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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金批《水浒传》大约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开始写作,完成于崇祯十七年(1644年)。

这部书的原作者施耐庵以一个人的心胸和手眼描绘了一百〇八个色相各异的性灵,他们“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有其形状,有其装束”。宛如吴道子同阎立本两位绝世的画家竞技争胜,各自作弘宇广殿之壁画:星宫水府,万神俱集,慈即真慈,怒即真怒,美即真美,恶即真恶——这是一群最富有生趣和情意的性灵,这是一百多名象征祸乱的星宿、魔君,是一群盗贼,一群“并不伤人”的“蛇虎”(金圣叹语)。

在这部书的批语里,有一个以礼法之士身份现身的金圣叹。他正襟危坐,神色端重,诅咒和惩戒着祸乱与盗贼;有一个从小自负大才的文士金圣叹。他目不暇接,锦心绣口地赞叹着那壁画一般巧夺天工的文章之妙灵;有一个怀着赤子心地的金圣叹。他优游在这个性灵集聚的世界里,交往、感受着他们,叹赏、摹拟着他们,自己不觉化作了那“三十三种法身”:

阮小七要算作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面对此人,金圣叹顿觉胸中龌龊销尽。

读鲁智深事迹,只觉一腔热血直喷出来,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他人出力。这位经略府提辖为援救一个女子弄出祸来,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等做了和尚惹事弄下五台山来,又再一次为救一女子几乎惹出祸来。但其实这根本不知清规戒律为何物的莽和尚胸中,却无所谓什么女子不女子,惹祸不惹祸,做和尚不做和尚,他的心思,只是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

书中又居然有李逵这么一个天真烂漫到底的妙人!在这个凛凛的黑大汉眼里,世界正该是一个平等大同的世界,人人正应该是无私无我的人人。一若天地间之物,任凭天地间人公同用之。圣叹与此公相对,“令人油油然有好善之心,有谦抑之心,有不欺人之心,有不自薄之心”。

还有一位,圣叹心仪神往而不敢效法,那是“天人”武松。在武松身上,汇集着鲁达的豪阔,林冲复仇的愤怒,杨志的正派,柴进的善良,阮小七的淋漓痛快,李逵天生的纯真,吴用的智慧,华荣的儒雅,卢俊义的高尚和石秀的精警。⋯⋯

这么多禀赋有如“天人”的硬汉,他们共同的命运却是成为罪人,收容罪恶的蓼儿洼,成了他们不可挣脱的归宿。对于此,赤子心地的金圣叹是无论如何难以心平气和的:

 

⋯⋯一副才调,无处摆划,一块力气,无处出脱,而鸢鹜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势呼聚之,而于是讨个出身既不可望,点污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尽入于水泊矣。嗟呼!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进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

 

是什么样的过错逼使他们无路可走而啸聚水泊,而“替天行道”呢?林冲是被高衙内逼死了妻子,自己也几乎在野猪林成为冤魂;武松被恶棍西门庆杀害了兄长;柴进的叔父被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的妻舅殷天锡强占住宅,丧身于殷府的拳棍下;吴用和三阮是由于劫掠一大笔搜刮于民间的不义之财⋯⋯全书的开端,走出一个生平伎俩只会踢毬和谄媚、而且由此跻身为朝廷大员的破落户高俅,一个只会赞赏踢毬和谄媚的道君皇帝。金圣叹在这里指出: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

 

在读到高俅的党羽们公行不法时,圣叹又告诉人们:“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殷天锡),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宇乎哉!”

于是,李逵打死了殷直阁,鲁智深打死了“镇关西”,林冲杀死陆虞侯,武松杀死了西门庆、张都监⋯⋯于是阮小五在芦苇中悠然唱起了蛊惑人心的歌谣:“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金圣叹则在歌词下慨然嘉许道:

“以杀尽赃酷为报答国家,真能报答国家者也。”

好汉们更试图用自己的两手,整顿出另一个清平世界。

金圣叹在叙述阮氏兄弟对那“罪恶的诱惑”之向往时,感慨地叹道:“人生世间七十年,可谓短暂至极。而此七十年,又夜居其半,白昼仅居一半。这一半之中,十五岁之前的年月,蒙蒙然无所知识,虽有若无;五十岁之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同样虽有若无。中间剩下三十五年,其中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那么如阮氏所说‘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的日子,又能有几许呢?或许有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过!活在世上命如秋草的阮氏兄弟们呀!”

