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李蕙仙
“爱人”王桂荃
儿女成群“双涛园”
欢声笑语“饮冰室”
家和万事兴。在尽情领略梁启超渊博学识和颇具传奇色彩的丰富人生阅历之后,我们不禁为他背后那个和睦、祥和、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以及发生在那里的故事所感动。那里,有他生死不渝、相濡以沫的爱人,有他终生牵挂、魂牵梦萦的儿女;那里,是他尽现才华、实现救国抱负的大本营;那里,更是他潜心作学问、著书立说、名扬四海的温馨“小屋”。
我德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我有幽忧,君噢使康;我劳于外,君煦使忘;我唱君和,我揄君杨。今我失君,只影徬徨!……月兮,月兮,为谁圆?中秋之月兮,照人弃捐!呜呼!中秋月兮,今生今世与汝长弃捐,年年此夜,碧海青天。
这是梁启超1925年所写的《祭梁夫人》中的片段。话虽不多,但夫唱妇随、生死不渝的夫妻深情和言辞中抑制不住的悲伤、怀念之情凝成一曲令人久久难以平静的千古绝唱,不由得为之感动。
李蕙仙是梁启超的第一位夫人,也是传统意义上的正房夫人,她陪伴梁启超共同走过了从平常百姓到政治明星,从维新栋梁到流亡逃犯,从高官显贵到书斋名士等人生经历,共计三十三年。其中的起浮跌宕、悲欢离合、苦辣酸甜绝非一般人能够想象。然而,正是在这生与死的考验中,同舟共济、生死与共从理想变成了现实,成为他们夫妻间情感最准确的写照。和出身普通农家的梁启超相比,李蕙仙的出身颇为显赫,她是清朝礼部尚书李端棻的堂妹,家庭生活比较优裕,深得父母的宠爱,虽未受过系统教育,但自幼熟读诗书,知书达理。按照传统的习惯,她将在适当的年龄嫁给某个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弟,继续过着衣食无忧、循规蹈矩的贵族生活,直至生命终结。然而,光绪十五年(1889年)的一次举人考试,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再次演绎了一场传统士人梦寐以求的传奇式婚姻,今天我们可以称之灰姑娘式的爱情故事,只不过这位“灰姑娘”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梁启超。
光绪十五年(1889年),李端棻以内阁大学士衔典试广东。在参加乡试的众多秀才之中,年仅十六岁的梁启超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少年英俊,才气过人,其文章更如同滔滔江水,淋漓畅快;又似冲天云峰,立意精深。此次乡试,梁启超脱颖而出,以第八名的成绩得中举人,可谓少年得意。作为主考官,李端棻十分赏识这位才貌双全的小伙子,高兴之余,又想用一种特有的、也是很传统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识才与爱才之意,他决定将自己尚在闺中待嫁的堂妹许配给梁启超为妻。这对于家境贫寒的梁启超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婚姻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作品里并不少见,但在现实中往往只是士人们一种可望而不可遇的梦想而已,如今竟在梁启超身上变成了现实,这怎能不令他欢喜呢!尤其是当他得知未来的妻子不仅出身高贵,而且品貌端庄,为人娴雅,又知书达理之时,更是暗暗感谢上天赐给自己这么好的一段姻缘。
在李端棻的亲手操办下,1891年,梁启超与李蕙仙在北京完婚。当时,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特意赋诗一首以示祝贺:“道入天人际,江门风月存。小心结豪俊,内热救黎元。忧国吾其已,乘云世易尊。贾生正年少,诀荡上天门。” 婚后不久,李蕙仙就和梁启超一起回到梁的老家广东新会县茶坑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平民生活。梁家不算富裕,靠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加上茶坑村地处偏僻,气候炎热潮湿,对于久居北方的李蕙仙来说,这既是一个崭新生活的起点,又是一个艰苦考验的开始。困难还远不止这些,初到广东,李蕙仙根本听不懂当地语言,梁启超又长年在外奔波,真难以想象娇小的李蕙仙是怎么适应这一切的。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李蕙仙硬是挺下来了。她不仅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而且尊长爱幼,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成为梁家真正意义上的重要一员,赢得了全家老幼的尊重和喜爱,尤其是深得婆母的喜爱,“夫人愉愉色养,大得母欢,笃爱之过所生”。 这使得远在北京等地为前途而奔波的梁启超感到无比欣慰和感激。千山万水和长久分离不仅没有削弱他们之间的感情,反而使夫妻之情日益深厚,其原因恐怕亦在于此。几十年后,梁启超对此仍念念不忘,“先室李夫人,实贵筑京兆公讳朝仪之秀女,累代清门,家学劭茂。……启超故贫,濒海乡居,世代耕且读,数亩薄田,举家躬耘获以为恒。夫人以宦族生长北地,嫔炎乡一农家子,日亲井臼操作,未尝有戚容”。
