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天宝元年(742年),李白42岁,他的诗歌文章已名播海内。

唐玄宗李隆基天生一种感性气质,对具有情欲激发性的声色歌艺样样精通、爱玩不疲。他不止一次听到了李白的名字,甚至从玉真公主和贺知章嘴里也听出他们对李白的激赏。

玄宗接连三次诏李白入京。

这正是李白寤寐求之的事。

李白杀鸡买酒,狂饮烂醉,在秋天的落日余晖中把剑起舞,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跃马着鞭,远涉前程,用自己蕴蓄已久的“社稷策略”去游说万乘之主。

早该如此了,“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说。

这极大地满足和激发了李白的虚荣心和进取心。

然而,这是一场注定要归于失败的徒劳的单相思。

李白怀着惶恐和期待,筹划着要如何应对皇上的召见,如何把自己的满腹理想在应对中淋漓尽致地加以表达。12年前,长安寂寞的观望却是别一种滋味——痛苦而闲散。

一个清静、寒冷的早晨,李白在宫内侍从的引导下进入大明宫金銮殿,双眸炯炯地站在“圣寿千年”的盛唐皇帝李隆基面前。

唐玄宗从御座起身,上前一步迎接李白。

“吾皇万岁!白一介书生,性本草野,才微识浅,得沾圣朝雨露,主上天恩,不胜惶恐之至。”

“卿是布衣,名播宇内,为朕所知,非素蓄道义,累积才识,不至如此。朕三十年来,广开贤路,亲造英才,山野遗贤,靡不毕至,李卿既有杨、马之才,何来其迟?”

“白久居僻壤,耳目闭塞,又兼疏懒成性,不堪识拔,自弃圣朝,有负明时。”

“从此,卿便在翰林供奉,随时待诏。用生花之笔,为朕张扬王化,润色鸿业,后人知汉武有相如,亦知玄宗有李白。”

在玄宗一阵笑声中,李白只觉得懵懂如梦。等他重理思绪,从惶惑中醒来,准备接受关于天下国家的咨询时,玄宗已由丰腴体面的宫女们簇拥着退了朝。

接下来,便有不少宫中侍从如获至宝地将李白送到翰林院。

过了一些日子,李白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所谓翰林院供奉,只是一种以文学辞章被顾问的侍从职务,并无官阶。但是,皇帝可能随时差遣,以李白的才华,也可能平步青云,因此,朝廷内外对李白均怀着三分趋奉之心。

李白常常出入宫中,参加朝廷的庆典,参加皇帝主持的饮宴,陪同皇上出游,侍候娘娘赏花,无论哪一种场合,李白的任务都是作文赋诗。他的诗写得非常出色,才思敏捷,想象独特,令皇帝都觉得格外新奇。他的游侠气度也让皇帝觉得别有风采。

唐玄宗曾在带领宫女们行乐逍遥时,对高力士说:“对此良辰美景,岂又独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咏出之,可以夸耀于后。”高力士于是就召李白。其时,李白正在宁王处饮酒,已酩酊大醉,匆忙赶来,颓然拜舞。侍从们只好用冷水浇他一头一脸,才得三分清醒。皇帝命他作《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李白取笔立就,律度对属,无不精绝,龙颜大悦。有一次,宫中牡丹盛开,玄宗和杨贵妃一起对酒赏花,命李龟年领梨园子弟唱歌助兴,李龟年是唐代著名的歌唱艺人,他手执檀板,准备开始,皇帝突然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便命李龟年拿金花信筏交给李白,要李白立刻写《清平调》词三章进献。李白宿酒未醒,便应命作词——“云想衣裳花想容,东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词既切合主题,又作得风流潇洒,李龟年一边唱,皇帝一边吹笛相和。

据说,更令李白骄傲而令朝中谨小慎微的太监官吏们惊讶的是,有时李白醉中填词,意兴所至,便请大太监高力士脱靴服侍,贵妃娘娘还为他捧墨端砚。

唐时的宫禁和宫廷礼制,因为皇帝本身的浪漫情调而显得较有随意性,唐文化本身也不是一种戒律森严的文化。

李白供奉翰林,依然喝酒、醉酒,杜甫曾在诗中写到他喝酒而忘乎所以的情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还经常找到旧识新交的贺知章、崔宗之等一起饮酒游逛,人称“酒中八仙”。李白自己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岂落他人后。”

