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煊赫旧家声:张爱玲家族 完结

作者:冯祖贻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 



恋父情结

一段乱世情
张爱玲一生曾与两个男子有过婚姻关系,两个男子年龄都比她大许多,第一个胡兰成比她大十四岁,第二个赖雅比她大近三十岁。
1943年的某天,时任汪伪宣传部副部长的胡兰成在《天地》月刊上看到一篇小说《封锁》,作者名叫张爱玲,他不熟悉,但他承认:“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原先是躺在藤椅上),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接着第二期来,又有张爱玲的文章,他不由得感慨“这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引起了他要拜访张爱玲的念头。去问《天地》的主编苏青,苏青告诉他张爱玲是不见客的,又问地址,苏青迟疑了一会儿才写给他。
第二天,胡兰成去张爱玲住的公寓,果然遭到拒绝,但他留下条子;隔了一天张却打电话来,答应去他家。胡兰成在南京做官,家却安在上海。这一天张爱玲在胡兰成家的客厅里坐了五个小时,听胡兰成一人高谈阔论。
胡兰成,浙江嵊州市人,1906年出生。他没有值得炫耀的家世,父亲是个茶栈伙计,母亲系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他没有很高的学历,中学没毕业便当了邮务生,二十一岁跑到北京,在燕京大学校长办公室边当抄写员边听课;他家境贫寒,北伐时回乡,在杭州、萧山教书谋生,发妻死时是借了干妈的六十块钱才安的葬。
他却有丰富的阅历,发妻死后便闯荡到广西,先当了几年教员,后涉足政治,参与1936年爆发的“两广事件”,在《柳州日报》撰文鼓吹“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与李宗仁、白崇禧等反蒋势力配合,又别树一帜,以是“两广事件”解决后,曾一度被监禁过三十三天。1937年3月胡兰成出任上海《中华日报》主笔,此报系国民党内汪系所办,可见他早已投入了汪精卫的怀抱。上海沦陷后他又去香港任《南华日报》主笔,并任职于蔚兰书店,与汪派要人林柏生、梅思平、樊仲云等交往甚密。1939年汪精卫拼凑傀儡班子时,他正式加入汪伪政府,出任宣传部政务副部长。
胡兰成显然是靠小荃小慧,摇动一根笔杆,夤缘政治势力而起家的。为人本不足论,不过他的个性却有特色:他新旧文学根底都好,且博闻强记,能随口背诵一些中外名家名句,也有一点见解;他外表儒雅可亲,常穿一袭中式长袍,态度和蔼,让人乐于接近;他极善于在不同场合展示他的才能,又极能揣摩别人心理,特别是女性心理。所以胡兰成不仅在汪伪政府中官运亨通,结交了不少实力派人物和日本来华官员;在情场上他也很得意,与上海许多名媛贵妇有牵连。
胡兰成初识张爱玲,首先是为她的才华所倾倒,但一见面又惊叹她的年轻(年方二十三岁)、她的尊贵家世和精通中英文的禀赋,这些都是胡兰成可望而不可即的,于是他曾将初次见面称为“惊艳”。
有了初次会面,胡兰成以回访为由踏进了张爱玲的公寓,在他眼前竟是这样的场景——

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张爱玲今天穿宝兰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张爱玲的公寓和她那身打扮,竟然让这位在交际场中应付裕如的胡兰成感到踌躇不安,他使出全身解数,一会儿讲理论,一会儿讲生平,张爱玲像磁石一般将他吸引住,他自然要紧盯不放。回去后便写了封像五四时代的新诗般的信,信中将张爱玲赞美一通,又称赞张的谦虚,张爱玲的回信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涉世不深的张爱玲已迷恋于胡兰成的风雅谈吐和渊博学识了。
张爱玲是善于描摹男女之情的高手,读她的小说,会认为作者是久经风霜之人,对世情了解得那么深,参悟得那么透,连胡兰成未见张爱玲前也作如是想;待一见面,“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波动使她手足无措。一次她“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送了一张纸条给胡兰成,叫他不要再去看她了,胡兰成不愧是揣摩女人的心理专家,他了解“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居然不理不睬,依然如故地天天去看她,她也没有拒绝。一天她居然送给他一张照片,背面写着:“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表明了张爱玲已同意接纳胡兰成。
张、胡之恋无论在当时或后来,人们均觉得是不可理喻的事,从哪方面看两人均不般配。
胡兰成是个无根底的人,世家出身的人会认为他既非名门,家乡又无恒产;一般人眼中,他依靠的政治势力汪伪政权迟早要垮台。他像一只纸糊的风筝,很华丽,但只系在一根细线上。这一层连张爱玲的舅舅——那位到民国就没长过岁数的遗少,也觉不妥,说:小煐怎么能与汉奸在一起?但恰恰是这个无根底的人,赢得了张爱玲的爱。
张爱玲是没有世俗之见的——从她母亲、姑姑起就鄙视婚姻讲究门第,她本人对旧家庭婚姻造成的悲剧看得很多,所以家庭有无根底她不会在意。至于政治上的倾向,她更不愿过问,她是本能地排斥政治的,两者都不足以影响张爱玲。那么以张爱玲那么孤傲,平常人连一面都难得见,何以遇到了胡兰成会“变得很低很低”了呢?
