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1571年,李贽调到南京任刑部员外郎。

留都南京的所谓“六部”其实是虚设的清议机构,员外郎属中层的闲散官员。李贽依然看得到人事上的倾轧。他原本对满腹道德、满嘴仁义而急于功利的君子大人们不以为然,南京的尚书、大理却不仅禀有“急功利”“不清白”种种人性的弱点,还于“道学有名”,这一层思想上的隔膜,使李贽“触之又甚”。

令李贽欣慰的是,他在京师入了“心学”之门,至南京逐渐成为一方水土上的精神领袖。

在不断思索而日出已见的时候,与焦竑、耿定理等的相识是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事。

在京师时,李贽就已经结识焦竑,至白下(南京)则朝夕促谈。

焦竑在性情与思想上并不等同于李贽,但是,在对宋儒把孔孟之道作了过于迂阔拘束的解释这一点上却不乏共识。焦竑认为,佛老之学并非“邪说”,是“孔孟之义疏”,而且,阐释的正是孔孟之道的精微要紧处。因此,他笃信“吾学佛,然后知儒”的观点,而视“汉宋诸儒之所疏”为“锢我聪明”。要想有所收获,“当尽扫古人之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乾坤,方成真受用,何至甘心死人脚下。”

不仅如此,焦竑着眼于当时社会的现实情况,认为属于国计民生的“功利”并不违背“仁义”的准绳,《易经》上就有“理财正气,禁民为非,曰义”的大道理,岂能把功利、仁义视为二途,而以弃财为义?这也正是李贽所首先肯定的实用的功利主义态度。

尽管焦竑没有李贽那种似乎天生就要成为“罪人”的叛逆气质、与吃准了便不回头的果敢,但是,他却能够非常同情宽容地对待李贽天才式的“胡说八道”和“胡作非为”,并且经常给他以经济上的资助。

李贽与耿定理的结识,更富有同气相求的味道。

李贽寓居南京时,不仅听别人说是非,而且自己经常聚友讲学,侈谈竟日。在这样的场合,耿定理总是默默无言,偶尔置问。有一次,耿定理问:

“学贵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分别?”意思是说,怎样才能做到既自信又不自以为是呢?这是一个常识问题,却涉及“学问之道”的根本,涉及怎样看待古圣先贤及时人的是非判断。李贽马上回答说:

“自以为是,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亦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耿定理大笑而别。

李贽说,从此以后,他对耿定理思念不置。

耿定理是一个耽于“道妙”而一直没有为官做宦的纯粹的思想者。理智上的困惑,使他终生痴迷于精神上的穷究,寻求人生的智慧与淡定。

他的哥哥耿定向也是知名学者,兄弟之间常常为一件事、一句话的理解不同而争论不休。耿定向曾以为《四书》中最切要的一句话是“圣人人伦之至”,而耿定理却认为“未发谓之中”更是洞彻生命的关键体验。耿定向虽然也承认,重要的是必须“默识”“自心自性的真”,却被一种自以为是的责任感所驱使,要求最终取得“人人同归于善”免于“堕欲境而灭天理”的正果,有点近于道学家的堂皇和森严。这与他所处的社会地位是相吻合的。而耿定理更强调一人一己对于本真性命的了悟,他常常独自一人徘徊在穷山深谷中,希望“豁然贯通”于人生的大道。他以为,“仁”即是“无我”,成为圣人,也就是将自我之有化而为无,进入寂灭的状态,以致“无声无臭”。

这种高悬于空中的理想主义,只能藏于内心而不能付诸社会现实,甚至只能默然于心而不能付诸逻辑的言辞。因此,耿定理常常用禅宗式的机锋,避开辩论中的正面冲突,而以表面上毫不相关的语言,来表达深沉的见解。这也使得他的性格不致有他的兄长或者李贽那样的执拗,而显得宽厚柔和。有人认为耿定向重“名教”,李贽重“真机”,耿定理脱口说“拆篱放犬”。

他与李贽的相知是一种默契。

六载南京,李贽由员外郎迁为郎中。期间,与“心学”大师王畿、罗汝芳有过一二次接触。

王畿深信王阳明的良知学说,并以为良知就是“佛性”,是“无善无恶”的“心之主体”;罗汝芳认为可以用赤子之心、不学不虑的方法致“良知”,顿悟就是一种理想的获得状态。这已经接近于禅学了。

为李贽所心许追慕的“心学”家行列中,还有王艮、何心隐等。

王心斋(艮)“本一灶丁,目不识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初欲与王阳明“质辩”,后又折节追随王阳明。年四十,欲周流天下,宣传不死学问,特制“招摇车”,着古服,带“五常”冠,执“四勿”笏板,车上贴着标语:“天下一个,万物一体。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遵圣道,天地弗违;致良知,鬼神莫测。欲同天下人为善,无此招摇做不通。知我者其惟此行乎!罪我者其惟此行乎!”在北京,人们“睹观如墙”。

王艮的学说有着浓厚的平民色彩,他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是异端”“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百姓日用条理处,即要圣人条理处”“此学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

类似的说法,被人讥笑为“饥来吃饭闲来眠”的无聊的“当下自然”哲学。

何心隐将自己的旷古之思付诸行动,尝试在人群中设计一种可以融洽相处的公共生活,甚至主张“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共有无”,实践不果,后来被杀。

广泛的涉猎与切磋,加上自己的用心体验,李贽在思想上已经有了较为成熟而鲜明的倾向性。

顾宪成《遗书》载,李卓吾讲心学,全以“当下自然”指点后学,说人都是现成的圣人,闻有忠孝节义之人,却云都是做出来的,心中原无此忠孝节义。学人喜其便利,趋之若狂。李贽自己认为“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妍,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只好哑然自笑而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佛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究《学》《庸》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