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偷与落

场所○○纱厂

时间工人交班时

人物A（日本监工）

B（印度门卫）C（中国男工）男工C 当交班时间退厂际，私取了些棉花，在归途上被发觉了。印度门卫B 者正在训诫着。B C，你从什么地方拿来的棉花？不是说过不准偷东西

的吗，为什么还要偷？

C 不是，我决不偷东西的。

B 放屁，你现在不是明摆着偷了东西吗？

C 那儿，这不是偷的，我决不做贼。

B 那么你这棉花呢？

C 这棉花是从工场带出来的。B 该死的，那不就是偷了公司的棉花吗，你好会赖呀！

 

 

C 那儿，我不会偷，我不是贼，不偷东西的。

B 混账，你怎么这么会赖！明明你偷了工厂的棉，在你身上搜了出来，你自己也承认是从工厂拿的，还硬说什么不偷，不是贼，好会胡说八道，混账东西！

C 说我是贼，什么时候见我偷过东西。我从没偷过。哼，我什么时候偷了东西，偷了什么东西，你说！

B 好能赖的硬嘴呀。

门卫终于愤激，啪啪地诉之于腕力。同时事情也渐渐严重起来。

C 打呀，打呀，再打，凭什么错儿你打我！哎呀，打我杀了我吧。

C 的大叫和哭声一时并作，其势极猛。围集在四周等待着事件的解决的工人们，此时也渐渐发作起来了。开始骚动着。B 君也见此形势，知渐不稳。适巧接了通知的A 监工驰到现场。

 A 吵嚷什么呀，又哭又叫的！

全体暂时沉默。

B 这个C 又偷了棉花，归途被我发觉，训诫他时，明明在他身上搜了出来，他自己也承认是从工场带出来的，可是硬说没有偷、我不是贼这样的话，死赖。

C B 不但骂我是贼，而且当我分辩不是贼没有偷东西时，竟说你是贼是贼，打了我。哎呀，打吧，再请你打一打就能打明白我是不是贼了罢。

 

 

想着无数工人们的动摇之状是偏护着自己，示威似的大放哭声，咄咄逼人。

B 只要承认说我错了，以后不再偷了，决不再偷的话，我也就放过去了，一味地硬赖，所以不能不惩罚他一下，于是乎他就打呀杀呀地反上天来了。

A B 君，这个工人是棉工场的工人罢？

B 是的，他是纺棉工人。

A C，你是棉工场的工人罢？

C 是的是的。

A C，你拿的棉是落棉罢？

C 正是，正是落棉。

A 那落棉呀，在中国的纱厂，算是不要的棉了，可是在日本纱厂可不这么算的。在日本人开的工场里，落棉也算作偷棉的。你依了中国的习惯说是落棉。B 君呢依日本的习惯说是偷棉。C 是由于不明白日本工场的规矩。B 君呢，由于不知道中国人的习俗，今天特别宽许一次，以后如果再拿落棉的话，就马上交给警察了。好好儿记住了。回去罢。

A 君的裁判，颇能令中国人理解。所以，全体的工人们，都说着，对啦，对啦，A 先生真圣明哪，C 呢不懂得日本工场的规矩，B 呢不明白中国的习惯。没法子，没法子，回去罢。伴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的C 一同回去了。

B 却仍旧有点莫明其妙。

B A 先生，到底儿落棉和偷棉有什么区别呢？

A 好好，我给你说明一下罢。依中国的习惯，治棉的工人可以取棉，治丝的工人可以取丝，治布的工人可以取布，即各自私取一点回去时，谓之落。

 

 

是这样的，自己所担任的某工作的材料呀，成品呀，私下里稍取一点，便谓之落。正如日本机织业地京都等处，委人缫丝时，有“佛三匆”（按：匆系日本衡数）的名目，即连佛爷那样的人，都免不了私取三匆，盖已成公开的秘密。毫不足咎了。

和这事同样，看作不过是和在机关或是公司等所服务的人们，将公用的信笺信封取供私用一样而已。因此，在中国，落棉也罢，落丝也罢，落布也罢，都不足为罪的。但若不如此，而私自取了自己所治某工作以外的材料或成品时，那便谓之偷了。偷东西的人才谓之贼。打发阿妈呀阿仁呀去买东西，扣下底子钱，叫做落铜钱。上海一般人所称为揩油，便指此了。

