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走向生活世界的哲学 完结

作者:晏辉
阅读提示:马克思是以辩护与批判的态度看待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的经济形态)。马克思站在整个人类价值的高度,着眼于资本主义的世俗合理性和历史合理性,基于工人阶级的价值立场,考察资本主义的价值性,这是一种人类学范式的思考方式。以此种方式看待资本主义,就具体化为:作为其前提的资本原始积累的二重性;作为其过程的劳动之异化和社会关系之物化;作为其结果的社会时间之节约和人的全面联系与发展之可能。


如同一块银币的两面,市场经济是悖论性的存在物,当人们沉浸在由市场经济带给人们的效率与富足之后,其代价也以模式代价和过程代价的形态不断呈现给人们。其实,早在市场经济产生和发展的初期,一些睿智的思想家就已经注意到了市场经济的价值二重性问题,其中马克思是最为突出的一个。


马克思的人类学范式


作为资本主义起始阶段的见证人,马克思亲身体验了资本主义给人带来的价值,也预感到了由它造成或由它引起的反价值。① 马克思用一种超出俗人的态度即辩护与批判的态度对待资本主义的价值二重性问题,伦理动机与科学精神结合得如此完美和谐,以至于能够有效地完成价值与事实的统一、分析与规范的结合。近年来,学术界出现的马克思哲学依然在场的讨论,表明了马克思当年用以研究他生活于其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立场、方法在今天依然有它的效用。无论是回归、走进还是走近马克思,都表明了思想家的影响不是身体在场而是思想在场,不是我们适应了马克思的思维方式,而是马克思的思维方式适合于梳理由现代化运动造成的现代性所给人们带来的问题,并指明一种解决问题的路向。至少有这样两点是值得讨论的:一是,马克思曾经面对的问题,今天依然存在,甚至更加明显,如类价值的消失,劳动之人学价值的遮蔽;二是用以研究这些问题的致思范式日益显示出它的效用,这就是人类学范式。因此,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不但马克思的问题在场,马克思的人类学范式也依然在场。
人类学与人类学范式是两个既相区别又相联系的范畴。“人类学”源于古希腊文,是一门研究人本身及其文化的横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综合性学科。它要研究人的两种基本属性:自然性和社会性,以及在两种基本属性之上的生物性、社会性、文化性和精神性。研究人的生物性就要研究人体结构及其和与人相近的动物的区别。“正确理解人体的结构,和把我们的四肢和器官同别的动物同样的四肢和器官作一番比较,这就要求有解剖学和生理学的基础知识。”② 在这些知识的指导之下,人类愈来愈清楚了人类区别其他动物而独秀于灵长类动物之上的心路历程,并能够清晰地说出人与猿在手脚、毛发、脑结构、行走、感觉、判断等诸多方面的区别。① 把整个人视为一个类,他们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的东西是为人类中的各个族类所共同具有的,但就人类本身说,可能性上、事实上也确实存在着许多种族。把各个种族或民族区别开来的是它们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而这一切构成了文化学和文化人类学研究的范围。
人类学范式不是人类学与范式的概念拼凑,也不是看待问题的人类学视角,而是一种致思范式和价值立场。在学术界,人类学范式尚无通用的用法,在哲学界有人类学思维范式的提法和应用。哲学作为一种理论自觉乃是一种理性活动,无论其追问世界的方式还是表达其哲学主张都必须是理性的。人类学思维范式的雏形可追溯到维科那里,至马克思则明确地建立起了人类学思维范式,明确将哲学还原为人类生活,归结为对人类生活的反思。人类学思维范式必有其内在的合理性依据,其优势在于,不再拘泥于或客观地或主观地解释世界。因为,若从客观世界出发,便无以合理地通达于自我,若从自我出发,则无以通达于客观世界。人类学思维范式对此问题的解决首先是改变了问题的提法。“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② 人类学思维范式的要义在于这样几点:(1)人类生活永远是人文社会科学的原始文本,任一一种学科的终极性主旨都在于增进人类的幸福;(2)但把谁的利益、谁的幸福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终极目的却直接决定着此一学科的价值立场;(3)把最大多数人的利益与幸福作为经济分析之人类学范式的终极目标是我们根本的价值立场。海德格尔指出:“‘人类学’这个名称并不是指某种关于人的自然科学研究。它也不是指在基督教神学中被确定下来的关于受造的、堕落的和被拯救的人的学说。它标志着那种对人的哲学解释,这种解释从人出发并且以人为归趋来说明和评估存在者整体。”① 人类学范式是由资本的世界运行逻辑所导致的人类思维方式的变迁。当代人类学所关注的是整个人类的生存境况,以及造成诸多问题的社会根由。在此种意义上,马克思哲学至少在以下两点上充分展现了人类学范式的理论魅力:它不再拘泥于哲学前提的设定,而是试图显现资本主义的原始发生;它不再停留于一般性地对资本主义的义愤之上,而是把为无产阶级服务的价值立场立于历史生成论之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之人类学范式的考察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作为其前提的资本原始积累的二重性;作为其过程的劳动之异化和社会关系之物化;作为其结果的社会时间之节约和人的全面联系与发展之可能。