金圣叹留下这段文字时,正当他还能够向往“大碗吃酒”的年龄,但此时的心境并不怡悦。

这段时间里,圣叹曾做私塾教习以为稻粱谋,家境已日渐萧索。辛巳年(1631年)苏州大荒,圣叹举家陷于“瓶空罍倒四邻知”“彭泽妻孥相对饿”的窘境。我们看到《水浒传》批语中对饥寒、对科差、对胥吏,异常敏感:“阮小七: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哪里敢下乡来!阮小二: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

金批:“十五字抵一篇《捕蛇者说》!”

后来,自己也做了“强人”的阮小二面对缉捕他们的“公人”扬起了种地的锄头——金批:“快事快文!乡间百姓锄头,千推不足供公人一饭,不意今日一锄头已足!”

圣叹似乎生平对朝廷“公人”不存好感,对酸腐的读书人不存好感,对礼法中人不存好感。早年岁试,常于卷尾作小诗,讥刺试官。县学教谕(正考官;副职称为训导)憎恶其文,责令面试,大约便是于当面训斥之意。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为题。圣叹把笔立成,在“后比”中恶毒地写道:“禽兽不可以教谕,即教谕亦禽兽也;禽兽不可以训导,即训导亦禽兽也!”

县学教谕、训导们,恰恰是为了进身为“公人”而读书,既已成为“公人”之后,又以道德君子自居、强加人以“礼法”者。

今天的教谕,就是明天的慕容知府——圣叹在《水浒传》中所遭遇、所仇视、所欲尽杀之而后快的天下之公敌!

(阮小二)唱着山歌道:“英雄不会读诗书。”

金批:“英雄不读书,千古快论。不曰不曾读,而曰不会读,便有睥睨不屑之意。”

阮小二:“只合梁山泊里居。”

金批:“既以读书人居廊庙,则不读书人定合居水泊矣。千古通病!”

在圣叹之前80年的李贽讲述了这样一个道理:

童心,是最初的人心——人之真心,是为人最根本最珍贵的东西。而某些人的童心何以会溘然失去呢?最初,有见闻、道理从耳目中传入,于是知道某种德行是受人称美的,于是违背童心去博取美德⋯⋯这些道理闻见,多数从读书、识义理而来,书籍义理戕害了那些不懂得读书的读书人的童心,闻见道理取代了他们最初的真心。于是从他们身上,只听得到假话,看得到假德行和假文章了!

在金圣叹眼里,水浒的一百〇八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是被书籍义理塑造出来的“假人”,这就是宋江。“此书写一八零七人,都有一百零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唯一银子而已矣!”宋江在心地上用来收买人的“银子”,就是虚伪的“孝义”。圣叹愤慨道:“自是大逆极恶之人,多欲自言其孝。”他们只要编出一些虔诚恭敬的谎言,就不难用“孝义”之名买遍天下,使天下人任凭他们提起放倒,阴变阳易。“不奸不雄,不雄不奸”,一个坦诚、质朴、清白天真的世界,就这样整个地玩弄在宋江这样的奸宄和权诈者的手中。水泊中一百零七人的悲哀尽在乎此。

这是17世纪中叶一位自觉为圣者的读书人留给世界的深痛的喟叹。

崇祯十四年(1641年),大约是金批《水浒传》开始写作的当年,“八大王”张献忠挥军东进,长驱出川,袭破襄阳。“闯贼”李自成军大盛于河南,正月,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次年,破襄阳。再次年,破潼关、西安,与张献忠两军纵横中原。至崇祯十七年,《水浒传》批文完成的这一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兵临紫禁城下。十九日,明思宗崇祯帝自缢于北京煤山。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于北京即皇帝位,未几,被迫弃城而去。

“割富济贫”,“均田免赋”,李自成提出的这条治世法则曾在他所到之处一度实行。他设想过像李逵分鱼那样公平地主宰天下。

李自成,陕西米脂李继迁寨农户;张献忠,陕西延安卫柳树涧农户。两人都不曾读过书。当时金圣叹的书流行天下,两位农民军领袖或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在他们的同时,有人曾说过这么句话:“既以读书人居廊庙,则不读书人定合居水泊矣。千古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