B怪——不——得——哩，这回完全明白了。

A B 君，顺便再说一句，骂是无论如何骂都可以的，打可不成。中国这地方，若是出手一打，无论如何有理也变无理了。习惯是这样的。以后请千万别打，除非对方打出了手，可是对方决不会动手的，何以呢，因为人家原也明白一打就算败了。以后注意才好。

B 明白了。往后一定切实注意。

明了习惯实在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二二关于天井

一听到“天井”（tenjo）两个字的发音，我辈日本人，立刻便会仰望的缘故，所谓天井一定是在上的东西了。但是位在上方的所谓天井，与夫呼作天井的这个名字，无论如何我觉得不能相合。以天之井，来表示覆在我们头的棚板，想来想去，不能得其理由。每见到友人熟人便举以询问，但都只说是顶板排装成井筒或是四方形状（按：日本顶板形多如此）的缘故，此外对于天井，便不能更做什么解释了。觉得应该翻开辞书之类来查查才好，借得一部《广辞林》。有的有的，将天井的名词的来源都注出来了：

所谓天井，是用以覆掩屋内上部的栋梁，或是楼房上层的床组而设的。我国自来的建筑，均在屋顶里架许多木条，如盘基相叠，又或并行排列，于其上张覆以板，名曰天井。天井名称之起源，盖因忌火灾，谓此名足以镇火也。

 

 

云云。虽然这样写法，我仍旧觉得不能了然。

中国也有所谓天井这名称。这天井，是指的什么东西呢？原来中国所谓天井，是指的房子的中庭。四方的犀预斜垂向中庭，由空中望来，便成了个井字。因为井字须在上面才能望见的缘故，所以名为天井也未可知罢，但总仍不能十分心服。

如前所说，天井是屋顶由四方像井字样，垂了下来，四隅都装有汇承雨水的水槽，四隅的水槽旁边，放了2 个乃至4 个大水缸。四隅的水槽半途，有孔，插接以细的水管子，细管的一端便垂在缸上，于是雨降时，四方屋顶的雨水，流入四隅的槽里，更通过细管子，而滴进大水缸去了。水缸里的水满了的时候，将细管子拔掉，雨水便自由地落下来。这水缸里的水作什么用呢？原来这实成为最上的饮料水了—— 井极缺乏的浙江省的东部，所有的饮料水都是雨水，在中国，以雨水作为饮料水的地方极多极多呢。

如此将存放受取蓄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的大水缸的中庭，呼作天井。简言之，取天水之处，所以唤作天井。

于是我恍然领悟了。可是那所蓄积的雨水，任何一缸里都满是蝌蚪虫儿。

用水的时候，取一桶或杓瓜搭瓜搭一敲缸边儿，蝌蚪虫儿活泼地连翻着筋斗，沉向水底去了。由上面叉扑地一下舀取缸水时，以为便可安心了，一时蝌蚪是绝不会混到上面来的。

 

 

令日本或西洋人看来，则生了蝌蚪的不洁净的水，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可作饮用的。然而中国人脑中，则正以为生得有蝌蚪在，所以是安全水呢。此中国人所以不吃冷水，而必饮热开水的理由也可顿然了悟了。

何以生了蝌蚪的水被认作是安全水呢？这不待说，因为非意识地想着，蝌蚪都能生存的水，必不是毒水了。不啻蝌蚪教示着人们说，喝这水罢，放心喝这水罢。

上海有种名药“六神丸”，新北门圣兴街角的雷允上这爿店，是此名药的真本家。但此六神丸的类似品、模造品、伪造品之类，在上海也是非常之多的。然而寡闻的我，从没听见过本家的六神丸和类似品、模造品、伪造品的六神丸有涉讼争执的事情。心平气和，一若不知有那许多膺物存在的样子。否否，非仅装作不识不知的样子，反之，他们心中还想：正唯有无数影射物的出现，毕竟证明了本家的六神丸的货色优良呢。

一如说因为是安全之水故，所以蝌蚪都能生存那样，放任着无数的膺物滋生，我觉得这种度量，实在是颇可钦佩的。

但不论中国人如何大量，有时也有容忍不了的时候。对于影射的对手，若不用什么方法应付，自己便有倒坏的危险的场合，如何处理呢？其方法，说出来，是极有趣的。

先年上海的英美烟草公司，和新创立的大美烟草公司，有过非常激烈的竞争。新创立的大美烟草公司出了一种红屋牌商标的烟，这原是对于当时英美烟草公司的老牌子的红锡包（原名Ruby Queen）的竞争。被大美烟草公司挑战的英美烟草公司方面，此时对于红屋牌卖出，另新创了一种桥牌烟。我想象中还以为红屋牌将和红锡包竞争呢，突然间桥牌的新制品出现了，对红屋牌猛烈地施以逆袭的竞争。这样互争的结果，终以大美烟草公司的惨败而收场。