张爱玲从小就缺少家人疼爱,父亲给予的很有限(寂寞时才喜欢她),后来只有暴虐;母亲和姑姑又长期在国外;弟弟更不必说,她是在仆人群中长大的。上了中学,又是教会女中,家中娶了后母,服装打扮落在同学之后,以是很孤独。读香港大学,虽是男女同校,但经济同样窘迫,与富家小姐相比,她总有一种自卑,三年中她只有一个知心朋友炎樱,男性同学更谈不上。所以一直到与胡兰成相遇之前,能与她作倾心交谈的朋友少之又少,男性的一个都没有。
这时冒出了一个胡兰成,他有很好的文学素养,古今中外的名著都浏览过,也有一定见地,这就博得了张爱玲的好感。胡兰成又极善于吹捧人,他的吹捧不是一般的赞颂,而是能抓住对方的心,使对方听了无限欢畅,今列举数条,以见一斑。

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
我的囿于定型的东西,张爱玲给我的新鲜惊喜却尚在判定是非之先。旧小说里常有人到了仙境……爱玲的说话行事与我如冰炭,每每当下我不以为然……但是不必等到后来识得了才欢喜佩服……亦就非常好……对于不识的东西亦一概承认……
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得如同数学……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
一个人诚了意未必即能聪明……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
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华民族到底可以从时代的巫魔中走了出来的。爱玲是吉人,毁灭轮不到她,终不会遭灾落难。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

还有张爱玲“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的人比倚新妆的飞燕更美”等等不一而足。(以上引文均见胡兰成《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一章)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有的如表面敷粉,但落笔恰到好处;有的是背面烘托,用自己、世人不及之点来反衬张爱玲的种种高明,如何不令张爱玲欣喜?张爱玲论人总是把聪明放在第一,也喜欢听人赞美,“我是凡人家说我的,说得不对亦高兴”。面对胡兰成这般挖空心思的赞颂,她喜滋滋地看着胡兰成说:“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胡兰成的绝顶聪明和善于逢迎,终于让张爱玲折服。
张爱玲接受胡兰成也符合她对时代和人生的一贯看法。
她知道她生于乱世,正像她说的,“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自己的文章》)男女情爱正是人类古老的记忆,她凭借着古老的记忆写下了许多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她自己也在按着古老的记忆在一段乱世情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欲仙欲死”
无论是对于张爱玲还是对于胡兰成,这一段乱世情都是毕生难以忘怀的。
胡兰成已经将张爱玲的公寓当成自己的家。他在南京办公,一个月内回上海的日子不算多,但他一回上海便径直走向张爱玲的公寓,一进门便说:“我回来了。”
胡兰成一头扎进张爱玲的房间,“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
直到胡兰成与妻子英娣离了婚,两人才正式订了婚约,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有张爱玲的女友炎樱做媒证。婚书是这样写的: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续成的,炎樱做媒证也写在婚书上。
婚后生活亦如婚前一样,张爱玲奋力写作,胡兰成去南京上班,只有当胡兰成回上海两人方在一处。胡兰成说两人在一起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谈中外名著,谈音乐,谈绘画,间或也一同出去到静安寺街上买小菜,到洋式食品店看看牛肉、鸡蛋。曾有一次同去看朝鲜舞蹈家崔承禧的舞,回来时遇到下雨,只有一辆黄包车,张爱玲只得坐在胡兰成身上。一日斜阳西下,照在墙壁上,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如梦如幻。
