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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从报上得知吴小如先生于2014年5月11日去世,很是悲痛,心里顿时感觉被掏空了似的。北大文科中“20后”或者比“20后”更年长的一代学者,已先后离去,像吴先生这样极少数称得上“大师”的,几乎全都谢幕了。

吴小如先生是“杂家”,专著不多,可是面广,古典文学、文献学、戏剧学都有很高造诣。现今学术分工极细,搞先秦的不一定熟悉唐宋,搞小说的也许不懂诗词,可是吴先生教文学史能从“诗经”讲到梁启超,且大都有其心得,学生自然也喜欢他的课。先生还有“绝活”,就是京剧,八十多岁还登台唱戏,是京城有名的“高级票友”。何谓“高级”,他既有京剧的艺术修养,又精通古典戏剧史,能进能出,常有戏剧评论发表。他的评论不是高头讲章,不见得能登载“核心期刊”(那时也没有这名堂),却能叫梨园诚服。如此兼通的学者,现在到哪里去找?

说来有些可惜,吴先生在北大是受了委屈的。“文革”结束后北大重新评定职称,当时“积压”的人才多,像吴先生这样年过半百的“老讲师”不少,都等着晋升。据说吴先生虽然是“杂家”,但也还是被“看好”的,在中文系的评审会上就给他“破格”提升教授了。名单报上去,不料教育部临时减少了北大的名额,校方就把吴先生给“卡”下来了。因此吴先生愤而离开中文系,要去中华书局。校方出面挽留,把他留在了历史系的中古史研究中心。吴先生在历史系是很寂寞的。每当中文系的老学生回校聚会,都会把吴先生请来,他兴致很高,说起往事来滔滔不绝。先生在历史系没有当上博导,也没有文学史戏剧史方面的及门弟子。这的确是遗憾的事情。

不过吴先生始终活跃在北大文科。他对于学术是有些苛严的,遇到不良学风,比如古籍校勘出了差错,“明星学者”信口雌黄,或者抄袭剽窃等,他都会“多管闲事”,不留情面提出批评。在这个日益浮泛的环境中,吴小如直言不讳的批评声音会显得格外“刺耳”。但吴先生对事不对人,我行我素。于是一顶“学术警察”的帽子便落到他头上。吴先生说:“有人称我‘学术警察’,我不在乎。”

也许吴小如先生也意识到有些苛严,曾给自己“自画像”这样说:“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不能认真做到动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对待横逆之来侵。”吴先生容易受挤兑碰钉子,可能也与此有关吧。但无论如何,“学术警察”还是有益于学术生态的,现在像吴先生这样认真、严格的学者是越来越稀罕了。

2008年北大中文系纪念吴组缃先生百年诞辰,在勺园召开一个纪念会,来了很多学界名流。我主持会议,把吴小如先生请到主席台。吴先生发言时突然离开会议主旨,痛批中文系的学风,让人有点坐不住了。我知道先生的批评是对的,况且他对中文系也的确“有气”,就由他说个痛快吧。果然说完了,他也就谈笑风生了。

最后一次见到吴先生,是去年,在校医院。见他老人家微微颤颤,怕打搅他,我在犹疑是否该上前请安。他却几步之外一眼就认出了我,问我:“听说去了山东大学?”老先生90高龄,病痛缠身,还那样耳聪目明,信息灵通,不时关注着中文系和后辈学生。现在想来,心里还是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