 

 

对于这一幕战争，我是充分注意地旁观着的，实在有趣极了。

其后有某中国人对与我有关系的大学眼药，制了模造品而竞争起来。及大学眼药受到若干影响的时候，本店方面拟以侵害商标罪诉之于法。我却想出了另一种方策，在未起诉之先一试。

原来中国人不论是非曲直如何，都不愿诉讼的。反之，日本人则动不动便起诉涉讼。我以为此种心理的差别，也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在精神上不能彻底融合的一大原因。

我首先向制造类似品的某某说道：

你所制造的眼药，是大学眼药的模造品，因此大学眼药的商标被侵害了。这是不容放任不究的。所以，我方正在研究着对策。用侵害商标罪起诉也是方法之一，而若不委之诉讼，将诉讼费移在别的用途上以谋解决，又是一种方法了。所以，我们现在停止诉讼，采取了不起诉的方法。

你所以模造大学眼药者，目的亦无非在于赚钱。目的如此，若赚不到钱时，也便绝不再模造了。因此我拟以用于诉讼之款用之于使你们停止模造品的方法上，话虽如此说，却并不是出款收买你的模造品。

 

 

因你制模造品故，而我认为侵害了大学眼药的商标了。同样，我决定模造你的商品，以与你的商品竞争。为竞争故，甚至于不收药价白送都干。你还是停止模造呢，还是继续模造呢，请明白答复。

这样一说，对方竟即回答停止模造了。不久以后，模造品也确不再出现，我的策略完全成功了。我呼此法为二号政策。此政策中国自古有之，以往英美烟草公司和大美烟草公司竞争时，英美所用也无非是这种二号政策，可以说是一种

“以毒攻毒”罢。

 

 

 

二三木与竹

唯心论者说心支配物，唯物论者却说物支配心，我以为双方均有道理。人为了自己的便利，而制造各种家具器物：但人的心，则又不免受到自己所制造的家具器物的种种影响，而不能拒绝也。

我常想，日本人的生活是直线的，所以名日本人的生活为直线生活。中国人的生活是曲线的，所以名中国人的生活为曲线生活。

直线生活融通性缺乏，反之，曲线生活则富于融通性。其致成此的原因中之一种很大的，我以为日本人日常所最不可离的家具器物等等，大部分是以木材为主材而制作的，木材之为物，本质便缺乏融通性。而同样的，中国人所日常最不可离的家具器物，甚至于包括房子都在内，都是以竹为主材而做的。竹之为物，本质便富于融通性。因此两点，才使一种成为直线生活，一种成为曲线生活。

 

 

如日本一般所使用的食盒、菜盒、蒸笼、筐子等等，完全是以木材做的，其形不是方的便是长方的。所以造成方形或长方形者，也因为是用融通性少的直线质的材料制作的关系。是以方形长方形并缺少融通性的木材制作的，当然是非直线的不可了。

受了所使用的家具器物等等东西的影响，日本人也便不得不变成缺乏融通性的方形式长方形的直线生活了，我这样想。

同样来观察中国时，则食盒也，菜篮也，蒸笼也，筐子等等，无一不是以竹材制的，其形亦或圆或椭圆。所以造成圆形或椭圆形者，因为用竹材类富于融通性的东西造作的缘故，是以圆形椭圆形并富于融通性的竹材制造着，当然是非曲线的不可了。

例如，方形长方形的家具器物等的角部，不论怎么洗怎么揩，而细小的污垢若非充分注意，是无法去除的。因此，细密这种习惯，便自然而然养成了。以牙签剔挑食盒的四隅样的洁癖，岂非受这种影响之故吗？反之，中国那样圆形或椭圆形的，洗洗揩揩，也都很省事。因为很省事的关系，多半便容易养成不注意和粗心的习惯了。