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感情是真挚的,一次突兀地问他:“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担心这短暂的欢乐会转瞬即逝。另一次张爱玲提到旧小说中有“欲仙欲死”的句子,胡兰成大吃一惊,认为是好句子,在他看来,他得到了张爱玲的爱,真是欲仙欲死。
惘惘的威胁终于临近,日军节节败退,汪伪末日将到。一日两人谈到时局,张爱玲道:“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好,放在衣箱藏藏好。”胡兰成认为他必定逃得过这一难,只是头两年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隔了银河亦必定得见”,张爱玲说,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可悲的是欲仙欲死的爱情,山盟海誓的信约,对胡兰成来说不过是演了一出戏。
时局急转直下时,胡兰成按日本人的意图从南京到武汉接办《大楚报》,这是日本侵略者挽回在华统治的一着棋,他们妄想在武汉拼凑另一个傀儡政权以抵抗重庆方面的反攻,胡兰成就负着这方面的重任。大难临头之际,胡兰成住在汉阳医院,又与一批女护士厮混一处,他看中了其中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周训德,以他讨女性欢心的惯用伎俩,终将小周搞到手。远在上海的张爱玲忙于将《倾城之恋》改编为话剧,联络演出事宜,自然被蒙在鼓里。1945年初,胡兰成回上海,将小周的事隐约地告诉张爱玲,张爱玲只以为他拈花惹草的老毛病又犯了,并不在意。
胡兰成在上海住了两个月后又返武汉,继续与小周同居,直到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胡兰成丢下小周开始了逃亡生活。他先逃往杭州,住在一斯姓同学家,又觉不安全。斯姓同学长辈有一位小妾叫范秀美,家住温州,愿意陪他去温州。范秀美比胡兰成大,胡为了利用范作掩护,假戏真做,与范同居,并改名张嘉仪,这一切张爱玲同样不知。
1946年初,张爱玲辗转得知胡兰成下落,便决定亲赴温州去看望。张爱玲仍保持着一份真诚的爱,见了面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她此行的一个目的是要胡兰成在她与小周之间选择,胡兰成总是一味搪塞,张爱玲知道胡兰成不肯,还在做娇妻美妾的梦,只得告诉胡:“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起初并未发现胡、范的关系,后来到胡住处,胡竟让她称他为哥,她做妹妹;一次胡肚子痛,竟向范倾诉,张爱玲方起了疑心。她乘船回上海,雨中撑伞在船舷边伫立涕泣,她知道与胡兰成的关系已无可挽回了。
张爱玲返回上海后,仍然给胡写信,在经济上支援胡,胡亦承认他逃亡期间用的都是张爱玲的钱。胡兰成暗中去过一次上海,竟拿出记载他与小周恋情的《武汉记》让张爱玲看,张爱玲实在看不下去,在别人为他担心时,胡还做着调情说爱、一身拥三美的梦,其人灵魂的丑恶总算让张爱玲看清楚了,这次见面是不欢而散。
胡兰成的隐姓埋名术已见成效,他冒姓张,自称张佩纶后裔,以诗文与温州名士交结,颇得到他们的欣赏,眼看在温州已站得住了,又以假名与梁漱溟通信,“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机缘”,胡不免得意地告诉张爱玲。
6月,张爱玲写了一封信给胡兰成: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其中小吉即小劫,指胡兰成在逃避追捕。张爱玲经过一年半慎重考虑,最后才下决心与胡兰成断绝关系,选择的时间又在胡兰成境遇好转之时,越发显得张爱玲爱得情深意浓,断也断得极理智大度。信中还附有她写的两个电影剧本的稿酬共三十万元,这在当时是笔大数目,张爱玲在考虑问题时是周详的。
胡兰成不死心,又写了封信给炎樱,一开头就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下面一会儿说佛经,一会儿说《聊斋》,炎樱中文程度有限,此信到底是想给谁看的,不问便知,但如石沉大海。张爱玲说到做到,绝不再回心转意了。
胡兰成在不明底细的温州名士援引下当了中学教员、教务主任。1949年新中国成立,梁漱溟在北京打算办文化比较研究所,邀胡当副手。胡兰成抛下范秀美兴冲冲北上,走到半途,一想此去难免纸包不住火,一旦真相大白会不堪设想,便逃亡日本。数度与日本女人同居,后与著名大汉奸、上海76号魔窟中杀人魔王吴世宝的寡妻佘爱珍结婚,开酒吧谋生。