 ①法国著名经济史学家布劳代尔在《资本主义动力》一书中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布劳代尔认为,马克思没有使用“市场经济”而是使用了“资本主义”,这绝不是由于马克思的智慧所限而未能发现或发明“市场经济”这个概念,因为那时“市场经济”尚未成为一个普遍使用的范畴。而使用“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却有两个优势:第一,可以描述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活动及其规律;第二,可以从意识形态的高度对资本主义制度作出符合工人阶级利益的评价,这恰好实现了马克思所一直坚持的科学分析与伦理动机的统一。还有,市场经济着眼于以市场为导向而进行的资源配置方式,而资本主义则是一种复杂的社会设置,其含义与复杂性远远超出了经济的意义。

 ②[英]爱德华•B.泰勒:《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连树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31页。

 ①参见[英]爱德华•B.泰勒:《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连树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31—48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5月版,第16、18页。

 ①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9月版,第903页。





资本原始积累:世俗合理性与历史合理性

资本是资本主义得以运行的灵魂,而关于资本的缜密分析则构成了对资本主义研究的逻辑前提:资本原始积累构成了历史前提;对资本之根本性的研究则构成了资本理论的前提。资本原始积累的历史过程对所有人来说绝不是一个积累财富的、愉快的、幸福的过程,相反,它是使大量善良的弱势者失去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从而走向苦难的历程。② “而对他们的这种剥夺的历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③ 马克思曾用了相当的笔墨描述了封建者是如何通过强制手段使大批城市里的学徒、侍从和农民离开土地而成为无产者的。④ 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人道主义立场在其他的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那里也有较为充分的表达,他们从历史的、法律的角度再现了资本“原始积累的秘史”。马克思没有停留于对资本原始积累的历史叙述上,而是从世俗合理与历史合理及其悖论的视角探讨了资本原始积累的二重性问题。
