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子女
从20世纪40年代的抗日战争时期,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梅家四个子女的经历大致如下。
梅葆琛:建筑设计师,难舍二胡艺
1942年3月5日,梅葆琛辞别父亲,在父亲友人顾兰荪等先生照料下离开香港,长途跋涉,两个多月后到达重庆。
梅葆琛考入一所教会学校——广益中学。学校位于重庆南崖黄角桠,操场旁有座小山峰,山峰顶上有一座文峰塔。有时下课休息,梅葆琛和同学爬上山,站在文峰塔边,遥望着对面山城重庆,他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当我听到长江内轮船的汽笛鸣叫声,我仿佛又回到了香港、回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现在的情况怎样?不知他在日寇的铁蹄下过着怎样痛苦的生活?我默默地祈祷,愿父亲能战胜敌人的诡计。我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念书让父亲放心,胜利最终会到来的,我不久将回到父亲的身边。
广益中学的集体宿舍条件很差,一到夜间,铺板上的臭虫就爬出来咬人。有一天晚上,一个同学被咬得难受,便从驻在学校操场的美军基地中偷来一脸盆汽油,一边照着油灯,一边往铺板上洒,梅葆琛觉得不妥,刚想提醒同学小心失火,只听“砰”的一声,铺板已烧起来,梅葆琛大喊:“着火了!”他用棉被扑救,同学们都跑出宿舍,梅葆琛却烧伤了,经过抢救和住院治疗,梅葆琛才得以康复,但脸上、手上、双臂都落下了伤疤。学校表扬了他,而他怕父亲担心,却一直未去信说明。直到梅葆琛回到上海后才告诉父亲,梅兰芳鼓励儿子说:“年轻人应该有这种牺牲精神,你要继续保持下去。”
读书期间,梅葆琛时常惦念父亲的安危,有时赶上周日,便到徐广迟伯伯家打听父亲的消息,听过父亲遇害的谣传,也听到父亲回到上海后仍然拒绝为日伪演出,宁可把自己打针打成高烧,神志昏迷,也不肯为敌人演戏,后来又听到父亲平安的消息,梅葆琛兄弟总是在悲喜交加中度过。梅绍武到贵阳清华中学念书后,1944年,梅葆琛也由重庆转学到贵阳清华中学,和梅绍武在一个学校读书,相互照顾和勉励。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梅葆琛兄弟欣喜万分,“虽然没有看到上海庆祝胜利的热闹场面,但是心里确实很激动和兴奋。总算盼到了这一天,尤其是与三年多没有通信的家中有了信件联系,从此能听到父亲的真实消息,再不必为那些谣传而大伤脑筋了。”
梅兰芳来信说到登台演戏的感人情景,让梅葆琛兄弟兴奋得睡不着觉。梅兰芳的信中还提到:“你们九弟葆玖喜爱京剧,我看他有条件学戏,因此在1944年,他十岁时,从北平给他请来王幼卿先生,专门给他开蒙并彩排了《三娘教子》中的小东人一角色,扮相很美,演得逼真,受到观众的欢迎。于是我决定让葆玖也上学,也学戏。在十一岁时,拜王幼卿先生为师,从那时起正式开始学戏,以便将来接我的班。”
1946年4月,梅葆琛在贵阳高中毕业,转道重庆乘飞机回到上海,见到阔别四年的父母和妹、弟,叙说离别之情。
晚上逢梅兰芳在家时,梅葆琛叙说了自己在重庆的读书生活,梅兰芳充满慈爱地说:
你在重庆生活够苦的。我当时也无法接济你们的生活和学习费用,你们兄弟俩都是靠在重庆的朋友帮助的,我想知道都是哪几位?你要详细告诉我,我准备去信,向他们一一道谢。你虽然吃了一些苦,可是没有染上坏习惯。尝一尝苦的滋味,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你懂得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困苦。我很高兴的是你已经完成了高中的学业,成绩也还让我满意,你在家中休息一个时期,再复习功课,以准备考大学。
梅葆琛告诉父亲,他在重庆时得到父亲的很多朋友的帮助,如中国银行的徐广迟先生和夫人、江庸先生和夫人等,其中也有并不认识梅兰芳的“朋友”,同样非常关心和帮助梅葆琛。梅葆琛初到重庆时,中国银行有一位卢定中先生,对梅兰芳的演戏技艺和蓄须明志的品德十分钦佩,听说梅葆琛是梅兰芳的儿子,便帮助梅葆琛报考学校,办理入学手续。江庸先生的儿子江康,是梅葆琛高中一年级的同学,为人正直,性格爽朗,对梅葆琛影响、帮助很大,两人形影不离,相处融洽。
应上海观众的要求,梅兰芳于1946年秋天开始在上海南京大戏院演出。梅葆琛正备课考大学,所以有机会欣赏父亲的演出,他又利用徐兰沅、王少卿两位著名琴师在梅家的机会,向他们学习操琴。
一次,梅兰芳在南京大戏院演出《宇宙锋》。梅葆琛来到后台看父亲化妆。梅兰芳画好眉毛,发现梅葆琛在身后,便问儿子他的妆化得如何,两个眉毛是否一样,边问边用笔校正,梅葆琛说自己不懂,是外行。梅兰芳说:“正因为你是外行,是生眼,我才要问你,因为你的眼光可以代表台下的观众,你看着合适了,那就是说台下的观众也就看着合适了。后台的同事,因为都对我客气,不肯说出自己的意见。”这时梅葆琛才说从镜子的反光中发现父亲的左眉画得比右眉略粗一些。梅兰芳听后笑着说:“是啊!我刚才叫你从正面看我,因为自己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面孔,总是左面比右面略小,因此我就将左眉画的略粗一些,现在你面对我再看看,是不是一样啦?” 梅葆琛从正面一看,父亲的两眉果然一样了,心里非常佩服父亲对艺术的精益求精。
那天演出结束,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并挤到台前,向梅兰芳致意,梅兰芳满脸笑容,向观众频频鞠躬、鼓掌,谢幕竟达十余次。
回到后台,梅兰芳问梅葆琛:“今天我嗓子怎么样?扮相还可以吗?唉!八年没唱,这嗓子可真熬不下来,后半场我只得用技巧,才顶了下来。”并要梅葆琛回家后提意见。回家的路上,梅葆琛认真回忆每场戏的印象:“觉得父亲在身段上似乎有些生硬,嗓子有时感到气力不足。别的毛病,再也想不出来了。但是,这是父亲八年来头一次上演《宇宙锋》啊!这些细微的生硬和气短是难免的,怎么能算缺点呢?”
回家后,梅兰芳虚心地聆听朋友和家人的议论,特别是听徐兰沅、王少卿两位琴师的结论,然后默记在心,作为下次演出改进的参考。
梅葆琛酷爱京剧,虽然他知道根据自身条件不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父亲梅兰芳也不主张他学习;但他在复习功课的这一段时间内,每天用大部分时间温课,抽出一点时间坚持学习二胡。只要父亲晚上有演出,他都要去看戏。同时为了帮助父亲积累资料,梅葆琛每逢看戏都带着照相机,以便及时拍下父亲的优美身段和动人表情。
梅葆琛对拍照的体会是这样的:
不少演员在台上演出时,不太欢迎拍照,甚至有的还表示讨厌。因为,一来怕妨碍在台上的表演,影响深入角色时的情绪,二来是怕拍照者挡住后面的观众视线,影响观众情绪。三怕照不好让被照人挑眼。这的确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可是,我父亲却并不反对人们来给他拍照。在他演出时,他能让你拍得很顺利,他能把脸部在亮相时或唱慢板时给你一瞬间的时间,既能让你捕捉到理想的镜头,且又不影响自己演出的效果,又不使观众看出来。
特别像拍摄《贵妃醉酒》的剧照,梅葆琛体会更深,这出戏剧中人杨贵妃面部表情丰富,身段细致,动作优美,不大容易拍好。梅葆琛对好镜头时,梅兰芳多次示意快拍,他这才抢拍了一些镜头。回家后父子交流拍剧照的体会,梅兰芳问:“你知道我有几个表情在等你的镜头,你怎么没拍?”梅葆琛回答:“我怕太扰乱您的演出,所以没拍。”梅兰芳接着说:“不要紧的,下回只要我看你在拍,我会让你有机会的。” 这样,梅葆琛再看戏时,按父亲的意思抢拍了不少镜头,并得到家人的好评。
相片洗印好了,梅兰芳便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和琢磨,找出自己在表演中的不足之处,以便改进,同时指出葆琛拍摄技术的优缺点,告诉儿子在什么角度、怎样拍效果更好。在这段时间里,梅兰芳还试着让梅葆琛管理剧团内部的订戏票账目。因为常常遇到一些间接认识的上层人士和一些并不熟悉的人来家里要票,梅兰芳手头并无戏票,但又不好推辞,就让梅葆琛每天将朋友们及上述人士所订的戏票总数统计好,有多少张多少钱,再去剧场预订,等到取回戏票,再按预订的人分发,同时收回票钱。梅葆琛起初以为这个工作很简单,没想到真做起来却不容易,有些订票人的钱收不上来,梅葆琛回忆:
当然不少老朋友是付现款取票的,但是也有不少间接介绍来买票的上层人士们,对他们的派头和习气,我并不了解,他们每次都是要最好的票,必须是三、四排中间的座位,简直是你争我抢,弄得我无法周旋。这些人可真不容易对付,有时票拿走,戏也看了,十多天不送票钱。那时的钱都是以亿来计算。一期戏都快演完,我却无法完成任务,收不回钱,无法结账,急得我在父亲面前都要哭出来了,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梅兰芳是有意锻炼儿子如何面对和克服挫折,体验人生坎坷和做事情的艰难。现在见梅葆琛着急,便耐心安慰他说:“你年纪轻,不懂得社会上的恶习。这些人多会儿他们想起来了,高兴了,也许会还清这笔钱;要是他们忘记了或者根本就没想给你,也只好由他们了。” 梅兰芳告诉剧团的负责人来接替梅葆琛做要账的收尾工作,梅葆琛才松了一口气。
1948年,梅葆琛考入了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新中国成立后与上海同济大学合并)。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梅葆琛还是难以割舍对京剧的喜爱,他挤出时间去看父亲的演出;有时弟弟梅葆玖吊嗓子,他也在一旁学拉二胡;有时向父亲请教胡琴的韵律。王少卿见梅葆琛这样痴迷学二胡,便在给梅兰芳吊嗓子时,叫梅葆琛伴奏二胡,梅葆琛既高兴又紧张,怕出错影响父亲吊嗓。梅兰芳和王少卿一再鼓励梅葆琛大胆伴奏,有错可以纠正。随着配合伴奏次数增多,梅葆琛的京胡伴奏有了明显的进步。当他向父亲表示,想投身戏曲界,干“场面”这一行时,梅兰芳认真地提醒他说:
你已经上大学了,要安心念书,将来当个出色的工程师。你最近拉二胡有进步,手音、指法、弓法都很不错,不过这一行你想干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场面”上各种乐器都要懂,你哪有这么多时间去学呢?业余时间玩玩是可以的,多掌握一点东西是好的,在念书太紧张时,可以用它作为消遣,调节精神是有好处的。以后,在我演出时,如有机会,你也可以客串一场。但如果你白天念书;晚上学二胡,还听戏,对学业会有影响的,精力不充沛,脑子就不好使,功课又怎么跟得上呢?长此下去是不行的,希望你分清主次,以学业为主。
梅兰芳的这一席话,才使梅葆琛清醒过来,他牢记父亲的教导,努力学习,放学回家后便躲在二楼“梅华诗屋”里做功课。为节省时间,梅葆琛不上三楼与父母和朋友们共进晚餐,常常是到厨房要一碗鸡蛋炒饭和清汤,吃过饭接着再念书,直到深夜才上四楼卧室睡觉。在梅葆琛的印象里,父亲教育子女的态度,始终是和蔼、稳重、严肃的,从没有面红耳赤、大发脾气的时候,一直都是以理服人,婉言开导,这种“不怒自威”的教育态度,反而使子女更为尊重、热爱父亲,甚至有些怕他。在梅兰芳的严格教育下,梅家的孩子都很懂道理。
由于梅葆琛在高中时学的是英语,所以到震旦后读法语感到很吃力,在法语班梅葆琛结识了苏滩(后为昆剧)名家林步青的孙女林映霞,两人在学习上互相帮助,放学后常在一起复习功课。当梅葆琛在学习中出现畏难情绪时,林映霞总是鼓励他不要灰心,而要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梅花香自苦寒来,两人互助互励,不但法语过了关,其他课程也都顺利通过。分班后,林映霞在医学院念口腔专业,两人仍保持朋友往来。林映霞在生活上也很关心、照料梅葆琛。有时梅葆琛衣服破了,林映霞就及时给补上。当葆琛把映霞领回家和父母、外祖母见面时,他们对端庄、朴实的映霞都非常满意。
1951年冬,梅葆琛和林映霞在北京护国寺家中结婚。不久,梅葆琛毕业分配到北京市建筑设计院工作,任工程师;林映霞到协和医院口腔科工作。工作之余,梅葆琛仍然虚心向王少卿、徐兰沅两位著名琴师学习,后曾在业余演出时伴奏《凤还巢》《霸王别姬》《穆桂英挂帅》等。
梅葆琛白天上班,晚上时常加班设计及制图。只要一有空,他就拿起心爱的二胡练一阵,有时也到父亲的住房去汇报工作情况。梅兰芳十分关心北京城建规划情况,告诉儿子:“人的一生,不论做什么行业,我搞艺术,你搞建筑,虽然工作性质不相同,但服务的对象是相同的,要更好地为人民服务,首先就要我们树立起正确的思想,明确的理想,有了理想就有了目标。”
梅葆琛每天早出晚归,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梅兰芳对梅葆琛的生活观察得极为细致,有一天梅葆琛陪父亲说话,父亲递给梅葆琛一支香烟,梅葆琛说不会抽,父亲说:“我早知道你会抽了,现在你已成年了,工作忙时抽支烟调剂一下疲劳是可以的,烟毕竟是有害处的。”
梅兰芳要经常去外地演出,留在家里还有一些工作人员。于是,梅兰芳有一天把梅葆琛叫到他房中,十分细心地交代:“我这一走,时间不会很短,这家就交给你管了,一切生活费用和留下来的工作人员的工资都由你支付,需用钱时,你可以写条子到曹少璋伯伯那里去取(梅兰芳的老友,原新华银行经理)。如有亲戚朋友来访时,你要像我在家时一样热情接待。有外来信件等事可由你代我处理,对重要的事情可给我去信或打长途电话告诉我,你再照我的意见去办理。”
此后,梅葆琛在工作之余,把管理家事、记账当作一项任务认真完成。每当父亲风尘仆仆从外地演出归来,家中立刻门庭若市,访者云集,父亲不辞辛苦,热情接待。每当这时,梅葆琛便更加敬佩父亲,甘愿多为父亲分担一点事情,决心替他管好家事。每次父亲回来,休息几天后,梅葆琛便找个晚上客人少的时间,把几个月开支的账本送到父亲房中,请他过目。
这时,梅兰芳就戴上老花镜,在灯下仔细翻看梅葆琛按收据分类小结后、再把总数相加汇总的账。几天后,父亲欣慰地对梅葆琛说:“你的账目记录得很清楚,每月的开销和收据都整理得很细致,与总账相符合,我看后感到一目了然,这是你的优点。也许是由于你是搞建筑设计工作的,对任何一个数字都不会马虎。要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为我管家,主要是让你知道,虽然我现在的生活较为宽裕,但是在生活上仍要本着节约的原则过日子;其次是让你知道,我演出的收入来之不易,是我每次流多少汗水所得到的报酬,你要珍惜它,一定要注意省吃俭用;三是你经过管家,可以培养自己对工作的责任感,让你以后养成在干任何一种工作时,都要始终保持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有据可查的工作态度,这样对你平时的本职工作也是有益的。”
父亲的话,给了梅葆琛许多启发,使梅葆琛工作责任感更强了。每次梅兰芳外出演戏时,梅葆琛总是说:“爸爸,您放心去演好了,我会按照您的意图做好一切的,您放心吧!”