如果说初嫁到梁家的生活考验初步展示了李蕙仙善良、贤惠而又坚强、果敢的优良品质的话,那么,之后数十年风风雨雨的人生经历更将这一美德予以充分展现,以至于学富五车、名扬四海的梁启超发自内心的赞叹,结发之妻不愧为自己的“闺中良友”。戊戌变法失败后,清廷大肆捕杀维新党人,梁启超只身亡命日本,清政府也将魔爪伸向了梁启超的家人。李蕙仙虽系一普通妇人,但镇定自若,“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 。她先带全家老少逃到澳门,等梁启超在日本生活稳定之后,又不远万里,赴日寻夫,终于全家团聚。这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封建女子来讲,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啊!梁启超在给妻子的多封家书中表达了自己对妻子的感激之情,他告诉妻子:“大人当此失意之时,烦恼定不知几多,近日何如?不至生病乎?吾今远在国外,侍奉之事,全托之于卿矣。卿明大义,必能设法慰解,以赎吾不孝之罪,吾惟有拜谢而已……卿我之患难交,非犹寻常眷属而已。” 在传统忠孝思想教育中成长起来的梁启超对于因自己之故而给家人带来的种种磨难深感内疚,而这种内疚感又转为对妻子更加真挚的爱。虽然他们的婚姻没有自由恋爱的浪漫与激情,他们的日常生活因梁的复杂经历而动荡不定,但他们在患难与共中形成的互相信任和爱恋之情却与日俱增,因此,梁启超称之为“患难之交”。
李蕙仙一共生育了四个子女,除长子夭亡外,还有长女思顺,次子思成和次女思庄。梁家是个大家族,无论是在日本流亡期间,还是回国定居以后,李蕙仙都竭力操持家务,保持家庭的和谐与稳定,使家真正成为梁启超或入仕或读书的坚强后盾和温暖港湾。
梁家素有家教之传统,李蕙仙亦十分重视儿女的成长。她教子严格,同时又勤奋好学,带头做儿女们成才的榜样。吴荔明在《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一书中曾这样描述道:“她年近半百还要孩子们教她英文,她每天在自己的屋里吃早点……吃完饭后就稍休息一会,然后开始念英文,她非常认真地高声朗读中西女中的英文课本,据妈妈回忆,婆(指李蕙仙)的发音虽带些贵州调,但还是能听得出是英文,也听得懂是什么内容。” 不仅如此,她对于一些新鲜事物还兴趣极浓,在日本生活期间,不顾自己是缠足,学会了骑自行车,并乐此不疲,给全家带来了许多欢声笑语。
养猫是李蕙仙的一大爱好,尤其是从日本归国后,梁家生活日趋稳定,在她的带动下,养猫成了梁家老老少少的一大兴趣。这一嗜好从她身上传给了几乎所有的儿女,又传给了第三代,以至于梁家被誉为“爱猫家庭”。吴荔明教授讲过一件趣事:1981年,梁家子女决定回新会老家探望,当他们在机场候机时,吴荔明的五姨梁思宁给吴荔明买了一盒糖,吴荔明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好意思。”梁思宁却说:“我不是送你糖,是送你这个糖盒子。”原来,糖盒子上面印有三个可爱的小花猫。“爱猫家庭”由此可见一斑。
1915年,李蕙仙患乳腺癌,手术之后,在家休养。1924年春,病复发,癌细胞扩散,难以治疗。此时,正值梁思成与弟弟梁思永赴美留学前夕,他们兄弟俩挂念母亲病情,想等母亲病愈之后再出国。弥留之际的李蕙仙又何尝不希望和儿子们多厮守一些时间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情,病魔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和家人永远分开。但她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微笑地宽慰孩子们,让他们放心远行,不要因挂念自己而耽误学业。在含泪送别亲爱的儿子们之后不久,李蕙仙病情恶化,于1924年9月13日病逝。一年后,梁启超满怀着无限的眷恋与悲痛之情,将这位与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闺中良友”的灵柩安葬在北京香山卧佛寺东面一处风景秀丽、幽深宁静的小山上。
“爱人”王桂荃
王桂荃虽然是梁启超的第二位夫人,但却是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产生爱慕之情而自然结合在一起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人”。
王桂荃是四川广元人,又名来喜,出生于1886年。王桂荃的童年非常悲惨,尚未尽情享受童年的幸福与欢乐,悲剧就不断向她袭来。先是母亲早逝,继母借口她命硬,是父母的克星,经常虐待她,动不动就不给饭吃,还拳打脚踢。四岁时,父亲又不幸抱病而亡,继母进城办丧事,账房先生乘机把家产席卷一空,还将她卖给了人贩子。从此以后,年幼的她先后被转卖了四次,其间所受的折磨与痛苦更是令人难以想象。后来,她被卖到了李蕙仙的娘家,转机发生了。1894年,李夫人回家探亲,见她年龄虽小,但聪明伶俐又勤快,便把她带到梁家作贴身丫鬟,并取名桂荃。从此年幼的王桂荃走进了梁家,这一进,就是七十年,直至1968年病逝于北京。
在梁家,王桂荃是一个既特殊又极重要的人物。说她特殊,单从梁启超及孩子们对她的称谓中就可见一二。在李夫人生前,梁启超一般称她为“王姑娘”“王姨”,孩子们则称李夫人为“妈”,而称呼她为“娘”,孙辈则称呼她为“婆”。说她重要,不仅在于她悉心照料梁启超,使他能安心工作和做学问,让家始终是他温暖的避风港,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而且在于她以其忍耐、刻苦、上进的性格和无限的爱心精心哺育、培养梁家的每一个子女,成为大家庭中一个难得的协调者,并在李蕙仙、梁启超先后去世后,勇敢地挑起了撑起梁家的责任,在带领梁家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维系着梁家的声誉与稳定的同时,还想尽一切方法,将儿女们全部培养成学有所长的有用之才。
对于王桂荃在梁家的重要作用,数十年后,梁家的子孙们在“母亲树”前的纪念碑上深情地写道:“王夫人豁达开朗,心地善良,聪慧勤奋,品德高尚。在民族忧患和家庭颠沛之际,协助李夫人主持家务,与梁氏共度危难。
在家庭中,她毕生不辞辛劳,体恤他人,牺牲自我,默默奉献,挚爱儿女且教导有方。无论梁氏生前身后,均为抚育子女付出心血,其贡献于梁氏善教好学之家良多。”