如何评价资本原始积累的价值无疑是一个极为困难的事情,原因在于历史合理性与世俗合理性的内在冲突。我们一直主张,经济行为绝非一种简单的劳作、交换、消费等事项,而是一种基于经济活动之上的政治、技术、文化和精神过程,包括习俗、禁忌、伦理、宗教、法律在内的社会文化和精神体系都逐渐地构建出来,并一经被构造出来就以其特有的方式影响着经济活动,当这些物质的、经济的、文化的力量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庞大的“看似有理性结构”时,所有的财产、利益、产权以及建立其上的世界观、宗教观、伦理观等都包含其中。这就是世俗合理性。世俗合理性会使人们形成一种特定的体验、经验的生成方式和累积方式,对现存的事物形成一定的认同感、亲近感,它们共同决定着人们对待新事物的态度和取舍方式。
然而,人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意义世界并非总是如此,它不断地由一种状态转向另一种状态。其根由在于人类是一个不断通过其外化活动创造意义的存在物。“人类存在从本质上说,是不可避免的外在化活动。在外在化的过程中,人向实在注入了意义。每一个人类社会都是外在化了的、客观化了的意义大厦,它总是力图成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每一个社会都在建造一个在人看来是有意义的世界,这是一项永不会完结的事业。秩序化或宇宙化,意味着把这个对人来说具有意义的世界,等同于世界本身,前者以后者为基础,并在基本结构上反映它或来源于它。”① 而每每构造一个新的意义世界都会造成对已有意义结构的改造,它毁灭了、丢失了一些意义,同时也产生了新的意义。然而创造意义的过程不是无成本和代价的,它总要牺牲一部分人群或某个阶层的利益,使他们失掉意义或对现有的世界感到无意义甚至失望、绝望。而每一次有意义的社会转型都累积了新的内容,这对整个人类来说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这就是历史合理性。
当我们站在世俗合理性的角度评价原始积累时,它就是一个使农民失去生活资料的过程,一个失掉已有意义世界的过程;而从历史合理性的立场去看待原始积累时,它可能开启了人类走向现代社会的历程,但这种历程是伴随着某种暴力、某种卑鄙甚至龌龊的。“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夺,是在最声名狼藉、最肮脏、最卑鄙、最可憎的欲望的支配下,伴随着最无情的野蛮手段进行的。” 康芒斯在分析了决定资本主义产生与发展的若干要素之后,把起关键作用的因素归结为“物质的、经济的和道德的力量”。他说道:“以上所述使我们能区分前面提到的三种力量,事实上它们是不可分割的,但是在不同的问题上它们突出的程度也是不同的。第一个是物质力量,也就是暴力的力量,统治者赋予臣民的特惠权就是以此为基础并受到保护。这是封建时代所见到的主要力量。第二个是经济力量,它只在物质力量已经受‘合法程序’限制的时候,以及商业革命使财产权树立起来的时候才开始形成;而且即使在那个时候,也一直要等到现代经济情况已经出现财产力量后,经济力量才显露出来,财产力量是指仅仅抑制别人所需而并不属于他们所有的力量。第三个是道德力量,然而这种力量也可以‘不道德地’加以使用;这是一种不凭借暴力或经济力量的个人影响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当不平等的物质和经济力量消灭以后才会出现。就是这三种具有相对重要性的力量,才能区别三大类型继续经营的机构。这些机构中包括政府——它是以害怕物质力量或暴力为基础的;工商业——它是以害怕经济力量或贫困为基础的;各种显然不同的现代文化、宗教或道德机构——它们是以害怕舆论为基础的,由于害怕暴力或贫困,这种舆论是受不到支持的。”① 在马克思人类学范式视野中,资本原始积累以及后续的资本运行具有丰富的人类学内涵。