梅葆琛不仅是梅家的好管家,还是一名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在他四十多年的建筑设计生涯中,他参加设计了北京市数百个工程项目,其中最为满意的优质项目有:在1959年国庆十周年的十大建筑中参加中国军事博物馆的设计、北京师范大学教学楼、图书馆、办公楼、坐落在西山的具有民族建筑风格的全国宣传干部培训中心楼。
梅绍武:译著硕果累累,文学研究高深
梅绍武在哥哥梅葆琛赴重庆读书不久,也到贵阳市郊区花溪镇的清华中学读书。虽然清华中学的环境较为艰苦,但是绍武却在这里寻找到最大的乐趣,他的英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由此影响、决定了他一生成为翻译家的道路。
其实,梅绍武的幼年和小学、初中时期,都接触过英语。他的第一位启蒙老师是梅兰芳为其子女聘请的家庭教师杨巩祚教授。有些年,梅绍武还常常忆起一件鲜为人知的父亲的趣事:
1930年初,他率领梅兰芳剧团访美演出载誉归来后,深感在了解外国文艺或与外国同行交往时,不谙外语则多有不便,就决定学习英语,那时他已经36岁。我记得小时候在上海居住,每周二、四下午三点钟,必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英国老太太来家中教他两个钟头语法和口语。那位老太太总在三点钟以前就出现在我家附近,在弄堂里遛达,非等临近吕班路那座天主教堂钟鸣,决不踏进门槛。有时外面刮风下雨,仆人们开门请她提早进来,但她总是拒绝道:“噢,不,我不能多占梅先生的宝贵时间!”父亲每次也都事先整装等待,准三点钟从楼梯上走下来迎接老师进入书房,闭门学习。在那两个小时里概不会客,照今天的常用语来说,真有一股“雷打不动”的劲儿!父亲当时常教导我们子女要像那位老太太那样遵守时刻,而且上学要注意衣着整洁以对老师表示尊敬。至今我有时办事或赴约误点,脑中就会闪现那位遵守时刻的老太太的形象,自愧弗如。
当梅绍武看到“梅华诗屋”的书架上摆放着父亲委托英籍老师从国外订购的各种琳琅满目的外文书籍时,他充满好奇心,总想知道书里面讲的是些什么故事。
梅绍武在香港读初中时,课程多半用的是英语教科书。
在清华中学,梅绍武庆幸遇到唐宝鑫、索天章、李宗瀛、周珊凤、周耀康、费景天、凌中青、李鲸石等学识渊博的老师,他们教学严谨,教学方法灵活。为使学生熟悉世界文学的多种样式、体裁和风格,他们多选世界文学名篇(包括散文、诗歌、剧本、短篇小说或古典名著的片断等);有时还出题让学生用英文写作文、举办英语演讲比赛、鼓励练习翻译等等;还教唱外国歌曲。
清华中学高中毕业后,梅绍武于1946年怀着“工业救国”的想法,考上杭州之江大学机械工程系;“人在曹营心在汉”,梅绍武总也抹不去想读外语的念头。于是,1947年暑假他又报考了燕京大学西语系,乃顺利考取。
五年的燕京大学外文学习给梅绍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老年,梅绍武仍怀念在燕京大学的学习生活、有趣的课外活动和尊敬的师长,特别是讲授英美文学的赵萝蕤老师,梅绍武尤为敬重,他曾回忆道:
赵老师一向为我所敬仰,她是在芝加哥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后,于北京解放前夕返回祖国的……她不仅学识高,而且有高深的音乐修养,弹得一手好钢琴。我毕业后还常到她和陈梦家先生在钱粮胡同的住家去请教,他们夫妇总是热情地给予指导。记得1955年我开始试译一部十九世纪匈牙利古典小说——约卡伊•莫尔的《匈牙利富豪》,译完第一章就拿去念给他们听,他们提出许多宝贵意见,使我受益匪浅,终生难忘……赵萝蕤老师治学严谨,为教学不知记下多少读书笔记,每页都密密麻麻地布满极为端正的小字……1983年,她已年近七十,趁赴美探亲的机会,在短暂的几个月里广泛搜集了国外十几年来发表而她没能看到的有关研究惠特曼的著述和论文,并到国会图书馆查阅了惠特曼的手稿,以便回国后把《草叶集》一万行诗句译得更好更完整,尽快呈献给读者,这种严肃认真的治学精神令人肃然起敬,也使我这个后辈深感应该虚心向她学习。
梅绍武主学英语,选修了法语和德语,理科选修了《微积分》,为了他感兴趣的英国古典文学,又选修了《英国史》,这门课程的学习使他后来翻译19世纪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的作品时尝到甜头。
西语系老师鼓励同学们用英语演剧锻炼口语,梅绍武曾扮演过英国剧作家J.M.贝蕾剧作的主人,还有一次和另一位同学在晚会上合说过一段英语相声,逗得师生们直笑。
1952年,梅绍武于燕京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图书馆工作。梅绍武如鱼得水,在外国文学翻译上得到副馆长、苏俄文学翻译家张铁弦的教诲、指导;在国际书刊交换和选购外文书籍工作中,得到了张申府、顾子风的指导,阅读了多种国外重要刊物上的书评专栏,选择有价值的著作通过交换或采购获得;梅绍武还与常来北图查询资料的师友、学者戈宝权、王佐良、萧乾、冯亦代、吴富恒、李文俊、王央乐等晤谈,切磋商讨如何丰富北图珍藏;70年代中期,梅绍武还曾随同鲍正鹄副馆长赴英国访问,参观了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等。
在北图将近三十年的工作,使梅绍武获益匪浅,从边工作、边读书逐渐走向研究和翻译外国文学的道路。即便在离开北图,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工作的那些年,梅绍武仍坚持每月去借书两三次。他由衷地赞美北图:
一进入如今新建的那座具有民族风格的北图宏伟大楼,就给人一种远离外界喧嚣的宁静感觉。到处可见莘莘学子为祖国“四个现代化”建设孜孜不倦地查找资料,阅读钻研,众多北图馆员拿着低薪而任劳任怨地为读者辛勤服务的精神,真是可敬可佩。
1956年,燕京大学在天津举办了一次聚会。梅绍武与屠珍相识了,他们都喜爱文学和戏剧,探讨翻译的技巧,相同的志趣在两个年轻人心中迸发了爱情的火花。不久,他们结婚了,梅兰芳亲自主持了梅绍武、屠珍的婚礼。
同年,梅绍武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译著《匈牙利的富豪》,他认为这是父亲梅兰芳鼓励他研究英美文学、进行中外戏剧比较研究的成果。梅兰芳看着梅绍武的书,爱不释手。梅绍武拿到稿费后,诚恳地邀请父亲和梅剧团的几位老前辈到北京前门外的恩成居饭馆吃饭。
从北京图书馆到中国社科院美国所,梅绍武几十年笔耕不辍,陆续翻译出版了芬兰哀禾的《海尔曼老爷》《斯堪的纳维亚民间故事集》、阿尔及利亚卡杜尔•穆罕撒吉的《灰烬的沉默》、英国柏拉维尔的《马克思和世界文学》(合译)、美国纳博科夫的《普宁》《微暗的火》、英国安东尼•特罗洛普的《任性的凯琴姑娘——特罗洛普中短篇小说选》、美国阿瑟•密勒的《炼狱》《桥头眺望》《美国时钟》《时移世变》;与屠珍合译了美国尤金•奥尼尔的《诗人的气质》《月照不幸人》《更庄严的大厦》及《塔楼奇案——欧美侦探短篇小说选》;主编了《阿瑟•密勒剧作选》;著作有《西园拾锦——英美作家论》。
在纪念、研究梅兰芳的戏曲艺术方面,梅绍武与人合著了《京剧与梅兰芳》、专著《我的父亲梅兰芳》;主编《梅兰芳艺术评论集》、大型画册《梅兰芳》;选编梅兰芳随笔集《移步不换形》;与梅葆琛、林映霞、屠珍合编《梅兰芳文集》八卷。梅绍武还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兼外委会委员、梅兰芳纪念馆名誉馆长、中国梅兰芳研究会副会长、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译协文学艺术委员会委员、国际笔会中国中心会员。
梅绍武之妻屠珍,生于1934年,195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国文学专业,担任对外经贸大学英语教授。屠珍还担任北京市政协文经及法制委员兼侨委会副组长、中国梅兰芳研究会秘书长、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基金理事、欧美同学会妇女委员、中国妇女人才学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委员。屠珍在西方文学研究方面造诣较深,1956年出版译作《阿尔巴尼亚短篇小说集》。至今译有英、美、法等国译著300万字,主要译作有弗•奥康纳《公园深处》、格雪厄姆•格林《炸弹宴会》《鸳梦重温》《重返呼啸山庄》及尤金•奥尼尔的后期剧作等,并主编过《当代加拿大短篇小说集》等。1994年为纪念梅兰芳百岁诞辰,屠珍担任六集大型文献专题片《一代宗师梅兰芳》和十四集电视连续剧《梅兰芳》的制片人;屠珍为建立梅兰芳纪念馆工作尽心尽力,还多次与文化部和中国剧协合作举办全国性纪念梅兰芳的演出和研讨会活动。
梅葆玥:拜师苦学艺,须生演终生
梅葆玥,1930年9月28日诞生于北京无量大人胡同,是梅兰芳和福芝芳的第七个孩子。
由于旧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当时的医疗卫生条件又极差,经常流行传染病。梅兰芳和福芝芳共生有九个孩子,先后有五个夭折,活下来的四个,即梅葆琛(行四)、梅绍武(行五)、梅葆玥(行七)、梅葆玖(行九)。四个子女中,只有梅葆玥一个女孩,自然被梅家视为掌上明珠,玥有美玉之意,梅兰芳夫妇故为女儿取名梅葆玥。
也许是因为父母的为人和性格,也许是梅家较为严格的家教,梅葆玥虽生长在家庭条件较为优越的梅家,又是梅家唯一的女孩,但从小就不娇惯任性,而是朴素、率直,且天资聪明。她稍微懂点事时,已是抗日战争爆发,父亲梅兰芳让两个哥哥梅葆琛、梅绍武到香港读书,母亲福芝芳带着她和弟弟梅葆玖在上海的家中,她想念父亲和兄长,但见母亲整日少言寡语,也明白母亲在惦念父亲,这时她就拉着梅葆玖的手到另一个房间,很有小姐姐的样子。