中国人那样“一星半点儿不打紧”“马马虎虎”等等粗疏且近于不忠实之点，岂非受此种影响而成的态度吗？总之，我以为试着精细地将双方日常所使用着的各色家具器物加以研究时，还可以举出非常多的实证来呢。木和竹之余，顺便谈一点实际的事情。

自上海至杭州的火车中，最触眼的东西，是凡竹林丛生着的地方，一定住得有人家（竹林中混生着树木的地方固然也有，然主要的还是竹子，树木至多混生着而已），而树木丛生之所，竟不妨断言说，埋葬着死的棺材。一言以蔽之，竹林里有人家，树林里有坟墓。

 

 

何以如此呢？我却不明白。想想，也许有竹林的地方因是大平原，有飓风的危险。为避风故，遂以抵抗力极强（中国竹之韧性异常可惊。截成6 尺长短，剖而为4，使竹之内部向上，用以担物时，可承30 贯目而无问题［按：贯目为日本衡数］）的竹林障蔽。建筑人家罢。树林中有坟的理由则不得其解了。记以待大方之教。

 

 

二四不全力倾注必败

自我亲身所见因大正四年（1915 年）“二十一条”签字而起的抵制日货运动以来，以至今日为止，几次的大运动之中，最厉害的恐怕是大正八年的抵制日货运动了。那时候甚至于发生了许多荒谬的谣言，什么日本人在市场的鱼肉蔬菜里放了毒药呀，甚至说在上海的自来水里都投了毒药，以图杀灭全上海的人民等，一如东京大地震当时朝鲜人骚乱一样，宣传得仿佛真有其事似的。因此之故，日本人家里的酱油罐子酒罐子，从医生取得来的药瓶之类，都被认作是毒药撒布物。群众不但将手中所持的瓶子稀里哗啦打个粉碎，并且把持罐持瓶的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地饱打一顿。遭逢这种不幸的人的实数，日本人总有七八十，朝鲜人中国人中被误会为日本人而被打的，也比比皆是。有一两个广东人甚至于被打死了。

其年秋天，我因事赴大阪。当时有营化妆品业推销范围极广的友人Y 君来访，向我说：“请问，所谓抵制日货是怎么一回事情呀？我店里的商品以往是销得很顺利的，现在是简直卖不出去了。以后也永远像这样卖不出去吗？用什么方法才能挽救呢？同业之间都急得不得了，商会等也作过种种协议，但都毫无良策。今适有神户高商学校的先生N 先生，将赴中国考察，我们已恳托他顺便代为研究一下了呢。”是一片中国输出的绝望的叹声。

 

 

我便问：“以往你们的商品，是怎样销售的呢？”Y 君回答道：“一部分是川口和神产的中国商馆方面来批购，然后运向天津运向上海去的；另一部分是天津和上海的日本商人方面来信定制的，然而在数量上却年年有减削之势呢。”

我便问：“商品固然知道是运往天津和上海了，但到了津沪之后，更销往何处去，譬如说四川方面呢，云南方面呢？再不近些的苏浙方面呢、江西方面呢？”回答是，一点儿也不知悉。不待说，究竟是哪一些人在哪里购用着，是其更不会知悉了。

于是我又问：“然则你们的同行间便没有到天津上海等处去视察研究的人吗？”然而回答是：“有的有的，但名虽谓视察虽为研究，去是去了，实际上不过逛逛玩玩而已。”日本方面常常有什么视察团、什么研究团到中国去，但大抵只是逛逛玩玩，便把短短的日程消费完了。其第一个缺点，是滞留日数太短。今后的视察者、研究家们，无论如何总得将日程定得较长些，较从容些，否则便全无意味了。即令百闻不如一见是不易的真理。但若仅仅是一瞥，总仍什么都得不到的。视察研究中国的第一要件，便不妨说是需要长时间。试举一例，在日本逢到“誓文拂大卖出”（按：阴历10 月20日，日本京都地方的商人、娼妓等，必往拜谒四条京极之恶王寺，祓除一年内讨诳价等的罪恶。绸缎店均于是日大贱卖）等等特殊贱卖节，至多不过3 天乃至一周。但在上海则为3周或1 月。这种日数的差异，岂非最明白地证实了此中的消息吗？

 

 

总之，依Y 君的话来看：（一）他们连自己的商品卖到中国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则不待说，直接消费者居处的人情风俗，更不会晓得了。（二）自己的商品卖不出去的原因，托学校的先生甚至是借旅行之便调查一下，如此的逍遥自在。（三）偶尔自己也走去一趟，却不过以逛逛游游而终，他们在商业上的努力，这已是最高度了。