1891年,梁启超与李蕙仙结婚后,即将妻子安置在新会老家,自己则为了个人的理想和国家的前途而四处奔波。维新变法失败后,梁启超虽和妻子儿女们在日本得以暂时团聚,但心中所思所想,仍是救国济民。为了实现个人抱负,他一有机会就到处游说,宣传改良主张,力求振兴中国。在为国事而奔走各地的过程中,梁启超非常需要有人随行料理生活。而李夫人必须主持家政,照顾子女,难以脱身,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丫鬟王桂荃无疑成了最佳人选。她既聪明伶俐,勤劳能干,又通晓事理,善解人意,梁启超常年的奔波劳累因为有了她而变得轻松愉悦。渐渐的,他们相爱了,这是在传统模式下迸发出的爱情火花。两人于1903年结婚,王桂荃成为梁启超的第二夫人。
梁家虽不乏近代民主意识,但传统伦理观念仍很深厚,尤其是李夫人,而梁启超又十分尊重与挚爱这位和梁家生死与共的结发夫人,对于李夫人能否接受王桂荃和自己结婚这一事实,他感到忐忑不安,曾一度将王桂荃接至上海,并在那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梁思永。然而后来事实却出乎梁启超意料,当李夫人知道这一切时,尽管很震惊,但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其一,作为结发妻子,她是深爱并了解梁启超的,知道他需要有人悉心照顾,而自己要管家教子,实在是力不从心;其二,梁家将振兴家族的希望完全寄予梁启超,在梁启超已成家立业,并名扬海内外之际,对于一位男性继承人的迫切需要也日益表现出来,而自己在1893年生下长女思顺后,多年未有生育,后于1900年生下一子,但不久就夭折了,1901年4月,梁思成的出生虽给全家带来无限欢乐,但其羸弱的身体又不能不令人为之担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思想促使李夫人抛弃了个人的情感恩怨;其三,士大夫家有三妻四妾并不为过,尽管现在被人视为不齿之举,但当时却是合情合理的,况且,梁启超娶的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小丫鬟,自己过去是她的主人,现在依旧可以对她发号施令。在这种复杂的心态中,李夫人平静地接受了王桂荃,同意梁启超将他们母子接到日本。
梁启超是幸运和幸福的,他和王桂荃的结合并未影响全家人的感情,同时,王桂荃又给梁家带来了无限生机与活力。她的聪明能干、豁达善良、真诚爱心,使她赢得了全家上下的尊重与喜爱。梁启超更是对她爱恋有加,以至于一刻也离不开她的照料,几许小事便可见一斑。1915年12月,梁启超前往上海策划反袁称帝、拯救共和的护国运动。王桂荃得到消息后,很快便冒着危险来到上海。有了王的照料,梁启超再无后虑,便足不出户,放手开展工作。1916年3月,梁启超到香港,又立即致信家中,表示“当遣王姨来港”,“非王姨司我饮食不可”。 退出政坛后,时局动荡,加上李夫人过世,对梁启超打击很大,但他很少为家事担忧,依旧潜心学问,而且成就斐然,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仰仗王夫人的辛苦操劳。
王夫人出身贫苦,没有机会读书识字,但她聪明、好学,接受新事物很快,尤其是和梁启超一起流亡日本后,接触到了日本现代文明,大大开拓了眼界,成为全家第一个学会日常日语的人,能讲一口流利的东京话。她不识字,后来干脆等孩子长大一些时,和他们一起学习认字,很快,“她学会了读书,并且读得富有表情。她不仅精通看护和家务管理,而且学会了游泳、滑旱冰、滚铁环、编织、勾花边,会打桥牌、麻将,还学会了针灸”。
梁家是个大家庭,子女多,亲戚朋友多,事务繁杂,年轻的王夫人很快成为李夫人的得力助手,并负责家务方面的对外联系。她为人友善,又聪明能干,赢得了大家的信任,成为全家难得的协调者。梁思成这样回忆:“我妈对佣人很苛刻,动不动就打骂罚跪,娘总是小心翼翼地周旋其间,实在不行了,就偷偷告诉我爹,让他出来说情。而她自己对我妈和我爹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对我妈更是处处委曲求全。她是一个头脑清醒、有见地、有才能,既富有感情又十分理智的善良的人。”
梁启超的子女中,一共有九个长大成人,除思顺、思成、思庄之外,其他均为王夫人所生,他们后来都成为学有所长的有用之才。对于众多子女,无论李夫人所生,还是自己亲生,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一视同仁。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王夫人是勤劳善良和意志坚定的化身。她的努力也最终有了回报,不仅子女们全部有所成就,延续了梁家的声望,而且也获得了子女们无限爱戴和尊敬。梁思成虽为李夫人所生,但却对“娘”有着难以割舍的深情,他多次谈起幼时的一件往事:“我小的时候很淘气,有一次考试成绩落在弟弟思永后面,我妈气极了,用鸡毛掸捆上铁丝抽我。娘吓坏了,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用身子护着我。我妈正在火头上,一下子收不住,一鞭一鞭地抽在娘身上。我吓得大哭。事后娘搂着我温和地说:‘成龙上天,成蛇钻草,你看哪样好?不怕笨,就怕懒。人家学一遍,我学十遍,马马虎虎不刻苦读书将来一事无成。看你爹很有学问,还不停地读书。’她这些朴素的语言我记了一辈子。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马马虎虎了。”
王夫人深爱自己的子女,她将子女们的健康成长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梁思庄十多岁那年,染上了白喉,住在医院里,生命垂危。王夫人日夜守护在旁,悉心照料,终于使思庄转危为安,病情好转。而此时的王夫人已经面目憔悴,几不能行。然而,更大的打击随即发生了,在思庄患病的同时,王夫人的亲生女儿也染上了白喉,由于忙于护理思庄而对她护理不周,年仅九岁的女儿不幸夭折了。失去爱女的王夫人几乎痛不欲生,但为了不影响丈夫的事业,也为了照顾儿女们,她强忍悲痛,依旧辛勤地劳作着,对子女们也愈加疼爱。这样伟大的母亲,孩子们能不尊重和爱戴她吗?