福芝芳偶尔听听梅兰芳的唱片,梅葆玥也在旁边认真听着、吟着,父亲那优美、婉转的声音让她着迷:父亲能唱得这么好,将来我能登台演出吗?她“血液里流动着梅氏家族艺术的遗传基因,打小做着明星梦”。
1942年夏天,梅兰芳风尘仆仆地从香港回到上海,望着黑瘦的父亲,母亲满眼是泪,梅葆玥的眼睛也湿润了。父亲仍如在香港一样,拒绝为日伪演出,因生活日益困难,父亲先是卖了北京旧居无量大人胡同的房子,接着被迫开始了他的卖画生涯,时常画到深夜,梅葆玥有时也陪伴着父亲画到深夜。为了培养女儿的绘画技巧,父亲要梅葆玥临摹和用铅笔在扇面上钩画人物的底样。
过了一段时间,梅兰芳教授言慧珠、李玉茹等弟子。梅葆玥十分崇拜和喜爱秀丽、大方的言慧珠,常看父亲教言慧珠学习京剧旦行的演唱念做,有时父亲去看言慧珠等弟子演戏,梅葆玥也一再央求父亲带她一同去剧场。
1943年,梅兰芳为使梅派艺术后继有人,让梅葆玖正式拜王幼卿为师学戏。梅葆玥着急了,尽管父亲很耐心地劝她好好上学读书,她仍不甘心,跟父亲磨着要学戏。
梅葆玥急于学戏的举动被福芝芳的师妹李桂芬(告别舞台后,名卢李冬真)发现。李桂芬是福芝芳少年时唱戏的小伙伴,唱老生,以《空城记》《捉放曹》《乌盆记》《二进宫》等戏见长,学谭鑫培颇得其神韵,又因嗓音高亮,能唱刘鸿声擅演的杨家将戏,如《辕门斩子》等,当时报纸上曾登有一首诗称赞李桂芬:
谁向歌台一现身,同汪名字得谭神。
李家女儿杨家戏,应属须生第一人。
李桂芬除唱老生戏外,还能演武戏,早年在堂会中和著名花旦于连泉(艺名筱翠花)合演过《翠屏山》,李饰石秀,于连泉曾告诉许姬传,说李桂芬饰演的石秀:“杀山时的‘六合刀’是谭派,剧中有几句梆子,唱得很‘冲’。”
1933年梅兰芳在上海马斯南路定居后,卢太太(李桂芬)带了女儿卢燕寄居梅家三楼。卢燕当时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学名卢燕香,到美国后改名卢燕。卢燕被梅兰芳收为义女,和梅葆玥同住一室内,朝夕相处,情同手足。休息时常常一起游玩、读书,看梅兰芳教授弟子学戏。耳濡目染,卢燕也十分喜爱京剧和电影,话剧表演,她曾在1944年上海黄金大戏院的一次义演中,主演过《虹霓关》,大轴是《三娘教子》,卢太太饰薛保,十岁的梅葆玖饰薛乙哥。据许姬传回忆,有一次他在上海大光明影院看美国新片,从“译意风”(当时外国影片对话译中国语言,请人播讲)耳机中,听到卢燕的地道北京话。
卢太太见梅葆玥学戏心切,又发现她性格豪爽,嗓子不太适合唱旦角,大嗓尤为高圆洪亮,唱起来韵味十足,是棵唱老生的好苗子,便劝说梅兰芳夫妇让梅葆玥学戏,并毛遂自荐,教梅葆玥唱老生。梅葆玥高兴极了,从此她白天上学读书,晚上抽出时间学戏,跟着卢太太吊嗓练功,春去冬来,从不间断。卢太太教的第一出戏是《辕门斩子》,又陆续教了《四郎探母》《空城记》等谭派戏。
1946年,梅葆玥、梅葆玖在上海皇后大戏院演出,梅葆玥是首次登台,戏码是《四郎探母》,梅葆玥饰杨四郎,梅葆玖饰铁镜公主。姜妙香、言慧珠等为提携新人参加演出。梅葆玥扮演的杨四郎,扮相清秀,唱做颇具谭派韵味;梅葆玖的铁镜公主,唱做皆学父亲,演唱是梅派韵味,表演落落大方,演出获得成功。那年梅葆玥16岁,梅葆玖只有12岁。演出结束后,梅兰芳夫妇、王幼卿、李桂芬、言慧珠和梅葆玥、梅葆玖合影,留下姐弟俩首次同台演出的珍贵照片。
1947年,卢太太带女儿卢燕赴美国后,梅兰芳见梅葆玥仍对京剧老生演唱孜孜以求,喜爱备至,便继续请来余派老生陈秀华老师给梅葆玥说戏。梅葆玥也很珍惜这段时光,尊敬老师,努力学习。后来她曾深情地回忆道:
为了关心我们的学习和表示对老师的敬意,父亲还常在百忙之中陪老师进餐,交谈艺术和给我们上课的情况。父亲对老师的尊重,还体现在对老师的艺术及其成果方面。对老师给我们说的东西,父亲非但从未擅加改动,而且总是谆谆告诫我们一定要按照老师的要求,踏踏实实地去练习,直到葆玖弟开始学演《生死恨》《霸王别姬》这类梅派剧,父亲才开始给予指导,然而,也总要把王幼卿先生请来,共同商量着排练。父亲对我们的练功吊嗓非常关心,由于我父亲的琴师徐兰沅和王少卿先生都住在北京不在上海,所以小时候我和玖弟都是由倪秋平、卢文勘二位同志给我们吊嗓。当时,我与玖弟还有外祖母住在四楼,父亲和母亲住在三楼,有时父亲听到四楼有胡琴声,就上楼来听我们吊嗓,并耐心地听完,给我们指出缺点。父亲是每天午后吊嗓的,但他经常不顾疲劳地给我们示范。今天回想起来,自己能成为一个社会主义的文艺工作者,特别是葆玖弟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这里面不知凝聚着他老人家多少心血。时光如矢,几十年弹指般地消逝了,可是在父亲身边受到他老人家熏陶哺育的幸福情景,我是永远也无法忘怀的。
梅葆玥在学戏的同时,父亲希望她在学业上能够继续深造,梅葆玥遵从父亲的意思,于1949年考入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育系,一边学习文化知识,一边继续学戏。
1953年夏,梅葆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震旦大学教育系,成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她怀着欣喜之情,坐上从上海到北京的大学生专列回到北京,分配到中国戏曲学校(今为中国戏曲学院)任国文教员,她不仅为回到父亲身边而高兴,更重要的是有更多的机会观摩父亲和在京的诸多京剧名家的演出;她认真备课,认真讲学,获得戏校师生好评;教学之余,她多次观摩名家的演出,如饥似渴地旁听来校讲座的许多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的课程,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着再登舞台。对余派、杨派老生艺术的痴迷,使梅葆玥除听课、看演出外,还经常听老生名家的唱片,并如愿以偿,再拜王少楼为师,王少楼亦十分看重这个谦逊、朴实的弟子,唱念做打,倾其所知传授给梅葆玥。
在一次新年联欢会上,梅葆玥以文化教员的身份演出了一折《文昭关》,顿时曲惊四座,那清秀、潇洒的扮相、身段,清亮、悠扬的余派韵味使观众惊异,人们发现这位平时文静朴实的姑娘,台上居然如此老成。中国京剧院副院长马少波当即表示希望梅葆玥能到中国京剧院做专业演员。
梅兰芳夫妇本希望梅葆玥从事教育工作,现在见中国京剧院欢迎她,她本人又酷爱京剧老生艺术,便支持她做演员。1954年,梅葆玥正式调入中国京剧院,开始了长达四十五年的演员生活。
梅葆玥来到中国京剧院后,一方面庆幸自己如愿以偿,终于走进京剧演员的行列;一方面又深感自己的不足,为有机会更多观摩中国京剧院演员的表演和向老演员学习而高兴。1955年,中国京剧院为参加在波兰华沙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决定派出一支由优秀青年演员组成的青年京剧团访问北欧,梅葆玥也被选中。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先生特地为梅葆玥与江新蓉导演排练了由他改编的新戏《人面桃花》,江新蓉饰少女杜宜春,梅葆玥饰小生崔护,在剧中边唱、边舞、边书“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同年10月初,青年团以中国古典歌舞剧团的名义访问北欧五国,首先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演出。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和王后观看了首场演出,并于剧场休息时接见了中国古典歌舞团正副团长楚图南、马少波、任虹,中国驻瑞典大使耿飚,事先国王知道梅兰芳的女儿梅葆玥随团来瑞典演出,乃破格指定梅葆玥参加这次接见。
古斯塔夫国王亲切地和梅葆玥握手,愉快地回忆十九年前他作为瑞典王储访问中国时和梅兰芳会晤时的情景,还提到梅兰芳赠他的那块田黄图章,说已经把它和自己的一些文物捐赠给皇家博物馆收藏,以供瑞典人民和各国人民欣赏。他叮嘱梅葆玥回国后向梅兰芳转达他的问候。
剧团在北欧五国访问期间,演出了《闹天宫》《秋江》《贵妃醉酒》《三岔口》《辕门斩子》《雁荡山》《人面桃花》《猎虎记》《水漫金山》《小放牛》《拾玉镯》等十多个剧目。梅葆玥演出了《辕门斩子》,并与江新蓉合演了颇富诗意的《人面桃花》,这两出戏和其他剧目一样受到好评。瑞典舞蹈促进协会主席海格尔在总结那次演出时评论:“中国古典歌舞剧团演出的成功原因何在?我的回答是:成功的不是由于戏剧本身,或节目的安排,或色彩的美丽,而是由于戏剧的生命力——欢乐的气氛和生活的力量,是这些感染了观众,并赢得了他们的心。我们看到了中国古老的文化,也看到了在这种文化中新的传统正在开放鲜花。”
梅葆玥回国后向父亲梅兰芳转达了瑞典国王的问候,梅兰芳很高兴,从相片簿中找出那张1936年在北京和瑞典王储合影的照片让家人看,并语重心长地鼓励梅葆玥:要加倍努力学习艺术,千万不能骄傲,以便将来争取更多的机会把中国的京剧艺术介绍给国外观众,促进各国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
1956年5月,梅葆玥和梅葆玖,跟随以梅兰芳为团长的中国京剧团访问日本,梅葆玥和江新蓉合演了《人面桃花》,梅葆玖演出了《天女散花》,受到日本各界的欢迎。访问期间,梅葆玥、梅葆玖陪同梅兰芳、欧阳予倩、欧阳山尊、许姬传和日本友人白石凡游览了奈良招提寺,并于招提寺前合影留念。二十余年后,鉴真大师遗像归国探亲,许姬传老人怀念梅兰芳,有感而发,作诗一首:
乘兴来游古奈良,依稀景物似前唐。
鹿鸣呦呦迎嘉客,宝刹峨峨选佛场。
渡海大师传道艺,慈悲法相拜遐方。
太空飞翼归来日,举世群瞻佛土香。
1958年,为了有更多的舞台实践机会,梅葆玥被调到梅剧团。从此,她和梅葆玖一道在父亲身边工作,随父亲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
