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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从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中国翻译文学大盛,到1916年,光译介外国小说就有八百多种。但以现今目光来看,绝大多数晚清的翻译小说都不是严格的翻译,而只是“意译”。取外国原作的一个情节框架,然后放手做自己的文章,这种放任的“意译”在晚清非常普遍。真正能做到严几道所说的“信达雅”的,只有极少数。而在“意译”之风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推林纾。

林纾可是高产的翻译家,共译过英、美、法、俄、德、日等11个国家98个作家163种作品(不包括未刊印的18种)。如果不是“意译”,其所译语种之多也难以想象。其实林纾根本不懂外文,他翻译的方式很奇特,全靠别人口述原作的故事,然后他根据故事框架信笔译述。他无法对原作进行严格的选择,所译许多是二三流的作品,译述时主要靠自己的想象去形诸笔墨,错译自然很多,有时离原作精神风格真是十万八千里,在相当程度上成了林纾的创作。所以后人对林纾“意译”的訾议也不少。

就像钱钟书所指出的,林纾有些译作“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简直像一位‘超现实主义’的诗人”。(《林纾的翻译》)最有意思的是林纾对原作描写有意的加工改造,也可以说是有意的“曲译”。如狄更斯《滑稽外传》第17章,写时装店的领班那格女士听到顾客称他为“老妪”,不仅感触万端,嘤然而泣,遂对年轻的女店员心生妒愤。原作的言行心理描写是比较含蓄自然的。林纾大概觉得不够淋漓痛快,改译时让那格如同泼妇一般顿足,并来一段“似带讴歌”的“嗟夫天”顺口溜。这就完全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块垒了。

林纾的翻译小说用的是“古文”。他的“古文”甚得桐城派的真传,写得漂亮极了。当时有些读者喜读林译小说,就是为欣赏其“古文”的韵味。难怪胡适戏言林纾是为“古文”找到一块“殖民地”了。

不过以奥涩而又严整的“古文”来译外国小说,语言的障碍与局限可想而知,这也是造成“意译”的原因之一。如《巴黎茶花女遗事》中有一段写女主人公茶花女与所爱的青年亚猛发生了性关系,怀孕了,两人因家庭的阻梗,又不能结婚。为了顾全亚猛在上流社会的名声,茶花女只好打胎,没有找医生,只由其母亲帮忙,结果致病。原书对此有大段描写,林译却只用了12个字:“女接所欢,媰,而其母下之,遂病”。其中“媰”指“有孕”,“下”指“饮药坠胎”,虽译笔古奥,颇有“古文”韵味,且将“不雅”的描写淡化与“雅化”了,可是原作的活鲜气息也就荡然无存。

不过林纾毕竟是文学天分极高的人,碰到比较喜欢又性情相投的外国小说,他的“意译”还是很有味又较能传达原作精神的。如上述《茶花女遗事》,虽然古文奥涩,个别地方删削过多,但整体风貌也还是移译过来了。据说林纾译此书前不久,其爱妻过世,悲伤之极,翻译此书也带有转移宣泄积郁之意,《茶花女》的情调又很适合其心态,所以译得较忠实传神。此书一出,影响极大,连严几道也说“可怜一曲茶花女,断尽天涯荡子肠”。但碰到不那么投合的作品,或者译者时为某些功利目的所左右,错讹与临场发挥的毛病就更多。才华“过剩”有时也并不利于翻译。林纾或情感投入过多,或为了赶译稿作“稻粱谋”,有时译得极快,甚至传达原作的助手尚未述完故事,林纾已经篇成搁笔,当然难免粗制滥造。

林纾的“意译”有许多错讹,他从事翻译的态度不比写诗撰文认真严肃,自己也从不愿以翻译家自居(有些轻视翻译),但他对文学史的贡献主要还在翻译。“意译”掺进了许多创作的“水分”,甚至将原作脱胎换骨,改成中国读者习惯接受的模样,从翻译讲本身不足为训。然而又正是这种“意译”,才使外国文学能够真正赢得当时中国的读者,并逐步打开国人的眼界,促进文学的变革。如果林纾懂外文,又坚持直译,林译小说肯定就行之不远,不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1]①本文发表于1991年12月5日天津《今晚报》,署名阿敏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