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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顺治庚子正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家兄长文具为某道。某感而泣下,因北向叩首敬赋。

——金人瑞《春感八首序》

 

1660年,圣叹54岁。

假如一个生命的整整54年里所积聚的愁闷忧惧能够被某一个巨大的快乐在顷刻间全部消溶掉的话,能想象那快乐是如何地灼热、如何地不可思议、如何使一个普通的生命难以承受吗?

这就是金人瑞听到上面的消息时所爆发的快乐。

“一天欢喜泪无端”,真像是舒双臂倒挽天河,洗尽人间污秽,真像是一日而下千里江陵!能得到天下唯一能够自称为“朕”的那个神圣的人对自己一生的天赋、一生的心血和劳瘁作如此的嘉许,这是圣叹的同辈人所能够想象的人世风流的极限!这使得恍惚如醉梦之中的圣叹悠然把自己同曾经视之为泰山北斗的韩昌黎和苏东坡比肩而立,甚至仿佛体验到吕尚(姜子牙)这样的王佐之才的峥嵘际遇!他的同乡尤侗,就是以诗篇为顺治见知而入翰林为侍讲的。“二月春风便到天”,对于他这个被沉埋了数十年的天生才子来说,这简直是毫无疑义的事。他冥想着自己随侍在龙驾边为天子解说经义的情形,“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长安指日边。借问随班何处立?香炉北上是经筵。”

难以置信,在梦里都不曾遭逢过的这一天竟会这样地突如其来!

人们从未见过金圣叹这么轻飘飘恬然忘形的一个“化身”。这也许是因为他在意外中突然脱卸了太多的沉重而一时间难以自制吧。贯华堂里30多年的书蠢生活是在如何的心境下过去的?金圣叹自述:

 

其书一成,便遭痛毁,不唯无人能读,乃至反生一谤。

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世。

不与圣叹交者,则同声詈之。

 

与金圣叹同时,苏州有“僧妖”三折和尚,“戏妖”王子嘉。人们把金圣叹称为“儒妖”,与两人鼎足而三,成为“苏州三妖”。

金圣叹补庠生之后,不曾再参加乡试,据分析,很可能是由于他好批小说,而为当时把持科举大政而又标榜礼法的复社人士所不齿,失去了中试的希望。谁能深知,在四周疑忌、鄙薄、刻毒的目光围困下所维持的通脱放达,背后曾有过多少隐痛?何况金圣叹中年以后所要承受的还不止这些。“老去看看非越石,穷来渐渐逼柴桑”,几乎从未摆脱掉的饥寒,有时大约要把他逼到根本无暇顾及心境如何的地步。

这一切,眼看要从一副背负了它30年的肩膀卸下!

据载,顺治帝福临所读过的金圣叹著作,是当时刊行的金批《西厢记》《水浒传》。阅后评语略曰:“议论颇有遐想,未免太生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者。”其态度比之视金批小说为洪水猛兽的礼法君子来,的确满可算作春风和煦了。

假如这位世人眼中的洪水猛兽果真应征辟来到福临身边,为皇上讲经侍读,他将为这位天下的主宰讲述些什么内容?他会一如往常地搬出他自命圣贤的那些狂悖的见解和学说么?会直言不讳地劝谕皇上“大君不要自己出头,要放普天下人出头。好民(之)好,恶民(之)恶,所谓‘让善于天’,‘天’者,民之谓也”吗?⋯⋯”。

好在这些都是多余的猜想,圣叹一生并没有缘分去实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