在梅兰芳剧团,梅葆玥除了演出自己较拿手的《辕门斩子》《四郎探母》《文昭关》等戏,还参加了团里排演的新戏。如1959年3月参加《胭脂》的排演,饰鄂秋隼;1960年5月参加《柳长青》的排演,饰婆婆。
梅葆玥还曾在《群英会》中饰诸葛亮,她过去从未演过这个角色,但在该戏中饰鲁肃的李崇善曾演过诸葛亮,李崇善便和梅葆玥互教互学,一块研究,使梅葆玥较圆满地完成了演出任务。
1959年,为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梅兰芳排演了《穆桂英挂帅》作为献礼剧目。葆玥饰杨金花,葆玖饰杨文广,戏中的儿女由一双真儿女扮演,在梨园界传为佳话,观众也感到有趣。
多年后,姐弟俩重排《穆桂英挂帅》,梅葆玖饰穆桂英,梅葆玥饰杨宗保。
在演出、访问之余,谦虚好学的梅葆玥在成绩和荣誉面前并不满足,为了弥补自己演唱、表演中的不足,她先后拜马连良、杨宝忠、贯大元、宋继亭等为师,努力学习表演、身段、唱念艺术,不断丰富和巩固自己的舞台表演艺术经验。
梅葆玖:宗师亲执教,梅派有传人
梅葆玖是梅家子女中唯一继承父业、弘扬梅派艺术的人。与梅葆玥相比,梅葆玖走上京剧舞台的艺术道路较为顺畅。
1934年春天,梅葆玖生于上海。由于他相貌清秀,嗓音圆润,梅兰芳夫妇决定培养他继承梅派艺术。在家庭环境的熏陶和父亲的教诲下,梅葆玖也十分喜爱京剧,年纪很小就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他辨别西洋音乐中的几度音符非常准确,京剧旦角难度较大的唱腔,他学习几遍就可上口。1942年,梅兰芳夫妇从北京请来王瑶卿派嫡传青衣演员王幼卿,为梅葆玖开蒙说戏,教正工青衣戏。至建国前,梅葆玖向老师学习了《彩楼配》《祭江》《祭塔》《三娘教子》《起解•玉堂春》《二进宫》等三十几出戏。
同时,梅兰芳夫妇又请朱传茗教昆曲,朱琴心教花旦,陶平芝打把子。梅兰芳得闲时也悉心传授,使梅葆玖少年时期即在青衣、花衫、刀马旦等各个方面打下了较全面的基础。梅葆玖10岁时首次登台,扮演《三娘教子》中的薛乙哥;12岁时和姐姐梅葆玥合演《四郎探母》;13岁起在上海为募捐义务演出《祭塔》《玉堂春》,有时与梅葆玥合演《武家坡》《坐宫》等戏。
梅葆玖当年在上海盘石小学的同学李永宁先生发表题为《和梅兰芳一家相处的日子》的文章,回忆其与梅葆玖的少年友情:
梅葆玖是我同班同座的最要好的同学。他的家紧挨学校旁,是一座别墅式的花园房子。在梅家的花园旁边开了一个简便的小门,直达学校大操场……
当时梅葆玖的语文比较好,而我的英文和算术比较好,我俩性格又相接近,所以放学回家前,梅葆玖总要约我和他一起从小门直接去他家复习功课,有时还玩玩打玻璃弹球、刮香烟牌子或捉迷藏等游戏。高兴时,梅葆玖还教我学唱几句京剧。虽然我平时对京剧不感兴趣,但因为梅葆玖和其姐姐梅葆玥的耐心教唱,我也会哼上几句了。我待在老家三年,也学会了一些抗日歌曲,我教他姐弟俩“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和《打回老家去》等歌曲。记得我最擅长唱《松花江上》一歌,每次唱起来,我和他姐弟俩都情绪激昂,泪流满面。梅葆玥也常同我们一起复习功课,偶尔也参加捉迷藏等游戏。梅葆玥比我大一二岁,我亲切地称她为“小阿姐”,梅葆玥则称我为“小阿弟”。由于梅葆玥就读的年级比我们高,我和梅葆玖在英文、算术和造句方面有不懂的地方,常要请教她。梅葆玥真像个大姐姐一样耐心地教我们,有时还指出我们由于粗心做错的习题。
梅家待我很好,记得有一次,正碰上他们要吃点心了,我背上书包表示要回家,梅葆玖却抢下我的书包不让我走,执意要我同他们一起吃点心。有时碰到下雨,梅伯伯(当时我称呼梅兰芳为“梅伯伯”)示意梅葆玖拿一把雨伞给我,以免淋湿。平时我放学回家晚一点,父母并不在意,那天看到我拿一把伞回来,就责问我:“雨伞从何而来?”我如实讲了在梅家的经过,父亲大吃一惊:“怎么?你到梅兰芳家里,是他们借给你雨伞?”虽然我和梅家相处很好,但我真的还不知道梅兰芳是干什么的。经父亲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梅兰芳先生是风靡上海滩乃至全中国的大艺术家。
上小学四年级时,李永宁父母打算让他转学到离李家稍近的学校。李永宁最后一次去梅家,向梅葆玖道别。梅葆玥、梅葆玖姐弟依依不舍,一再嘱咐李永宁今后有空常来他家玩。梅兰芳听说小李要转学,特地从楼上下来,关切地询问上什么学校,教导小李要好好学习,并说:“小阿弟,你同梅葆玥、梅葆玖相处日子虽短,但你帮了梅葆玖不少忙,谢谢你了。以后要常来……”
李永宁五十八年后对小学读书生活的回忆,从一个侧面反映梅葆玖与李永宁的少年友情和梅兰芳一家对李永宁的关心和感谢。
1950年,15岁的梅葆玖便随梅剧团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梅葆玖主演了《玉堂春》《打渔杀家》《武家坡》等戏,并在梅兰芳演出的《金山寺•断桥》中饰青蛇,在《游园惊梦》中饰春香,得到与萧长华、姜妙香、俞振飞等许多著名京剧艺术家同台表演的机会,表演技艺进步很快。
有一次,梅葆玖和萧长华先生演出《女起解》,萧老扮演崇公道,当崇把棍子交给苏三作为见面礼时,萧老借剧中人的口气,幽默并双关地说:“别瞧不起这根棍儿,他可拄了多年啦。”
观众马上报以热烈的掌声,70岁的萧长华——崇公道,陪十几岁的梅葆玖——苏三唱戏,这个“他”字,就说明隔了三辈啦!
1951年梅剧团在哈尔滨演出,梅兰芳演过几天后,因患眼疾,只能由梅葆玖接演。梅葆玖得父亲指点,仅用三天时间,临时“钻锅”(即在短期内排练演出),赶排《霸王别姬》,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剧团的人都夸他聪明。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梅兰芳当然希望梅葆玖的表演艺术能够超过自己,使京剧梅派艺术后继有人。在充满期待和愿望的同时,梅兰芳对儿女们的要求又非常严格。
1950年10月24日,梅兰芳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主演《金山寺》《断桥》,梅葆玖首次在该剧中饰演青蛇。
演出前一天,梅兰芳再次和梅葆玖排练,反复叮嘱应该注意哪些身段、台步,排练后感到很累,告诉许姬传当晚就不谈旧事(许当时已开始为梅兰芳整理、写作舞台回忆录)。许姬传便安慰梅兰芳:“明天的戏,葆玖虽是初演,有你跟俞五爷(俞振飞)两位老前辈照顾着,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
梅兰芳马上认真地回答:
青蛇这个角色,很难演的。《金山寺》里面她跟白蛇的身段,是一正一反,成为左右对照。如果参差不齐,把步伐走乱了,就失去这出歌舞剧的严格规律了。
《断桥》上的三个演员,许仙、白蛇、青蛇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三个人的身段,互相都有呼应,如同胶漆相连,是分不开的。
你说我们可以照顾葆玖,你是不常登台,不知道戏台上面就是一个大战场。到了厮杀斗争的时候,真是间不容发,差不得一点。我们内行有句术语,叫作“当场不认父”,这就说明了一出台帘,就等于上阵交锋,谁也顾不了谁。如果发生一些小问题,我同俞五爷或者还可以代他遮掩过去;假如犯了大错误,那简直就无法补救,不可收拾了……
你们老说葆玖演戏有点才能,单靠才能是最容易误事的。这孩子有点小聪明,可是功夫太不够。这戏的情节复杂,不比唱“游园”,跟着我走,容易对付。如果自负他那一点小聪明,漫不经心地做,你看吧,不定要出什么错呢。
24日下午四点,在百福大楼的客厅里挤满了一屋子人,观看梅兰芳父子和俞振飞排戏。梅葆玖的《金山寺》是陶玉芝教的,《断桥》是朱传茗教的,跟梅兰芳的身段稍有不同。剧团的人都叫梅葆玖按着他父亲的路子走,梅兰芳却把儿子叫到一边说:“你做你的,别犹豫。师父怎么教,你就怎么做。我跟俞五爷会凑合你的。临时变动,你也没有这种火候,那可不能保险。来吧,我们把《断桥》里边‘三插花’一场跟俞五爷好好地对一下,(“三插花”是三个人在台上绕着走,跟《回荆州》里面刘备、赵云、孙尚香三个人行路一场的走法大致相同)许仙、白蛇、青蛇这三个人见面的时候,要绕着走,是很容易碰的。你要认真地排几遍才行。”又练了几次,梅兰芳以为基本上可以了,就告诉梅葆玖:“行了,留点精力到台上去工作吧。”
晚上八点二十分,梅葆玖跟着父亲进了扮戏房。梅兰芳对化妆师顾宝森说:“你给梅葆玖先扮,因为他没有赶场的经验。这出戏身上带的、背上插的,非常琐碎,不是闹着玩的。”顾宝森答应着替梅葆玖整理扮戏用的“片子”,葆玖也开始洗脸,福芝芳在一旁替儿子整理采匣绢花。梅兰芳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对大家说:“沉住气,别忙,还有时间。谨防忙中出错,原意想要快点,结果反而更慢了。”
演出开始了,许姬传记述:
白蛇、青蛇在金山寺前对法海哀求和叫骂的一场,是全剧的精华。法海盘着腿坐在戏台正中紧里边的桌子上。白蛇、青蛇在下面,是台的左右两边,来回跑着要唱四支曲子。场上只有这三个人,他们占的步位,正好成为一个品字形。她们俩的身段,完全是一样的,不过因为站的地位不同,所以有正反面之分。青蛇做的是正的,白蛇做的是反的。这几支曲子的腔调,跟《长生殿》“絮阁”里杨贵妃唱的曲牌相同,本来就好听,再加上他们父子二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配合了种种美丽的舞蹈姿势,观众看了大梅,又要注意小梅,的确有点应接不暇了。
梅兰芳父子和俞振飞等演员精彩的表演,受到天津观众的热烈欢迎。演出圆满结束,梅兰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许多,他对许姬传说:“《金山寺》是一出开打的戏,不是普通的文戏可比。梅葆玖的武功没有很深的底子,又是第一次上演,我真替他担心。唱得好坏不管,我怕他出错。今天能把这出戏对付下来,也算难为他!”
