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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近日翻读著名批评家李长之的《鲁迅批判》,很有感触。这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书了(1935年出版),如今读来,仍觉得挺深入,挺新鲜。大概那时写文章没有那么多束缚,而当时作者又只是二十出头的学生,有初生牛犊的勇气,所以这本书敢提出一家之言,在评论界产生过大的影响。《鲁迅批判》的“批判”并非后来政治上常用的“大批判”那种含义,其意是“评论”、“研究”。李长之其实是非常仰慕鲁迅的,他写此书是试图对鲁迅作“传记批评”。在李长之之前,已经有七十多篇关于鲁迅的评论发表,但大都是即兴式,随感式的,从《鲁迅批判》开始才对鲁迅有了系统的评论与研究。

李长之“批判”鲁迅时,最关注的是鲁迅的人格与创作风格的联系,他是把创作看成是作家生命流露的。例如,他指出鲁迅是“诗人”,却并非“吟风弄月的雅士”,其“灵魂深处,是没有那么消闲,没有那么优美,也没有那么从容;他所有的,乃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和一种粗暴的力”。通常人们也注意到鲁迅创作中“力的表现”,并归结为时代、革命的需求,这自然是一方面。然而李长之是从人格与心理气质上解释,又将认识深入一步。李长之认为鲁迅性格“内倾”,“宁愿孤独”,“不喜群”,也不喜“优美”,这都体现在其创作的那种冷峻、粗粝的色调上。而“内倾”又使他善写早年印象中的农村,而不太宜于构思都市题材或长篇小说。这些分析从某一侧面有助于理解鲁迅创作的题材与风格。

又如,李长之认为鲁迅过于“内倾”和“过度发挥其感情”,结果在某些方面“颇有病态”。他指出鲁迅“太敏锐”而未免“多疑”“脆弱”“善怒”“把事情看得过于坏”“抱有一颗荒凉而枯燥的灵魂”等。然而又认为鲁迅理智上却是健康的,人格方面是“全然无缺的”。而且“病态”对于作家不一定是坏事。作家可能有些“病态”才比普通人敏感、冲动,才更突出其个性,给通常人的现实生活以刺激或鞭策。鲁迅性格的“病态”无碍于他成为“一个永久的诗人和一个时代的战士”。

李长之对鲁迅的品评,常常从一般评论家不关心的“小处”着眼,看其人格与生命的各个侧面。例如分析《野草》等作品时,就很认真地考察了鲁迅旧式婚姻的痛苦,以及当他爱上许广平后的自惭、内疚、伤感等多重心态,力图深入到鲁迅的灵魂及其所折射的艺术世界中去吟咏。这种评论的特色不在于证明价值与意义,而在于引导对某种生命状态的体验。比起后来许多动不动就拿诸如“时代意义”“主题价值”之类“共性”的框框去“套”鲁迅的评论来,我看李长之的评论还是很有特点的,尽管其中某些具体的结论不一定稳妥。

鲁迅生前看过李长之对他的评论,似乎不很满意,说他有些胆大地“胡说乱骂”。这也许是后来(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评论界不再提李长之的批评的一个原因。然而不该忘记鲁迅对这位当时还年轻的评论家的工作又曾表示支持,

[1]①本文发表于1993年3月12日太原《山西晚报》。

在给李回信时,认为文章如果有错但又有锐气,那总比“小心翼翼,再三改得稳当了的好”。并且还给李长之寄去一帧照片,供《鲁迅批判》出版时用。

翻读李长之这本旧书时我忽生一奇想:如果鲁迅活到今天,看到那么多对他的评论研究,而且大都显得很“全面”,不太敢像李长之那样力求做灵魂探险,那么鲁迅会怎么发表感受呢?