李白不是那种想方设法削足适履去适应别人的角色,他仍然保持着山野中人的粗放气质,天才、骄纵、豪爽、颓放、激动、为所欲为,即使在皇帝面前,他也免不了随意嘲骂那些獐头鼠目精明平庸的宠臣,致使皇帝几次要给他一个相当的官职都被人阻止了。

李白只能“布衣待丹墀”。

有一天,皇帝终于命李白做了一件似乎是意义重大的事,让他草拟诏书(据说,只有他识蕃文,能够看懂对方的文件,并用对方的文字写成檄文),征讨吐蕃。

李白将自己献身社稷立功边塞的理想与气魄全部注入笔端,笔走龙蛇。玄宗很高兴。

然而,得意也到此为止。当他逐渐明白“征讨吐蕃”的含义,逐渐明白这样的征讨无非耗费财物、牺牲人命、徒增孤儿寡妇并且让某些人可以增加荣誉升迁的结局时,李白猝然觉得异样的空虚与不安。戍边士卒们孤独悲苦的歌声和苍白冰冷的脸,中原父老无声的祈盼,闺中少妇的凄凉苦颜,同时奔涌在李白的眼前。长安浩渺清冷的月色下,千家万户正在为边关的亲人织锦捣衣。李白禁不住心中的哀伤,泪如雨下。

长安城中,犬马逍遥,鸡鸣狗盗者均有万贯家私,太监酷吏,宅第连片,细软无算。皇帝喜欢斗鸡,长安就设有御用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专司“鸡务”。

而在李白激情的浪漫中却不乏良知,即使身陷于普遍的侈靡放纵中,他也多少会有一种理性的思想者的觉悟和出自底层经历的自我反省。当他发现这一切已不可逆转而构成恶性循环时,他的灰心与绝望就不可阻挡了。

李白曾有“北门之厄”,一群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将他团团包围,无聊地威胁和逼迫他,李白虽然勇武却寡不敌众,幸得有人把他从长安陌巷的狼狈中解脱出来。在翰林院,李白曲高和寡,所知所想越多,越遭人唾骂耻笑,他疏散的习性,总让那些规矩地生活而又精明地算计着利害得失的小人嫉恨。当时在翰林院做中书舍人的张垍,过去对李白的窘境态度倨傲,后来降从安禄山,此时对李白的得意处不能不怀着阴暗心理。李白“目中不知有开元天子,何况太真妃、高力士”“戏万乘如僚友,视俦列如草芥”的傲慢,也使宫中上下反感。据说,不阴不阳的高力士就一直记恨着李白让他当众脱靴的耻辱,肉多于骨的杨贵妃也因为李白在诗中将她比作汉代的赵飞燕而恨恨不已。

“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庄严的朝廷内外,无处不充满着琐碎、残忍的迫压。“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李白绝假纯真、不苟且求全的天性,又使他不会去自觉地弥合人与人之间本不可弥合的隔离。

他与宫廷与玄宗的疏远,日甚一日。与此同时,李白怀着惆怅,一一送走长安城中能够与他“共话古今情、诉说王霸道”抵掌清论、玄谈绝倒的朋友。

刘十六入楚山渡湘水,裴图南要高卧嵩山。

王昌龄灞陵告别,灞水浩浩,岸边古树寂寞、芳草萋萋,让人想起绵绵远道的伤心征途。

年过八十的“四明狂客”贺知章也高唱骊歌,告老还乡,他等待着李白以后过访,此时却是“人亡余故宅,空有落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李白空落落地徘徊在长安热闹的街头,远处终南山白云悠悠,他想起山间田野薄酒芳樽的自由。

事实上,玄宗召李白入京,并非出于国家政事的考虑,而是一种矫饰的需要,促使他将李白置于宫中,作些行乐的诗词。李白以诗人的野犷之思,能够敏锐地感受到盛唐时代越来越纤弱的精神脉冲,却没有精细的品质与投机妥协的本领来切入唐帝国由盛转衰的社会运行机制。

玄宗觉得他并非朝廷缺之不可的人物,其实他也已经不再需要朝廷重视了,李白却可能误触宫廷内的忌讳,玄宗终于“优诏罢遣之”,解除了他并不踏实的“翰林供奉”——宫中待业。

悲剧其实早已铸成了。

李白“布衣”而来,“布衣”而去,天宝三年(744年),“高歌大笑”离开长安,继续他诗酒隐侠——不平凡的哀乐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