1950年秋,北京举办了一个招待国际友人的晚会,梅兰芳主演了昆曲《游园惊梦》,梅葆玖饰春香,姜妙香饰柳梦梅,王少亭饰大花神。梅家父子默契、精湛的表演,博得外宾的好评。
这出戏,起初梅葆玖演丫鬟春香,梅兰芳也不很满意,认为春香的念白和台步,应与杜丽娘配得合适,而不能慢于杜丽娘。他曾对许姬传说:“前年在上海葆玖初次陪我唱‘游园’。他在台上的经验更少了。出场念的引子和走的台步,也不例外地犯了一个慢字的通病。经我纠正了好几回,才有点进步,可是对于掌握春香的性格和身份,还是不够理想。凡是后辈的艺人跟我同场,发现了他的缺点,不论是谁,我总是尽可能地指点他。”
据钟灵《怀仁堂的京剧晚会》一文记载,钟灵在20世纪50年代初,作为怀仁堂会场布置科科长,主持过近二十次京剧晚会,其中有一次梅兰芳正与钟灵商量准备演出《贵妃醉酒》时,钟灵写道:
这时梅葆玖来了,拿着一个漂亮的日记本,向我提出了要求,希望我特请毛主席在他的本子上签个名。我不好拒绝只说得找机会,把日记本接了过来。梅先生说:“葆玖热爱毛主席,他一直盼望有他老人家的亲笔签名,永远珍存,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就在梅先生演出《贵妃醉酒》的那个晚会上,中间休息时,我小心地走向毛主席身边,把葆玖的小本子递上去说:“梅先生的公子梅葆玖,想请主席签个名,这也是梅先生的请求,他化了装,不便亲自来……”毛主席微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嘛!”我知道主席身上是不带笔的,就把我的自来水笔递过去,主席很流利地签了“毛泽东”三个字。这个珍贵的小本子,葆玖现在还保存着,经过十年动乱,长达四十多年,居然没有遗失,可见葆玖对毛主席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1951年春夏,梅兰芳带病参加了救济汉口大水灾同胞的演出。紧接着,他不顾疲劳,又和盖叫天等老艺人参加了为支援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和上海抗美援朝总会组织的捐献义演,饰《龙凤呈祥》的孙尚香。
结束了老艺人的捐献义演,梅兰芳又参加了一场为榛苓小学(一所专门培植戏剧界子弟的小学,每年照例举办一次筹款义演)筹募基金的义演,正准备回北京,上海京剧改进协会推派代表李宝槐来找梅兰芳,商量约梅葆玥、梅葆玖出来,组织一台青年艺人的义演捐献。梅兰芳想了想说:“协会的提议,原则上我是绝对赞同的。不过我这两个孩子的艺术,比老艺人是差得太远了。我怕耗费了许多位老前辈们的精力,给他们组织成了,结果对于捐献的实收数目,并没有多大的成绩,不也是劳而无功吗?我们要从长计划一下,才能实现演出的日期。”梅兰芳马上电约王少卿到上海来给梅葆玖操琴,一面督促尚在学校学习的梅葆玥加紧练习。平常并未间断练功的梅葆玥,听到有这样一次有意义的演出机会,真是喜出望外,兴奋得连吃饭睡觉都没有准时间了,抓紧吊嗓子,练身段,光是上马和下马的身段动作,梅葆玥对着她屋里那架穿衣镜,一练就是半天。
8月初,青年艺人的捐献义演在上海大众剧院举行,共演出两场,第一天剧目是王金璐的《铁笼山》、梅葆玖的《生死恨》;第二天剧目是刘宫杨、小高雪樵、鲍云峰的《四挑滑车》、谭元寿、张鸣禄、班世超的《三岔口》、梅葆玥的《文昭关》、梅葆玖的《玉堂春》。
演员们都非常认真、投入,适逢夏季,演员们身上的彩衣彩裤,下场时个个都湿透了。演出同样受到上海观众的欢迎。根据演员和观众的要求,梅兰芳和李宝櫆等商量,按照第二天的剧目,又加演了一天。
沈鸣诗《观梅氏父子演出的头二本〈虹霓关〉》 评论20世纪50年代初梅兰芳、梅葆玖演《虹霓关》一戏时说:
及至梅葆玖的东方氏上场,观众情绪已然十分热烈,台下先来了个碰头好。东方氏“祭灵”的唱虽然不多,但十足的梅腔梅味儿。出人意料的是:我原以为东方氏和王伯当的对阵、开打、枪架子,主要靠小茹富兰这位大武生带着梅葆玖来完成,岂料从一开始的快枪亮相,一直到最后下场,严丝合缝,干净利落。
梅葆玖在青年时代的演艺生涯中,得到父亲许多教导和点拨。如《玉堂春》是葆玖初出台演出较多的剧目。有一次,梅兰芳在电视里看梅葆玖的《玉堂春》,第二天午饭后,梅兰芳到梅葆玖房内说:“你的气口、唱腔没有问题,但一段念白‘启禀都天大人,犯妇之罪亦非妇自己所为……’尺寸有点‘坠’。苏三得到高级法庭提审,是生死关头,必须越念越紧,造成紧张气氛,掀起观众的情绪,下面的慢板就好唱了。”说完了,梅兰芳亲自打起调门念给梅葆玖听,像这样结合剧情人物、入情入理的分析和与念白、唱腔配合得当的钻研、演示,让梅葆玖心服口服。此后梅葆玖再演这出戏,念白就很有感情,剧也紧凑,赢得观众的掌声。
梅派传人
从1961年梅兰芳逝世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梅家四个子女,特别是梅葆玖对梅派艺术的表演、传承,概要记述如下。
梅花香韵,自有后人。
为振兴京剧、弘扬民族艺术做出贡献,同时也为了纪念父亲梅兰芳,梅家兄弟先后出版了纪念梅兰芳的著作。
梅绍武在1984年“梅兰芳诞辰九十周年”之际,撰写出版了《我的父亲梅兰芳》,近年来又与他人合著和主编有关梅兰芳的著作、评论集多部。
梅葆琛和夫人林映霞在“梅兰芳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撰写出版了《怀念父亲梅兰芳》。
梅葆玖也在梅兰芳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和山东大学的朱振华、吴迎合著出版了《德艺双馨:艺术大师梅兰芳》。
1994年,在纪念“梅兰芳诞辰一百周年”活动隆重开展之时,梅家四兄妹都尽到努力。用梅绍武的话说:“就像分了工似的,各展其长。大哥是学建筑的,这次负责父亲的香山墓地的修葺;我负责电视剧的编写工作;而梅葆玖、梅葆玥则负责将父亲当年演过的剧目如《太真外传》重现舞台。”
梅绍武、屠珍夫妇全力投入到六集文献片《一代宗师梅兰芳》和十四集电视连续剧《梅兰芳》的拍摄、编导工作中。屠珍担当了文献片和电视剧的总策划和制片人,并多次出色地主持纪念演出;此前,她还为“梅兰芳纪念馆”的成立不辞辛苦,积极奔走。梅绍武则以巨大的热情投入电视剧的编剧工作,他多方请教,三易其稿。剧本中凡是涉及梅兰芳生平的重大事件,几乎事事有考据,件件有出处,写作态度严肃、认真。创作这部电视剧,梅绍武主要想表现梅兰芳的三个方面:一是爱国主义情操,如“蓄须明志”,拒为敌伪演出;二是勤奋学习,不断创新的精神;三是把中国京剧介绍到世界。梅绍武曾对友人说:“在父亲诞辰一百周年之际,能够搞出这部文献片和电视剧,我心里略感欣慰。虽然不算十分完美,但总算为纪念父亲尽了一点儿力。”
在梅派表演艺术方面,克绍箕裘、继承父业的,是梅兰芳的季子梅葆玖。
如前章所述,梅葆玖自幼学戏,就受到父亲梅兰芳的严格要求,多聘名师指导,加上梅兰芳的悉心传授,使梅葆玖在青衣、花衫、刀马旦等诸方面打下较扎实的基础。
1961年梅兰芳逝世,梅葆玖毅然挑起了梅兰芳剧团的担子,他主演了梅派名剧《西施》《洛神》《廉锦枫》《木兰从军》《凤还巢》,受到观众的欢迎。
1962年8月8日至11日,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文联举办了“梅兰芳逝世一周年纪念演出”。张君秋、杜近芳、梅葆玖、杨秋玲、李玉芙等演出了梅派名剧《宇宙锋》《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大登殿》《天女散花》《二堂舍子》等十多个剧目;姜妙香、马连良、谭富英、袁世海、梅葆玥等也参加了演出。售票前一天,人民剧场的票房门口排起很长的队伍。剧场范经理对许源来说:“这种盛况就和1955年梅先生在这里开幕演出时一样。”剧场演出气氛热烈,观众掌声不绝,“叫帘”多次。有的观众说:“看了今天的戏,好像梅兰芳还活着,梅派艺术留下来了。”
梅葆玖率团到全国各地演出,仅1963年就演了二百多场,从剧目到唱腔、表演和化妆,都严格地遵循着梅派表演体系,保持了梅派风格的原貌。1964年“戏改”后直至“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帮”以割断历史的野蛮手段禁演传统剧目,梅葆玖被迫改行在“现代样板戏”中负责录音效果,他聪明好学,努力钻研,把录音灯光搞得有声有色,为舞台表演增添了不少色彩。
1978年,戏剧界迎来了第二个春天,京剧舞台恢复上演了传统剧目。梅葆玖十分喜悦,演出了《霸王别姬》。尽管他离开舞台的时间比他父亲要多一倍(梅兰芳蓄须辍演八年),而原来梅兰芳剧团的老人,有的告老回家,有的已去世,恢复剧团十分吃力,他就着力恢复自己的嗓音,刻苦练嗓,仅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调门就恢复到“六字调”。为弘扬梅派艺术,他从两方面着手:首先,力求将其父青年、中年、晚年演出的优秀剧目系统整理,逐步排演如《宇宙锋》《西施》《太真外传》《洛神》《廉锦枫》《御碑亭》等;其次,再排演一些新剧目,以进一步充实和发展梅派艺术。
1982年3月,由北京京剧院、上海京剧院联合组成的以梅葆玖代表梅派、童芷苓代表荀派的联合演出团赴香港演出。自3月19日起在香港北角新光戏院开始演出起,许姬传在香港的老朋友特意给许写信,介绍演出盛况:
第一出是汤俊良的《白水滩》,这个演员的扮相、武工都不错。第二出童芷苓的《铁弓缘》,她的茶馆一折是弹脱手、游刃有余,你可以想象得之,无须多费笔墨。第三出是梅葆玖主演的《玉堂春》,角色很整齐,姚玉成演王金龙,黄世骧演刘秉义,王啸麟演潘必正,李庆春演崇公道。苏三出台后,导板、慢板几乎一句一个好,从头到尾,给戏院里造成了异样的气氛。
旁边有位老者,带了小本本在记。我问他:“你记什么?”老头笑着说:“我是来择毛挑刺的,因为我是他父亲的老观众,现在我都对上了号,我为梅先生后继有人而高兴。现在有的演员唱腔还可以,可是气口不合适,念白也松,梅葆玖出场后的大段念白,愈念愈紧,到啊呀都天大人哪……是第一个高潮,看来的确得到真传。”
梅葆玖叫帘十四次,这一点不仅说明观众对他的热烈欢迎,同时也表达了对梅兰芳先生的深切怀念。
许多戏迷从美国、日本和台湾地区专程到香港看戏。
港报评论《凤还巢》:“梅葆玖饰程雪娥,扮相秀丽,举止端庄稳重,在偷觑穆郎一场,含情脉脉,既掩不住内心喜悦,又左顾右盼,深恐失礼,表演得体,细致大方。”
另一位友人给许姬传写信,评论梅葆玥的《辕门斩子》:
我记得她这个戏是卢燕的母亲李桂芬教的,是刘鸿声一派,可是现在听上去,出字收音、行腔用气还有余派(叔岩)的味儿。不管哪一派,唱、做都很讲究,份儿长啦……台湾有位老艺人专程赶来听她的《辕门斩子》,这就很不简单了。
梅葆玖、梅葆玥演出回来,和许姬传谈了赴港的感受。他们深切感到,港澳同胞和来自各国的观众对梅派艺术的强烈爱好和对梅家的关怀期望。梅葆玥、梅葆玖还向许姬传说起梅兰芳原来住过的干德道旧居的情况。
许姬传根据香港朋友的信函,作了四首绝句,题名《港友函述梅葆玖、梅葆玥演出盛况感赋》:
(一)
昔年争渡过淮河,空巷人民看艺王。
今日佳儿显身手,叫帘十四冠群芳。
(二)
沉冤得雪慰苏三,爱国争看韩玉娘。
斩子声腔有余韵,高擎帅印固边疆。
(三)
少小趋庭学有源,婆娑剑舞掩啼痕。
抑扬顿挫皆中节,养气丹田见慧根。
(四)
彩凤曾栖干德道,还巢旧迹已难寻。
登场偷觑才郎貌,再现声容满座倾。
梅葆玖、梅葆玥赴港演出被一位梅兰芳和张大千的朋友录像,放映于摩耶精舍,张大千夫妇通过录像欣赏了梅葆玖、梅葆玥的演出,赞赏有加,认为梅葆玖扮相、表演酷似其父,深喜故人有后。遗憾自己昔年所作《梅兰图》不知去向,想要梅葆玖提供剧照。梅葆玖便寄去《霸王别姬》剧照及便装照。张大千乃重绘《梅兰图》,并作长题记其颠末,曰:
