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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板桥骑驴而去,扬州秀才李啸村送他一副楹联: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二十年前旧板桥”已然不是“背人独自问真宰”“卖与东风不合时”的落魄板桥了。

扬州是曾经寄寓了板桥的痛苦、相思、落寞、欢乐、疯狂之所在。壮志与辛酸、风流和寂寞,砥砺了他倔强、坚韧而潇洒的品格,把他带入到一种远离“正人君子”的放逐生涯中,“十年梦破江都,奈梦里繁华费扫除。更红楼夜宴,千条绛蜡;彩船泛春,四座名姝。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有是夫”“乞食山僧庙,缝衣歌妓家,年年江上客,只是为看花”。与落魄困窘同时产生的是无边的愤怒,“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叹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也许就是这种狂怪郁结的生存境况与精神状态,造就了板桥书画的不同凡响。

“六分半书”是板桥融真、隶、草、篆、画于一体而另辟蹊径的“无古无今”的独创,布局如“乱石铺街”,字形怪异、夸张、踉跄不安,又莫名其妙地潇洒清秀。相传他苦于创新不就,日思夜想,不禁用手在妻子背上横涂竖抹。妻子惊觉说,我有我的体,你有你的体,人各有一体,你尽在我的体上画什么?这平常话像当头棒喝,令板桥禅机顿悟,于是有“六分半书”。

板桥的画以兰竹石写意,苍茫孤独。他说“予为兰竹,家数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讨”“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为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他执意地师法造化、集腋古人(曾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青藤,即徐渭),将他顽梗高傲又善良软弱的人格和个性刻画在大自然的平常物件中。然而,它们狭隘又偏执的独特面貌(作为艺术可以不朽),在他当年流寓扬州时,却知音恨少。

重返扬州,“从此江南一梗顽”,板桥心境坦然,不用再有人为他吹嘘捧场。

他在兴化建别业,也就是茅屋三间,但绿围翠绕,容他自在地起居其中,“旧诗书是我有缘物,新见闻是我最乐事。高朋满座,能为破愁城之兵;绿竹横窗,可作入诗囊之料,以此永日,不知乌兔升沉;借此怡年,亦任燕鸿来往。无心不在远,得意不在多,盆池拳石,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宛然见千古人物之心”。

他的生活、他的精神都是自足、朴素而达练的。

他的书画已闻名遐迩,甚至有着“媚俗”的稔熟。盛名之下,不乏无端盲目的趋鹜,“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他为杭州太守吴某画墨竹一幅,吴便“请酒一次,请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绸缎礼物一次,送银四十两”,板桥乐得“过钱塘江、探禹穴、游兰亭,往来山阴道上”,幽默地享受这“平生快举”。

无时无刻的索画,有时使板桥烦躁。

他不得不贴出价目,以告示巧取豪夺者“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云云。

更多的时候,板桥愉快地消磨他“酷爱山水,又好色”(自叙)还喜爱吃狗肉的人生晚景。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板桥的朋友,两淮盐运使主持垂虹桥修禊事,文人荟萃,诗酒流连。板桥躬践词场,一和再和。荒城、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他依然保持他那略具病态的爱好与感受,依然保持他那柔弱、敏感的爱心,保持着无愧于生命的坦率与诚信。

他说“板桥游历山水虽不多,亦不少;读书虽不多,亦不少;结交天下通人名士虽不多,亦不少。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

他清醒地守护纯洁的心性而不致迷失在世俗纷扰中,愁惨的经历与乐天的性情使他具有足以洞悉人生本相的幽默,足以存活自己的精明,足以作逍遥游的智慧。

他其实是表面的颓废派,骨子里的清教徒。

1762年,李鱓(复堂)卒,板桥画兰石,并题辞“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

九月,金农去世,板桥在潍县任上时听到这噩耗(其实是病),便为之披麻戴孝,设位而祭。他曾经还为素不相识面的袁枚的死(其实未死,误传)而痛哭。

乾隆三十年(1765年),“丑而雄、丑而秀”的郑燮板桥,卒于兴化,享年73岁。

其时,中国最杰出的小说家吴敬梓、曹雪芹,用他们“泪多于墨”的小说伤感地“终结”了一个漫长的时代后刚刚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