1929年,梁启超不幸去世,支撑全家的重担一下压在王夫人身上。尽管时局动荡,全家经济拮据,思宁、思礼等几个孩子尚年幼,但她丝毫没有畏缩,竭尽所能,维持着这个大家庭。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北平、天津旋即沦陷,梁家全家被拆散。梁思成、梁思永全家和梁思达都去了大后方,梁思顺、梁思庄仍住在北平,梁思懿在燕京大学读书,王夫人则带着思宁和思礼住在天津,只靠过去的一点积蓄和房租度日,还要缴纳孩子们的学费。1941年,思礼和姐姐思懿一起赴美国留学,思宁则去了解放区,而不久梁思庄也要带着女儿去大后方。昔日笑声盈堂、儿女满院的梁家,只剩下年近六旬的老人和空荡荡的饮冰室。当在火车站含泪送走身边的最后一个孩子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笼罩着这位瘦小的老人。我们很难想象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日本统治下的天津时局是何等动荡,生活是何等艰难,但这一切都没有吓倒这位坚强的老人。在无数个孤寂的日子里,她总在默默地为远在四方的孩子们祝福,祝愿他们平安幸福,祝愿早日全家团聚。有一张照片很有代表性:瘦小的王夫人手抚着伏在窗台上的小猫,眼睛出神地凝视着前方,凄苦之情溢于言表。而透过这份孤独与凄凉,我们又分明清晰地体会到其中的坚韧毅力和无限憧憬。有梁启超,有那么多可爱的孩子在她的生命中,她永远都不会孤独。
抗战胜利后,梁家也重获团聚,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是王桂荃生命中最惬意的时光。她把天津老房卖掉,在北京西单手帕胡同买了一座小四合院,每逢节假日在京的儿孙们欢聚在此,尽享天伦之乐。她依旧过着勤俭的生活,终日劳碌,将自己的爱全部倾注在孙辈身上。吴荔明讲了这么一件有趣的事:王夫人“也很幽默,这是和公公(指梁启超)长期相处形成的性格,常讲笑话和各种故事给孙子们听。当年二舅思成学建筑,三舅思永学考古,四舅思忠学军事。她曾经非常风趣又得意地对别人说:‘我这几个儿子真有趣,思成盖房子,思忠炸房子,房子垮了埋在地里,思永又去挖房子。’”
这是多么豁达、乐观、坚韧不拔而勤劳善良的老人啊!她一生都在为儿女操劳,本应在天伦之乐中安度晚年,然而命运再次无情地打碎了这一切。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梁家子女无一例外受到冲击,已经八十高龄的王桂荃也未能逃脱此劫。她被戴上了“保皇党梁启超的老婆”这顶“高帽”,家产被抄,房屋被占,被赶到一间阴冷潮湿的小屋居住,每天还要作为劳改队队员上街劳动,而此时,她已患晚期肠癌。在战火连天、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都挺过来的王夫人,这回却垮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使她再也无法站起来。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想念自己的儿孙们。然而,命运已使他们再也无法相见。怀着对亲人无限的爱,怀着对昔日家庭幸福生活的无限眷恋,也怀着莫名的困惑与痛苦,王夫人于1968年离开了人世。社会造成了她悲惨的童年,又导致了凄凉的晚年。她又是幸福的,因为,作为一个平凡的女性,她的大半生都是在爱与被爱之中度过的。
“心中的小鹿”何蕙珍
“心中的小鹿”何蕙珍
梁启超和李蕙仙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的爱情大树是在结婚之后逐步培植的,可谓“先结婚后恋爱”,带有封闭、保守、夫唱妇随等特色。1900年梁启超和檀香山华侨何蕙珍小姐的恋情则开放、自由和有近代意识了。
1898年百日维新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形势虽然依然依旧严峻,但梁启超一刻也没忘记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开始在日本、南洋及美洲等地频繁活动,宣传改良思想,抨击清朝专制,募集革命所需经费。1900年的美洲之行,不仅使梁启超扩大了在海外华侨中的影响,而且无意中结识了一位令他心动不已的年轻女子,一段未果的恋情也由此而始。
何蕙珍是旅居檀香山的一位华侨商人之女,其父为梁启超所掌控的保皇会会友。“蕙珍年二十,通西文,尤善操西语,全檀埠男子无能及之者,学问见识皆甚好,喜谈国事,有丈夫气,年十六即为学校教师。”梁启超到达檀香山之初,由于忙于各种社会活动,并不认识何蕙珍。但梁的大名及才学早已为年轻的何蕙珍所知晓,何对梁极为钦佩和仰慕。当时檀香山有不少人受清政府派驻此地的领事所指使,故意和梁启超作对,常常在一家英文报纸上发表文章抨击梁,梁心中不满,但苦于无法用英文辩驳,心中颇为愤慨。然而没过多长时间,有人便开始在英文报纸上匿名发表文章,驳斥那些批梁的文章。梁启超得知后大喜,但始终不清楚是何人所为。其实,这个在幕后仗义著文,为梁启超抱打不平的“神秘作者”就是何蕙珍。后来,梁启超认识了何蕙珍,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梁启超与何蕙珍的初次相见也颇有意思。有一天晚上,梁启超应何蕙珍父亲邀请赴其家参加宴会,第一次见到了年轻的何蕙珍,由于“见其粗头乱服之如村姑”,梁对何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亦未给予何太多的关注。但宴会开始不久,梁启超就对何蕙珍刮目相看了。原来,出席宴会的来宾除了梁启超之外,还有当地十余位社会名流,大家一致欢迎梁发表演说,何蕙珍则临时充当了梁的英文翻译。毫无疑问,何蕙珍的表现非常出色,不仅赢得了来宾们的喝彩,更让梁启超一改初见,对其赞誉有加。梁这样记述了自己的感受:“大惊,其目光炯炯,绝一好女子也。”晚宴结束临别之际,何蕙珍紧握梁手,含情言道:“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一小像,即遂心愿。”数日后,梁将照片赐何蕙珍,何亦回赠亲手织绣的两把精美的小扇。梁启超不仅感慨:“见其事、闻其言,觉得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