作为过程而存在的劳动分离与异化

1.资本的运行是劳动本身与劳动结果的分离过程


具有人类学意义的劳动范畴在马克思那里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它是揭示人之活动秘密的一把钥匙。劳动是人的一种品质,但又不仅是一种品质,它还是一种能力。借助于劳动这种品质与能力,人创造出了一个属人的世界。在人类学范式的视野内,劳动原本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它造成了两种对象性关系:一是人与其产品之间的印证关系;二是人与人之间通过满足需要而建立起来的认同与证明关系。你作为人同我的产品有一种关系,你需要我的产品,因此,我的产品对你来说是作为你的愿望和你的意志的对象而存在的。但是,你的需要、你的愿望、你的意志对我的产品来说却是软弱无力的需要、愿望和意志。换句话说,你的人的本质,也就是同我的产品有必然内在联系的这种本质,并不是你支配这种产品的权力,并不是你对这种产品的所有权,因为我的产品所承认的不是人的本质的特性,也不是人的本质的权力。相反,你的需要、你的愿望、你的意志是使你依赖于我的纽带,因为它们使你依赖于我的产品。这实际上是一个悖论:每个人都是片面的,每个人都面临着依靠其自身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决的矛盾:需要的多样性与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能力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合作是每个人从根本上解决这一矛盾的唯一途径。合作除了能够产生合作剩余之外,还能相互提供各自需要的东西,这种东西便是产品。而一旦产品成为连接两个人的中介或纽带时,就存有产品是目的而把产品生产者视为手段的危险。这时,我们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是片面者因而需要相互合作和相互支撑而发生关系,而是为了谋得你的产品而发生关系。因此,我们彼此把自己的产品看作是一个人支配另一个人而且也支配自己的权力,这就是说,我们自己的产品顽强地不服从我们自己,它似乎是我们的财产,但事实上我们是它的财产。我们自己被排斥于真正的财产之外,因为我们的财产排斥他人。在此种情况下,“我们彼此进行交谈时所用的唯一可以了解的语言,是我们的彼此发生关系的物品。我们不懂得人的语言了,而且它已经无效了;它被一方看成并理解为请求、哀诉,从而被看成屈辱,所以使用它时就带有羞耻和被唾弃的感情⋯⋯我们彼此同人的本质相异化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以致这种本质的直接语言在我们看来成了对人类尊严的侮辱,相反,物的价值的异化语言倒成了完全符合于理所当然的、自信的和自我认可的人类尊严的东西”。① 在异化的环境里,劳动作为基础或前提性的活动,丧失了它的人性的、美的、伦理的意义,它仅仅变成了人们进行谋生的手段。当人们使用或消费我的产品时,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或记得起的是我的产品给他带来的快感、愉悦,仅此而已。我的个性留存于产品中的印记早已在交换的过程中被清除掉了。我可以自娱自乐地玩味我的产品映现给我的个性、我个性的特点,但仅仅是孤芳自赏。当我不能从我的产品的使用者或消费者那里得到肯定和赞美时,劳动及劳动产品的人性、美学、伦理意义便不能通过社会的形式得以完成,人与人之间的认同与赞美已不再可能。人与人之间原本可以指望借助于善的、五光十色的产品而完成人性的沟通、意义的交流,而今,恰恰由于产品横亘于我们之间,才使得我们相互见面却无法照面,我们都变成了符号:产品的生产者和产品的消费者,仅此而已。个性、个性的特点已被抹平,我们都变成了生产者一般和消费者一般。人们只注意那些光怪陆离、千姿百态的商品,既无心思也无能力体悟那些浸透在商品中的商品生产者的智慧和艰辛,只有当人们去领略文化遗存时才少许有这样的感觉。另一方面,由于劳动失去了原始的意义,从而也使人们置身于一个没有自由并试图逃避的“荒谬世界”。劳动产品与劳动者不再是证明、反观、印证关系,而是制约和统治关系;在此基础上,劳动过程、劳动资料、劳动者与人性之间(个人与类之间)均变成了非人的关系。马克思的这种分析与结论并非主观想象,也并非一种主观价值判断,它是通过商品生产与商品交换来实现的,是毋庸置疑的历史事实。


