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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唐寅离开南昌幕府五年后,当朱宸濠正如唐寅所预料的那样起兵篡逆、继而被平定后,在王府的壁间发现了一首唐寅亲笔题写的诗:“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未说铜钱起,先铺芦席床。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何时归故里,和她笑一场。”据说,此诗曾被作为唐寅倦客思归、主动请求脱离叛王的证据,为他洗清了同宁王的不利关系。

女人,确切地说是同女人的关系,再一次地解救了唐寅。

这是女性特有的力量与神奇。中国佛教里专一普度下土众生的观世音,就是以女性的形体现身的。对于一切与之相对的男性说来,她们是观世音手中洒播生命雨露的杨柳枝;在男人们的功业里,他们同时是成功与失败的原因或借口,是荣誉的附加物或屈辱的终极承受者;而在情感的无边弱水中,她们又成为异性的一种补充和补偿。同女人的关系,简直就是男人的一面魔镜:它既反映他,又塑造他。

人们为唐寅的南昌之行结撰了另一段戏剧性情节:宁王搜选十名民间美女欲送入紫禁城向武宗邀宠——十美人中竟有唐寅的至友张灵的恋人崔某——命唐寅为美人各写一像进呈御览。唐寅知晓选美真相时,已无力回天。张灵从唐寅获知此讯十分绝望,抑郁而死。崔某于宁王事败后回到故里,也在张灵墓前自缢殉情。唐寅深受刺激,自此绝笔不作仕女图。

这段故事的真实之处仅仅在于:唐寅在人物画方面成就较高的重要原因的确出自他同女性——恐怕主要是风尘中女性——的行迹密切。

 

唐伯虎解元于画无所不佳,而尤工于美人,在钱舜举、杜柽居之上,盖其生平风韵多也。

——王敬美《跋陈玉叔倦绣图》

 

“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在唐寅的《秋风纨扇图》下角,钤着这样一方朱文印。它在展示着两种自豪,两种相互对立、不能同时共存,但对于个人却不妨先后享有的自豪。对于功业和对于女人在心理上的享有,前者是人生的矛,后者则是盾。

“高楼大叫秋殇月,深幄微酣夜拥花”(文征明《简子畏》),唐寅时常这样围绕着她们,打趣着她们,为她们代写情诗,然后具体而微地描绘着她们的翠钿和身体,有时为她们写一点儿寻愁觅恨的小曲子:

 

只为他兰香懒燃,只为他金针懒拈,只为他被姐妹每轻贱。只为他意悬悬,只为他恨绵绵!

 

她们又给了落拓的画家什么呢?给了他数不清、辨不明的风流艳闻?给了他绢素上动人的灵感和曲线?给了他那后一种自豪、使他不至于在前一种自豪被挖去后的黑洞里沉陷灭顶?如果仅仅限于这些,那还只是把一具孔雀标本当作了一只开屏的孔雀。

下面是唐寅的《哭妓徐素》:

 

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再托生来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

 

在豁达的居士留下的全部歌吟中,以真实热切的诚意表达对来世生活的期待的,唯此一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唐寅46岁时,以《金刚经》的这一段经义,为自己拟定了“六如居士”的别号。也许,最为亲切可感的温暖、抚慰、相濡以沫,也应当一律看作梦幻?

然而,他一生的梦幻泡影,实在太多了。还是翩翩少年时曾在《上吴天官书》里意气躇踌地发愿,要“肆目五山,总辔辽野;横批六合,纵驰八极。⋯⋯戮长猊,令赤海,断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毙名立”;直到50岁时竟还在梦中来到科场,禁不住无限感伤:

 

二十余年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犹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梦,依旧残灯照半床。

 

他虽然极不情愿成为一名画家,甚至写过这样伤嗟的诗句:“尽把金钱买胭脂,一生颜色付西风!”但却二十多年来一直都在消磨着九鲤仙在梦中赐给的万枚墨锭。在大限将至的51岁时犹作《桃花庵图卷》《采莲图卷》,52岁时作《桐庵图卷》和巨幅山水长卷;他曾一时发愤要成为一名学者,而且下过苦功,据说“其学务穷研造化,元蕴象数,寻究历律⋯⋯出入天人之间”,但这部分著作没有流传;还有他毫不在意,声言“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斑已矣”,却一生都不断在写的诗⋯⋯这些,都曾经诱惑着、羁绊着,也多少填补着他一生从未止息的欲念。但一切似乎都不能构成那一类最高的诱惑——足以引起对来世的期待。人们会感到难以想象:真正叫他留恋,叫他死而有憾的,倒反而是他的“放废”——堕落,是标志着他的堕落的女人们。

在传闻中,唐寅遇到秋香温情的微笑时,正当他在己未科场案后失魂落魄之际。

此后,当他入不敷出、生计发生恐慌的时刻,当他对景伤怀、在桃花下大叫恸哭的时刻,当他孤灯瘦影、郁闷得发狂的时刻,大概都有女性温馨而深沉的微笑陪伴过他。为了这消融一切又改变一切的笑靥,难道不值得人去舍弃其他的“梦幻泡影”去卖身为奴、去付出生命中极其可贵的东西吗?

善意地附会在唐寅身上的“三笑”故事的真实内核,就在这里。在传说里,秋香在新婚之夜说明当初对陌生的唐寅嫣然一笑的缘故时说:那是因为见到您意态清高、气度风雅,看得出你绝不是那种低俗庸常的凡士,故报以一笑。这差不多已经表达了两个心灵在当时所能有的最可信赖的契合了。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唐寅绝笔

 

在那个至今尚不可知的异乡里,唐伯虎是不会感到寂寞的。在清代蒲松龄所撰的《聊斋志异》中,许多在人间不能相从的情侣,往往能聚首于地府,甚至能转世以结来生姻缘。

深知唐寅的江南人民,大概都会乐于把这位不幸的风流解元想象为这些故事的主人公的。

据说,唐寅晚年因见到苏轼亲笔书写的一首《满庭芳》中有“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的句子,愀然有感,回家后不久,就很不情愿地告别了人世。年54岁。

唐寅墓在横塘王家村祖坟,墓前有祝允明撰、王宠书的长篇墓铭。身后萧条。一百年以后,天启元年冬,杨汇庵等人偶然发现了唐寅当年歌哭经年的桃花庵旧址,但已成废墟。

 

 

徐渭

吾生而肥,弱冠而羸不胜衣。既立而复渐以肥,乃至於若斯图之痴痴也。

盖年以历於知非,然则今日之痴痴,安知其不复羸羸,以庶几於山泽之癯耶?而人又安得执斯图以刻舟而守株?噫,龙耶猪耶?鹤耶凫耶?蝶栩栩耶?周蘧蘧耶?畴知其初耶?

——徐渭《自书小像》

他孤独地站在从古至今的天才行列中。

生的目的,仿佛只是为了在偶然与必然的不幸中,表现生命的激情、狂诞和残损的美丽。很少有荣誉和亲情,用以化解他心头的寒冷。支撑着他顽强地活下去的是头角峥嵘的自信、破碎不堪的骄傲、幻灭的安宁。

他是在死后日甚一日地被人称为杰出不朽者的苦行浪子——徐渭,字文清、文长,别号天池、青藤。他自己说,他的字(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他又说,他生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龙是猪是鹤是凫,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