似这等众妙皆备，尚复何言。他们对于自己的商业，不热心到这种程度，则今日之销售不佳，又何足怪呢。即令没有抵制日货，也应该卖不出去才对的。最近我亲眼看见夏天日本制的草帽，似乎无论如何都销不动，其原因一定也是三妙俱备的缘故罢。

上海的英美烟草公司，虽以中国人全体作为营业的对象，但仍顾及各个地方人民的嗜好，有的地方是辣味的，有的地方是甘味的，又有的地方香味强烈，这样，极简单的纸烟，也如此应用着精心研究的结果。甚至于商标，也都各地各样，不拘泥于一种。诸如此类，比较看来，不能不震惊于我们商人的不热心了。他们把输入中国的事，绝不看做是他们的本业，至少是不像看做本业的样子。把输入中国，显然地只看做一种奖券赠彩式的幸得之物了。

 

 

我遂回答Y 君道：“总之，你们若真心想恢复出口中国的事业的话，请亲自到上海去一次，先费3 个月工夫在自己的商品的代理批发所里，另费3 个月在零售小店里，下了决心。注意视察，然后，一定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的。”

但Y 君说：“这哪里办得到呢？”立刻加以拒绝了。

上海的日本人之间，往往可以听见“赚钱了、发财了”这样的话，可是从不能赚到以无名氏捐助给上海市的CountryHospital 300 万金这样庞大的数量的理由，曾顿开茅塞，令我恍然大悟过的。

或时，日本北海道的海带商来上海，赴各方面参观游览之后而归去了。其后我曾与晤谈，据他们说，海带一物，每年由北海道不知道输运到上海多少，而他们在上海的时候，走到任何饭店，任何家庭去，绝不见海带的踪迹，调查许多，结果仍不能明白。我听了此话，如同看了喜剧样的悲剧，极为伤感。

如此之昏聩糊涂，更见其在大阪的化妆品商的不忠实之上了。

关于海带的去向，我告诉了他们一部分：

“常言道南船北马，南方水路很多，所以船只交通频繁。河船里，没有不带着日本的海带和成东洋鱼的。而且与其说是带，更不如用贮藏两字更适切。我每坐船旅行时，开来的

 

 

饭，总是成东洋鱼一块和切碎海带炒了做菜呢。” “原来如此，悔不当初！”如此，彼此一笑而散。真是难兄难弟的故事了。

 

 

 

二五福禄寿

有人说，人类的贪婪之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满足的。

也有人主张，唯其人心永没有满足，所以世界才有进步，有发

展。究竟哪句话是真理，须看我们的历史的垂训。而我们也便

被此无形之鞭的贪欲之心，驱策着驰向无穷的将来去了。

人间常有一种特别的存在，造出自己所欲求的东西，放

在前面，而又向之祈求。所有一切宗教的偶像，是人类自己

造了出来供自己祈求的。我以为这是人类特有的存在物。

由于驱策我们往比过去更不可知的无穷的将来的那贪欲

之心，不知不觉间在人类前面被造作了出来，又被祈求着的，

岂非即所谓福之神吗？

日本，福之神的代表者，为七福神，即所谓惠比须（Ebisu）、大黑 （Daikoku）、布袋（Hotei）、福禄（Fukoroku）、

昆沙门（Bishamon）、弁天 （Benten）、寿老人（Jurojin）等七位。

这且姑置不说，试来考察一番中国的福之神。

 

 

中国的福之神的代表为福禄寿三人。近来更加一喜，而成为福禄寿喜四人。似此，福之神由三人，而增为四人，是进步抑或退步呢，倒很难说。大约是以前皇帝的仪仗的警跸，为祝幸福平安，必呼福禄寿喜，而中国人又是喜欢偶数的，两者相合，遂于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福之神、禄之神、寿之神和喜之神四位财神菩萨了（中国人呼福禄寿为财神菩萨）， 我这么想。

因谈起偶数，想起来一件事情。某日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的木村重先生，给我讲关于金鱼孵化生长的故事时说：一切生物生命的发展，莫不是偶数的。那当儿我便心中转念，中国人的喜欢偶数，怕不是和这有关系呢？这也许是偶然的事情罢，但实际上关于中国人何以喜欢偶数这问题，至今仍未得到什么证据，我只是直观地这样感到而已。