2.商品生产与商品交换:社会关系的物化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商品的元素形式。这是我们直观到的一个基本事实。正是商品这种简单而又神秘的东西隐藏着资本主义的一切秘密。初看上去,商品好像是一种很简单很平凡的东西,然而却充满着“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商品是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之物。商品的神秘性质不是来源于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由于劳动产品采取商品形式这一点,是从这种形式本身来的。说到底,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商品的拜物教性质不过是借助于商品关系而发生的人与人之间颠倒关系的反映。这种反映是有着两个不可或缺的逻辑环节的。首先是产品转换成商品的过程,也即物的形式与关系转换成社会的形式与关系。其次是社会关系又转变成物的交换与物的占有的关系。作为各不相同的物品来说自然互不相同,具有不同的自然属性,要用不同的尺度来计量,是不能通约的;而作为价值,一切商品在质上等同而在量上不同,因此可以相互计量,可以按照一定的量比例相替换(相交换,可以相互兑换)。价值是商品的社会关系,是商品的经济上的质。作为价值,一种商品按一定的比例是其他一切商品的等价物。作为价值,商品是等价物。商品作为等价物,它的一切自然属性都消失了,它不再和其他商品发生任何特殊的质的关系,它既是其他一切商品的一般尺度,也是其他一切商品的一般代表,一般交换手段。作为价值,商品是货币。马克思对商品交换的机制与本质作了精辟的总结:“过程简单地说是这样:产品成为商品,也就是说,成为单纯的交换要素。商品转化为交换价值。为了使商品同作为交换价值的自身相等,商品换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代表作为交换价值本身的商品。然后,作为这种象征化的交换价值,商品又能够按一定的比例同任何其他商品相交换。由于产品成为商品,产品成为交换价值,产品开始在头脑中取得了二重存在。这种观念上的二重化造成(并且必然造成)的结果是,商品在实际交换中二重性地出现:一方面作为自然的产品,另一方面作为交换价值。也就是说,商品的交换价值取得了一个在物质上和商品分离的存在。”① 而产品作为交换价值的规定,必然造成这样的结果:交换价值取得一个和产品分离即脱离的存在。同商品界本身相脱离而自身作为一个商品又同商品界并存的交换价值,就是货币。
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产品的商品形式所固有的矛盾和以商品形式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固有的矛盾以货币的形式得以发展,它存在产生危机的可能性。货币没有造成这些对立和矛盾;而这些矛盾和对立的发展造成了货币似乎先验的权力;货币并不是产品的商品形式固有矛盾的原因,而是这种矛盾的直接结果,只是这种结果的集中表现而已,但货币一经被普遍化却又加深了这种矛盾。一切商品都是暂时的货币;货币是永久的商品。分工越发达,直接产品就越不再是交换手段。必须有一种一般交换手段,也就是说,必须有一种不依赖于每一个人的特殊生产的手段。在货币上,物的价值同物的实体分离了。货币本来是一切价值的代表;在实践中情况却颠倒过来,一切实在的产品和劳动竟成为货币的代表。在直接的物物交换中,不是每一种物品都能和任何一种物品相交换,一定的活动只能和一定的产品相交换。货币所以能够克服物物交换中包含的困难,只是由于它使这种困难一般化、普遍化了。在市场社会里,人对人的依赖关系变成了人对物的依赖。“活动的社会性,正如产品的社会形式以及个人对生产的参与,在这里表现为对个人是异己的东西;不是表现为个人相互间的关系,而是表现为他们从属于这样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是不以个人为转移而存在的,并且是从毫不相干的个人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一单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普遍交换,他们的相互联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无关的东西,表现为一种物。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② 在这种场合下,人们信赖的是物,而不是人自身。但人们为什么信赖物呢?显然,仅仅是因为这种物是人们相互间的物化的关系。商品拜物教直接演变成货币拜物教,因为货币是物的社会关系的符号形式。任何别的抵押品都可以直接对抵押品持有者有用,而货币只是作为“社会的抵押品”才对他有用,但货币所以是这种抵押品,只是由于它具有社会的即象征性的属性;货币所以能拥有社会的属性,只是因为各个人让他们自己的社会关系作为物同他们自己相异化;而人本身,当他把自己的产品交予商品交换与消费的社会链条时,便立刻隐遁其身,不但别人对人本身毫无兴趣,就连他自己也逐渐忘掉了自己,他只关心和记得他的产品如何被别人买走。
然而,恰是把人们的社会关系给以物化的市场社会(资本主义)在给人们造成异化的同时,又蕴含着突破其自身而向更高阶段迈进的条件。“在世界市场上,单个人与一切人发生联系,但这种联系又不以单个人为转移,这种情况甚至发展到这样的高度,以至这种联系的形成已经同时包含着突破它自身的条件。”①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7月版,第108页。

 ①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2月版,第197—198页。


市场经济的人类学后果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公然申明自己对待资本主义的思维方式:应该历史地辩证地看待商品生产与交换的普遍化的二重价值,这就是建立在世俗合理性与历史合理性分析之上的、关于市场经济之人类学后果的考察。