结识何蕙珍半月之后,一好友劝梁启超娶一懂英文的女子作夫人,这样往各地活动方便,梁一听即知是指何蕙珍。他当即表示对何小姐只是万分敬爱,定当面表谢意,但一则已有妻子,并曾和谭嗣同等人组织过一夫一妻世界会,绝不能再娶;二是目前正流亡海外,一举一动,为世界关注,不能因小失大,败坏名声;三是清廷到处捉拿自己,随时可能会失去性命,和自己的妻子都会少离多,不能厮守,不能再连累何蕙珍。随后,梁启超请好友转告何蕙珍,将为她择一佳婿。不料,这位好友告诉梁启超,何蕙珍自从见到梁启超后,已决定终身不嫁。这使梁十分为难。数日后,何蕙珍的美国老师宴请梁启超,何蕙珍作陪,席间何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从兴办女学谈到中国妇女解放和人种素质,又推及儿童教育和社会改革,还谈到中国的文字和她准备造切音新字的初步设想。梁启超面对如此有才学、有抱负的年轻姑娘,更难抑心中的爱慕之情,他不住点头称是,却不知如何对答。宴毕,何蕙珍又深情地表示:“先生他日维新成功后,莫忘我,但有创办女学堂之事,以一电召我,我必来。我之心惟有先生!”两人握手珍重而别。回公寓后,梁启超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自称“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乎不能自持。明知待大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此可笑之事者。”
梁启超一向认为情感是超理智的,但这一次他用理智战胜了情感,拒绝了何蕙珍真诚而炽热的爱。为了纪念和回忆这次甜蜜、痛苦而浪漫的未果恋爱,梁启超用情和爱交织的笔写了二十四首诗,其中的两首这样写道:
颇愧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
识荆说项寻常事,第一相知总让卿。
眼中既已无男子,独有青睐到小生;
如此深恩安可负,当筵我几欲卿卿。
儿女成群“双涛园”
梁家是一个大家庭,先后有十四个孩子出生,最终长大成人的有九个,他们分别是思顺(女)、思成(子)、思永(子)、思忠(子)、思庄(女)、思达(子)、思懿(女)、思宁(女)、思礼(子)。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式的大家庭:父亲梁启超学识渊博,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受人尊重,收入颇丰,妻子儿女,衣食无忧;母亲李夫人善良贤惠,教子有方,家庭和睦,长幼有序,尊重老者,爱护幼童,天伦之乐,处处洋溢。传统大家庭的一团和气与其乐融融,在此得以尽情展现。但同时,我们也深深地感受到:梁任公融汇古今、兼容中西的独特风格不仅在其治学和处事中得以贯彻,更极大地影响了自己的家风,民主、平等、爱国、上进,这些看似空洞的准则不仅充分体现在梁家的家庭生活中,更体现在梁家儿女的人生实践中,他们在用毕生不懈的追求承继和展示着梁任公的人格与风格。
梁启超子女众多,年龄相差也悬殊。梁思顺是梁启超的长女,她出生于1893年,也就是梁启超新婚之后的第三年。梁思礼是梁启超最小的孩子,出生于1924年,五年之后,梁启超就去世了。就年龄而言,梁的孩子们大概可分为三个群体,长女思顺与弟妹们年龄差距较大;梁启超流亡日本期间所生的几个孩子年龄接近,分别是思成、思永、思忠和思庄,他们的童年是在日本度过的;1911年梁启超回国,生活趋于稳定,几个孩子陆续出生,他们是思达、思懿、思宁和思礼,除思礼年龄稍小一些,可算同一个年龄段,他们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天津的饮冰室中度过的。梁启超自1915年退出政界、潜心学术研究之后,基本上在这座位于天津市意租界西马路25号(现在天津市河北区民族路44—46号)的私人住宅中生活,并写下了大量极具学术价值的著作,后来,梁启超的作品整理结集出版的时候,就以这座房子的名字来命名,这就是著名的《饮冰室合集》。
梁启超极富生活情趣。他不仅是一位学识渊博、思想敏锐、见解独特的知名学者和启蒙思想家,也是一位热血激昂、叱咤风云、命运多舛的维新志士和共和勇士,更是一位极有人情味的性情中人,家庭,子女,天伦之乐,永远是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为之奔波操劳,乐而不疲;为之喜怒哀乐,竭尽所能。梁启超将中国传统士大夫孜孜以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目标给予淋漓尽致的诠释和实践。也正是因为有了梁启超,无论是在“双涛园”,还是在“饮冰室”,我们都能够清晰地听到梁家的欢声笑语,我们都能够深切地感受到那抑制不住的幸福与温馨。家,不仅成为梁任公最大的安慰和精神寄托,而且成为梁家子女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
“双涛园”是梁启超流亡日本时的住所,也是思顺、思成、思永、思忠、思庄等子女记忆中难以割舍的儿童乐园。随着“百日维新”的失败,康、梁先后逃往日本,得以保全性命,并图谋东山再起。梁启超流亡日本后,先是住在东京,生活比较便利。此时,他的全家及部分族人也因为“百日维新”的失败而被清政府追捕,不得不背井离乡,开始逃亡生涯。他们先是逃到离家乡不远的澳门,当得知梁启超已在日本的消息后,纷纷到日本投奔梁。无论出于道义,还是出于传统的家族观念,梁启超都必须承担起这一重任。随着人口的增多,梁启超在东京的住房日益显得拥挤,而经济条件的拮据又使得梁很难改变这一现状。1906年,一位倾心于维新事业、又非常敬重梁启超的日本华侨帮他解决了这一难题,他慷慨地将自己在神户郊外须磨海滨的一幢名为“怡和山庄”的别墅借给了梁启超及其家人以做安居之所。于是,梁启超带领全家搬到了那里。“怡和山庄”的优雅环境立即吸引了远道而来的梁家人。尽管略显偏僻,但这里依山傍海,背后是苍绿的山林,清风徐来,松涛声声,是那么遒劲、悠远;面前则是浩瀚的大海,海风阵阵,波涛拍岸,是那么清脆、悦耳。对于从小生活在海边的梁启超来说,大海并不陌生,但这里的优雅别致、清新爽快深深地感染了他和他的家人。高兴之余,梁启超取松涛、海涛之双涛声,将自己的新住所形象地改称为“双涛园”。这里,他们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双涛园”的故事也由此开始,平淡而趣味无穷,以至于许多年后,梁思成还常常在梦中重新回到童年的生活。晚年的梁思成这样回忆当时的生活:
我从横滨时开始记事。我父亲那时在编一本知识分子刊物《新民丛报》,我们就住在印刷所的二楼。我每天到华侨办的大同学校附属幼儿园去,教师全是日本女人,她们都十分慈祥和温柔,就像妈妈和姐姐一样。
日本地震很多。每次发生地震的时候,那日本阿姨就抱我下楼,因为我妈妈是缠过脚的,下楼不太方便。
我大约六岁的时候,我们搬到了须磨。我们在那里住在一座华侨所有的别墅里,它有一座大花园,连着一片直通海滨的松林。我父亲把这地方叫作“双涛园”,因为我们在这里既能听到波涛声,又能听到松林中的风声。
