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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历史上有不少人设想过李白与杜甫间的互相敌视,当他们用狭隘的心灵去体会“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所谓真理时,对李白与杜甫隐蔽的仇恨就更深信不疑了。

李白在诗中写道“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吟诗苦”,“吟诗苦”自然是诗思不畅。杜甫有诗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是六朝一个不算出色的诗人,这是不是互相之间有意的贬损呢?

现代人的思考与此相反,总是习惯上升到内分泌的高度去体察人与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于是认为,李杜之间苦闷的相思与无边的期许,是否会有隐约的同性恋驱使?

事情的真相比人们的揣测似乎要单纯。

李白离开长安至洛阳,33岁的杜甫从齐鲁漫游归来暂住洛阳。

此之前,杜甫曾和李白一样行踪遍布吴越,他一直想建立安身立命的功业,其实也是在寻觅一种人生境界、一种称情的诗意。杜甫在洛阳的生活很不称意,“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他厌倦了虚伪的“机巧”和臭味的“腥膻”。李白就在这时,摆脱“腥膻”和“机巧”,从长安“赐金还山”。“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探讨幽隐的人生),“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杜甫诗)他们的相识并见相亲,像是宿命的约定、夙世的契合,由性格差异构成的互补还是其次。

老成落寞的杜甫与嗜酒天真而年长11岁的李白,一起饮酒作诗,一起发牢骚,一起骂街,慷慨怀古,飘然不群。

不久,他们同往汴京,开始梁宋之游。与诗人高适一起登吹台,“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杜甫诗),做遗落世事、寻欢作乐的日夜酣游,享受生命的意趣与精神上的高度体贴通融的可贵情谊。

在霜冻冷落的旷野中,他们围猎狐兔,然后席地而坐,燃起篝火,炙烤猎物。黄昏时,登上单父琴台,仰观万里风云,俯看落叶如雨,在空中徘徊。

天宝四年(745年),高适南去。李白与杜甫又在北海太守李邕的酒会上聚首,“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他们不愿再谈论簪缨贵族的荣耀,而口吟橘颂,心系沧海,对人生怀着更深沉也更微妙、更宽阔也更茫然的期许。于是,扬鞭跃马,几经曲折,走访了闲姿幽质、隐居在乡间的范居士。居士门前酸枣垂荫、寒瓜满架,他用蔬食和水酒殷勤地招待了李白与杜甫。

在与杜甫默契沉练的交往中,李白试图使自己躁郁的情思得到安静,他甚至炼丹砂,想学心清如明镜的道士,使自己变得淡定自若而不能够。杜甫曾赠诗给他:“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知道,李白的“飞扬跋扈”是无从改变的,尽管他总是从李白无所羁绊的性情以及李白疯狂、智慧、果敢、轻率、高傲、壮丽的人生中看出某种令人忧心的险峻,却无限敬佩李白时时处处的豪迈与明朗,只能更加怀着温柔的怜悯注视着他。李白来不及细察这一切,或许他心里明白却像他从来所愿意的那样不以为意,举起了离别的酒杯: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李白的自信和自负是永远的。但他再没有找到与杜甫“金樽重开”的机会。

杜甫西去长安,李白继续漫游。

杜甫在长安写道“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表达了对李白遥远的怀想。“竹溪六逸”之一的孔巢父归游江东,杜甫嘱咐他“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

李白后来因为永王李璘事获罪,流放夜郎。杜甫将不绝的相思与缠绵的忧伤一一写在诗里:“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深信李白将声名不朽,但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李白只有和冤魂共语,伴汨罗江水哭泣,“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李白的诗、李白的人格、李白的命运,无时不召唤着杜甫细腻情怀的温柔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