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是最早提倡白话文运动，并引发文学革命的新文学的奠基者之一。而章士钊是白话文和新文学的主要反对者，在文学革命初期就曾撰文《评新文化运动》，抨击胡适、陈独秀等人的新文学主张，指责当时的白话文学“不成文理，味同嚼蜡”。1924年年底之后，章士钊先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随后又兼任教育总长，屡屡发动对新文学与白话文的反攻，自然也就是胡适等人的主要“论敌”。

可是“论敌”之间的关系也并非一般所想象的那样永远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章、胡在文章中的论战十分激烈，但私下的过从唱和还是彼此都很有雅量的。

1925年2月初，胡适在北京撷英饭馆的席上遇到章士钊，相谈甚洽，饭后合拍了一张照片。照片洗印出来后，章士钊在相片背后题写了诗一首，是故意戏用白话打油体，诗云：

“你姓胡，我姓章；你讲甚么新文学，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你不攻来我不驳。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将来三五十年后，这个相片好作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歪诗送把你，总算是老章投了降。”

章士钊将题诗的照片送给胡适，并要胡在另一张合照上也题首诗给他。过了几天，胡适果然送回另一张题诗的照片，背后所题的却是文言诗。诗云：

“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

反对白话文的干将用白话文写诗，白话文运动的先驱却用文言文写诗，当然主要是一种调侃，是论敌却也还可以是朋友，彼此开开玩笑，又各有各的文化立场。胡适诗中头一句引用了龚自珍的句子，所说“开风气”，指章士钊也曾经是激烈先进的人物。章参加过二次革命，随革命党人流亡日本，1914年创办《甲寅杂志》，是当时很有影响力的刊物，章氏曾以言论激进而声名大噪。胡适在诗中重提章氏旧日的先进，是半开玩笑规劝他如今别“拉车屁股”，不要当保守派攻击新文学与白话文。

有些文学史拿胡适给章士钊的题照诗作为他向守旧派投降的“例证”，是一种误解，不懂得历史上也有的幽默。

对胡、章来说，友情归友情，玩笑归玩笑，各自的文化立场与主张又都是不容易改变的，否则他们也就不会成为不同文化势态的代表人物了。

在两人合影并互赠题诗不久，章士钊复刊了《甲寅》，是一份专门刊登文言文的杂志，对新文学与白话文开展全面反扑，其中许多文章还专门从《胡适文存》中挑毛病。其势汹汹，每一期的封面都画一头黄斑虎，人称“老虎报”。

[1]①本文发表于1992年9月23日天津《今晚报》，署名阿敏古。

对此，后来胡适也特地写过一篇《老章又反叛了》的文章，严厉批驳章士钊的复古主义，其题所说老章的“反叛”，是借用章氏给他的题照诗中“总是老章又投了降”那句，文中毫不含糊地指斥章氏“立志做落伍者的首领。”与胡适的文章相呼应，先后有鲁迅、周作人、徐志摩、郁达夫、成仿吾等位都撰文，奋起反击章士钊的复辟倒退行为。

章、胡互相在文章中争战，但彼此还是不断情谊交往，像题照诗这样的玩笑也照样开。有一次在上海汪原放请客，座上有胡适、陈独秀和章士钊，互相论起昔日的文坛论争，胡适当面说老章的文章“不值一驳”，章氏毫不动怒，双方饮馔甚欢。

汪原放很赞赏章氏的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