胡兰成是个文人,舞文弄墨是他所擅长的。结识张爱玲后,文笔深受张爱玲影响,到日本后他写了两本书——《山河岁月》和《今生今世》,用张式笔调为自己吹嘘,其中《今生今世》特为他与张爱玲之恋设了专章《民国女子》,借捧张爱玲抬高自己。张爱玲在50年代曾为找某些资料给胡去过一张明信片,无抬头,亦不署名,只要几本书“暂借数日做参考”。胡自作多情,不仅寄了书,写了信,还寄去自己的照片,张爱玲只回了一个短笺,申明“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不另写信了”,断然斩断了胡抛来的一根情丝。
由于《今生今世》首次披露了他与张爱玲的这段乱世情,其中颇有外间所不知者,又加上他那学张的文笔写得颇迷离浪漫,很博得台湾某些“张迷”好感。70年代他一度去台湾,曾想搞些类似恢复名誉似的尝试,反响令他失望。许多具有正义感的台湾作家无不对他嗤之以鼻,如余光中便发表《山河岁月话渔樵》狠狠批了他一通。他没趣地返回日本,于1981年去世。
张爱玲第一次感情上的纠葛终于过去,但这是一次失败的婚姻,她爱的是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

“接脚婿”赖雅
美国有一种文艺营的组织,由热心文艺事业的实业家或成名的艺术家们创办,目的是为一些食宿无着的作家、艺术家提供能够创作的环境,营内食宿全部免费。1956年张爱玲在美国知道这个消息,便申请了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以便写出一本英文小说,时间是这年的3月至6月。得到批准后,她便启程前往彼得堡,在这里她成就了第二次姻缘。
姻缘的男方是位美国的左翼作家甫德南•赖雅(Ferdinand Reyher)。这一年张爱玲三十六岁,赖雅六十五岁,男方比女方大近三十岁。
1891年赖雅生于费城一个德国移民家庭,很早就表现了文学天赋,十七岁进宾州大学文学专业学习,二十岁前就写过不少诗及一部诗剧。1912年他进入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他写的一部戏《青春入舞》曾入选麦克道威尔戏剧节。获得学位后,他先在麻省理工学院教英语,后与大学脱钩做自由撰稿人,与美国著名作家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辛克莱•刘易士(Sinclair Lewis)结识。1917年与女权运动者吕蓓卡•郝威琪(Rebecca Hourwich)结婚,生有一女,但终因两人都忙于自己的事业无法共处而离婚。离婚后,赖雅更自由地在欧洲旅行,广泛结识欧洲的作家,并给美国销量很好的女性杂志撰稿。
1931年赖雅经他的朋友、电影导演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之邀进入好莱坞,之后十二年中他为好莱坞几家大电影公司撰写过不少电影剧本,由于他出色的编剧才能,为他赢得可观的收入。但赖雅一生不善理财,大量钱财都被他结交朋友、豪华的饮宴用掉。30年代的好莱坞是左翼思潮大本营,赖雅也受到影响,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但他终身未加入共产党。赖雅才华横溢又乐于助人,40年代著名戏剧家布莱希特(Brecht)从纳粹德国逃亡至美,赖雅热情接待。布莱希特是共产党员,赖雅左顷立场以是加深,他一生对苏联、对新中国都抱有好感。
1943年赖雅不幸摔断了腿,又轻度中风,他的健康影响了他的写作。50年代他曾应布莱希特之邀去柏林,原有合作计划,此时布莱希特已不是流亡者,而是东德文艺界领袖人物,地位的悬殊,竟使两人谈不拢,赖雅沮丧地返美,但赖雅一直是尊重布莱希特的成就的。
1954年他六十三岁时,又一度中风住院。病愈后,他想重振雄风。1955年他取得进入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机会,准备在营中作好创作准备。第二年早春,他遇到了张爱玲。
司马新先生对赖雅与张爱玲的婚恋与婚后生活作过专门研究,并特地去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访问过不少赖雅的亲属和朋友,其中包括赖雅的女儿霏丝,得见了赖雅的日记。所以他在《张爱玲在美国——婚姻与晚年》一书中的记述至今仍是权威性的。据司马新先生说,从1956年3月13日张爱玲第一次遇见赖雅,为时不足一个月,两人就已互相到对方工作室做客;4月份双方已可无话不谈;到5月12日,在赖雅日记中出现了一行字:Went to the shack and shacked up,意即去房间有同房之好,两人已情投意合。
这又是一桩不般配的婚姻,两人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几乎是两代人;政治见解更不相同,张爱玲在此之前写过英文小说《秧歌》《赤地之恋》,不管是否被授意,其倾向是反共的,赖雅是亲共的。是什么原因将这两人紧紧连在一起的呢?