中国人喜欢偶数，如结婚、葬式以及其他种种场合，包封贺仪或尊敬时，日本总是1 元、3 元、5 元，中国则总用2、4、8 等等的偶数，生命的发展过程是偶数这事，说起来也觉得极有趣的（此习惯为近代的也未可知），财神菩萨的变成4人，大概也由上述理由而生罢。

再比如神，以往全部都是男性的，近顷女权高张，全部都是女性的神也产生出来了。

但新创的一位喜神和女权高张两者均尚未普遍，所以我还照例守我的立场，只论福禄寿三神。

说到这三位的特长，则三人都有五绺长须（所谓五绺，鼻下分向左右两绺，颐部一绺，又左右的颞颥即颊部两绺，合称为五绺长须，是象征圣人、伟人、英雄等等的一种典型。只不过圣贤的时候，虽然同样五绺长须，却文绉绉的，一到关大帝岳老爷那等英雄豪杰，便是威武堂堂的人）。再说到各个的特征，一位神戴着帽子手抱小孩，另一位仅持如意，由其衣冠束带看来，可知是最高的官员。最后的一位神一样是五绺长须，其色却纯白如银。

 

 

又全体看来，如前所说，在喜欢偶数的中国，而创此三人一组的神明，亦可以看做一种特征。

顺便带说几句。正月初五，中国称做五路日，是商人开店的吉日。其解释，大约是将自己的店位于中央，而东南西北四方的财宝都集了来的意思罢。虽然五又是一个奇数，但这种都是特殊的场合，普遍还是喜欢偶数的。又五路财神也各有肖像的，但其普及率，却不能和福禄寿同日而语了。所以我委任中国的福之神的代表时，仍选择福禄寿三氏。这福禄寿氏，当结婚式时也是万不可少的。即在现在革命的三民主义时代，其普遍并不稍减。不仅结婚式为然，大之以家屋的装饰，小至于箸皿盘匙的花纹，或用其肖像文字，或寓意于蝙蝠（福）鹿（禄）和桃子（寿），而图案化之。上海同文书院的小竹教授，曾发表谓中国商店所使用的店号的文字，都和福禄寿有关系的，可见其流行了。普及至这种程度的福禄寿三财神，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数年来我到处求教，最终从日本人处，只得到一句“福禄寿为道教中的神”这样的说明罢了。

达摩面壁九年而得一悟，我也将面福禄寿九年，而后才悟吗？于是我又施展出我的秘术来，跑到商品陈列所去买了一套

 

 

福禄寿来，结果终获了一悟。私衷觉得达摩真伟大！原来：

福为子福，所以示色欲也；

禄为食禄，所以示食欲也；

寿为长寿，所以示生欲也。

得了这样的结论，此说究竟妥当乎？我曾将此结论连同三神肖像摄成影片，请教过约千人。然而赞成者有之，而反对者尚无一名。故今日，我敢断定这个结论确是正确的。

又我以为福禄寿在中国，实在是最大的宗教。因为对了这神像，点着灯火，烧着香，每天礼拜着的缘故。而此宗教的对象物的三人的肖像，也和一切的宗教的对象物同样，将中国本有的欲求具体化出来了。因色欲之满足、食欲之满足、生欲之满足等欲求，遂产生了福禄寿三神。已产生后的福禄寿，如今日之不胫而走普遍各处者，亦无非因为欲求之心在中国人间是那么普遍的缘故罢了。如此说，则福禄寿之类的欲求，又岂非是一切生物所共有的本能呢？一定将有人叱道：这不是宗教的对象物，而为迷信的对象物，糊涂啊。但即使是生物共有的本能也不打紧。那寿所表示着的生欲，即生存之欲，不仅是得生存便满足了、实在表不着长生不老之欲的。福禄寿三者，是得到色欲的满足、食欲的满足之后，更要求着不老长寿之欲的满足的。这种长生不老的要求，实在是极有趣的。有限的人类，却冀盼着无限，便为宗教的一大要素了。否，确该说是因此才发生了宗教的。

中国人也仍属人类。此人类之中国人，将望着有限的生命不老长生而至无限的欲求具体化了。本能也罢，本人也罢，叱也罢，笑也罢，我总归要说，福禄寿才是中国的最大的生存的宗教。重复一句，福禄寿是活泼地现存于四万万人民中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