我同我的堂兄弟姐妹们从家里徒步走到通往神户的铁路车站,去神户同文学校上学。铁路售票员对我们很好,即使我们只有一天没去上学,他们也会担心,第二天一定要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双涛园”的无穷乐趣不仅在于其优美景致,更在于一大帮天真烂漫的孩子。这其中,既有梁启超的子女,也有几个寄居于此的亲戚家的孩子,他们大则十几岁,小则刚刚蹒跚学步,但年龄的差别并不妨碍玩闹。梁启超在紧张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莫过于陶醉于孩子们的欢乐和嬉笑中,流亡生活的困苦,对祖国命运的忧患,壮志未酬的失落……一切的不如意都在孩子们的笑语声中烟消云散。他给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起了一个足以体现他心情的称号——“双涛园群童”。
在平常日子里,“双涛园”中大一点的孩子会在思顺的带领下去神户上学。此时的思顺尽管只是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但在弟弟妹妹的心中,她已经是一位代表父母行使长女职责、并具有足够权威的长者。学校离家很远,孩子们要早早地出发,步行很长一段路程,然后再乘小火车前往。但毫无疑问,上学,对于这群贪玩的孩子们来说,不仅不是一种负担,反而有了无限的乐趣。在梁思庄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恐怕要数二哥梁思成上学途中的滑稽习惯:年少的梁思成每天早上赶火车时,一定要在途中拉一泡屎,然后才如释重负,继续前行,每天如此,少有或缺。有时眼看小火车就要开走,孩子们急得直跳脚,然而可爱的小思成必须完成此项“功课”方能同大伙一同前进。
上学之余,“双涛园”后面的山林就成了孩子们真正的“天堂”。樱花烂漫的时节,大人们登山赏花,孩子们则前后奔跑,嬉戏不息,都要玩“疯”了。有时,孩子们会跟着父母,带着小炉子和酱油等佐料,在松林中,踩着厚厚的松叶,四处寻找鲜鲜的松蘑,边烤边吃。风景之美,松蘑之香,气氛之和谐,以至于已长大成人的“双涛园群童”每每想起,都会留恋不已。
暑假的时候,梁家全家老少经常去海滨游泳,清澈的海水,雪白的浪花,柔软的沙滩,立即成为孩子们新的乐土。有一个夏天,梁启超的老师、也同是维新战友的康有为来看望他们。显然,迂腐的言行,裹足不前的思想和日趋强烈的保皇观念使康有为很难再重温昔日与梁启超师徒之间的默契与共鸣,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双涛园群童”们的共同敌人。因为康的出现不仅影响了正在进行着的孩子们和父母的水中“狂欢”,而且他们也不断看到父亲和“康老头”正在为日益扩大的政治分歧而争论不休。孩子们决定采取他们认为最有效的方法对“康老头”进行报复。他们刚刚学会的潜泳技术派上了大用场。在梁启超和康有为一同下海游泳时,孩子们便潜入水中,然后悄悄地游到康的身旁,使劲揪他的颌下胡须,疼得“康老头”唏嘘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双涛园”的娴雅生活并未影响梁启超的事业,他依旧终日忙碌,如饥似渴地汲取西方近代文明营养,竭尽所能地四处宣传改良思想。工作之余,和孩子们的相处无疑成了梁启超放松自我的最佳方式。“双涛园群童”的记忆中,一个很难忘,也是很常见的镜头便是晚餐餐桌边全家的团聚,梁启超则是这聚会中的当然主角。通常梁启超会倒上一壶酒,边吃边饮,边喝边谈,海阔天空,天南地北,但讲得最多的还是一些民族英雄的故事。渐渐地,这些原本陌生的英雄们和他们的事迹深深地印刻在孩子们的脑海中,他们为之动容,为之感动,并暗暗立志:要努力成为民族的英雄,让敬爱的父亲为自己而骄傲。
在欢声笑语中,孩子们在风景如画的“双涛园”度过了七年时光。1911年的辛亥革命一举推翻了梁启超爱之又恨之的清王朝。为了祖国的前途,为了个人的理想,梁启超告别了生活多年的“双涛园”,踏上了归国的轮船,开始了一段更加辉煌、也更加波澜壮阔的人生征途。一年后,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双涛园群童”们在妈妈李蕙仙的带领下回到了中国。对于他们中的很多孩子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中国的气息,但祖国的观念早已在他们的心目中牢牢树立。
欢声笑语“饮冰室”
1912年梁启超回国伊始,便将家安顿在天津。之后,梁启超四处奔波,且有很长时间都在北平,或为官,或教学,他也一度将全家接到北平居住,但梁家绝大部分时间仍然居住在天津的租界里。梁于1929年去世后,王夫人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常住于此,直至1950年。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二年,孑然一身的王夫人才带着对故居的无限眷恋,迁至北京,和已在此工作的子孙们阖家团圆。
梁启超在天津的故居位于海河边的意大利租界内(即现在的天津市河北区民族路44—46号),包括新旧两幢西式建筑风格的楼房,在新楼的后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很不起眼,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王夫人为维持生计而新建的,之后的近十年时间,她基本上住在那里。今天,我们将这两座漂亮的洋楼统称为“饮冰室”。
像众多的中国传统读书人一样,梁启超给自己的书斋起了一个颇讲究的名字——“饮冰室”。据说,这一名号出于《庄子•人世间》中的一句极具哲理意味的话——“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在这里,最终脱离政界的梁启超实现了由“政治明星”到“学术大家”的转变与飞跃,标志则莫过于晚年梁启超所撰写的大量震撼学术界的学术著作,这其中的大部分作品是梁在“饮冰室”——这所安静而又温馨的书斋里完成的。后来,梁启超的作品结集出版,书名即以“饮冰室”来命名。“饮冰室”也因此而名扬海内外,成为众多有志青年向往的学术“圣地”。
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梁启超故居的两座洋楼分东西而立,而且各具特色。靠西边的是一座漂亮的意大利风格建筑,建于1925年,是梁启超特意请意大利建筑师罗尼欧设计的。整座楼房呈浅灰色,分上下两层,造型典雅,即便是在以建筑别致而著称的意大利租界,也有超众脱俗之感。梁启超自日本回国后,亦为官,亦做学问,收入颇丰,因此室内摆设很讲究。当然,作为学者之家,最重要,也是最具特色的首推梁启超的“饮冰室”书房和图书资料室。在这里,梁启超经常才思喷涌,行笔如飞,著书立说,通宵达旦。靠东边的那座洋楼建于1915年初,外观稍显呆板、陈旧。屋顶用红色洋瓦,外墙体也呈浅灰色。梁启超晚年主要在此居住生活,直至1925年新楼建成。而梁家的众多子女及亲戚在1930年之前,则主要生活在这座旧楼里。