简言之,是彼此的需要。
张爱玲离开香港赴美,至少有一种自信,她相信能够用英文写她熟悉的中国故事,在美国站住脚跟。但赴美六个月的经历告诉她,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女人要在美国靠写作谋生是多么不易,要克服多大障碍!她最初在纽约的住所是救世军女子宿舍,是收留各种无家可归的女子的,其中有失去劳动力的老太太,还有酒鬼,她自己的身份不过是难民。她在中国曾是红极一时的作家,但美国文艺界对她知之不多,她举目无亲,缺乏能帮她克服种种障碍、走向文艺殿堂的人。这种失落感势必与她一起带进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文艺营也只是她暂时落脚的地方,6月份便到期,之后她往何处去,真是两眼茫茫。正在这个时刻,她遇到了赖雅,赖雅在美国文艺界交游广泛,与许多名人都有过交往,他又生性热情,知识渊博,给予了张爱玲很大帮助,这对于求助无门的张爱玲来说不啻天降福星,至于年龄悬殊、政治立场差异反倒是不必考虑的因素了。
就赖雅而言,自与妻子离婚后虽结交过不少女友,但没有一个使他倾心的,随之而来的是疾病,创作已大受影响。他遇到了张爱玲,她年纪轻,性格温柔,在美国又出过小说,前途正未可限量,她真诚的爱使他倍感意外。
5月中旬,赖雅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期满,他将去另一所耶多营地,张爱玲则要待到6月底,两人临别时竟依依不舍。7月,张爱玲搬到纽约一个营友空出的公寓里暂住,她提出要去看赖雅,两人在萨拉卡泉镇见面,说的话题竟是张爱玲怀上了赖雅的孩子。赖雅同意与张爱玲结婚,因为他的确需要她,但不同意留下孩子。
8月14日赖雅与张爱玲在纽约举行婚礼,已在美国的爱玲好友炎樱与另一位美国友人做了证婚人。张爱玲在美国奔波了一年后才获得了一个能使她安定下来的家。
张爱玲有没有怀过赖雅的孩子并流了产?据司马新考订,答复是肯定的。由于赖雅这一段时间的日记下落不明,加以两人通信可能早已遗失,这个肯定答复也只是一种推测,但推测的理由未必不能成立:第一,张爱玲在7月下旬曾大病一场,至于什么病,并不甚清楚,有一些营友间的通信可做佐证;第二,她在这期间将《赤地之恋》再次改写为英文小说《赤地》,改写本增加了一段女主角做人工流产的情节,张爱玲有将自己的经历变异为小说情节的习惯。
10月,张爱玲、赖雅再次获得重新进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允许,在营中赖雅两度中风。1957年4月期限又到,他们在营地附近的彼得堡镇物色到一套公寓,安了自己的家。张爱玲日夜忙于写作,家务大多由赖雅承担。8月,张爱玲母亲在英国去世,她给张爱玲留下了仅剩的一个古董箱子,张爱玲戏称是宝藏,每逢经济拮据,她就要变卖一些宝藏来贴补家用。
生性喜欢城市的张爱玲一直不习惯乡居生活,赖雅为张爱玲着想,申请位于洛杉矶的亨亭本哈特基金(实际还是文艺营),得到同意,10月便由东部迁到西部。这时张爱玲已开始通过宋淇为香港电懋公司撰写电影剧本,又为香港美新处做翻译。文艺营结束后,1959年4月夫妇迁到旧金山的一所公寓里,这年张爱玲才得到入籍通知,成为美国公民。1961年她作了生平最后一次台北——香港之行。中间得到赖雅再次中风的消息,但张爱玲此行主要目的是为电懋公司写《红楼梦》剧本,收入要在剧本写成后才能拿到,所以经济非常紧迫。幸而赖雅病情稳定下来,张爱玲才得以在香港住至次年3月才返美。这时赖雅在女儿霏丝帮助下已在华盛顿定居,张爱玲便径直回到了华盛顿。
张爱玲虽与赖雅结婚,但生活还是相当艰难,挣钱养家的重担全落在张爱玲身上。她在美国用英文写小说屡屡受挫,像根据《金锁记》改写的英文小说《北地胭脂》在出版商那里屡屡碰壁,使她不得不暂时放弃;而在香港为赶稿,眼睛都流了血。赖雅的创作计划也因身体越来越坏一再延后,他只有一点社会福利基金的收入和版税收入。不过张爱玲并无怨言,她是位豁达的人,能得到赖雅的爱就心满意足了。