试粉眉梢有月知,兰风清露洒幽姿,
江南长是好春时。
珍重清歌陈簇落,定场声里动芳菲,
丹青象笔妙新词。[浣溪沙]
诗的下面叙述作画时的情景:
三十三年前,在上海与朋辈集湖帆丑移,弄笔为欢笑,湖帆先撇画幽兰一握,畹华为补梅花,乃索予倚小令题之,稚柳且为点易数字,畹华携归缀玉轩,顷者其公子葆玖涖香江云此画已成陈迹,不在人间矣,其尊人与湖帆均相继弃世,倩友人要为补写,葆玖孝思如此,畹华当含笑九京,而余车过腹痛,老泪纵横矣。
八十四叟爰大千。
梅葆玖收到《梅兰图》后深为感动,乃请许姬传作骈文简牍答谢:
大千世伯大人左右:顷展
宝绘,始仰
丰仪。复蒙
藻饰,不胜追思。窃以香生幽谷,照春晖而衔哀(春晖乃子对父之典),妙笔横斜(琉影横斜乃梅花典),借一支而遣词。关河虽隔,云天高谊难忘,鱼雁能通,拜谒登堂有期(希望早日三通,俾能到摩耶精舍拜谒)。临风翘企,不尽依依,谨布谢悃,优希
手披,顺候
兴居,恭祝
绵颐,世愚侄梅葆玖顿首
世伯母金安 壬戌十月之望
1983年4月2日,张大千病逝于台北。许姬传作挽诗一律,梅葆玖、梅葆玥作挽联径寄台北张大千的夫人张徐雯波女士。
许姬传挽张大千诗:
一别匆匆卅四年,鱼书辗转赖飞鸢。
梅兰妙笔妍如音,巨障庐山树接天。
对影方欣颜未改,披图更忆画中禅。
何期示寂乘风云,月冷摩耶泪涌泉。
一九八三年四月三日敬赋一律
大千道兄灵右
弟许姬传拜挽时年八十有三
梅葆玖/梅葆玥挽张大千联:
与先父最投契,重画梅兰见道义;
望台北而雪涕,春风料峭暗摩耶。
大千世伯大人灵右
侄梅葆玖/梅葆玥拜挽
梅葆玖参加了1981年、1984年、1988年、1994年等多次纪念梅兰芳的演出、座谈会。
1981年8月10日至12日,上海举行梅派艺术演出,以纪念梅兰芳逝世二十周年。同月下旬,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座谈会。梅葆玖代表梅兰芳的亲属,感谢在各界关切下在上海举办的演出纪念活动,并表示:“只有社会主义的祖国,才能这样尊重和爱护艺术家。我既要学习父亲的艺术,也要学习父亲的高贵品德,绝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8月24日至27日,北京举办的“梅兰芳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演出”开始,梅葆玖参加了《奇双会•写状》《红鬃烈马》《穆桂英挂帅》的演出。在《奇双会•写状》中,梅葆玖饰李桂芝,俞振飞饰赵宠。当年梅兰芳与俞振飞合作演出此剧曾轰动剧坛。这次俞振飞又与梅兰芳的后辈合演此剧,增添了怀念梅兰芳的气氛。
1984年10月,北京举行“梅兰芳九十诞辰纪念会”。在演出活动中,梅葆玖演出了《洛神》。最后一场《龙凤呈祥》,由诸多名门之后合作演出,梅葆玖、梅葆玥代表父亲,与李万春之子李小春,杨盛春之子杨少春、裘盛戎之子裘少戎、张君秋之子张学津、谭富英之子谭元寿、尚小云之子尚长荣、叶盛兰之子叶少兰、李少春之子李宝春、马连良之女马小曼、朱斌仙之子朱锦华合演,继承发扬了他们前辈的团结合作精神。
1993年,北京京剧院组成京剧代表团访问台湾,演出受到台湾观众的好评。张学良在观看演出后,特意宴请了梅葆玖、梅葆玥、叶少兰、谭元寿、马小曼、张学津、裘少戎。梅葆玖参加演出了《龙凤呈祥》《凤还巢》《霸王别姬》《四郎探母》等戏。当最后一天梅葆玖与张学津合演《四郎探母》,台下观众有许多人热泪盈眶,血浓于水的依恋之情流淌在剧场内。
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梅葆玖的艺术修养得到显著提高。
在唱工方面,许姬传评论:“他得到家传,吐字清楚,行腔宛转,特别是用丹田气共鸣法,着重表达剧中人的性格,例如《穆桂英挂帅》‘捧印’一场,唱‘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的高腔时,他用丹田气喷薄而出,配合匀整的台步和面部表情,挂帅出征的穆桂英就高大而有分量了。”
《生死恨》是抗战初期梅兰芳的代表剧目,后来经过拍摄戏曲时的精雕细刻,不断加工,并删去一些不必要的过场,精简了唱词与道白,使全剧更加紧凑。“织机夜诉”一场把全剧推向高潮,其中对剧中人程鹏举所唱[四平调]的运用([四平调]多适用于喜剧)曾有争议,梅兰芳与王少卿打破惯例,坚持用[四平调],收到了悲剧的效果——观众们掉下泪来。梅兰芳曾对一位改编剧本的友人说:“四平调一样可以表达悲感的意境,但唱词最好用长短句,内容要求通俗有感情,才能创造出适宜这种场面的腔调,而达到预期的效果。”新中国成立后,这出戏多由梅葆玖演出,诚如许姬传先生所说:梅葆玖“对唱念的口劲、行腔出字的方法,经过许多位名师指导,在青年演员中是较有深厚基础的,特别嗓音的清脆甜润……‘织机夜诉’一场大段二黄的各种板式——倒板、数板、慢板、原板的唱腔,衬托出韩玉娘的凄凉身世和爱国热诚,达到如诉如泣、如怨如慕的境界,为观众所喜爱”。
梅兰芳认为,年轻演员学习前辈艺术家应根据自身条件,吸取其精神。有一次梅葆玖演《生死恨》,梅兰芳在演出前嘱咐琴师王少卿把后边二黄的调门走得软一点。他对梅葆玖说:“青年人需要锻炼,调门要‘绷’一点,你听听我壮年时灌的唱片,调门比现在高,唱法也不同,你们应学我的唱做一气呵成、由内到外的贯串线,而不必学我现在的调门,如果净图唱得舒服,老来就难以振作了。”梅葆玖在各地上演《生死恨》时,还不断听取观众和戏剧界同行的意见,以对该剧进行改进,并表示:“观众就是我的老师,我喜爱韩玉娘这个人物,这出戏虽然唱做极其繁重,我要更深入地把它演好。”
在做工表情方面,梅葆玖也得到父亲的传承,能够把表情细腻地融入到剧情、人物之中。如《霸王别姬》“巡营”一场,梅葆玖着重表现剧中人虞姬的“愁”字,霸王连战皆败,被困垓下,虞姬预感到军心涣散,前途不详,边唱“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心”,边心情抑郁地慢步巡营。在虞姬为霸王舞剑的部位节奏上,梅葆玖亦得父亲亲传,梅兰芳曾告诉葆玖:“这套剑,部位是扎四个犄角,每个亮相要准确美观,舞剑的节奏不宜太快,因为虞姬是在悲观绝望中以舞剑来安慰霸王的。”
《凤还巢》是梅兰芳创作的喜剧,程雪娥三次偷觑穆居易,是这出戏的高潮。梅葆玖不但与梅门弟子共同研究剧情、表演,自己也下功夫琢磨,经过重点加工后,在表演中能够恰如其分地掌握程雪娥的身份和性格,演出更为细腻动人。
《金山寺》一戏,梅兰芳曾和杨小楼合演,梅兰芳饰白素贞,杨小楼饰伽蓝。梅兰芳说:“与杨老板对打,最过瘾。”白素贞在戏里虽是刀马旦、武旦的行当,梅兰芳却不打出手,梅葆玖演青儿也不打出手;但有一次例外,据许姬传回忆:1983年5月22日,梅葆玖在中和园演昆曲《水漫金山•断桥》却打了几下出手,他的把子是武旦陶玉芝教的,有些功底。武旦赵慧英饰青儿,出手打得很漂亮。姚玉成饰许仙,姚是昆曲艺术家俞振飞的学生,所以是按照当年俞振飞与梅氏父子合演时的路子演的。
1994年,在庆祝“梅兰芳一百周年诞辰”之际,梅兰芳剧团在上海宣告成立,梅葆玖担任梅剧团团长。同年10月,梅兰芳剧团献演了《太真外传》,在北京、上海、香港等地演出,获得好评。该剧不仅场景设计优美,而且由于梅葆玖设计并恢复了“霓裳羽衣舞”的表演,歌舞并重,终于完成了梅兰芳未竟的心愿,且该戏编排得更为精练,成为梅派艺术的传统保留剧目。
如果说梅葆玖青年时期对梅兰芳的教诲言听计从,只是停留在“父教子学”的表面意义上的话;那么,到了1989年梅葆玖五十五岁的时候,他对父亲表演艺术的理解,随着自己多年表演技艺的增长、舞台经验的丰富,已产生质的飞跃,上升到戏曲美学的高度。梅葆玖撰写的《继承和发展父亲的艺术》一文,在分析、评论梅兰芳唱腔艺术的表现力和音乐性的日臻完美时是这样说的:
他的演唱,从宏观上,可以从唱腔中分辨出各种各样人物的身份、性格、处境和教养;微观上则紧密结合剧情,唱腔中每一细节的变化都和剧中人物当时当地的思想感情、内心活动十分吻合熨贴。他在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时,其深邃的表现力总是和唱腔艺术中高度的音乐性分不开的。他的唱始终不脱离艺术所应该给予人们的美的享受。唯其美,就能更深地激动观众的心弦,使观众产生共鸣。不注意这一点,往往会以为我父亲的唱,只是适宜于表现华贵的人物和喜悦的心情;注意了这一点,再去听我父亲所演唱的《生死恨》这类悲剧唱腔,就不会感到他“愁时不够苦恼”“哭时不够伤心”,而会感到他的唱有生活,但不即是生活,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高于生活、比生活更美的音调。总之,我父亲的演唱艺术,和我国书法、绘画中那些高层次的艺术精品一样,都具有一个绚烂归于平淡的境界。因此,也都存在一个容易学而不那么容易精的问题,而这正是合乎辩证法的规律的。只有深刻理解这个道理,才能从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创造。
正是源于这种深刻的理解和感悟,使梅葆玖的艺术水平,特别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了相当大的提高,较为成功地继承了梅派艺术,并为梅派艺术的创新发展不断作出努力。
爱戏如命
从1961年梅兰芳逝世到2000年梅葆玥逝世,梅葆玥对自己挚爱的老生艺术的追求、奉献,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1961年梅兰芳的突然逝世,给梅家带来巨大的悲痛。领头人走了,梅剧团还要办下去,梅葆玥、梅葆玖姐弟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在剧团多位老艺人的支持、帮助下,毅然挑起了梅剧团的重担,开始了他们之间的长期合作。
1964年“戏改”后,规定男不许演旦、女不许演生,姐弟俩渐渐被打入冷宫,舞台上很少见到他们的身影。梅葆玥、梅葆玖并不气馁,仍然坚持在家里练功、吊嗓。
1966年“文革”开始,抄家、批斗、下放劳动,一连串的厄运降临到他们身上,姐弟俩先是下放到北京天堂河农场接受“再教育”,后又奉调回城,梅葆玖改行当了电工,他摆脱了不能登台演戏的苦恼,潜心研究、学习,录音效果十分出色,一个“样板团”的人曾对许姬传说:“我团的效果很差,要有梅葆玖那样的艺术,就解决问题了。”
梅葆玥改行唱老旦。面对改行,梅葆玥心想:只要有戏唱就行。她认真地从头学起,观摩别人的表演,收听录音,学演现代戏中的老旦角色。尽管团里常安排她担任B组演员,并经常让她到工厂、农村演,她都毫无怨言,认真准备。
在偏僻的农村,梅葆玥和大家一起背着行李,走几十里山路,不辞辛苦,一个村一个村地为农民观众演出。梅葆玥和李世英排演了现代小戏《送货路上》,受到农民们的喜爱。卸了装,梅葆玥朴实的衣着、憨厚的笑容,也令农民观众们喜爱。当听说梅葆玥就是艺术大师梅兰芳的女儿时,农民们深为梅葆玥的质朴、毫无架子而敬佩不已。
“文革”结束后,传统戏恢复演出。梅葆玥和其他演员一样,为在“文革”这场浩劫中白白荒废了一个演员艺术生命中最富艺术表现力的十四年而悲愤不已,她要努力把逝去的岁月、荒废的时间补回来。她心中被压抑的艺术能量迸发了,刻苦地练功、吊嗓,仅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开始复排传统剧目,排演了她拿手的《辕门斩子》等一批剧目,望着台下热情鼓掌的观众,梅葆玥心里非常激动。
二十多年后,梅葆玥病重时,回忆起这段奋斗的时光,依然感慨万千,深感欣慰和满足。她觉得她为观众奉献了她真诚热爱的京剧艺术,观众也给予了她真诚、热烈的掌声,她告诉家人:这是她艺术生涯中的第二个春天。有一次她在北京吉祥戏院演完《四郎探母》,骑上自行车,顶着寒冷的西北风,沿着长安街回家,她一边骑,一边又唱了一遍《四郎探母》也不觉得累,她太挚爱京剧艺术了!她太挚爱能够在舞台上为观众演出了。
