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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新潮:蒋梦麟回忆录 完结

作者:蒋梦麟
12月20日午前,孟真来农复会参与会议,对于各项讨论的问题他曾贡献了很多宝贵的意见。其见解之明澈,观察之精密,在会中美两国人士,无不钦佩。他忽尔讲中国话,忽尔讲英国话,庄谐杂出,庄中有谐,谐中有庄,娓娓动听,我们开了两个钟头的会,他讲的话,比任何人多。孟真是一向如此的。他讲的话虽多,人不嫌其多,有时他会说得太多,我们因为是老朋友,我就不客气地说:“孟真你说得太多了,请你停止吧!”他一面笑,一面就停止说话了,我们的顾问美国康奈尔大学农业社会学教授安得生先生会后对我说:“你太不客气了,你为何那样直率的停止他说话。”我回答说:“不要紧,我们老朋友,向来如此的。”我记得好几年前有两次,我拿起手杖来要打他,他一面退,一面大笑,因为我辩他不过,他是有辩才的,急得我只好用手杖打他。
同日午后,他在省参议会报告,他就在那里去世了。我于第二天早晨看报才知道,那时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就跑到殡仪馆里吊奠了一番,回到办公室做了一付挽联,自己写就送了去。算是作了一个永别的纪念。挽联说:

学府痛师道,
举国惜大才。

孟真办台湾大学,鞠躬尽瘁,以短促的几个年头,使校风蒸蒸日上,全校师生爱戴,今兹逝世,真使人有栋折梁摧之感。
孟真之学,是通学,其才则天才,古今为学,专学易,通学难,所谓通学就是古今所说之通才。
孟真博古通今,求知兴趣广阔,故他于发抒议论的时候,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于观察国内外大势,溯源别流,剖析因果,所以他的结论,往往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能道人之所不能道。他对于研究学问,也用同一方法,故以学识而论,孟真真是中国的通才。
但通才之源,出于天才,天才是天之赋,不可以徼幸而致。国难方殷,斯人云亡,焉得不使举国叹惜!
我识孟真远在民国八年,他是五四运动领袖之一,当时有人要毁掉他,造了一个谣言,说他受某烟草公司的津贴。某烟草公司,有日本股份。当时全国反日,所以奸人造这个谣言。我在上海看见报上载这个消息,我就写信去安慰他。但是当时我们并没有见过面,到这年(民八)7月里,我代表蔡孑民先生,到北平去代他处理北京大学校务。我们两人才首次见面,他肥胖的身材,穿了一件蓝布大褂,高谈阔论了一番“五四”运动的来踪去迹。那年他刚才毕业,但还在北大西斋住了一些时,此后他就离校出洋去了。我们直至民国十一年方才在英国见面,他那时在学心理学,后来我在德国,接到他的一封信,他劝我不要无目的似的在德、奥、法、意各国乱跑。他提出两个问题要我研究。第一个,比较各国大学行政制度。第二各国大学学术的重心和学生的训练。这可证明他不但留心自己的学业,而且要向人家贡献他的意见。
他后来在广东中山大学担任教授。我在北平,他在广东,彼此不见面好几年。直到后来他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当时我在南京教育部,中央研究院也在同一街上,两个机关的大门正对着。所以见面的机会特多。当我在民国十九年回北京大学时,孟真因为历史研究所搬到北平,也在北平办公了。九•一八事变后,北平正在多事之秋,我的“参谋”就是适之和孟真两位。事无大小,都就商于两位。他们两位代北大请到了好多位国内著名的教授,北大在北伐成功以后之复兴,他们两位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在那个时期,我才知道孟真办事十分细心,考虑十分周密,对于人的心理也十分了解,毫无莽撞的行动。还有一个特点使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他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其中毫无夹带别的意思,但有时因此会得罪人。
12月17日为北京大学52周年纪念。他演说中有几句话说他自己。他说梦麟先生学问不如蔡孑民先生,办事却比蔡先生高明。他自己的学问比不上胡适之先生,但他办事却比胡先生高明。最后他笑着批评蔡胡两位先生说,“这两位先生的办事,真不敢恭维”。他走下讲台以后,我笑着对他说“孟真你这话对极了。所以他们两位是北大的功臣,我们两个人不过是北大的功狗”,他笑着就溜走了。
孟真为学办事议论三件事,大之如江河滔滔,小之则不遗涓滴,真天下之奇才也。今往矣,惜哉。

(原载1950年12月30日台北《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