作为有着浓厚爱国情结的一代学术宗师,梁启超为什么将自己的家安置在京城之外、海河之津的天津意租界?这种做法似乎与梁启超高昂的政治热情和政治参与意识不相符合;同样,这种做法似乎也与梁启超终身倡导并不懈实践的爱国思想大相径庭。对于这一点,很多人难以理解,包括梁启超年轻的儿子。有一件事就很有代表性,在一次家庭晚餐过程中,面对父亲的侃侃而谈,正在上中学且有着强烈民族主义意识的四儿子梁思忠鼓足勇气向梁启超问及缘由,尽管这个问题很容易让他们十分敬重的父亲感到尴尬。梁思忠问道:“为什么一个爱国的政治家要在一个通商口岸的外国租界里安家并造起书房和图书室?”显然,梁启超没有想到儿子会提出这么敏感的问题。但梁很认真地对待儿子的疑问,他非常平和地对儿子解释道:“别把私人的事情同国际事务搅在一起。除了我的家庭以外。我眼前主要关心的是我的图书室。我需要我的书,我必须使它们保持能用的状态。比起放在可能被某些愤怒的学生不明智地放火烧掉的易燃的宫殿来,放在附近港口城市的外国租界里可能更安全些。而要使用这些书,我必须时时住在它们的旁边。” 年轻的思忠是否理解父亲这番话,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学术研究的浓厚兴趣及由此而产生的安全需要是导致梁启超长期住在天津的意大利租界的一个重要因素。但这显然不是唯一的原因,我们只有认真研究那个时代的中国国情以及梁启超本人的复杂人生经历,才能找出比较全面的答案。辛亥革命后的中国政坛漆黑一片,混乱不堪,政府更迭频率之高、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梁启超自日本回国后,曾对共和政治抱有空前的兴趣,志在一搏。然而,身陷其中,方知仕途险恶。坦率地讲,尽管梁启超学富五车,在政治斗争中却始终比较幼稚,激情有余,智谋不足,何况又是在那么一个黑暗的时代背景下,虽然风光一时,但几经沉浮,依旧两手空空,直至生命终结,梁启超也没有弄清楚从政之路的“真谛”。但严峻的现实,加上绝顶的聪明却使他看清了当时的处事之道。一方面,梁对政治仍有着浓厚的热情和参与意识,北京政局变幻莫测,一旦卷入,很难抽身,弄不好,还会搭上身家性命。而在天津则大有好处,这里虽不是京城,但相距不远,且交通便利,如果形势有利,则可乘火车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北京;如果形势不利,则可迅速脱身,离开是非之地。翻开天津近代历史,我们不难发现,这座距离北京不远的租界城市成为众多军阀、政客的首选居住地,而且他们的住所基本上都选择了老龙头火车站附近的外国租界中,其中原因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方面,则具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梁启超看来,爱国绝不是单纯的空喊口号和自我标榜,爱国的行动可以而且应该包括各个方面,既有政治救国,军事救国,也应该有科学救国,学术救国等。不能为了标榜爱国而与一切“洋”事物都划清界限;也不能为了表明爱国,都去当兵或参与政治斗争,毕竟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基于此种认识,尽管在政治上屡遭挫折,但梁启超的爱国热情始终未减,而且愈发坚定了自己学术救国的信念,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在世人的心目中,“饮冰室”无疑成为梁启超渊博学识的代名词,以至于很多人会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去瞻仰它。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梁家儿女来讲,这里不仅是个学术“圣地”,更是一个处处洋溢着浓浓亲情,又其乐融融的幸福大家庭。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这里也总能听到孩子们天真欢快的笑声。这里,是梁家子女离开“双涛园”之后又一个快乐天地,许多年以后,他们总还常常记起在这里度过的难忘岁月。
住在“饮冰室”的梁家人丁兴旺,流亡日本期间出生的孩子,除了思成、思永一直在北京求学外,年幼的思庄、思忠和思达(1912年12月出生于日本神户的“双涛园”,他是梁启超在日本出生的最后一个孩子)长期住在这里。随着思懿、思宁和最小的思礼相继出生,梁家越来越热闹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纵情嬉戏成了梁启超紧张工作之余放松自我的最佳途径,而小孩子们在玩闹时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及“失败者”的大哭声不但没有令他感到烦躁,反而在他的耳中变成奇妙无比的交响乐,听起来是如此的让人心旷神怡,继而灵感源源而来,对生活的万千兴趣转化为生花妙笔和创造性工作的无穷动力。
孩子们尽情享受童年的乐趣。思成、思永平时在北京上学,难得和弟弟、妹妹们相聚,假期一到,家里便成为他们大展“调皮捣蛋”才能的天地。思庄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妹妹,也是他们恶作剧的“最大受害者”。通常他们两人先商量好作弄妹妹的方法,然后分头实施,一般思成主演,有时全身披挂各种怪装饰,有时倒立着怪声怪调唱歌,然后,由思永出面骗思庄来。小哥俩深知妹妹特别喜欢和他们玩,因此,不用什么花言巧语,小思庄就会上当。既爱玩又胆小的思庄妹妹每次都被吓得尖声大叫,甚至放声大哭。有一次,两个哥哥一本正经地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纸盒,口口声声要送给小妹一个重要礼物,思庄高兴坏了,不假思索地接过纸盒,迫不及待地打开,随即而来的不是欢笑,而是刺耳的尖叫和哭声。原来,那漂亮的盒子里装满了小哥俩从槐树上捉来的毛茸茸的绿色肉虫。恶作剧的目的达到了,但接下来,小哥俩就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哄妹妹,直至她破涕为笑,否则,娘是不答应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走,而欢乐则长久地驻留于此。三十年代,思庄的女儿也曾在“饮冰室”生活了很长时间。调皮的小八舅思礼不仅是她最好的朋友,更常常惹得她放声大哭,之后,又像当年的俩哥哥一样,千方百计逗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外甥女开心,而身旁的娘则仍然是一位严格的主持公道者。对于“饮冰室”来说,快乐的一幕即使重复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为多啊!