1. 自由个性的迁移

由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向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的迁移如何可能?
市场经济为实现自由、平等、所有权和个人利益提供着更多的基础和环境。人类无论以何种方式组成社会,也无论采取何种样式的技术手段和经济组织方式,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每个人总以一定的方式占有社会权力,也即占有社会提供给人们的可配置性资源。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每个个人以物的形式占有社会权力。如果你从物那里夺去社会权力,那你就必须赋予人以支配人的这种权力”。黑格尔以市民社会的概念描述了市场经济状态下的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具体的人作为特殊的人本身就是目的;作为各种需要的总体以及自然必然性与人性的混合体来说,他是市民社会的一个原则。但是特殊的人在本质上是同另一些这种特殊相关的,所以每一个特殊的人都是通过他人的中介,同时也无条件地通过普遍性的形式的中介,而肯定自己并得到满足。这一普遍的形式是市民社会的另一个原则⋯⋯在市民社会里,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但是,如果他不同别人发生关系,他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为特殊的人达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过同他人的关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满足他人福利的同时满足自己。由于特殊性必然以普遍性为其条件,所以整个市民社会是中介的基地;在这一基地上,一切癖性、一切秉性、一切有关出生和幸运的偶然性都自由地活跃着;又在这一基地上一切激情的巨浪,汹涌澎湃,它们仅仅受到向它们放射光芒的理性的节制。受到普遍性限制的特殊性是衡量一切特殊性是否促进它的福利的唯一尺度。”① 马克思把“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即产品采取交换价值的形式与先前的社会形态以及未来的社会形态关联起来考察“交换价值”的合理性。“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社会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因此,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一道发展起来。”① 以交换价值为主要形态的市场经济历史合理性就在于,它打破了人们原有的狭小的生产、交往和生活的界限,而使人们走进一个全面交往和联系的社会状态,为个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创造了条件。其根本原因在于,这种经济组织方式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极为广泛的分工与协作的空间。交换与分工互为条件。因为每个人为自己劳动,而他的产品并不为他自己使用,所以他自然要进行交换,这不仅是为了参加总的生产能力,而且是为了把自己的产品变成自己的生活资料。以交换价值和货币为媒介的交换,诚然以生产者相互间的全面依赖为前提,但同时又以生产者的私人利益完全隔离和社会分工为前提,而这种社会分工的统一和相互补充,仿佛是一种自然关系,存在于个人之外并且不以个人为转移。普遍的需求和供给相互产生的压力,促使毫不相干的人发生联系。对此,马克思不无肯定地说,“平衡代替了实际的共同性和普遍性。”人们说过并且还会说,美好和伟大之处,正是建立在这种自发的、不以个人的知识和意志为转移的、恰恰以个人相互独立和毫不相干为前提的联系即物质和精神的新陈代谢上。“毫无疑问,这种物的关系比单个人之间没有联系要好,或者比只以自然血缘关系和统治服从关系为基础的地方性联系要好。同样毫无疑问,在个人创造出他们自己的社会联系之前,他们不可能把这种联系置于自己支配之下⋯⋯这种联系是各个人的产物。它是历史的产物。它属于个人发展的一定阶段。这种联系借以同个人相对立而存在的异己性和独立性只是证明,人们还处于创造自己社会生活条件的过程中,而不是从这种条件出发去开始他们的社会生活。这是各个人在一定的狭隘的生产关系内的自发的联系。”② 交换价值蕴含着向高级社会阶段跃迁的条件与基础,这就是劳动之美学意义和伦理意义的回归,以及由剩余劳动造成的剩余时间的产生,时间具有了人类学意义。


2. 社会时间的人类学意义

没有一个人不生存在时间里。时间是生命的延续形式,拥有了足够的时间就可以延长生命,并使生命更加亮丽,因为时间为使人的生活成为美好的生活提供了条件与机会。时间赋予每个人以同样的意义,时间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可能由于其各自的背景存有差异,使用社会时间的途径与方式不同,但就整个人类说,日益发展的社会分工和科学技术为提高劳动效率创造了条件,因而也才有了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之分别。人无法改变自然——物理时间,使其多一分钟或少一分钟。但在自然时间里,除去用于恢复体力保持生命所需要的必要的自然时间(如睡眠、饮食)之外,还有人们可根据需要所支配的时间,这就是社会时间。社会时间是在保证人的健康基础上用于生产、交往和生活的时间。以交换价值为核心的商品社会里,资本的构成以及资本的运行使社会时间分成了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劳动时间始终是商品与货币的基础,无论商品和货币怎样彰显其拜物教式的魔力从而遮蔽劳动的基础作用和人学意义,都无法取消劳动的基础性和原初性。马克思详尽地论述了劳动时间、商品与货币三者之间的内在关联。