在一次各民主党派的联欢会上,农工民主党的负责人热情邀请梅葆玥参加农工民主党。抱着能为祖国统一大业做点工作的美好愿望,梅葆玥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并在此后担任了农工民主党中央联络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据其子范梅强回忆:
任职期间,她遵守农工民主党各项政策,积极参加议政。在参加农工民主党中央慰问团前往广西前线慰问时,她顾全大局,不摆架子,不畏艰险,为慰问演出的成功作出了贡献,受到前方将士的赞扬。为此,农工民主党中央致函北京京剧院,褒奖梅葆玥在前线的卓越表现。在第十、十一届农工民主党全体代表大会上,梅葆玥被选为中央委员,后代表农工民主党参加了中国妇女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
1983年,由梅葆玖、梅葆玥率领的梅兰芳剧团访问日本。这是“文革”后梅兰芳剧团的首次访日。
同年,梅葆玥与张学敏(张君秋之女)排演了老舍创作的《新王宝钏》及新编历史剧《三关排宴》,演出达数十场,颇受观众欢迎。
京剧女老生多擅长唱文戏。已过五十岁的梅葆玥,却希望把自己学习余派老生的文戏、武戏都奉献给广大观众。范梅强回忆母亲:
……在近五十岁时偏要尝试排演武老生戏——《战太平》。于是她天天扎着大靠、练甩发、练身段、练武打。膝关节受伤了,但丝毫没有削弱她坚定的信念。《战太平》在北京成功演出后,又在东北各地演出多场,直到北医三院的医生向她发出再演下去伤腿有可能致残的警告才作罢。尽管这样,尽管从此严重的伤痛一直伴随着她,但她一直为自己近五十岁时这一挑战自我、超越自我、勇攀新的艺术高峰的举动而自豪。
1987年梅葆玥退休了,剧团正式通知她的那天,梅葆玥默默地走出剧团,围着北京工人俱乐部这个她度过人生许多时光的地方,恋恋不舍地转了一圈,带着正式离开剧团的很强的失落感,平常很少流泪的梅葆玥眼睛湿润了。
退休后,梅葆玥的社会活动和公益性演出更多了。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聘请她担任理事,北京文史馆聘请她为文史馆馆员,梅兰芳基金会聘请她为理事。梅葆玥时时处处以一个老艺术家、民主党派代表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她为人直率,办事认真,读书看报,关注时事,还为北京京剧院的深化改革积极出谋划策。
1993年,梅葆玥、梅葆玖与大陆众多一流京剧艺术家赴台湾演出。访问期间,姐弟俩拜会了张学良、陈立夫、蒋纬国、辜振甫等各界人士,不仅把大陆京剧表演艺术介绍给台湾观众,而且为促进两岸的交流与了解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张学良、陈立夫还和梅葆玥、梅葆玖交谈,问及梅派艺术的继承和发展,并饶有兴致地观看了艺术家们的表演。此后,辜振甫访问大陆期间,特邀梅葆玥、梅葆玖陪同看戏、参观。
1997年香港回归之际,梅葆玥和梅葆玖应邀参加内地京剧团赴港演出,受到香港观众好评。
1998年,南方多处发生大水灾,梅葆玥与许多艺术家一起积极参加募捐义演。同时,她还积极为灾区人民捐款以示爱心,当她在捐款箱前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捐款证书时,开心地笑了。
这一年,梅葆玥和梅葆玖姐弟先后去意大利、美国考察讲学。
范梅强在追述母亲一生的艺术道路和风格时,是这样总结评论的:
梅葆玥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有着很深厚的文学素养。对于自己演出的剧目,都要很认真地加以整理,使之通顺合理。梅葆玥的演唱,规范讲究,嗓音苍劲醇厚,中气充沛,扮相俊美儒雅,表演细腻严谨。她的演唱风格,初以高亢洪亮为主,后习余派、杨派,追求韵味的醇厚。至后期,她又主要研习孟小冬之唱法,颇有心得。她与梅葆玖合演的《红鬃烈马》《四郎探母》,更是将梅派青衣与余派老生的神韵发挥得淋漓尽致。她主演的《捉放曹》《文昭关》《战太平》《辕门斩子》等剧目,已成为剧院久演不衰的保留剧目。
1998年10月,梅葆玥在治疗日趋严重的膝伤而动手术时,发现患有乳腺癌,在三周内动手术两次。手术后,梅葆玥体质虚弱,常常动一动就大汗淋漓,且胸部、腿部的刀口疼痛。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把病痛放在心上,而是渴望重登舞台。出院还不到一个星期,梅葆玥就开始了每周两次的吊嗓子的练习。她忍着病痛,坚持中间不喘气地唱全部《四郎探母》《战太平》《珠帘寨》《清官册》《搜孤救孤》《洪羊洞》等唱段。这期间,凡有邀其登台清唱者,梅葆玥从未拒绝,而且大部分为义务演唱。为了尽快恢复手术后膝关节的功能,梅葆玥天天围着西单步行数公里,在地铁楼梯上上下下走很多回。她内心急切地盼望着:能穿上厚底靴走上她热爱的舞台。
岂料祸不单行,就在梅葆玥膝伤恢复较好,准备再登舞台时,她的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并未在意,只是服用了一些止痛药,一直坚持参加赴日本演出节目的排练。
梅葆玥为了演出,忍受着背疼,直到1999年7月28日晚参加赴日节目审查演出后,她疼痛愈发厉害,家属将她由剧场送至北京友谊医院,经检查发现癌症复发。
梅葆玥住院后,并未了解自己真正的病情。她非常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治疗,她相信自己现在住院是为了很快能站立起来重登舞台,为观众演唱京剧。她天天看着日历,期盼着早日出院回家,再度登台,但几个月过去,她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她已经不能侧躺,那样就疼得钻心,而只能平躺,食欲不振,睡眠也只有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浑身渐渐感到无力,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开始烦躁、焦虑,极度不安,并渐渐表现出对医生的不满。
其子范梅强带着极度悲痛和无奈的心情,经与父亲、妻子商议后,于2000年5月4日,向母亲说出了她的病情真相。
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梅葆玥反而镇静下来,她拉着医生的手,诚恳地向医生道歉,然后问家人:“我是直接从舞台来到医院的,算不算站完了最后一班岗?”她告诉儿子,“你要为我写个传,一定要把我写得实际一点。”
姚玉芙的儿子姚保瑄曾撰文纪念梅葆玥:
……你对京剧是那样的热衷。每次你演出总叫我去看,看了以后还要征求我的意见,这也许是梅家的门风吧。我们都退休了,每周星期一、星期四上午,马正信老先生来你家给你吊嗓子,一起唱的有正志怡、赵荣林,还有我。屠珍(梅绍武夫人)戏称为“梅葆玥票房”。我总是给你们演配角。你唱《搜孤救孤》,我配唱程娘子,你唱《清官册》,我给你搭上两句夫人,你唱《大登殿》时王志怡的王宝钏,我唱代战公主,我们一起唱、说、玩,多么高兴呀。
……
你第二次住进友谊医院,我已经知道你身患绝症。虽然我家离医院很远,但每隔七到八天,我都要到医院去看看你。在你心情不好时,我总是在宽慰你;在你想回家时,我会说家里没有在医院治疗及时;你烦了我说点高兴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多在病房住几天,住到在国际上有了特效药治愈你的病。不想你的病日渐严重,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你,你已经是有气无力地睁了睁眼睛,用手拉着我的手说:“姚四哥,我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你看。”说着用力去屈自己的前臂,只稍稍地抬了一下,然后就闭眼不再说话了。见此光景,明明知道时间不会太长,真不知说什么话才能宽慰你的心情;看到你这样,我的心又是多么难过呀。
患病期间,梅葆玥仍然关注着京剧艺术的发展,对振兴京剧始终充满信心和希望。
梅葆玥住院期间,江泽民、李瑞环、丁关根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宣部、统战部、外交部、文化部、农工民主党中央和北京市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京剧院都派专人到医院慰问,并提供了必要的医疗条件。各界亲朋好友,也都前来医院看望。
2000年5月23日十一时二十分,梅葆玥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历程,带着不能重登舞台的巨大遗憾,在北京逝世,享年七十岁。
范梅强记述道:
梅葆玥希望在身后,将她最后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拍的那张照片挂在那里。
那张照片,她最喜欢。
两代挚友
和梅家两代人交谊笃深、把大半生精力致力于宣传、整理梅派艺术史料、终生热爱、痴迷梅派艺术的,是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
许、梅两家确有历史渊源。许姬传的外祖父徐子静喜爱昆曲、京戏,曾和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合唱过《长生殿》中的《小宴》(徐饰唐明皇,梅饰杨贵妃),许姬传的堂兄许伯明,是中国早期的留日学生,和冯幼伟、李释戡等均为梅兰芳的“智囊团”重要成员。
1916年11月下旬,梅兰芳在杭州第一舞台演戏,许姬传和胞弟许源来、堂弟许伯遒连着几天到剧场看戏,对梅兰芳的演唱、身段和扮相,深为钦佩,向专程陪梅兰芳来杭州的许伯明提出想见梅兰芳。在梅兰芳演昆曲《佳期•拷红》戏散后,许伯明带他们到化妆室见梅兰芳,介绍说:“这是我的堂弟——姬传、伯遒、源来,他们都会唱昆曲,吹笛子。”梅兰芳笑着说:“昆曲出在南方,你们听哪句腔唱得不准、哪个字念得不合适,请你们告诉我。”许姬传深有感触,对弟弟许源来说:“名满南北的梅兰芳,却没有好角习气,对我们几个小孩还那么谦虚,真了不起。”
20世纪20年代末,梅兰芳率团到天津演出。由于军阀混战,铁路中断,梅兰芳等被阻天津达十余日,当地名流陈宜荪夫妇每日约请梅兰芳到寓所吃便饭,许姬传、许源来兄弟列席作陪。席间,梅兰芳、姜妙香唱昆曲《金雀记》,许氏兄弟吹笛伴奏。通车后,许姬传送行,梅兰芳十分留恋地说:“这次被困天津,在陈家的聚首很有意思,这是我外出演出的纪念。我希望再有这种机会。”
“九•一八”事变后,梅兰芳举家南迁上海,许姬传也恰好从天津到上海定居,两人又常见面了。梅兰芳常托许姬传找俞振飞请教昆曲,找许伯遒吹笛伴奏,两人关系更加密切。梅兰芳希望许姬传给自己做秘书,许以为自己平日散漫惯了,不愿给梅家添麻烦,便婉转拒绝。并说:“此事须得家母同意才行。”梅兰芳找到许母,表明心意,许母也说怕给梅家添麻烦。梅兰芳说:“姬传如去我处,一如在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委屈他。”许母这才同意。她告诉许姬传:“我看梅先生是一个很诚恳的人,你跟随梅先生,日后必有所成就。再说,你的大少爷懒散的生活习气,也要改改才行!”