1965年赖雅再次摔倒,这次他病得很重,以致瘫痪,后来大小便失禁,须张爱玲日夜照顾。张爱玲是将写作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又加上沉重的医疗费负担,她不得不求助于赖雅的女儿霏丝,1966年9月单身赴俄亥俄州牛津镇的迈阿密大学任驻校作家。霏丝自己的家庭负担也很重,张爱玲转请邻居照顾,邻居也照看不了,张爱玲只能将赖雅带去俄亥俄州。1967年麻州康桥的赖德克利夫学院邀请她,她又带着赖雅去康桥。1967年10月8日赖雅走完了人生的最后道路,这时的张爱玲已精疲力竭了。

女性观与婚姻观——选择大龄男子的心理与家庭背景
1945年2月27日下午,发表张爱玲小说、散文最多的《杂志》月刊,特派记者赴张爱玲公寓采访,这次采访的对象还有当时著名女作家苏青。苏青原名冯和仪,是《天地》的主编,为人比较爽直。行事、作文很得张爱玲的欣赏,张爱玲一向很推许她,甚至说过“把我与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的”。(《我看苏青》)《杂志》的记者煞费苦心地将她们俩拉在一起,以求取得最佳采访效果。
这次名为对谈录的采访主题是“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苏青自然侃侃而谈,对谈录一半以上的文字都记录了她的话;张爱玲一向不愿见生人,有了苏青在场,才少了拘束,坦诚地谈了对妇女择业和婚姻的看法。
张爱玲在对谈录中主要谈了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张爱玲主张女子应当到社会上去,不应当留在家里。即使社会上人心太险恶,也不应当逃避现实。职业妇女同时还要持家,即使赚钱少,也不应当看不起她。女性的工作应当是比较轻的工作,时间也应比较短。
第二,不必担心妇女地位的提高,“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如果是纯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识),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第三,“用别人的钱,即使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只有一个例外,“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那是女人的传统权利”。
第四,女人如果没有本事,“还是赶早嫁了的好”,男人“不宜早婚,没有例外”。男人如果早婚,会限制他的发展,早婚,妻子一定要父亲赡养,易养成依赖心理。男人的婚龄应当比女方“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张爱玲上述看法有极前卫的部分,如主张女子就业(当时职业女子并不多),自己养活自己;但也有极传统的成分,如花丈夫的钱觉得快乐,女子生性要崇拜男子之类。
张爱玲的主张有的与自己的实践是一致的,有的并不一致。像自己赚钱自己用,她就不止一次说过“我是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充分享受自给的快乐的”。(《童言无忌》)花丈夫的钱,对张爱玲来说仅有一次,胡兰成解释说张爱玲稿费收入不错,所以从未向他要过钱,一次给了她一小笔钱,张爱玲用来做了件自己设计的大衣,感受到了快乐,但随之而来的是张爱玲沉重的付出,她承担了胡兰成逃亡的全部费用,分手时还一次给了三十万。第二次与赖雅的婚姻,赖雅当时既老又贫,如没有张爱玲拼命写作来支撑家庭与赖雅的医疗费用,赖雅的结局也许会更悲惨。至于女性生来要崇拜男人的见解,我们则可在张、胡之恋中,张爱玲自称遇到胡兰成后自己“变得很低、很低”得到佐证。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对男女婚龄的看法。她不主张早婚,但如果女子没有本事,还不如早早出嫁,这又是一个很现实的看法。谈到男子,她主张要比女方大,大的幅度有点惊人,与她两次婚姻男方年龄完全相合,她的主张与实际的一致于此又得到实证。
挑选大龄男子做配偶,于张爱玲而言已非偶然,她的主张和实践根源在哪里?