首先,劳动时间是商品与货币的基础。“特殊商品同货币相交换的比例,即一定的商品量可以转化的货币量,决定于物化在商品中的劳动时间。作为一定的劳动时间的体现,商品是交换价值;在货币上,商品所代表的劳动时间份额,不仅被计量,而且包含在它的一般的、符合概念的、可以转换的形式中。”① 亚当•斯密说,劳动时间是用来购买商品的最初的货币。在非交换的场合下,凝聚在产品中的劳动是被感受的、体验的,而不是计量的,劳动及其产品都以独一无二的形式存在着,作为劳动之结果的产品似乎不是产品,而类似于工艺品,因为它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劳动者生产其产品时的心智特征似乎从其产品中依稀可见,产品的使用者在享用时总是赞叹生产者的高超技艺和劳动艰辛。因此,工艺品是创造出来的,而不单纯是生产的过程。即便普遍交换的背景下,劳动,按其本质说是不能通约的,劳动只能相似而不能相同。不同类型、不同质的劳动是无法进行比较的,如果非要进行比较的话,唯一的途径也只能在于用劳动的自然形式即过程的流动即时间作为标尺,用劳动时间比较劳动乃是比较劳动的一种强制形式,而只有人们非得进行交换时,劳动的比较才成为必然和必需。“劳动时间本身只是作为主体存在着,只是以活劳动的形式存在着。从劳动时间本身可以交换(本身是商品)来说,它不仅在量上被规定了,而且在质上也被规定了,并且,不仅在量上不相同,而且在质上也不相同;它绝不是一般的、自我等同的劳动时间;作为主体的劳动时间同决定交换价值的一般劳动时间不相符合,正像特殊的商品和产品同作为客体的劳动时间不相符合一样。”① 当同类物品被批量制造出来,其间几无差别时,工艺的性质就消失了,产品的个性被磨平,留存下来的只是一个消费品而已。这就是交换价值成为主流形态的商品社会的本真状态。它虽然抹去了凝结在产品中的劳动者的个性、思维和艰辛,但它却把劳动时间置于前所未有的核心的位置。“与劳动时间不同的货币的必然性,正是由于下述原因产生的:一定量的劳动时间不应当表现在自己直接的和特殊的产品上,而应当表现在某种间接的和一般的产品上,即表现在与含有同一劳动时间的其他一切产品相等和可以兑换的那种特殊商品上;——这种劳动时间不是包含在一种商品中,而是同时包含在一切商品中,因而包含在代表其他一切商品的一种特殊商品中。”② 这种特殊商品就是货币。但劳动时间本身不能直接成为货币,换句话说,这等于要求每个商品应当成为它自己的货币。正因为劳动时间实际上始终只是存在于特殊产品中:作为一般对象,劳动时间只能象征性地存在,它恰好又存在于成为货币的那种特殊商品中。劳动时间并不是以一般的、与商品的自然特性相脱离和相分离的交换对象而存在。然而,要直接实现货币的条件,劳动时间又必须作为这样的交换对象而存在。正是劳动——交换价值中所包含的劳动时间——的一般性即社会性的物化,使劳动的产品成为交换价值,使商品具有货币的属性,而这种属性又意味着有一个独立存在于商品之外的货币主体。劳动时间、商品、货币是不同类型的存在,其间包含着矛盾,而这种矛盾恰是通过劳动时间被物化为商品和货币来解决的。一定的劳动时间物化在具有特殊属性并与需求发生特殊关系的一定的特殊商品中;而作为交换价值,劳动时间必须物化在这样一种商品中,这种商品只表现劳动时间的份额或数量而同劳动的自然属性无关,因而可以变形为——即交换成——体现着同一劳动时间的其他任何商品。这是一个悖论:劳动时间要实现其自身必须通过商品和货币,而一旦采取后两种形式,劳动时间的意义就被遮蔽了,它只有通过遮蔽的形式才能显现其自身。但劳动时间的核心地位并未取消。
其次,资本具有双重功能:扩大所使用的活劳动和缩小必要劳动。劳动时间、商品、货币之间的矛盾本身包含着解决其自身的契机,这就是劳动在资本的运行下被分割成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劳动时间被划分为必要时间和剩余时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商品的普遍化亦即交换价值的确立又为使劳动还原其原初意义创造了条件。
“因为剩余劳动或剩余时间是资本的前提,所以资本是建立在下面这样的基本前提上的:在维持个人和繁殖后代所必需的劳动时间以外还有一个余额⋯⋯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必要劳动时间在减少,因而剩余时间在增加。”① “财富就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如此而已”。剩余时间有两种涵义:一是作为工作日中我们称为必要劳动时间的那部分以外的余额而存在的;二是作为同时并存的工作日的增加而存在的,这是由于劳动力的数量的增加而带来的工作日数量的增加。而资本本身就蕴藏着增加剩余劳动的趋势。“我们已经看到,资本的规律是创造剩余劳动,即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资本只有推动必要劳动同工人进行交换,才能做到这一点。