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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1992年入秋以来,沉默两年多的摇滚歌星崔健频频在北京露面,人们看作是摇滚乐在大陆重新“开放”的信号。不久前,著名的日本“爆风”乐队到北京,不能兴办大型演唱会,欲在一间饭店的天井里与崔健联袂演出,热情的年轻歌迷对崔健的露面非常兴奋,甚至在“爆风”队演出当中也不顾礼节,不停地呼喊“崔健!崔健!”直至崔健出台唱起几首新歌才罢。不过崔健正式在北京复出,是去年12月28日的大型演唱会上,从而再次猛烈地掀起摇滚动声波。

这次演唱会是在北京展览馆剧场举办的,被许多人敏感地视作一种宽松解禁。北展剧场只能容纳两千观众(过去崔健的演唱会多在体育馆举行,可容纳观众愈万),而且票价高得吓人,每张150元,黑市票哄抬到300元(相当于北京市民一个月的平均工资),真正有机会入场的观众不很多,但也不妨碍这次演唱会成为大陆乐坛的一大盛事,成千上万的听众关注着崔健的复出。

崔健在演唱会上一登台,对众多歌迷的头一句话就是:“我想死你们了!”歌迷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呼喊:“老崔,我们也想你!”真有一种朋友久别重逢、百感交集的气氛。舞台布置得像悲壮的战场。正前方横挂一条幅,上书“群策群力攻克癌症崔健演唱会”(此次演唱会为“攻克癌症基金会”募款),三组打击乐器如同三座碉堡矗立台上,中间插一面鲜艳红旗,写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几个洒脱的文字。刹那间台上硝烟弥漫,一个少女先用古筝弹奏出有点凄怆的引子。紧接着春雷般的鼓声铺天盖地而来,崔健运足了气,用他的粗嗓子撕裂一切,整个剧场充溢着那质朴、痛快的呐唱:“——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这是崔健的《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崔健以此为演唱会“点题”。他唱出了对“病”的感觉,以及对克服“病”的渴求,听众能理解其内蕴的人生感受。他们发现崔健比以前更成熟了。

新歌并不多。崔健这回所演唱的曲目大都是歌迷们所熟悉的,如《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假行僧》《一无所有》《不是我不明白》《一块红布》等。老崔还是原来听众所熟悉的那副倔强、不入时的模样,穿一身草绿色军装和一双大皮靴,唱到淋漓处干脆解开所有的纽扣,完全无拘无束。老崔在台上唱,歌迷在台下和,每一个音符都强烈震撼着在场的每一颗心。也有苍凉的段落,当崔健吹起他那裹着红绸的小号,当他用红布裹住双眼唱起《一块红布》时,场上变得静静的,人们都仿佛陷入了沉思。而当崔健像个流浪汉似的摆弄着吉他,唱起带调侃意味的《一无所有》《不是我不明白》时,听众又都似乎释放了所有的烦恼,忽然间学会很潇洒的品位与超越人生。然而更多时候那种痛快淋漓的情绪都是水到渠成,如同江河决口,如同火山喷发,全剧场是那样躁动不安,听众全都站立起来,唱呀跳呀,人们难得有这么可以放任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不是原本的自己。

[1]①本文发表于1993年2月18日中国台湾《中时晚报》,署名阿敏古。

这次演唱会为了防止歌迷闹事,派了上百名公安保卫人员压阵,第一排和所有的出入口都有人把守,观众禁止在场内走动,除了在原地蹦跳欢呼,不允许有其他煽动性的过火行为。有一位小伙子刚从怀里掏出一块写有“撒点野”三字的布条,马上被“请”出场外。往常北京的歌迷乐于用即兴点燃的环境来表达情绪,这次却严禁明火,成千狂热的听众只好挥舞围巾帽子和外衣来抒发激情。

几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举着鲜花,满脸热泪,可惜不能挤到台前去向偶像献花;一位中年汉子喝着啤酒,脱去外衣又跳又唱,真有点放浪形骸;一位刚下火车就买了黑市票入场的上海大学生,竟用嘶哑的嗓门朝台上直喊“崔大爷”⋯⋯

演唱会宣布结束时,听众几乎没有谁愿意立即离场,他们齐声呼喊,要老崔再唱一曲。崔健激动地回答:“北京真是中国摇滚的根据地。好,再来一首!”他最后唱了曲目单上没有安排、近年被重新唱红的“老歌”《南泥湾》:“往日的南泥湾,/到处是荒山,/没呀人烟,/如今的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对于这次演唱会,报纸上的报道很少,但在北京年轻人中引起的反应却极其热烈。许多人欣喜相告:“崔健又唱了!”大家都希望老崔能再办演唱会,最好场面更大一些,票价降低一些,让更多的歌迷能直接感受“崔健风”。

崔健的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和《解决》前几年在大陆流行过,听众很熟悉。北京一些大学的歌迷甚至自发组成过“崔健后援团”。崔健后来在香港等地获得白金唱片奖,许多听众也都为之兴奋。但是关于崔健不久前独立完成制作的电视音乐片《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在美国获MTV音乐大奖的消息,大陆几乎不为人知,人们更无缘欣赏此片。直至这次演唱会崔健复出,众多歌迷才知道老崔沉默这几年,原来还有许多新创作,并且在海外有越唱越“火”的气势。

也许崔健的出现是一种文化现象。现在人们又在思考崔健,讨论崔健。崔健的复出让大家熟悉又陌生,一位音乐评论家说:“崔健是北京人的骄傲。”

著名话剧演员谢园说“我以与崔健生活在同一时代而自豪。”

一位年轻的报纸编辑认为:“崔健是现代人的神话。新一代人喜欢崔健,不只是因为他的摇滚。”

当然也有人担忧和反感,指责崔健那极端情绪化的反规范的唱法是“痞子音乐”。有一位家长,其孩子正在上高中,他说:“崔健令人烦躁,让人想起文学中的‘垮掉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