思成、思永等渐渐长大成人,连最爱哭鼻子的小妹妹思庄也于1925年去国外读书。对子女满怀深情的梁启超一度感到寂寞和失落。1925年4月17日,他在写给远在加拿大的女儿们的信中将自己的情绪毫无遮拦地表达出来,他这样写道:“宝贝思顺、小宝贝庄庄:你们走后,我很寂寞。当晚带着忠忠听一次歌剧,第二日整整睡了十三个钟头起来,还是无聊无赖……庄庄这几个月来天天挨着我,一旦远行,我心里着实有点难过。但为你成就学业起见,不能不忍耐这几年。庄庄跟着你姊姊,我是十二分放心了;但我十五日早晨吩咐你那几段话,你要常常记在心里,等到再见我时,把实行这话的成绩交还我,我便欢喜无量了。” 之后不久,梁启超亲自裱好一个小型的手卷寄给思庄,并写道:“小宝贝庄庄:我想你的狠,所以我把这得意之作裱成这玲珑小巧的精美手卷寄给你,你姊姊呢,他老成了,不会抢你的,你却要提防你那两位淘气的哥哥,他们会气不忿呢,万一用起杜工部那‘剪取吴凇半江水’的手段来却糟了,小乖乖你赶紧收好吧。”
梁思礼的出生令梁启超高兴万分,他将这个小儿子称作“老白鼻”,思礼也成为他晚年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和乐趣。梁启超将“老白鼻”一点一滴的成长过程都给记录下来,并经常写信告诉远在海外的儿女们,和他们一同分享家的温暖。在1925年的一封信中,梁启超这样写道:“老Baby好顽极了,从没有听见哭过一声,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够他的肺开张了。自从给亲家收拾之后,每天总睡十三、四个钟头,一到八点钟,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横过来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几爬,滚几滚,就睡着了。这几天有点可怕——好咬人,借来磨他的新牙,老郭(思礼的保姆)每天总要着他几口。他虽然还不会叫亲家,却是会填词送给亲家,我问他‘是不是要亲家和你一首?’他说‘得、得、得,对、对、对。’” 梁启超还曾经写过一首描述思礼儿时神态的词作,内容滑稽生动。
好事近
其一
昨日好稀奇,迸出门牙四个。
刚把来函撕吃,(事实)却正襟危坐。
一双小眼碧澄澄,望着阿图和。
肚里打何主意,问亲家知么。
其二
谢你好衣裳,穿着合身真巧。
那肯赤条条地,教瞻儿取笑。
爹爹替我掉斯文,我莫名其妙。
我的话儿多着,两亲家心照。
等“老白鼻”长大一些,乐趣就更多了。1927年1月2日,梁启超写给孩子们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爱,非常聪明,又非常听话,每天总逗我笑几场。他读了十几首唐诗,天天教他的老郭念,刚才他来告诉我说:‘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离家,他不会念,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小猫就把那猫摔下地,惹得哄堂大笑)’,他念:“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总要我一个人和他对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书当琴弹,诸如此类每天趣话多着哩。”
这些信里通常都会提到的“亲家”竟是梁启超的长女梁思顺,这是梁启超乐观天性的又一真实再现。对于思礼这个“老来子”,梁启超疼爱有加,并经常开玩笑说,思礼和大姐思顺是“亲家”,将来他们的孩子要结亲。而实际上,思顺比这个最小的弟弟要大三十一岁。
梁启超当然是这个大家庭的核心,在竭尽所能教育学生、改造社会的同时,他从来也没忘记作为父亲对子女的关爱和教育职责。从某种意义上,梁对子女成长与成才的关注程度和期望值要远远超过寻常人。梁的子女们真应该感到由衷的庆幸,因为他们不仅得到无微不至的父爱,而且受到充分的尊重和理解,他们有完全的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专业方向,并可以就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与父亲无拘无束地交流意见,直至妥善解决。在当时的中国社会,这样民主家庭是多么令人羡慕啊!传统思维下的父母们往往在给予子女无限关爱的同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孩子们的前途做出明确限定,在他们看来,这既是长者的责任,又是一种爱的方式。在这种带有专制色彩的关爱中,孩子们就像一群失去自由的小鸟,对专制的愤怒和对自由的渴望,促使他们中的很多人再也不愿留恋家的温情,痛苦而勇敢地冲向自由的天空。
梁启超在家的时候往往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全家老小会围坐在大餐桌旁。梁启超爱饮酒的习惯依旧保持,“当孩子们在大约二十分钟内匆匆吃完晚饭时,父母亲则啜饮着老酒。饮酒是慢吞吞的,大约总有一个小时,父亲会谈论他正在写作的题目:诗人或其他人的传记、历史、政治哲学、古典文学、儒家学者以及其他学派的学者。这时候他重又集中注意国学的研究。他早年颇为关注的外国问题,现在很少谈论了。”
思成、思永稍大一些就进了清华学校,在这里,兄弟俩接受了系统的近代西方文明教育。梁启超在鼓励孩子们努力学习西方优秀文明成果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忧,他担心孩子们只接受了西方文化,而丢了国学。于是在1920年、1921年和1922年的暑假,梁启超在“饮冰室”家中办起了旨在讲授国学经典的补习班,听课的有思成、思永、部分亲戚家的孩子和梁的一些年轻门生。梁启超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讲课,下午孩子们温习所学内容。梁启超先后讲了《国学源流》《孟子》《墨子》和《前清一代学术》等。这种家庭学校的教育显然是卓有成效的,孩子们不仅深受父亲思想的熏陶,就连他的激情洋溢的讲课风格都极力加以模仿。梁思成后来指出,父亲的治学方法对自己和思永影响深远。他说:“父亲的观点很明确,而且信心极强,似乎觉得全世界都应当同意他的观点。” 而自美国留学归来的梁思成、梁思永兄弟在中国建筑史和考古学方面取得的震惊世界的开拓性成就,无疑是对梁启超的最好回报,虽然,这已经是梁启超去世多年以后的事情。
1924年以后,思达、思懿、思宁等几个较晚出生的孩子也渐渐长大。为了更好地充实孩子们的国学、史学知识,梁启超决定让几个孩子从1927年下半年起休学一年,在家办起了补课班,并聘请了他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弟子谢国桢担任家庭教师。许多年以后,谢国桢对这一段往事仍记忆犹新:“1927年夏,桢在清华大学研究院结业之后,即馆于天津梁任公师家中,教思达、思懿诸弟读书。先生著述之暇,尚有余兴,即引桢等而进之,授以古今名著,先生立而讲,有时吸烟徐徐而行,桢与思达等坐而听。先生朗诵董仲舒《天人三策》,逐句讲解,一字不遗。余叹先生记忆力之强,起而问之,先生笑曰:‘余不能背诵《天人三策》又安能上万言书乎!’先生健于谈喜于教诲,有时朗诵苏长公、陆放翁之诗词,有时伏案习魏晋六朝人书,以寄托其郁悒不平之气。每饭余茶后,茗碗之间,为桢讲研究历史之方法,及明末清初甲乙之际史迹,桢则引笔记之。桢之所以略知史部薄录之学,纂辑《晚明史籍考》研治明季‘奴变’,清初东南沿海迁界,江南园林建筑,以及南明史迹,粗有辑著,皆由先生启迪之也。翌年夏,先生荐余于天津南开学校高中部,思达等亦同肄业于其校。”
看到孩子们大有长进,梁启超非常高兴,他写信告诉思顺:“司马懿(梁在家信中将思懿称作司马懿)非常聪明,逼着和达达同一样功课(英文不同),居然跟得上。” 他认为,照这样下去,过一两年,两个人都可以进大学了,思宁也可以进中学了。
付出终会有回报。“饮冰室”不仅是梁启超及其全家的快乐天堂,而且成为孩子们接受“家训”、学有所长的崭新起跑线,欢声笑语,书声琅琅,始终回荡在它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