家联系,你们就烧一小堆火,我们就能循着烟雾找到你们。但一定要注意,烧火时,一定要把周围杂草清理干净,不能把山给烧起来。”
三个特务走后,杨老师将五十来位同学分成五个组,每组十人,指定了各组组长。我们分批上了仁和寨,开始漫山遍野搜寻起来。
仁和寨幅员二十多平方公里,挺拔险峻,乱石峥嵘,是周围群峰中的主峰,登上寨顶,极目四望,仁和寨顶高千仞,众山罗列似儿孙。在这样一座山里藏几个人,哪会轻易找着?
“看见你啦,快出来投降吧!”我们边搜索边喊话,想用这样的办法把他们诈出来。
然而,找到日头当顶,连个特务毛都没找出一根。
“那里的草被人踩过,特务肯定藏在那里,我们顺着特务留下的痕迹找,他们就跑不掉。”有同学这样建议。
“哎哟!哎哟!我投降,我投降。”特务何国才突然高声叫喊,从荆棘丛中走了出来。原来他没有带午饭,肚子饿了,想采点野果子充饥,遇上一个马蜂窝,右脸颊被蜇得红肿,不得不“哎哟哎哟”跑出来,乖乖向我们举手投降。
杨老师就地扯了一把苦麻菜,揉出浆汁,抹在何国才被蜂蜇的红包上,派一个小组护送何国才下山,退出了游戏。
其他两个特务的心理素质特别好,不管我们怎么使诈,他们就是不动声色。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从头顶悄然滑过,很快就要挨着西面的山尖尖了。
“赵其录,卢丛金,演习结束了,你们没被抓住,隐藏得很好,现在可以出来了,我们一起下山。”杨老师站在山顶上,高声喊起话来。
听到杨老师的呼唤,两个特务从隐身处钻了出来。他们离我们并不远,我们小组还在赵其录藏身的地方搜索过。
回到学校,天快黑了,大家精疲力竭。除特务何国才被蜂蜇了外,还有几个同学也光荣负伤——有脚崴的,有胳膊被荆刺扎破的,等等。
一个小时不到,何国才的脸就肿得像个铁罐,眼睛都睁不开。回到学校,杨老师饿着肚子送何国才回家。“何老哥,对不起,今天搞军训活动,因为我组织得不好,何国才被马蜂蜇了一下。如果需要看医生,医药费由我解决。”一见何国才的父亲,杨老师就检讨不迭。
何国才的父亲看了看儿子的脸,大度地把手一挥,“小孩被蜂子蜇一下算什么事?我们家哪个孩子没遭蜂子蜇过?哪用得着找医生?过两天就好了。杨老师,快进屋坐,吃了晚饭再回去。”“饭就不吃了,何国才要是有什么事,你就赶快告诉我。”杨老师回到学校时,天全黑了。
杨老师组织我们上仁和寨“抓特务”,我们确实吃了不少的苦,但也锻炼了我们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品质,让我们一个个变得很皮实。我们那一代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自理能力都很强,既与那时天天都得做数不清的家务事有关,也与那时学校放手对我们进行锤打磨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