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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人们读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往往只注意展现“新儒林”百丑的描写,许多研究者也都特别强调这部杰作对知识者心态的刻画及其所体现的文化反省的意义,但如果认真体味,会发现有更深层的意蕴:那就是现代人的孤独感与失落感。

《围城》真正的魅力可能在读完反思时才产生。

合上此书,将主人公方鸿渐所有的经历“简化”一下,无非就是:他不断渴求冲出“围城”,然而冲出之后总又落入另一座“围城”。无论上学、恋爱、求职、结婚、生活、对于方鸿儒来说都是希望改变现状,追求新的生活目标,可是每一种“改变”与“追求”都同时是走出“围城”又进入“围城”。他似乎受本能支配,或者说命运支配,不断祈求出城,却又总是进城,一生就这样进进出出,盲目地做着无用功。可见作品暗示于读者的是一种对人生的哲理思索!人生处处是“围城”。“城”外(局外)的人总想进,“城”里的人又总想出,其实进出都一样无所谓,人生终究都不可能达到自己原有的意愿,往往你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又终非所要的。人生就是这么一个可怜的寻梦过程。

这部小说出自20世纪40年代末,其中所蕴含的人生感受和宇宙意识,那种莫名的孤独感与失落感,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是相通的。我不能断定《围城》是否直接受过叔本华的影响,但其所思索与表达的人生途程永难脱的围城之困惑,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叔本华哲学。叔本华认为人生为意志所驱策,痛苦是注定的,永远伴随人生的。因为意志即欲望,而欲望永远不可能满足。常常是一个欲望达到了(部分达到),可能引起更多更大的欲望。一个焦虑刚从脑中离去,另一个苦恼又接从而来。因而叔本华说人生有如钟摆,永远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来回。这种悲观的或者不如说是看破红尘的哲学,对整个西方现代文学有决定性影响,所谓失落感、孤独感、超越感、疏离感等,都出于这一哲学根柢。透过悲观主义外衣,会看到其中有对人生深刻的思索。《围城》关于现代人困境的深层意蕴,看来与叔本华的思索是相通的。读《围城》,必须注重领略其人生事态描摹后面的哲理蕴含。

[1]①本文发表于1989年4月1日香港《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