首先是张爱玲独特的心理背景。
按弗洛伊德心理学观点,家庭中,男孩一般有恋母倾向,女孩一般有恋父倾向,这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也有流露。张爱玲的父亲是个典型的遗少,他的所作所为一向被子女瞧不起,特别是1937年父亲的打骂,将张爱玲禁闭了半年,使她不能不恨他。她曾说过,如果世界上有光明和黑暗、善与恶、神与魔的对立,父亲必属于不好的一边。但她在自传体散文《私语》中又流露出她对父亲的留恋和宽恕,她理解父亲的寂寞,说在寂寞时,父亲是喜欢她的。与此相对照的是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张爱玲知道母亲为她牺牲了很多,她也爱母亲,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的就是母亲,但她总是感到母亲有几分生疏(长期不在一处是另一层原因),连母亲为爱她而教她独立生活能力、她向母亲要零花钱,她都反感,“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私语》)“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童言无忌》)引起张爱玲反感的原因尽管有多种,但与父亲声言要用手枪打死她,将她禁闭半年相比,母亲给予的仍然是一份爱。对母爱产生了反感,父亲的残暴却引起了她的依恋,这不正是一种恋父情结吗?
张爱玲是渴望得到父爱的。她很敏感地在记忆中留下了父亲对她的一点一滴,除了下午在如雾如烟的鸦片烟气味中的闲谈旧事,还有小时候带她买点心,给她的《摩登红楼梦》代拟回目,表扬她做报纸副刊,她都一一记下,正说明她缺少父爱。张爱玲选择大龄男子做配偶,固然在她眼中大龄男子成熟、有丰富的社会经验——这一层恰恰是张爱玲缺少的——有他们在便有一种安全感;除此而外,也与张爱玲能在大龄男子身上找到父爱是有关系的。她理想中的男性应当是集丈夫与父亲于一身的角色。胡兰成和赖雅无疑都具有这个角色的特征,所以能赢得张爱玲的爱。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张爱玲的形象有大智大慧、正大仙容的一面,也有似嗔似喜、撒娇调皮的一面。胡兰成吃惊地发现张爱玲天真到不能再天真,“好像小孩”“调皮得叫人把她无奈”,正如小儿女在父亲面前一般。胡兰成描述了这个现象,但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张爱玲选择大龄男子还有她的家族背景。
张爱玲和她母亲、姑姑都算新派人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成过去,都讲究自由恋爱了。张、胡之恋和张、赖之恋都是张爱玲自己的主张(张、胡之恋估计曾得到姑姑默许,因为那时她与姑姑住在一处)。在自己拿主意时,素来缺少人际交往的她,必然会以亲近的人的婚姻作参照,家族的婚姻往事不能不影响她的择偶考虑,祖辈和父辈的婚姻自然进入了她的思绪。
她祖父张佩纶和祖母李菊耦的婚姻就是一桩年龄悬殊的婚姻,祖父比祖母大十七岁。她虽看到祖母内心不满的一面,但总体来说,这个婚姻还是美满的,祖父母“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对照记》)这是她自己说的,且在亲友间、社会上也传为佳话。再往上推,她曾外祖父李鸿章与曾外祖母赵夫人的婚事,男方也比女方大许多,李鸿章与赵夫人之间虽谈不上多深感情,但也算是圆满的,后人都这样评说。与之相反的是她父母的婚姻,张志沂和黄素琼结婚时双双都是二十岁,年龄无疑是最匹配的,然而却是不幸的,最后走上离异的道路。家族中最亲近的人的婚姻展示了一个事实:夫妇双方年龄相当的反倒是不幸的;夫妇双方年龄不相当的(男方比女方大十几岁甚至更多),恰恰是成功的,年龄不应当成为婚姻的障碍,男方年龄大反而是理想的对象,张爱玲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