许姬传到梅家后,尽心尽力,为梅兰芳创编了鼓舞民众奋起抗战的《抗金兵》和《生死恨》两剧,演遍大江南北,震慑了日伪政府。从此,梅、许二人形影不离,情同手足。梅兰芳蓄须明志、蛰居香港,两人仍鸿雁传书,互诉衷肠。抗战胜利后,他们友情更深。
新中国成立以后,许姬传的工作更繁忙了,除了创编、整理剧目外,还协助梅兰芳总结艺术实践经验,代梅会友、出访、接见记者,并经常追随梅兰芳左右,在演出间歇,与梅“对床夜话”,由梅兰芳口述,记录、整理了《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二、三集,该书于1950年10月16日开始在《文汇报》上连载,共连载了一百九十期,第一、二集分别于1952年、1954年出版。第三集的写作,因梅兰芳工作繁忙,直到1958年《戏剧报》约稿,才开始进行。第三集的写作,涉及更多的梨园旧事,采访和搜集资料的工作量很大,有一定困难,许姬传稍感为难,梅兰芳边开玩笑边鼓励说:“事情总是开头难,但慢慢就苦尽甘来,乐在其中。我是望七之年,你已花甲一周,照这个提纲写是很辛苦,我们要抖擞精神,紧锣密鼓地干。” 梅兰芳的这番话,使许姬传又振作起来,他不辞辛苦地四处采访一些老艺人和余门(叔岩)弟子,向朋友借阅资料,还在图书馆摘抄了不少报刊资料,成稿后在香港《文汇报》发表。
1956年,许姬传随梅兰芳京剧代表团第三次访问日本,帮助整理、编排剧目和一切宣传应酬工作,在欢迎或告别酒会上,代梅写祝酒词或改答词,工作认真,谦虚谨慎,受到全团的赞扬。回国后,他帮助梅兰芳整理、出版了《东游记》。
1959年,许姬传协助梅兰芳移植、创编了向国庆十周年献礼剧目《穆桂英挂帅》,经反复加工已成为梅派优秀的传统剧目。他又根据唐人小说,创编《柳毅传书》剧本,后由范钧宏、许源来加工为《龙女牧羊》,可惜未能排练,梅兰芳就逝世了。
许姬传仍然辛勤地写作和搜集资料,他亲手整理、出版了《梅兰芳文集》,再版《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三集合订本)《梅兰芳剧本选集》《梅兰芳的舞台艺术》;还为出版《梅兰芳唱片集》《梅兰芳画册》和拍摄《梅兰芳》传记电影提供翔实的历史资料;他多次参加电视广播讲座,介绍梅兰芳和梅派艺术,在各种形式的座谈会上介绍梅兰芳对京剧艺术的贡献,被誉为梅兰芳艺术实践的“活辞典”。他还撰写、出版了《忆艺术大师梅兰芳》《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许姬传艺坛漫录》等著作。
许、梅两家关系也非常亲密。梅兰芳在上海时常去许家吃饭,许母和梅兰芳聊起几十年前北京城的情景,有时还馈赠自己制作的别具风味的食品让梅兰芳品尝。每逢春节,梅兰芳向许的父母拜年,并拿红纸包封一百元老法币交给许母说:“您给我的山鸡、素鹅、粽子,大家都爱吃,我没什么东西送您,这点小意思您留下零花。”许母微笑着说:“我两个儿子整天在你家打扰您,您还这么客气。” 1958年许母逝世,梅兰芳为许的父亲撰墓表,最后部分写道:“余与姬传、源来过从之日久,相与讨论艺事,资其匡助,曩岁升堂拜母,夫人每以嘉肴见饷,更为余谈说顾曲见闻,娓娓不倦,深为叹服,因而知姬传等之贯穿多能,盖有所自,贤母子教信矣哉!” 敬佩怀念之情,跃然表上。
从上海马斯南路(今思南路)到北京护国寺街一号,许姬传一直住在梅家。“文革”时,护国寺街梅宅被红卫兵占领,许姬传被迫迁居张自忠路。1976年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梅夫人福芝芳闻知许姬传在张自忠路的住房屋顶开裂,特命孙儿梅卫东、外孙范梅强接许到西旧帘子胡同居住,许姬传住进“缀玉轩”,梅家安排人照顾他,许老感慨万分,作诗《避震重返缀玉轩》一首:
滚滚奔雷着地挝,瞢腾惊起震窗纱。
天容如醉凝灰紫,雾气迷濛噪雀鸦。
沈老高年劳枉顾,梅孙扶我御飚车。
居停盛意此间乐,缀玉轩中听拨琶。
不久,梅葆玖恢复了演出,许姬传对梅派艺术有了传人且能得以发扬十分欣喜,他不顾年迈体弱,又开始了整理史料、剧本的工作,并撰写了《梅葆玖的舞台艺术》《香岛梅讯》等文章,焕发了工作的活力。梅葆玖笑着夸奖说:“八十老翁还有那么大的劲头,使人吃惊,您可说是‘退而不休’。”
1980年1月,福芝芳病重,对许姬传说:“吾将如油干灯尽,不久于人世矣。”遂于半月后脑血栓病发逝世。悲痛之余,许姬传写下《挽梅嫂福芝芳》一诗:
申江初见主人贤,弹指流光五十年。
缀玉轩中开夜宴,阿兰室里响繁弦。
沧桑几度红星灿,风物怡情万里天。
浩劫摧身成痼疾,春风吹到墓门前。
1986年护国寺街梅宅被辟为梅兰芳纪念馆,许姬传乃迁居纪念馆,仍然忘我地整理剧本、史料,并自喻为“看家护院”的人。
1990年9月12日,九十岁高龄的许姬传老人,因劳累过度而病逝,临终前还审阅了《德艺双馨:艺术大师梅兰芳》一书的部分书稿,他是握着振兴京剧、弘扬梅派艺术的笔离开人世的。许姬传的工作精神是至诚感人的,他和梅家两代人的深厚友情也令人敬重,成为梅派艺术、梨园界长颂不尽的佳话。
梅家后代
梅葆琛夫妇有二子一女,由于经历“文革”等特定的原因,三个子女没有一人搞艺术工作。
大儿子梅卫平生于1952年,是梅兰芳赴维也纳参加世界和平代表大会时出生的,梅兰芳特为孙子取名为卫平,就职于英国罗斯福德纺织品进出口公司驻沪办事处。
二儿子梅卫华,相貌酷似祖父梅兰芳,梅兰芳乃取名卫华,一直在工艺美术行业工作,现在中国工艺美术馆珍宝馆负责博物馆工作。
小女儿梅卫文,幼年时爱好京剧,曾参加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演唱京剧《霸王别姬》《玉堂春》和现代京剧《红灯记》等选段,深受观众欢迎。后因体弱多病,未能如愿继承祖业,成为专业京剧演员,现在北京梅兰芳纪念馆工作。
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和退休之后,梅葆琛的家庭融洽欢乐,逢年过节全家欢聚一堂。孙子梅玮学习旦角戏十分用功,每天晚上,梅葆琛拉起京胡为梅玮伴奏,祖拉孙唱,其乐融融更增添了欢乐。
梅玮是梅葆琛二儿子梅卫华之子,梅葆琛、林映霞夫妇满怀慈爱地期望、鼓励孙子将来做一个有文化修养及继承梅派京剧艺术的新一代青年。在家庭的熏陶下,相貌俊俏的梅玮少年时就喜爱京剧,时常听着曾祖父梅兰芳的唱片入神。9岁那年,由祖母林映霞亲自送他到西城区少年宫“春芽少儿京剧团”学唱青衣旦角,每星期两次,利用学校放学后参加业余学习。在剧团领导的关心和李雅兰老师的精心指导下,在学习两个月之后,于1992年元旦春节团拜联欢会上清唱了整段的《二进宫》,受到鼓励的梅玮真正爱上了京剧。
1992年3月,台湾电视台记者到春芽团采访时,看到梅玮在练唱,发现他嗓音好,又有梅派味,当时就给他录像;当得知梅玮是梅兰芳的重孙后,记者要求到家里拍录梅玮的生活和学习情况,随后该电视片先后在中国台湾、日本、美国等地播放。
在李雅兰老师的精心指导下,梅玮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逐步学唱了《二进宫》《盗令》《凤还巢》《大登殿》《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等梅派名剧的主要唱段,在唱功上颇具梅派韵味,但在身段等表演基本功方面还有较大欠缺。梅葆琛、林映霞常鼓励孙子在不影响功课的前提下,刻苦学好京剧。
1994年春节,梅玮在“文化部春节联欢晚会”上,与王铁成、梅葆玖两位爷爷同台清唱了《凤还巢》选段。
回到北京后,梅玮又参加了文化部举办的纪念活动演出,在北京工人俱乐部清唱《霸王别姬》选段,彩唱《贵妃醉酒》片段,深受观念欢迎。
20世纪 90年代中期至2000年,梅玮还曾到山东参加庆祝“六一”儿童节演出,参加中央电视台“第二起跑线”的演出活动;1999年随梅剧团参加北京大学校庆及纪念“五四”运动的演出,深受学校师生的欢迎;2000年国庆节,梅玮随梅剧团赴天津中国大戏院彩唱《霸王别姬》片段,深受天津观众的欢迎;10月中旬,梅玮还参加了北京市中小学生艺术节的演出活动。
梅玮在1994年北京市西城区“第三届中小学生艺术节”中获二等奖,1995年参加北京市95“燕京杯”少儿京昆艺术大赛,获业余组三等奖。
在读书期间,放学后只要有富裕时间,梅玮便由祖父督促吊嗓,并常听曾祖父和叔祖父梅葆玖的录音。在北京大学毕业后,梅玮又到中国戏曲学院学习三年(硕士),如今在梅兰芳纪念馆工作。
梅绍武夫妇有一子二女。儿子梅卫东在日本东京艺术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再进日本东京大学研究院攻读国际金融,为东京住友银行总行高级职员。梅卫东曾为日本翻译家井上康译述的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二、三集校勘与注释,先后修改三次,遇到一些疑难处还和许姬传探讨、研究,为日文版《舞台生活四十年》的出版作出了贡献。
梅绍武的大女儿梅卫红,毕业于美国洛杉矶惠蒂尔大学,又在乔治亚工学院研究院攻读经济管理专业,任职于住友银行洛杉矶分行。梅卫红小时候喜爱京剧,她长得酷似祖父梅兰芳,常身穿红色练功服,在院子里练《霸王别姬》的剑舞,出国前曾向邹慧兰学唱京剧青衣。
梅绍武的小女儿梅卫丽,毕业于洛杉矶大学,后任职于洛杉矶电脑公司。
梅葆玥的儿子范梅强,毕业于中国戏曲学校,工老生,曾在中央电视台文艺部任副导演,现在日本留学。
梅魂永驻
梅兰芳青年时代就特别喜爱去香山游览,望着秋天满山的红叶,他心情舒畅,乐而忘返。
1922年春,梅兰芳与好友齐如山、李释戡、萧紫亭、王幼卿去香山游览,攀上险峰,绕过“栖月山庄”,来到蛤蟆山的顶峰,向四周远望,树木郁郁葱葱,山高峰险,一览无余。
梅兰芳兴致勃勃,即兴在一块很大的石头块上写了一个大“梅”,在右下角署名“兰芳”。李释戡又在“梅”字上方写了题记:“壬戌三月二十有四日萧紫亭、齐如山、梅兰芳、王幼卿、李释戡同来兰芳写释戡题记香山游者虽多未必逐登此石亦足以自豪矣李。”这个短短五十二字的题记,后来被人称为“五君子刻石”。
据梅葆琛回忆,父亲曾告诉他这样一件趣事:
不久,香山公园主管熊希龄先生来找我说:“我们虽然素不相识,但是有您梅先生的大名刻在石头上,我还是能找到您,好啊!您在山上刻字,我要罚您的款,但是不要钱,我知道您是一位乐于助人的艺术家,就请您给香山慈幼院筹募基金义演一场戏吧!”我为弥补过失,当然立即就答应下来,于是预定在香山饭店临时搭起舞台,我演出一场《宇宙锋》,将全部收入捐给香山慈幼院。当地的老乡知道此事后,议论开了,说这个大“梅”字可真不便宜。我听后也乐在心中,因为我在香山做了一件好事。
在香山碧云寺东侧幽静的山腰中,有一座小山,名为“万花山”,山上有座“万花娘娘庙”。梅兰芳很喜欢这块地方,便在山脚下买下一块地,种了几十株翠柏松树,在山坡中间修了一条道,并筑起几十层台阶;在路口靠右边盖了三间小砖房,有时去香山游玩,流连忘返,就在万花山小住几天。后来前夫人王明华病逝后,就安葬于此。
20世纪50年代后,梅兰芳曾让梅葆琛去香山查找墓地,并希望梅葆琛找到题“梅”字的巨石。梅葆琛找到了墓地,已是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却没有找到巨石。
1961年梅兰芳逝世后,梅夫人福芝芳要求把梅兰芳的棺木安葬在万花山。治丧委员会同意后,决定先把梅兰芳的棺柩暂时停灵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待万花山的墓穴修建完工后,立即举行安葬仪式。
施工进展很快,按照福芝芳的意见,先将王明华的棺木起出,再用水泥灌注三个墓穴,在梅兰芳墓穴右侧安葬王明华夫人的棺木,左侧给福芝芳夫人留了一个寿穴。梅兰芳的安葬仪式在他逝世的第二十天隆重举行。按照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指示、制订的有关梅兰芳十项纪念活动中,有修缮梅兰芳墓地一项,梅葆琛负责参加设计、制图,因“文革”开始,这个计划也搁浅了。
1983年初,梅葆琛关于修缮墓地的报告被批准。梅葆琛广泛听取亲朋好友的意见,经过再三思考,决定采用自己的方案:
墓地在山坡下边,首先要考虑修建防汛设施,然后是墓碑的设计,我采用了高2.5米、宽1米的汉白玉墓碑,把它镶嵌在墓后的虎皮石弓形围墙的中间,在墓碑前正中间安置长方形花岗石墓头,四周是一朵四瓣花形的梅花,墓前左右两旁砌上花格的矮墙,形如墓门。我带着这个方案请北京建筑设计院的施德浓工程师及其同行们提些意见,在梅花是五瓣还是四瓣的问题上,大家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同意采用四瓣的花朵,因为依照建筑设计的艺术手法,配以四瓣花朵更为合适,使人一眼就看出是一朵梅花。而且我认为这也象征着我们梅氏兄妹四人,一人一边陪伴在父亲的身后……
图样定下来,梅葆琛请许姬传书写“梅兰芳之墓”五个大字,许姬传连续写了几个晚上,从近二百个字中挑选出最为满意的五个字,作为定稿。
墓地工程于1983年4月施工,7月底竣工。梅葆琛代表梅家子女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
1991年秋,梅葆琛的老校友糜振玉在香山找到刻有“梅”字的巨石,他拍照后寄给梅葆琛照片,梅葆琛深感安慰。
北京,是艺术大师梅兰芳学艺、成名、一生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如今,他长眠于香山幽静的万花山墓地,伴着轻风、梅花、苍松、翠柏,伴着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雪花。他仿佛仍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又似乎在默默地昭示梅家的后代子孙及志在继承梅派艺术的青年学子,戏无止境,贵在创新,继承国粹,永不停步!
梅韵长存,梅花怒放,梅魂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