由此产生了资本要尽量多地创造劳动的趋势;同样也产生了资本要把必要劳动减少到最低限度的趋势。”② 由于剩余价值主要来源于购买劳动力即可变资本那部分,因此,在不变资本已经给定的情况下,减少必要劳动、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就成了增加剩余价值的关键。资本的趋势是既要使人的劳动过剩,又要使人的劳动无限增加。价值只是物化劳动,而剩余价值只是超过再生产劳动能力所必需的那部分物化劳动而形成的余额。这就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的社会劳动与剩余时间的性质与状况。要使人的劳动的原初意义回归人的生活世界并使剩余劳动时间真正具有人类学意义,只有彻底消灭私有制从而使个人的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才有可能。
再次,共同劳动与人类学意义的社会时间。劳动意义的回归以及剩余时间的合理使用,从根本上来说,取决于造成劳动异化和剩余时间滥用的前提的彻底改造。在私有制和交换价值为主要形态的商品社会里,劳动首先是私人劳动,而要使他的个别的、特殊的私人劳动对他来说具有意义,成为他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的基础,就必须使他的私人劳动一般化,亦即商品化和货币化;必须首先造成对自己来说是异己的物的依赖性,才能使自己作为劳动者和消费者而存在。这是一个矛盾:如果用不着以商品、货币和交换价值为媒介就可实现交换,那就得取消造成资本之基本矛盾的前提: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的对立以及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私有制。要想使单个人的劳动同时也使他的产品直接成为货币,成为已经实现的交换价值,那就等于把它直接规定为一般劳动,这就恰好否定了使劳动必须成为货币和交换价值并依赖于私人交换的那些条件。使单个人的劳动直接成为货币的要求,只有在这种要求不再能够提出来的条件下,才能得到满足。即是说,只有当社会统一组织、分配和使用个体的劳动,而每个人不再亲自以货币和交换价值为媒介去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时候,人的全面需要和全面发展才有可能,劳动和社会时间也才会真正显现它的人学价值。“如果共同生产已成为前提,时间的规定当然仍然有重要意义。社会为生产小麦、牲畜等等所需要的时间越少,它所赢得的从事其他生产,物质的或精神的生产的时间就越多。正像单个人的情况一样,社会发展、社会享用和社会活动的全面性,都取决于时间的节省。一切节约归根到底都是时间的节约。正像单个人必须正确地分配自己的时间,才能以适当的比例获得知识或满足对他的活动所提出的各种要求,社会必须合理地分配自己的时间,才能实现符合社会全部需要的生产。因此,时间的节约,以及劳动时间在不同的生产部门之间的有计划的分配,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仍然是首要的经济规律。这甚至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为规律。”① 说到底,要使劳动回归美学的和伦理学的意义,并使社会时间具有人类价值,就必须重构一种使其可能的社会设置,一种制度安排和资源分配方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许就是这样一种社会设置。
可以说,马克思能够在一百多年前非常敏锐地体察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是它的经济组织形式)包含的内在矛盾,且非常深刻地揭示出资本主义内在地蕴藏着的解决自身矛盾的条件与可能,关于社会时间的人类学审视更具有前瞻性。资本主义就如同一块银币的两面,当它用血与火的文字书写它的带有几分残暴、掠夺、剥削的历史的同时,也把整个人类推进到了建立全面联系从而蕴含着人的全面需要和全面发展的可能性空间。

(原载《天津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7月版,第114页。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7月版,第118页。

 ②同上,第115页。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7月版,第376页。

 ②同上,第3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